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新聞周刊
王祿生正致力于一件事:為村醫吶喊。
他指著辦公桌上的一疊信件說:“從這些村醫的來信看,農村基層的衛生政策還存在一些問題。”
這些問題讓王祿生頗為警惕:“如果不重視村醫的問題,導致村醫隊伍垮了,那么我們為之努力的新醫改是要出問題的。”
王祿生現任衛生部衛生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曾在農村基層當過臨床醫生,后在省級衛生行政部門從事衛生管理的他,在1993年調入這家隸屬衛生部的國家級研究機構后,一直致力于農村衛生的研究。他曾主持完成過衛生部及國家有關部委、國際組織等委托的多項政策研究課題。這些涉及農村衛生服務體系建設、農村醫療保障制度建設等的研究成果,已有多項轉化為政府決策。
目前,王祿生將研究方向聚焦于村級衛生組織:“新醫改5項重點工作中有4項與村級衛生組織密切相關,但目前對村級衛生組織的政策安排還不到位,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村級衛生組織的發展,也影響著新醫改的成效。”
6月10日,王祿生接受《瞭望》新聞周刊專訪時,用兩個多小時的時間,暢談了他對村級衛生組織的研究和思考。在他看來,“新醫改進行到現在,我們對村醫的政策已經不可回避,對村級衛生組織的問題也不可回避,他們不能游離于新醫改之外。他們需要改革的政策,以便可持續發展,改革同樣需要他們,否則改革難以到底。”
“村醫的身份和他們從事的職業是矛盾的”
《瞭望》:我們在采訪中發現,鄉村醫生隊伍后繼乏人的矛盾已經凸顯。你怎么看?
王祿生:這種現象確實存在。我們曾做過調查,鄉村醫生50歲以上的占23%,40-49歲的占24%,兩者相加為47%。這意味著,將近一半的鄉村醫生超過40歲。很可惜的是,2029歲的鄉村醫生只有7%。這就說明鄉村醫生隊伍的確有青黃不接的問題,隊伍老化的情況是存在的。
《瞭望》:鄉村醫生的隊伍為什么會老化?
王祿生:一方面是職業留戀,老鄉醫對工作有了感情,就干下來了;另一方面,年輕人接不上,不愿意干,他也只有繼續干下去。
《瞭望》:年輕人為什么不愿意當鄉村醫生?鄉村醫生的執業環境怎樣?
王祿生:應該說,鄉村醫生的執業環境不是很好。
我們的調查顯示,鄉村醫生的收入水平不高,平均每個月1000元左右。如果跟外出打工的農民比,他們的收入比技工,如電焊工等都要低,大致跟普工,比如磚瓦工等差不多。如果跟農村的類似行業相比,如小學教師,那就差遠了,大概要差一倍。
我說的這個收入,包括業務收入,也包括政府給的補助等。
當然,村醫的收入水平因人而異,一些小有名氣的收入還不錯,但這畢竟是少數。而且你要看到,外出打工的農民工,其收入都在漲。所以年輕人不愿意從事這個行業,我們也發現已經有村醫不干了,到外面打工掙錢去了。
再說社會保障,比如養老,村醫基本77%都沒有養老保險,今年可能好點,村醫可以參加農民的養老保險了,但這個保障水平很低。
可以說,鄉村醫生的福利待遇、養老保障等確實是很差勁,所以年輕的不愿意進來,年老的只好守著崗位。
《瞭望》:那又是什么原因導致今日鄉村醫生執業環境這么“差勁”?
王祿生:我說的這些情況其實大家都知道,但一直解決不了。我們分析,根子就是鄉村醫生這個群體的身份是農民。
我國的很多政策是按照行業、身份來制定的。從行業看,教育有教育的政策,衛生有衛生的政策,從身份看,工人和干部的政策也不一樣。
村醫的根本問題就在于,他過去叫赤腳醫生,現在叫鄉村醫生,但他的身份始終沒有改變,仍然是農民。所以,凡是對農民有的政策他就可以享受,凡是對農民沒有的政策他就不能享受。
更具體地說,雖然他們做著醫生的工作,但并不屬于600萬國家衛生技術人員,是另類,所以國家對衛生技術人員的一切政策到他們這里就打住了。
比如,國家對醫療機構及其人員的一些政策,鄉鎮衛生院不用爭、不用吵,自然就有份,但村衛生室及村醫就沒份。再如,如果是鄉鎮衛生院的醫生,經過自己的努力,他們的職稱可以往上升,但村醫干一輩子還是村醫,沒有職稱。
換言之,村醫的身份和他們從事的職業是矛盾的。
《瞭望》:一般認為,鄉村醫生是半農半醫的。
王祿生:是的。鄉村醫生最早叫衛生員,在1965年至1980年叫赤腳醫生,是很典型的半農半醫身份。
那個時候,他們一半時間都在務農,一半時間給農民看點小傷小病。這也沒錯,畢竟那個年代一窮二白,沒有那么多醫生,建國初期縣上能有個縣醫院,能派得出醫生就不錯了,更別提村了,村里能有個人看病總比沒有強,所以,當時的情況決定我們用了一些衛生員或半農半醫的醫生。
現在的情況已經發生很大變化。我們曾做過調查,從鄉村醫生的工作時間來看,他們一年365天,從事醫療服務的時間是217天,搞預防保健是98天,務農的時間只有45天。這意味著,假設刨掉節假日,他們實際上就是全職鄉村醫生,不是半農半醫。
“新醫改越來越離不開村醫”
《瞭望》:既然鄉村醫生如此被忽視,那他們還有沒有存在的必要?
王祿生:我認為我們離不開鄉村醫生。
最新的調查是,2008年年底全國共有61.31萬所村衛生室,其在行政村的覆蓋率已達到89.4%。
如果考慮到相當一部分行政村在鄉鎮衛生院的所在地,按照衛生部要求,鄉鎮衛生院的所在地不設村衛生室,那么,村衛生室的覆蓋率還是可以的。
再從村衛生室的服務半徑看,東部、中部地區平均2.5公里左右,這基本能夠實現世界衛生組織對衛生可及性(出門步行半小時能找到衛生機構)的要求,但西部地區平均是5公里以上。
如果拿掉村衛生室,讓農民都到鄉鎮衛生院去看病,那么,鄉鎮衛生院的服務半徑平均在十幾甚至幾十公里,西部更大,這就不可能實現對可及性的要求。
再從服務人口看,平均每個村衛生室服務約2000人,每個村醫服務約1000人。研究顯示,如果小于這個數,服務利用不足,高于這個數,則服務不過來。
所以,村衛生室不可取消。既然村級衛生組織在,那這個廟里就該有和尚,這個和尚就是村醫。我們離不開村醫,以后的發展還要靠村醫。
《瞭望》:你說離不開村醫,能否談談新醫改兩年來,村醫對農民健康的作用?
王祿生:很多人,包括一些領導同志都認識到,新醫改越來越離不開村醫。
我們可以算一下,新醫改的5項重點改革,除公立醫院改革跟村醫關系不大之外,其他4項都跟村醫密切相關。
基本藥物制度沒有村醫參與行嗎?光在鄉鎮衛生院實行藥品零差率,不在村衛生室實行藥品零差率,是一個完全的藥品零差率嗎?
從公共衛生均等化來說,根據我們的統計,幾乎這里面的活兒,一半都要村醫去做。以慢性病管理為例,鄉鎮衛生院的服務人口平均在2萬多人,如果沒有村醫,鄉鎮衛生院能完成定期測血壓、測血糖等各項工作嗎?
還有基層衛生服務體系建設,鄉和村是典型的基層,村衛生室如果垮了,網底就垮了,基層能強嗎?
至于新農合的保障制度,村醫給農民提供的門診服務更是不可缺少。我們的調查結果是,農村病人在村衛生室首診的比例高達57.3%,而且這個數據還在上升。
顯然,新醫改也好,農民的健康需求也好,都離不開村醫這支隊伍。如果這個隊伍搞不好,讓它垮了,那么新醫改的很多任務可能就執行不下去了。
但遺憾的是,目前出臺的新醫改政策,關于村醫的活兒有,但有關村醫的政策則沒有多少。
我了解到的情況,不是衛生部等部門忘了村醫,而是不知道怎么寫、怎么說村醫的政策。因為村醫的身份是農民,所以即使大膽地提出一些政策,只要一說到村醫的農民身份就沒法與有關部門對話了。
但這個問題回避不了。比如新醫改要求在鄉鎮衛生院實行藥品零差率,對村衛生室是否實行則模棱兩可。但如果只在鄉鎮衛生院實行藥品零差率,那么在這樣兩個體制下,不要說選擇在村衛生室首診的近60%的農民都到鄉鎮衛生院去看病,即使只有一半跑到鄉鎮衛生院,鄉鎮衛生院受得了嗎?
因此,一些地方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比如北京,給村醫每個月補助800元錢,這里面就包含著對其實行藥品零差率的補償,不讓村醫的收入下降。
有的地方愣讓村醫實行藥品零差率卻不給補助,只靠公共衛生服務的錢給村醫少量補助,導致村醫收入明顯下降,結果一些村醫就不干了,出去打工了。好在地方政府一看村醫隊伍要散了,趕緊把錢補上。這個錢要是不補,村醫隊伍就要垮,那就要出問題。
終結“讓農民給農民看病”
《瞭望》:你認為村醫隊伍的問題該如何解決?
王祿生:我在衛生部委托的一個課題報告中明確提出,要在“老退、優晉、劣汰、嚴進”這8個字的框架下,徹底解決村醫的身份問題。
所謂老退,就是建立退休制度。有老村醫盯著崗位是好事,但換個角度,位置總被占著,年輕人進不來,也是問題,所以到年齡就要退休。當然,退要有個人性化的妥善政策,根據各地情況,可以實行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對老人可以給退休金,也可以一次性給一筆錢,總之不要一腳踢出去,那樣太傷人心了。對現在在崗的人員和今后新進的人員要參加社會養老保險,在建立制度的基礎上,逐年慢慢往下退。
所謂優晉,就是讓有一定文化基礎或有一定學歷的青壯年村醫獲得上升空間。比如,假設村醫能考上執業助理醫師執照,那就給他一定的激勵政策,入編轉公也好,補助提高也好,總之讓他有個奔頭。當然,執業助理醫師的考試內容要變,過去的毛病是用考大醫院專科醫生的題去考鄉村醫生,這不公平,應該是用考全科醫生的題去考他,但水準不能降,否則進來的是沒水平的人。
所謂劣汰,針對的是那些文化水平低又不好學,工作表現也不行的人,這部分人大致在10%左右。通過村醫的考聘機制逐步淘汰,淘汰機制一定要有,這種退出機制有利于反激勵村醫好學上進,努力工作,但一定要給他們一定的時間,要控制在最小范圍。
所謂嚴進,就是提高準入門檻,保證今后進入的人具有一定的專業學歷,具備考執業助理醫師的資格,經過一定時間的工作經歷即可考取執業助理醫師或執業醫師。
頭6個字是對現有隊伍的改造,后2個字是針對后來進入的人士。我們希望通過這8個字的政策,用10年的工夫,最終讓村醫隊伍實現兩個轉變,一是轉身份,二是入編轉公,徹底換血,實現更新換代。
《瞭望》:這個事情不是很迫切嗎?為什么強調用10年的時間慢慢去轉?
王祿生:的確,我國的民辦教師曾經在一夜之間實現了“民”轉“公”,這當然是個好事,但也暴露出一些問題,就是有些教師的水平實在太低,他們往上晉升非常困難,但既然已經轉了“公”,那國家就得養著了。我們的思路是要通過轉換實現村醫的升級換代,不是簡單地換個名字和簡單地轉“公”。
《瞭望》:有沒有測算過村醫轉“公”可能帶來的經濟負擔?
王祿生:當年百萬民辦教師一夜之間也就轉了。
我們算過賬,90萬村醫不是一年轉,而是分10年來轉,每年轉9萬,再分攤到全國2000多個縣,大概平均每個縣每年增加財政支出也就30多萬元。
當然,這個數是累計的,可能第一年是30多萬元,第二年就要60多萬元,就累計上去了。當前可以先在具備經濟條件的地方實行,西部貧困地區中央應給予支持。關鍵是現在要出臺這樣的政策,10年逐步實現。
還要看到,我們國家10年后的財力跟現在會不一樣。如果我們回過頭看,在“非典”流行的2003年,全國財政收入才第一次突破2萬億元,2010年已經是8萬多億元。
我老想不通,我們國家已經發展到這個時候了,我們怎么還是維系農民給農民看病?我想問,農民給農民看病的現狀準備延續到什么時候?
我認為,這是對農民的不公平。為什么城市的社區醫生都是正經八百的衛生技術人員或執業醫生?為什么農村就是農民給農民看病?這難道不是一種歧視政策,是對農民的不負責任嗎?
要知道,讓農民給農民看病,如果說過去還可以理解,那么現在就說不過去了。我認為,這不是財力的問題,是認識問題,干不干的問題。
《瞭望》:有人認為,民辦教師是純公益性的,但鄉村醫生要賣藥掙錢,他們不是完全公益性的。
王祿生:那究竟是讓村醫純公益性還是不讓?的確,鄉村醫生有醫療、藥品的收入,這是在政府不給任何補助的情況下,村醫要生存、村級衛生組織要存在,那他就要從醫療、藥品,其實主要是從藥品上獲得收入,如果政府對村醫像對教師一樣發工資,村醫完全可以藥品零差率,這也就是改革的目標。
政府給村醫的補助一直很少,這兩年情況有所好轉,但各地的補助標準也是高低不一,有的只有100多元錢,有的是800多元錢。
實際村醫的工作是公益性的,只是因為政府沒給相應補助,他不得不靠藥品收入維持生計。
我們以前總說“重醫輕防”,其實這是以藥養醫的政策補償機制決定的。試想,沒有政府補償,不重醫行嗎?重防哪有錢?
現在就拿公共衛生服務均等化來看,村醫以前做公共衛生是不給錢的,現在按每人15塊錢給,那么村醫干活就有錢了。這個制度設計相當好,既有錢又有事,而且事非常具體,做什么事、做到什么程度都很明確,而且補助的錢也要求在鄉、村兩級。于是,以前鄉鎮衛生院只有一兩個人搞預防保健,現在抽一組人搞預防保健還忙不過來。今年政府在這一塊加了錢也加了活兒,形勢很好。
而且,新醫改以來,為了體現公益性,實行了藥品零差率。目前在很多地方,村醫的收入主要靠三塊:一是提供公共衛生服務,從15元錢中分得幾元錢,二是醫療收入,從一般診療費中分得幾元錢,三是政府的一定補助。
我還想說,即便是在新醫改以前,也不能說村醫是營利性的。在政府保工資的情況下,農村中小學不是也有屢禁不止的一些收費嗎?這并不能說學校是營利性的吧?
村衛生室可不可以走市場
《瞭望》:你認為村衛生室應該如何定性、定位?
王祿生:現在的問題就是村衛生室屬性不明。到底是公益性的,還是私人診所,并不明確。
鄉鎮衛生院的公益屬性是早已明確的。村衛生室也應該走這條路,應該規定每個行政村由政府或村集體辦一個公益性的村衛生室,承擔基本公共衛生和基本醫療服務。其他稱私人診所。
現在的情況是,村衛生室名義上是集體辦的,實際上有些是個體辦的——房子是自己家的,設備是自己買的,集體、政府都沒給錢。這種情況下,你讓人做公共衛生服務,你怎么說?
當然,現在做公共衛生服務還給點錢,過去都是白做,都是強行讓做,不做就別當村醫了。
我想,將來還是應該明確村級衛生組織的公益屬性,由政府來舉辦。
至于定位,村衛生室目前非常尷尬,沒有法人,有的是村委會主任任法人,那么一旦出了事故,村委會主任就是冤大頭。
我們認為,應該在一體化管理的框架下,將村衛生室作為鄉鎮衛生院的派出機構,由鄉鎮衛生院作為它的法人。
只要這個體制能夠轉變,剛才那8個字的方針、村醫身份轉變等問題就好落實了。比如,一旦村醫考上執業助理醫師執照,那就自然成為國家衛生技術人員,也就進入了鄉鎮衛生院衛生技術人員的列編,政府的預算自然不僅僅是鄉鎮衛生院本部,也應包括鄉鎮衛生院的派出機構,包括村醫,這樣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實際上有些地方現在已經在這樣做,如蘇州市、重慶市的有些區等。
《瞭望》:有人有不同意見,村衛生室為什么非要政府去辦?為什么不能走市場,讓私人去辦?
王祿生:能夠發揮市場機制作用的地方當然可以用市場。比如城市,你可以辦醫院、診所,可以走市場。但市場在有些地方是失靈的,比如市場在村和鄉就是失靈的,尤其越是邊遠地區、越是人口少的地方,越是沒人辦私人診所。
原因很簡單,市場以利益為先導,有利益才有市場。我們不排除市場,不排除社會資本,但村衛生室還是應該政府去辦,因為村衛生室承擔著大量的基本公共衛生服務和基本醫療服務,是最基層的服務組織。
我認為,對文化事業,文化產業的劃分非常好,文化事業界定到城市的社區、農村的鄉村文化室、文化站;還有九年義務教育要政府辦,界定在中小學。
衛生的基本就在基層。農村的基層就是鄉和村。
《瞭望》:在你看來,改變農村衛生狀況的關鍵因素有哪些?
王祿生:首先是政府投入。只要政府投入到位,我相信形勢會很快轉變。
其次是人才隊伍。農村基層的設施條件已經得到很大改善,目前關鍵是衛生隊伍建設。
第三是要建立一套好的機制,包括補償、運行、監管等,讓農村衛生組織可持續運行。
我想,新醫改進行到現在,我們對村醫的政策已經不可回避,對村級衛生組織的問題也不可回避,他們不能游離于新醫改之外。他們需要改革的政策,以便可持續發展,改革同樣需要他們,否則改革難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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