土地原本是遼闊而廣大的,但人卻可以分割它、翻弄它,讓它渺小而卑微,比如在當代的北京郊區。
北京郊區農村土地的歸屬狀況并不取決于農業生產,而是取決于國家戰略、城市規劃和城市行政系統的任務。它們在城市的規劃當中反反復復地被劃作不同的功能區,承擔不同的經濟和政治職能。北京作為全世界最強有力的城市,能夠動用最多的資源和運用最多的手段解決它看來的各種各樣的“問題”。農村地區或者農業生產被城市行政系統支配的狀況就以最極端和直接無礙的形態表現出來。
一 死皇帝與雞棚的斗爭
昌平北部某村公交站邊上有一個老太太搭的雞棚,那個雞棚已經存在了三十多年,就是養了幾只雞,偶爾有游客會來買些土雞蛋和走地雞。2021年9月份某天,來了一車執法人員要拆這個雞棚,跟老太太說,給的補償標準是按照農用地建設征收的標準,一畝地2600塊錢。這么一個價錢,老太太肯定是不答應了。她表示,這棚子搭了這么多年了都沒事兒,而且是她自己的地,憑啥拆呢?執法人員便說,你養雞要養殖經營許可證,不然算非法經營。我剛好路過,插了一嘴:“人家養雞下蛋自己吃咋辦?”執法人員瞬間支棱起來了,問“你算啥人物呀?你管這多干啥呀?”我納悶他們咋這么大反應,只好耐心詢問他們是啥部門的,他們卻低下頭來,蠻不自信地說是……文物保護部門的。據他們講,老太太的這個雞棚后方不遠處是一座明陵,是文物保護單位,還是世界文化遺產……所以……不合適吧?我就來了興趣,多問了幾嘴:文物保護部門咋管到非法經營啦?文物保護機關拆這個雞棚的預算是多少哇?如果就這點補償,三分地不到的預算也就不到一千塊錢,值得興師動眾跑這么多人來么?當中有多少靈活空間呀?這價錢是不是還是可以談的呀?問完這些問題之后,文物部門的同志說“明天再跟你們談,我們回去問一下”,扭頭就開車走了……
這座雞棚到底礙著已過世五百年的皇帝的墳頭兒什么事了呢?在北京邊上的世界文化遺產,一切文物保護的想法和策略都是基于官員的視角進行,比如說皇帝的墳前不能有這個雞棚,要求美觀,整潔,符合被管理對象越簡潔越好的想象,等等。但事實上,作為墓主的死皇帝和作為鄰居的當地村民都沒意見,文保單位卻有啥意見呢?當年世界文化遺產的考察人員對于皇帝墳前養雞的這個事兒也沒有意見,養雞恰恰說明遺產和民眾生活已經融為一體了,生人的生機與死人的風光已經可以并存互通了嘛,多好呀!突然間跑出來這么一個拆雞棚的意見是什么動機呢?其實這不過是財政預算運動的一個部分。官僚系統要維持它的運行,就必然要制造事務,這樣才能在運行過程當中產生預算,維持它的再生產。而預算的使用往往會使個別人從當中受益。所以拆雞棚的農地補償其實是一個運用預算的由頭,文物保護部門為了這個雞棚可能列了預算,所以就要讓它動起來,日常活動圍繞列支預算進行也算是官僚政治運作的規律吧。
二 果樹與“綠化”樹的斗爭
十三陵鎮是昌平的一個重要的“果園”,至少在現在的各種旅游宣傳品上是這樣的。之前搞觀光農業,農戶種了各種水果,從2月份開始有草莓,然后4月底開始有櫻桃,5月底之后是杏兒,然后是六七月的棗和貫穿夏秋的桃,九、十月之后是山楂、蘋果和栗子,冬天出產的是柿子。除了深冬之外,每個時節都產果子,也就種著各種各樣的果樹。2019年之后,[M1] 尤其是在20年疫情開始之后,各村就通過收回集體土地給補償的形式,把這些果樹,尤其是昌赤路沿線的觀光果園的果樹都給鏟平和拔除了,聽說大概一畝地補了4000-5000塊錢。鏟平了干什么呢?種一些“非果”樹。因為果樹是歸于農用地的,屬于經濟作物,那么根據行政系統的綠化“硬”指標,果樹是農用地,不是綠化,不屬于林地。雖然都是樹,但是它長果子有經濟用途,那就只有無用的樹,比如松樹、柏樹和銀杏樹這些樹才是符合綠化指標的,綠化是純粹的,是要在觀念和邏輯上進行一次純化的。對使用抽象方法制定規則和標準的官僚而言,環保和綠化是必須與經濟活動相對立的,必然是沒有任何經濟利益和經濟用途的。果樹不是綠化,必須把它弄成這個無用之事物。這大約是悠閑的城里人對農業的態度吧?兩年下來,桃樹越來越少,櫻桃產量已經減少了70%多,幾個村的櫻桃基本上就絕種了,柿子樹也少了大半。一位老伯說,這些被拔除的櫻桃樹大多在6~7年左右樹齡,正好是掛果最密、品質最好的時候,是產出和經濟收益的繁盛期。農民種樹種了六七年,也正是要收獲的時候,勞動投入剛開始有了些回報。就是這樣滿載收獲希望的繁盛期的櫻桃樹被無情地鏟除了,種上“綠化”樹,企業拿到了補貼,便也就不再管了,枯死了小半多。
在延慶千家店的六道河村,之前政府鼓勵村民在河邊的灘地種上了一批杏樹,主要是觀光用的,也為了滿足綠化之類“生態涵養”的指標。這些杏樹都在河邊兒,四月中旬會開倆禮拜花,河水湯湯,花影飄飄,很是好看。據說種的時候花了大量的錢,這當然也是財政運動的一部分。然而,種完之后因為白河經常漲水,杏樹又不耐澇,所以大量的杏樹就澇死了,村民覺得折騰,也覺得可惜。離村落稍遠些的農田也因為生態涵養區定位的緣故拿去改種松樹和各種其他“綠化”樹種了,據說一畝地補貼了八百多元。這種運動就是生態涵養功能和農業功能的斗爭。
三 建筑與空地的斗爭
從2020年到現在,十三陵鎮開展了大量的“拆違”活動。什么叫拆違呢?就是把除了農用地和宅基地之外的其他建筑統統拆除。原先路邊有個農家樂餐廳,大概有18間房,在這個一夜之間就被鏟平了,老板跟我抱怨說,之前說鼓勵發展旅游的也是他們,現在要拆我房子的也是他們,之前響應號召前前后后投了三五十萬,現在都打水漂了。定陵機場路沿線的各種宿舍、影視基地、商用宅院、定陵果脯廠也被拆平了,建筑被拆得干干凈凈,留下了沙土飛揚的空地了。沿著昌赤路往南,七孔橋南首路西原來有一大片的房子和院子,原來以為都是永久建筑,但是現在也都被拆平了。各村內的多余建筑、“手續不全”的屋子也都拆平了,成了停車場和空場地。總之,一切新建的房屋和產業都消失了,回到了八十年代的狀態。有位大叔說得形象些,就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嘛。
這批收回和拆除的運動其實也是隨著城市職能對于農村的要求變化產生的,原來城市要求發展旅游經濟,服務城市人的業余生活,讓農民就地致富。現在的目的叫做生態涵養,要求農村的產業越少越好,越“干凈”越好,讓農村滅絕一切經濟活動,服務于上等人們對更高水準的飲水、呼吸和觀賞需要。
當然,毀壞這些產業,也使鄉村和農戶更加純粹地依賴城市,使城市經濟對農村的支配得以更加徹底地進行。
白浮村拆平房屋后整出的田地
四 地面與水面的斗爭
昌赤路從十三陵水庫上游的七孔橋通過。橋下到水庫庫區有一片花海,據村民說是私人老板承包的。這個花海是昌平的一個旅游景點,每到節假日游客特別多,常將昌赤路堵死。在村民口中,花海的老板和水庫管理當局不對付,所以,水庫當局就抬高水面,增加上游水庫來水,以此淹沒花海,眼下大約淹沒了一半的樣子。具體是啥情形,可能需要掌握更具體的事實,然而村民愿意這樣敘述,也反映了他們對部分干部的認知。還聽說一個故事,說的是胡莊路口的某酒店,因為不愿意給某部門交一筆孝敬費用,立馬就被找個理由關停了。
五 復種小苗與老天爺的斗爭
今年好像糧食指標又重要起來了,北京北面的生態涵養區原先毀了糧田去種樹,現在又拆平觀光農業園和多余建筑,讓你把樹拔了,然后包給公司種糧食,再給公司一筆補貼。七孔橋南首路西和長陵園村西邊的舊農家樂、大宮門村外的舊果園、馬池口鎮白浮村19年以來拆平“違建”后的空地,現在都成了這樣的大片新田。據村民們說,馬路邊上的地首當其沖,因為“大領導看得見”。當然,種糧食只需要一個表象,只要拿拖拉機搞出幾道壟溝,拍到苗長出來了,錢就到位了。壟溝十分潦草地順著車轍拉成了s形,完全不考慮排水和后期管理。自然地,只要補貼到手了,這個活就沒人繼續干了,后期的農田維護、澆水也就沒人管了。所以農民大叔就很痛心地說,那個苗眼看都要旱死在田里了,多著急呀!這么大的一片地……
胡莊路口東南角。可見圓弧形的田壟,即s形的一段,明顯是機械潦草拖出的。也可看見高低參差的植株。
看到上面的這些折騰,看官們大約有個疑問:農民的生計怎么辦?有些摸透政策和手腦靈活的去縣城或者市里打工掙錢了,有的收些房租、地租,也能過活。剩下的呢?其實不用擔心,有財政兜底呢。最有力的城市也有隨手可得的各類預算。于是,各村都設了些崗位,比如垃圾回收、道路清掃、護林防火、卡口管理等等,讓村民們有活做,有錢拿,過得去,對政策執行不論理解不理解都能配合,各種反反復復的折騰政策自然能夠迅速執行到位。在懷柔橋梓的某村,村民們上村口值守是因為他們原先就“領工資”,在村里承擔各種有的沒的的活計,疫情期間就輪流被派到卡口值守,三班倒,還是有些辛苦的。卡口的活要倒生物鐘,所以最辛苦,但是輪著了就得去,要服從安排,不然就沒工資了。當然,這些活計的工資是很低廉的。我們曾嘗試著用數字測出工資區間,先問了個兩百,這是北京零工的市價,值守大媽瞪大眼睛,十分驚訝,說高到天上去了。那一百呢?據值守的大媽說,如果每天能領一百,“那還不打破頭啊?”那么,五十呢?大媽小聲說,“五十也得打破頭”,“你們也別問了”。
隨手可得的預算又是哪兒來得呢?在這顆星球上,這個最有力的城市由于能夠運用和調動最多的剩余勞動成果,也就具有了最強大的力量。撥弄土地的不是一只大手,而是一只巨掌。巨掌之力就是全國人民之力,只是被集中地用在了這里。恰恰由于資源豐厚,可以隨時收買,這些折騰才能一次又一次得逞,要拆便拆得了,要拔就拔得了,要淹就淹得了。少了些斗爭和反對,各種政策對大地性狀的頻繁改變得以順暢地彰顯出來,使我們可以更加直觀地看見它們。人類改變自然和改變社會的偉力就在華北平原北端土地上翻云覆雨的改造活動中被聚合起來,并得到了最淋漓暢快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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