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農村青年
2011-08-07 18:34:14
      其實常年在城市生活的我，并不怎么熟悉當下的農村青年和農村生活，學生中有不少農村娃，但無深交。我想寫的只是幾個農村親戚。我也不知道他們的故事，是否能反映“中國新農村的巨變”，我只是忘不了他們，常常會想起他們。
    
      三姑姑的兒子鵬。三姑父是退伍軍人，廚師，好吃懶做，不是正經過日子的人。因此家里常常爭吵。鵬初中輟學，流連于縣城的游戲機廳，甚至多次偷家里的錢去打游戲（那時候還沒網吧）。又好酒，經常喝醉了撒酒瘋，脫光了站在屋頂罵人。鵬不能吃苦，連子承父業當廚師也不愿，只好到處打零工。20出頭，或許更早就結了婚，育有兩子。結婚之后，依然靠啃老生活，因為姑姑在縣肉聯廠退休，每月尚有幾百元退休金。鵬一次在農民建房的工地幫忙，一堵墻倒下，別人都機靈躲過，他兩腿被砸成粉碎性骨折，又醫治不得法（不可能去大城市醫院），傷處反復潰爛。許久不能行走。我記得有一次回鄉，他正斜倚在一平板車上看別人打麻將，見我便道：“哥，回來了？”并撩起褲子，讓我看他的傷口。過了不久，聽說他可以站起來，但基本喪失了勞動能力，成為家里的沉重負擔。又過了不久，聽說他用夾克衫蒙住頭，跳下了鐵路，被火車撞死，其狀甚慘。之后，妻子撇下兩個兒子改嫁，再也沒有回來。兩個小家伙我倒是常見，渾身臟兮兮的，像個泥猴，滿院飛奔，倒也學會撒謊騙人了。
   
     四姑姑的兒子飛。飛從小聰明機靈，也愿意讀書，口才也好，和鵬恰成對比。因為四姑父是縣城里的小干部，所以飛讀書的學校都還可以，縣一高畢業，考上了市立的農專。在農專當學生會主席，各方面關系也混得不錯，畢業時準備留校，農專突然要和市里的大學合并，沒有本科文憑者一律不得接受。飛不得已回縣城，到某銀行當了一名合同制押運員。考過幾次公務員，都失敗，后來中專生就不能再考了。過了幾年，結婚生子。現在是銀行押運隊的隊長，收入在縣城還可以，但想拿到事業編制，幾乎是不可能的。
    
     四姑姑的女兒燕。學習也不錯，考上省內大學，畢業后回縣里中學教書，月工資大約1000，不知道是不是有編制。丈夫在省城電視臺打工，所謂的“欄目聘”。她不可能去省城，丈夫也不愿意回縣城——回來也找不到工作，只好兩地分居，遙遙無期。她自己帶著孩子，好在父母在身邊。
    
     叔叔的兒子琪。琪方面大耳，頗有幾分官相，很像我叔。琪也是初中輟學，到處玩耍，好在還聽話。年齡不到，家里通過關系弄了個駕照，替家里開小貨車，給我嬸子的小賣部幫忙。后來又通過關系，參軍當了武警，還是當司機，而且是給支隊領導開車。混了幾年，黨票什么的都解決了，而且轉了志愿兵，后來叫專業士官，每個月工資很不少，至少在我們村子里已經很讓人眼紅了。前幾年也結婚生子。去年春節，開公車去給老丈人拜年，回來路上發生交通事故，將鄰縣一老人撞傷，前前后后賠了十幾萬，好在沒有上法院。
    
      叔叔的大女兒娜。娜讀完了高中，考上了省里的一所醫學中專，藥學專業。畢業后回到縣里，不愿意去藥店站柜臺，到一加油站工作。很快結婚生女，基本不再工作，成為家庭主婦，目前正在計劃生第二胎。
    
      叔叔的二女兒慧。人如其名，從小學習成績突出，獎狀無數，且志向遠大，心氣很高。高考考進我省師范大學，因為沒門路，所以被調劑到歷史系。本科畢業論文討論北歐海盜與英國王室之關系，深得老師贊許，勸其考研，不應，轉而考取西南大學民法專業研究生。她雖然還是個孩子，但已經很成熟，知道自己的出身，也知道自己應該干什么。全家人都為她驕傲，除了我叔叔有一點失望，他的想法是：姑娘家，考個公務員或老師當當，趕緊結婚是正事兒。當律師太不靠譜。
      ……
      我所熟悉的，只有這些弟妹。我和他們都在辛苦恣睢地生活著，只是由于背景的差異，我們處境不盡相同，我可能混得好一點。對于農村青年來說，知識確實還能夠改變命運，只不過這種改變正變得越來越艱難，越來越罕見，越來越取決于各種偶然因素。比如家庭對教育的重視程度，家族的蔭庇和扶植，以及個人的努力和運氣。大部分農村孩子在走向高中的過程中就流失了，闖社會見世面去了，或者去打工。而在那幾年，有幸坐在高考考場里的孩子，又只有百分之一會被一本高校錄取——這些一本院校里，還有四分之三的名額來自那些在全國根本不入流的本省高校。我的兩個妹妹只能考入省內一般院校，但在我看來，她們都盡力了。其中的一個當了普通的鄉村中學老師；另一個還在努力通過考研（這在某些人看來太庸俗太功利，名校的清純就是被這些垃圾院校的考研族敗壞了吧）進入城市、成為中產階級的過程中。她們千辛萬苦爬過了獨木橋，忽然發現自己還是在橋這邊，在鴻溝這邊。她們永遠也到不了對岸。
    
      寫到這里，我不禁想起了豆瓣某著名學術女，她現在我的黑名單上。她曾說：“寒門狂出貴子的，一般都不是什么正常的時代。”言下之意，農民的孩子就應該去種地，或者去當民工，這才是正常的時代。回想起來，這句話也許沒什么錯，現實也許就是如此，她不過是說了實話，而且還很學術，很嚴謹，很美國。我曾經懷疑自己對她的看法，是不是太狹隘了。現在我明白了：不論是她把我拉黑，還是后來我把她拉黑，都是再正常不過了，因為我們本來就屬于兩個階層，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