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燕郊人,從東北來的。
對于當時初到燕郊的我來講,稚嫩的世界觀里并無對前途命運的思考,只有對學校變化的單純認知。從小學到初中,甚至從未意識到移民到燕郊、移民到河北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直到高中,我才如夢初醒——這是深不可測的內卷地獄。
每天5:30不到就起床,迷迷糊糊吃過早飯——為了能在下早自習時多睡半小時,然后頭昏腦漲地騎車趕去學校,去上那個天殺的早自習。我至今不理解到底是哪個腦癱發明的早自習?把學生從被窩里拽出來,然后睡眼朦朧地站上一節課,到底有什么好處?
上完了早自習依舊是難繃的正課。從七點半上到十一點半。中午再累死累活騎個來回。下午兩點半繼續,大滿貫到晚上九點半。一天花費在學校的時間能超過12個小時。這還沒有算上各科老師所留的作業,如果都加上那么能超過16個小時,而睡眠時間只有五六個小時。在學校里成天不是做卷子就是講卷子。別說寫題了,連答題卡我都涂到手發麻,后來我要么瞎涂,要么回收廢舊答題卡改成自己的名字交上去。
就是這種東西,不少讀者應該也用過,我們作業一般是用小卡。
日復一日地重復、悶熱的教室、撓心的寫字聲、疲倦的身體、麻木的心情。我的每一天就這樣度過。好不容易熬了12天,等到了放假。但這依舊能惡心你一次:每周日下午4點返校。我的評價是:你放你媽呢,校領導是不是都不是全乎人放不了全乎假?
斗轉星移,隨著疫情爆發,我也躺上了擺爛之路。網課不上、作業不寫、成天在學校玩手機。我糊弄高考,不過他人實在,沒糊弄我,反手給了我一537,這在東北多少能上個211的分數,在河北連一本線都過不了。我痛定思痛,痛下決心,忍痛斷腕,給自己報了衡中復讀。
事后發現我可能對自己有點狠了,痛,太痛了。
衡中是一架真真正正的高考機器。
衡中模式絕非一般人所認為那樣機械的內卷,而是一種真真正正的現代性,一個貫徹了泰勒主義的制度——一切都被精確計量,不留分毫地、“科學地”壓榨出所有可用的資源。
就比如說學生的課表。
這張課表與現在有所出入:第五節是20下課,第十節是30下課,晚三是45下課,10點準時熄燈。
可以看到。表面上相較于普通學校多了早預備、第五節課與晚新聞,但熄燈與起床時間卻都差不多——這就是充分壓榨學生時間的成果。相較于正常的午休,我們的吃飯時間只有20分鐘,結束后就必須回宿舍睡覺。而在晚上,下課后整理內務的時間也只有15分鐘。而在實際執行中就更上一層樓。晚五分鐘下課、早五分鐘上課都是常態,更有甚者,有的班主任會克扣整理內務的時間。我們班主任就讓我們晚上回寢在走廊里背十分鐘書。為什么是十分鐘?因為他在教室里先摁扣我們五分鐘。
也就是說,除開實在無法壓縮的非學習時間:睡覺、吃飯、跑操等,這用于學習的十四個小時被分毫不差地完全投入學習中,容不得半點浪費。就連你跑早操之前站隊和食堂排隊那幾分鐘都要利用起來去背書。用我們班主任的話來講就是:純粹。純粹地學習。
而休息時間也被“科學”地規定在八小時:晚七中一,以保障在學習中的精力(事實上對于高強度的十四個小時來說根本不夠)。在這段規定的時間里必須快速入睡,適應不了自己想轍。
當然,各種規定的時間使用都是理論上,并沒有將趕路或是入睡以及其他時間損耗包含在內。如果從實際情況來看,真正能用于吃飯的時間不超過十分鐘,其他也都是如此。
與之相應的則是嚴苛的紀律。衡中有個非常惡俗的組織——學生會。不同于一般學校充門面的玩意兒,這幫人是貨真價實的級部狗腿子,專門負責紀律檢查。像什么不經允許開你柜子、記你上課小動作都是家常便飯,更有重量級的是查宿時有的那個素質低的會故意把人家床鋪搞亂,然后記過。這幫狗腿子天天晚上在樓道里查寢,一有點風吹草動,就扒門上竊聽,他覺得有動靜就會把人記上,像什么上廁所更是想都別想,就逼你睡覺。第二天在跑早操之前就會把記下的人當眾審判,然后扭送級部扣下,寫幾千字的檢討,寫不完不準走。
想象一下吧。當你被電鈴吵醒,立馬整理內務,飛奔到跑操的地方,天還沒亮就得在冷風中叨叨著看不清的東西,像念咒似的,老師無處不在的監視打在你身上。然后狗腿子們就會登臺亮相,站在臺子上360度廣播抽殺,被點名的人哀嘆,逃過一劫的人畏懼。多么完美的儀式!我的評價是福柯看了立馬把書都燒了,重寫了一本《全景敞視衡中》:還得是你們會規訓啊!
你以為這就完了?Naive!要是這樣的話,衡中就不叫衡中了。學生會的人肉攝像頭遍布于整個學校。上課時查你,下課時查你,跑操時查你,睡覺時查你,吃完飯在教學樓門口查遲到的還是他們!學校的監視網絡網羅四處,以確保學校的紀律能夠堅決貫徹下去。想跑?沒門兒!
當你各種違紀違反累計三次以后就會被開回家,美名其曰回家反省。時間基本為一周,也看班主任的心情。在衡中如此之快節奏的學習之中,停課一周,也就意味著和課程進度脫節了。這種至于像藏匿手機這種大過不用積分,直接兌換三周大禮包。筆者當年藝高人膽大,借著自己一個人獨占一間宿舍天天晚上玩手機沒被抓過(當然有比較驚險的時候),甚至還趁著調研的時候偷偷在空教室充電。
不過頗為黑色幽默的是,在這在一些學生看來反倒成為了另一種休假,畢竟衡中每隔三周才放17個小時。
衡一,也就是現在的衡泰,這司馬東西在衡水郊區,交通相當不便利,每到放學上學堵得不亞于北京市中心,來回花在路上的時間就超過四小時,讓本就不富裕的假期雪上加霜。
被這種計量到極致所塑造的環境中所運用的仍然是被同樣方法所打造的教學資料——學案,試卷,教案等。這些資料都是依托于衡中強大的教學資源,然后經過教研組所有老師分工篩選,每個人專門負責一個部分,精挑細選,再根據制作好的內容統一協調,對每個部分的教學內容相互之間做好配合,打造出最優秀的教學進程。他們在上課時所有的資料,例如PPT、講解方法等都是事先統一集體協商討論而成,在每次放假前還會有統一的調研考試(不同于每周一次的周練),這些判卷標準,尤其是文科類,老師們也都會一起商定,就像我的當時政治老師一樣,他就與他的教研組線上商討到后半夜。
正是這些極為“科學”的辦法打造出了一架名為衡中的高考機器。在這里,學生們僅僅是流水線上的一件產品,他們被規范到極致的各個時間參數所牢牢把控,不準有絲毫的自主,規定你在什么時間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同時被灌入高濃度的學習資料,經過高壓訓練使其充分吸收。如果有不合格的“殘次品”,那么就會用嚴苛的紀律規訓他,要么服從于這個制度,要么被這個制度所拋棄。
只有在這里我才體會到了馬克思的那句名言:
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
人正是具體的不同社會方面的關系所建構出來的,它可以表現在多個側面:職業、家庭身份、社會地位等。這些關系一方面塑造出人的形象所必需的標準。同時又需要一個構成性例外來組成自己,也就是需要對應塑造出一個非人的形象,只有二者的互動才能造出完整的人。
而在衡中里的“人”就赤裸裸地表現出為學生這個概念。在與世隔絕的環境里,唯一能夠有資格定義“人”的就是學校:能夠服從這套制度的學生是普通學生,是普通人;而在嚴苛的紀律中能夠良好接收學習內容的學生則是好學生,是好人,有獎勵;非人這一概念則以違紀的形態出現了,你遵守不了這些規范又無法接收這一套灌輸教育,那你就是非人,是壞學生,要接受懲罰。在這里,“人”就以學生的形態被規訓成形了——不僅是接受著這套制度的管理,也在自發用這套制度管理自己。
這也就回答了那些縣中所謂學習的衡中模式為什么都是些毫無價值的東西:衡中投入了巨量的制度成本,打造出了一個重新加工學生的工廠、一個重新定義人的機器,那么請問普通的縣中哪里來的資源?哪里有自信能打造出如此高效的機器呢?
就用學習時長來說。衡中名義上只有14個小時在學校中學習,不如縣中的16個小時。但衡中的這些時間完全是被投入學習之中,沒有絲毫的浪費。而縣中的這些雖然時間更為長,但其中的損耗卻更大,根本比不上衡中的高效率。
這就是我上了衡中才發現的東西,實話實說,這和我的母校高中差遠了,在河北這種內卷地獄根本不可能贏。沒有那個能力,知道吧。
以上的一點胡言亂語,不過是我回首求學之路的小小總結罷了。大學兩年,早已將其埋入心底。但令我不得不把他們扒出來的正是b站上的北京四中舞會視頻。
我只能說,確實逆天,很難想象這是兩個相隔坐普鐵只有兩三個小時就能到的地方。
老實講,剛看到這個視頻,我心中并沒有什么波瀾。最多感嘆一句“京爺兒”。北京就在我邊上,一河之隔,里面什么樣我心里再清楚不過了。北京虹吸河北乃至全國的資源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我從小體會到大,早他媽麻了。北京學校跟河北學校,那就是一個就是九天之上,一個九地之下。
可真正令我難繃的是一些論點,總結起來有兩個:
一、舉行舞會這種活動本身就很正常
二、北京四中乃至整個北京的高校制度才是正常的高中制度
果真“正常”嗎?
正如盧卡奇所言:
它必須在它同整體的關系中走得更遠:因為這種關系決定著一切認識客體的對象性形式(Gegenständlichkeitsform)。與認識有關的一切實質變化都表現為與整體的關系的變化,從而表現為對象性形式本身的變化。馬克思在他的著作中的許多地方都清楚地表述過這一思想。我只引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個地方:“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關系下,他才成為奴隸。紡紗機是紡棉花的機器。只有在一定的關系下,它才成為資本。脫離了這種關系,它也就不是資本了,就像黃金并不是貨幣,砂糖并不是砂糖的價格一樣。”
也就是說當我們去認識舞會,北京四中等現象的時候,要回到具體的總體關系中去觀察這些現象,因為這是這一范疇中的關系決定著其表現出的性質,或者說以這種視角所觀察到的對象性形式才是可靠的,才有可能得出真正的認識。
而到具體的這一總體上便是對學校教育這一體系的分析之中。學校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成為了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在學生的成長中運用多種手段將學生們分門別類淘汰篩選,一方面教授其技術知識,另一方面對其灌輸相應未來相應階級的意識形態,最終完成對其的傳喚,將其規定為合格的產品投入進社會再生產之中。
從幼兒園開始,學校接納了各個社會階級的兒童,并且從幼兒園開始,在以后的若干年里(這是兒童在家庭國家機器和學校國家機器的雙重擠壓下最“脆弱的”幾年),使用各種或新或舊的方法,反復向他們灌輸一些用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包裹著的“本領”(法文、算術、自然史、科學、文學),或者干脆就是純粹的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倫理、公民教育和哲學)。到大約16歲左右,大批孩子就掉“到生產中去”,成為工人和小農。
另一部分可培養的年輕人繼續學業,好歹多學幾年,直到中途落伍,充當中小管理人員雇傭勞動者、中小行政人員以及形形色色的小資產者。最后一部分達到頂點, 或者成為不完全就業(或半失業)的知識分子,或者充當剝削的當事人和鎮壓的當事人,職業的意識形態家(各式各樣的僧侶,可以確信其中大多數都是“俗人”), 以及科學實踐的當事人。
但問題就在于資源總是有限的,在分門篩選的方針中。很容易就變成分級制的教育體系,那么在這種體制下,資源根本不可能平均分配。因為負責生產相應階級的學校就是相應社會集團的反應,而各個社會集團的力量根本就是不均衡的,自然也無法形成公平的資源分配——這也意味著將一切歸于此根本毫無意義,因為這不過只是表象而已。
將其投入到現實領域,我們就會發現北京所形成的高教體系恰恰是憑借其自身的超然地位,虹吸周邊省份乃至全國的資源并壟斷的結果。在這個體系的再分配中,又將其大部分資源給了那些天龍人學校,成為北京里、乃至全國都數一數二的社會集團的再生產場所。這不僅是異化的教育體系中的一環所誕生的,更是在這個體系中頂尖的存在。怎么能說它是正常的教育制度?
桀桀,環京津貧困帶罷了
那么回過頭來說,他們的舞會真的很正常嗎?我想依然不能夠脫離具體的總體去觀察其對象性形式來批判。
舞會這一社交形式在西方很常見,也難說其“在教育領域中固有著魔法般的特性”。但一般來講,文化上的舶來品卻總有著一種奇特的稀有性——這便在大眾里塑造了一種高級的認知,被賦予了上流的內涵。因為受制于主觀條件,并不是所有的地區都能夠理解運用這一形式。
而在學校中開辦這類活動則類似于葛蘭西在分析意大利學校教授拉丁文所發揮的作用:
兒童要學習用那門語言書所寫的書中的文學史、政治史以及講那門語言的人所取得的成就。……他投入歷史之中,獲得了對世界和生活的歷史化的理解,這成為了第二(幾乎是自發的)本性,因為它不是以公然的教育目的被反復灌輸進去的。這些學習起著教育的作用,卻沒有明確宣稱這是他的目的,……
同樣,他們在舞會中并不是為了什么社交一類的東西,而是利用舞會這個符號所背后所凝結的“上流”、“高級”的認知中,一方面來自他人仰慕、一方面來自自我確認,完成相應階級的意識形態再生產。正如葛蘭西所言:這些學習(舞會)會起著教育(灌輸意識形態)的作用,而并沒有宣稱這是他的目的,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獲得的,就像拉丁語在對兒童形成第二本性中所發揮的中介作用一般——舞會本身不重要,背后蘊含的意識形態及其再生產才重要。
那么這樣的舞會是否正常,答案就顯而易見了。這根本就是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再生產,什么馬術、棒球都不過如此——這在視頻中也能看出來,舞會本身整得跟傻籃子一樣,這對所謂素質教育的作用根本不值一提。
事實上,學生并沒有在那里學習如何統治,而它也并不打算培養天才。因此賦予這類特殊學校的社會性的原因并不在此。社會性是由每個社會集團所擁有自己的學校類型這一事實決定的。這類學校的目的是永遠保持一種特定的傳統職能,統治或服從的職能。
很酷,給統治階級一點小小的文化霸權震撼
如我們將衡中、縣中這一存在與分級制的教育相勾連起來。我們就會被更為龐大的體系所震撼。在北京虹吸的殘渣中,被更為激化的教育競爭催生出了一個名為衡中的怪物,正在吞噬著一切剩下的東西,成長為了更為嚴苛的高考工廠,將內卷壓力不斷擴散,逼迫同層次學校轉型,而下一層的縣一中們則有樣學樣,吞噬著更下一層那所剩無幾的資源,最終什么都不剩下的普通縣中們進不得退不得,只能將自己變成極為機械的衡中模式——從沒有從沒有在衡中實現過的衡中模式。
這是個死循環,是層層虹吸、極度內卷而沒有出路的結構,這一分級制不僅是學校層次的分級,同時也是地區教育水平的分級,更是一個根本不公平的分級,從根本上造成了中下層學校的種種危機,其虹吸資源所打造的各式各樣的超級高中也根本不是正常的、理想的高中制度。并不限于于河北—北京這一關系,對其他省份的內部分化也同樣適用
同時我想請大家注意,我們仍未提及一個重要的部分:職高、中專。這是一個在中考后就被五五分流的龐大群體,在這里我迫于篇幅無法展開,但絕不能忘記他們。在2021年,湖北十堰丹漢江科技學校一名17歲中專生在深圳工廠實習期間跳樓自殺,但相較于北京四中的舞會在現在引發的熱度,這一事件在當時卻沒有引起相應的關注。不得不說,這是一種悲哀。這些職高、中專的學生,在這個體系下完全連發聲的機會都沒有,被犧牲掉了。
如果教職工缺乏,教學與教育之間的關系破裂,而教學問題又被抬高教育作用的虛構方案魔法般的解決。那么教師的工作最終會變得更加不足。我們所擁有的將會是虛夸的學校,毫無嚴肅性。因為“肯定的東西”的堅實物質將會喪失,而“真實的東西”不過是口頭上的真理:也就是說,完全是虛夸。
也許到此依然有人會說:舞會這種東西在形式上是好的,我們應該把它變成無產階級的東西,而不是如此尖銳的去批判它。
誠然,列寧也如此說道:
專政不意味著摧毀工廠,銀行和資產階級的各種社會機器,相反意味著會有無產階級的工廠,無產階級的銀行和無產階級的社會機器。
但請注意,這一切都是在社會主義建設中才能夠實現的。這種應然絲毫不能為實然所辯護,現實就是這一形式在這個教育體系中完全成為了統治階級意識形態再生產的工具,任何批判的退縮都會反過來成為對我們掌控其的阻礙。統治階級仍牢牢的維持這一異化的體系,只有打碎它,才能有真正的為普羅大眾服務的舞會,才能有為無產階級服務的教育。
哎,落筆至此,我只想念兩句詩:
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原編者跋:
此文原發于2023年4月1日,正值北京四中舞會事件。今天把它翻出來再發一遍可能有些許炒冷飯的嫌疑。但我想說的是,盡管今天早已世殊事異,但其中體現的問題永不會過時。只要山河四省的高中乃至全神州大地上依舊有被“吃”的孩子,那我們就要把這篇文章拿出來,年年炒月月炒:救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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