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的反思，蒼茫的追問

           ——評曹征路長篇小說《問蒼茫》

曹征路一直是低調的，邊緣化的，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邊緣化’應該是作家生活的常態。”自2004年中篇小說《那兒》發表于《當代》雜志時，立即引起了文壇的轟動，遭到了評論界的密集評論，他成為了文壇所公認的一匹黑馬。時隔5年，他的長篇小說《問蒼茫》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再次引起人們的極大關注。

曹征路一向的現實主義創作傳統，與他復雜而豐富的生活經歷密不可分。這位與共和國同齡的作家，參過軍，當過工人，任過干校指導員，黨政職員，最終投身改革開放前沿的深圳當編輯，教授。深刻的生活體驗，對工農最樸實的情感和良好的思考習慣，使他創作出了許多現實主義力作。其中，《問蒼茫》是其最新，也是成就最大的一篇長篇小說。

2009年正值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周年，舉國上下一片歡騰，也出現了許多反映改革開放偉大成就的文藝作品和電視紀錄片，如小說《中山路》，記錄片《復興之路》，把改革開放的成績展現的淋漓盡致。而曹征路的小說《問蒼茫》則是對改革開放30周年的另類紀念，藝術的展現了改革開放的另外一面。09年，也是全球經濟危機肆虐的一年，資本主義再次在世人面前顯示出了它的嚴重弊病，《資本論》在全球熱銷，為對《資本論》藝術闡釋的《問蒼茫》增加了別樣的意義。

《問蒼茫》是曹征路繼《那兒》《霓虹》等現實主義題材作品廣受關注之后，再次用批判的眼光審視資本運作中草根人物的人性與命運。作品以改革開放的前沿深圳為背景，以一家臺資企業的勞資矛盾為切入點，全面展示了社會轉型期間，社會結構的歷史變遷和社會中存在的深層次問題。文章有兩條線索貫穿全篇，第一條是勞資雙方矛盾的激化過程，另一條是作為小說主人之一的柳葉葉的成長過程和知識分子趙學堯的墮落過程。勞資雙方矛盾的逐步激化是由寶島電子廠的三次罷工逐步推向高潮，最終，矛盾不可調和，老板撤資潛逃，工人集體上街，政府出面解決。另一條線索，柳葉葉從一個淳樸無知的小姑娘，成為一名頗有才華的打工詩人，并通過自學拿到大專畢業證，最后成為一名工人代理，走上了與資本家合法斗爭的道路，這也是她作為工人由階級意識淡薄到強烈的演變過程。知識分子趙學堯本為一名內地大學的教授，經其在深圳勞動局工作的學生何子鋼的點撥，南下深圳，成為了農民企業家文念祖的資本顧問，本來還是具有些知識分子所應有的良知，這在和進步青年唐源的交往中可以體現出來。但，在資本和權力的威逼利誘的情況下，最終墮落為文念祖鞍前馬后的幫兇，還無恥的提出所謂全面指導中國新時期的“新三綱五常”，還想要搞得“振聾發聵，舉國撼動”。趙學堯的墮落，是他知識分子特有的屬性和資本權力的壓迫造成的。知識分子，正如毛澤東所說，就像一根毛總要附在其他東西身上，新時期，知識分子對政治依附的減弱，更加明顯的顯示出了依附資本的趨勢，更何況在資本權力及其強大的深圳，他不得不這樣而為之。最終，趙學堯也以一個知識分子的悲劇而終結，他辛辛苦苦創作的著作變成了他全心全意為之服務的資本家文念祖的著作，并且毫無商量的余地，他才明白，在這個資本為王的市場經濟時代，任何付出都只是交易。

《問蒼茫》在人物塑造上是十分成功的，形象鮮明而典型。常來臨，是在以前文學作品中從位出現過的人物形象。他本來是粵北一家國有企業的黨委書記，破產以后，在家待業一年，終因生活所迫，南下深圳，在寶島電子公司當起了個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的私企黨委書記，其實，黨委黨員也就他一個人。開始時，并不為美女老板陳太所賞識，直到他出色的發揮自己的特長，用充滿激情的演說平息了工人的罷工。隨后，他又有理有據的排斥了他認為對企業發展極為不利的人事部經理馬明陽，并改變了原先公司榨取工人試用期和高強度加班勞動的不可持續方法，代之以改善工人工作環境的策略，實現了公司的正規化發展。在小說中，作者把他塑造成“道德”上的模范，他在“美幼女”面前坐懷不亂，拒絕“開處”，并給以這些苦難的農村姑娘以熱烈的同情和幫助。在工廠時，繼續關注柳葉葉她們成長，帶她們逛世界之窗，吃飯，教育她們爭當深圳的“小太陽”。在工人管理方面，也是采取了許多對工人有益的生產方法。在得到美女老板陳太的芳心之后，妥善保持與陳太的距離，并極其關心自己家庭，對妻子關懷備至。可是，無論他是怎樣的“道德”高尚，也逃不了自己作為資本家管理工人的工具的身份和打工仔的命運！他是真的喜歡陳太的，因為她的柔弱和可人的氣質，逐漸的，他的立場也慢慢傾斜到老板這邊，他幻想老板和工人們會是一個“利益的共同體”，“共同的事業”會抹平勞資雙方的矛盾。在工廠出現困境時，他勸說也是拉攏，安慰也是欺騙工人們，就是在毛妹因救工廠財產大面積燒傷時，法律認定她是想碰瓷時，他也不得不傾向于老板。他太天真了，直到陳太“娜拉”之后，他還天真的以為她會回來，他不愿他所在的企業再次重蹈覆轍，他想盡了辦法！最后，馬明陽這個百分百的壞蛋給了他百分百的真理，他終于絕望了。他最終像他崇拜的那位軍人那樣壯烈“犧牲”，讓工人上街給政府施加壓力要回工資，自己下大獄！這個悲壯的不得不“工賊”的形象，雄壯的說明了，勞資矛盾是不可調和的！

柳葉葉是文章中少有的給人以希望的角色，她是新時期新工人的象征，工人出路的象征。柳葉葉和他的四位同村姐妹毛妹（柳葉葉的表妹），桃花，小青和香香，懷著跳出窮山溝，去外面美好世界闖蕩一番的夢想，屈辱的承受著被“開處”的代價，豁出去了!最終也如愿的來到了深圳。但深圳并不是她們想象中的天堂，在腐朽靡爛的資本文化侵染下，小青和香香成了任人蹂虐的下層洗頭妹，桃花也成了香港一個小老板的情婦，可憐的是，她們都沒有覺得這是痛苦，反而樂在其中。柳葉葉在無比痛心的同時，還堅信常來臨對她們說的“在深圳，人人都能當小太陽”，勤勞之余，學習文化知識，積極參加廠里的文藝活動，表現出了詩才，成為一名小有名氣的打工詩人，最后還拿到了大專畢業證。與她相對的，毛妹承擔著沉重的家庭負擔，省吃儉用，辛勤工作，賣力加班，但她并沒有長遠的打算，也看不起表姐的那些表現，時間的推移，姐妹關系有了隔閡。直到那場大火，毛妹因救火而全身大面積燒傷。困難再次讓這五個苦難的同村姑娘感情融為一體。然而，資本家天然好利的本性，確有理有據的認定毛妹是想得到賠償而故意讓自己燒傷，在他們的眼里，打工妹的臉蛋和前途永遠也不值20萬的賠償。經歷了多種途徑，毛妹拿到她應有的賠償無望了，她也絕望了，她要用自己的死，來換得那20萬元，解家庭的急需。經歷了大火的寶島公司，訂單減少，這個貼牌公司陷入了困境，工人工資連拖了好幾個月，勞資矛盾迅速激化，一場暴風雨迫在眉睫。在這個過程中，柳葉葉也迅速成熟了，他看到了常來臨的本質，在事實面前，她也徹底的認識到個人奮斗在資本權力如此強大的時代是不可能成功的，她慢慢的向她原先不屑一顧的“賴湯圓”靠攏。最終，她加入春天服務社當中，投身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中去，喚醒一個又一個工人。她徹底完成了思想和行動的蛻變！這個新工人形象給我們指出的工人出路就是工人重新團結起來，用法律武器，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小說不僅給我們呈現了精彩曲折的故事，還給了我國現階段現代化程度的深刻看法，這體現在文念祖這個形象當中。文念祖是依靠改革開放春風，搞廠房出租而發家的農民企業家，這也正好說明了深圳經濟騰飛的內在原因。處于中國現代化前沿的大企業家文念祖，在他的身上，我們卻極少看到他現代文明的一面，反而更多的卻是其相反。自己有錢了，妓嫖夠了，就想弄個二奶玩玩，二奶玩了還沒顯得沒面子，要顧個大教授當參謀才時尚，等一切新鮮玩夠厚，還想要到官場的主席臺弄個位子坐坐，弄幾本著作，并一心“念祖”，要當自己家族的“皇帝”，這是個徹頭徹尾的現代封建主義者。如此的所謂現代化“精英”，令讀者不得不懷疑我們的現代化化了幾分？在文念祖身上，我們也看到了一個企業家的權術厚黑學的大暴露，在他需要利用你時，你毫不知情，在他要出賣你是，你同樣是毫不知情，但他又不會置你于死地，他永遠用自己的優勢利用你的優勢變得更加優勢。

同時，小說的語言同樣具有特色，一方面，是粵語口語的運用，如“冰果”“濕濕水”。另一方面是小說人物說話的方式，陳太的臺灣腔和話語方式，何子鋼的直言不諱和粗暴，常來臨的邏輯理性等等。小說語言的這兩個特色使得全文極具幽默感，哲理感，緩解了悲劇性的敘事給讀者帶來的感情沖擊和加深了文章意蘊。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問蒼茫》也是存在著缺點的。小說開頭用了許多的插敘，環境描寫作為故事情節的蓄勢鋪墊，交待的十分詳細和有邏輯性。但到了小說的中后部時，以一場意外的大火把故事情節推向了高潮，也由于這場大火推動了整個文章情節的發展，柳葉葉成熟了，工賊常來臨暴露了，資本的無情表現了，而這場大火的發生卻僅僅是意外。假如大火不發生呢？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么多深刻的矛盾的總爆發和主題的極度升華呢？這就無法從文理和邏輯上說明矛盾的不可調和是客觀的，絕不是偶然的。這也使小說最后的“指路”顯得缺乏說服力。讓人感覺文章的結構頭重腳輕。

缺點客觀存在，但瑕不掩瑜。如果把小說放置于中國的現當代文學史中，它的意義就更加的鮮明和突出了。自改革開放以來，當代文學經歷了傷痕文學，先鋒文學，“下半身”寫作等鼓吹的“純文學”以后，變成了溫軟的耳語式寫作，文學幾乎喪失了表現現實的彈性和可能性。就近些年了，獲得較高成就得長篇小說也多為“重復歷史”性質的史詩性小說如劉醒龍《圣天門口》、莫言《生死疲勞》、阿來《空山》等），但曹征路確重新拾掇起了產生了偉大作家如魯迅，雨果，茅盾的現實主義創作傳統，其標志性作品是中篇小說《那兒》，緊接著就是這篇長篇《問蒼茫》，給當代文學吹進了一縷春風。重新拾掇起來文學表現現實的自信。從《問蒼茫》的寫作模式來看，它繼承了以《子夜》為代表的左翼文學的傳統，宏大的敘事，深刻的理論性，把握時代走向的脈搏。同時，《問蒼茫》還較好的吸取了17年文學時期，工農兵文藝的一些長處，如小說中柳葉葉愛情的選擇就與《青春之歌》有著明顯的相似性，用主人公的選擇表明立場，表明事物的走向。作為“底層文學”的《問蒼茫》又超越了“底層文學”，它不同于其他“底層文學”簡單的訴苦，哀號，它在小說全景式的社會描敘和矛盾斗爭中呈現出來冷靜和理性，作者不僅同情底層人物的不幸，也毫不保留的揭露他們性格的劣根性，如毛妹他們的愚昧和短視，同時他也寫到了上層人人性的優點的一面，陳太的可人氣質，慈善；趙學堯的醒悟和對學術的執著追求等等。總之，《問蒼茫》為以后的文學創作樹立了典范，從曹征路這里，我們看到了“批判現實主義”的激情，看到了文學對社會生活發言的自信，看到了文學寫作者拒絕“娛樂至死”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