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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教黃土高原(報告文學)

巴山舊窩 · 2008-03-24 · 來源: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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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教黃土高原

羊啦肚子手巾呦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面面容易哎呀拉話話的難。
     一個在那山上呦一個在那溝,
   咱們拉不上個話話哎呀招一招個手……

蕩氣回腸、大愛大恨的陜北民歌《淚蛋蛋拋在沙蒿蒿林》,唱出人性的豪放,也再現陜北黃土高原的地貌特征。

我弄不清,是來自西北沙漠和戈壁的風,將黃土高原搬運到這里,還是喜馬拉雅運動帶來的泛濫洪水奔襲后的遺物,造就了黃土高原。陜北的黃土高原,如同滄桑的老者,高原上道道曲折而幽深的溝壑,如同老者額頭的皺紋,將粗糙的高原分割成道道屏障,深邃而厚重;在屏 障的深處,棲居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群。

這里,沒有喧囂,純樸與落后相依,迷茫與渴望并存。

07年在延安支教的日子,走遍了高橋鄉散落在屏障的深處的所有村莊,生活在溝道與川道上的人,他們如同白楊樹一般的堅韌與不屈,帶給我一種深刻,一種震撼。作為一名新聞記者,我有責任把所看到所經歷的部分,告訴給讀者。

       第一章 陜北的那片天

一、安塞的風沙

安塞,位于延安北部,溝壑縱橫,屬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

3月中旬,南方處處大地回春,這里的春天似乎比南方要遲到一兩個月。

13日,從西安前往延安的路上,滿眼是光禿禿的白楊樹及其他不見葉子的樹。那伸向天空的枝椏,如同人的血管。延安3月的樹,只剩下骨頭與經脈,在寒潮中佇立。在我眼里,這樣的樹,昭示的是一種堅強,一種不怕風霜不畏艱難的不屈精神,特別是筆直的白楊樹,顯得那么美,那么剛直不阿。

次日起床,第一次在白天見到真實的延安老區鄉下的土地,這里到處是灰色,看不到一點綠色與生機。安塞高橋中心小學對面的山上,還涂抹 著一道道雪痕,校園的樹兜,也蹲著一堆堆殘雪。寒風如鋸,把門縫拉得嘎嘎響。這里,還處于嚴冬。

風沙大,灰塵多,是我到延安的一大感受。這里的山,沒有茂盛的植被,樹木稀疏,山體塌方是最常見的景觀。這里的村路大部分沒有硬化,下雨天,行人與車輛將泥巴帶到通往市里的柏油路上,柏油路很臟,粘在上面的泥巴,就像一個人臉上的一塊塊傷疤,非常刺眼。

學校前后是山,兩山之間的空曠地就成了風的河流;這里的風比南方的要猛烈得多,風一來,就卷著山體、道路及操場上的沙塵,向你“熱情”地包圍 過來。整個高橋鄉的上空及山嵐經常籠罩著厚厚的褐色的沙塵,灰蒙蒙的。

3月27日夜里9點多,突然狂風大作,還沒等完全反應過來,一陣黃沙從門口窗戶撲進房間,覆蓋上你的衣服,你的頭發,你的臉,以及房間的 床,桌子和正在使用的手提電腦,顯得霸道,毫不講理。跑到床邊,提起扔在床上的黑色羽絨服,簡直不敢相信,上面積了厚厚的一層黃沙。

 “這還不算什么,等到四五月,那才叫風沙。”曹軍老師見我邊抖衣服上的塵土邊說風沙嚇人時,瞇著眼,微笑著,淡淡地說。在當地老師的 眼里,有了風沙,才叫安塞。從曹軍的話中,我能感受到風沙怒吼、風沙蔽日的模樣。

深夜11時許,風沙還在呼嘯,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塵土味。躺在床上,聽著沙浪在窗外呼呼奔跑以及沙礫敲打窗玻璃的聲音,我想,今夜, 整個高橋,甚至安塞,都應該籠罩在漫天的沙浪中。我給南昌的朋友發短信:這里,正在起可怕的沙塵。朋友的回復是:難道是傳說中的沙塵 暴,下土了?“下土了”這個詞用得太形象了。我想,次日起床后,外面肯定到處覆蓋著黃沙。

28日清早起床后,我就連忙拉開窗簾望外張望,奇怪的是操場比任何一次大掃除后都干凈,根本沒有想象中的厚厚塵土。我不知道一夜的西北風,已把這些塵土帶向何方危害何處了。    

因為風沙大,這里的住戶門口都會掛一張門簾。“這門簾除擋風沙外,還起裝飾作用。”曹軍熱情地介紹說。門簾大部分是白色的, 白色容易臟。“是不是當地居民認為,白色象征的是純潔,就像當地居民不少老輩人裹白頭巾一樣,潔白無暇?”我揣摩著。“好象是那么個 。”眼睛不大的曹軍笑著,說我善于聯想。      

果然正如曹軍所言,之后的日子我們就生活在風沙中。我所住的地方,一天下來,桌面上就積滿厚厚一層黃土;3天時間,床單就發黑;筆記本電腦每次使用后都能擦出一層灰。如果不外出家訪或調查,大部分時間是在房間、教室以及灶房,這樣一天下來,鼻孔都是黑黑的。穿過 一個星期的外套,就是洗再多道水,水都是渾如湯。

因為風沙與嚴寒,來了才一個星期,皮膚就變得非常粗糙。而當地的老鄉,許多人的外貌很難讓你猜出他們的實際年齡。      

當地這么大的沙塵,對正處于長身體的學生來說,影響非常大,很多孩子臉露菜色,身材矮小,經常有孩子生病。3月22日23日,三(1)連續 兩天有學生在上課時肚子疼。學校里,還有很多很多單親家庭孩子,不少家長,特別是男家長,過早撒手人寰,我想,當地環境與此是脫不了干系的。      

風沙影響了當地老鄉人的身體,同時也造就了他們的性格和習慣,這里的人性格直率、熱情,很多人也喜好喝酒,且是高度烈酒,他們說 ,只有高度烈酒才過癮,才夠味。遇到朋友請你吃飯,只要你能喝酒,你就非醉不可,否則他們認為沒有把你招待好。        

當地的老鄉,在風沙彌漫的日子,如同當地嚴冬里的白楊樹,用烈酒一樣的激情,堅強地守望著,守望著日子開花。

      
       二、支教點孩子的生活

我所支教的學校,是延安安塞高橋中心小學。高橋鄉離延安市不算遠,40分鐘的車程,而離縣城則很遠,從延安市轉中巴車過去要10元的車費。

學校條件很好,原本這所學校有初中部,后來學校布局調整,初中撤掉,成了小學。學校有3棟兩層樓的建筑和2排窯洞;兩層樓的樓房有2棟是 教學樓,1棟是學生宿舍兼其他辦公場所,窯洞是老師的房間兼辦公室。

初到學校時,我心生疑竇,條件這么好的學校需要支教老師嗎?但后來我的所見所聞,徹底擊碎了這個疑竇。

〖一天只吃兩頓飯娃餓得慌〗
      

到中心小學的最初幾天,一個奇怪的現象引起我的注意,學生灶房中午不開飯! “到夏天的時候才會開,學校一直是這樣。”學校的老師告訴我們。

學校不開飯,孩子中午到底吃什么?我在校園四處轉,看孩子午飯到底是怎么解決的。在學生寢室,不少孩子在泡幾毛錢一包的方便面。由于水不是很開,水溫不高,方便面根本泡不開,饑餓的孩子已經忍不住了,美滋滋地吃了起來。有的孩子干脆不泡,咔嚓咔嚓地嚼。有的孩子星期天會從家里帶些干饃,供中午吃。還有的孩子,中午就干脆餓肚子。

喜歡吃方便面嗎? “不好吃,很難吃!”這個問題我問了三四年級不下20個學生,全搖頭。難怪每天傍晚放學后,孩子會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向灶房前排隊打飯,他們很多中午是餓肚子或沒有吃飽。而到了星期五,中午餓肚子的孩子 會非常多,因為從家里帶來的方便面、干饃基本吃光,零用錢基本花完,而學校上課要上到周六上午。

一個實際氣溫在零下4度到3度的晚上,學生宿舍熄燈前,我和同室的支教老師楊小良到學生寢室去,準備拍一組孩子就寢前準備情況的圖片。 在學生宿舍門前一個畫面擊痛了我,讓我至今甚至是今后都不會忘記:八九個孩子,打著冰涼的洗腳水,在宿舍走廊上坐成一排在洗 腳,因為缺水,洗腳水連腳背都淹不了。我用手電筒一照,發現三(2)班的王小剛,一邊洗腳一邊用很臟的雙手捧著個冷包子,在使勁地啃。 孩子袖口破爛,鼻子還掛有鼻涕。見有老師在看他,孩子的眼神戰戰兢兢。

“為什么吃冷包子?”我問。

“餓。” 王小剛輕聲回答。

“晚飯沒吃嗎?”

 “沒。”

“為什么不吃?”

 “沒錢買飯票。這包子是早上吃稀飯時老師給的,中午吃了一個,晚上吃一個。”孩子的回答,讓我的心剎那間像被蟄一般。

后來,我經常看到,下課鈴一響,餓得慌的娃娃就從書包里掏出一包方便面,往嘴里送。不少孩子是忍受著饑餓聽課的,這對一個正處于長身 體階段的孩子來說,是件多么糟糕的事。

一天下午,三(1)教室,我正在上語文課,突然班上一個男孩哭了起來。我問原因,孩子淚珠吧嗒吧嗒地掉,說:“餓——”。這可怎么辦?“有誰在教室里有吃的?”我當即問班里的孩子。因為這個孩子的成績不好,在班里最調皮,也喜歡欺負人,很多同學都嫌他, 沒有什么人愿意給他幫助。

 “同學之間要團結友愛,有困難相互幫助,這是好學生的一個標準。” 我隨機進行教育,話音剛落,有一個孩子從課桌的抽屜里拿出了啃剩1/3的方便面。又一個同學拿出了半包方便面,送到饑餓的同學面前。教室 頓時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得到他人的幫助要說謝謝,大家都應該懂禮貌。”饑餓的學生接過方便面后,在我的引導下,道了謝,美美地啃了起來。有學生告訴我,這個孩子是因為家里帶來的方便面吃完了,口袋沒有零花錢,中午沒有吃飯。 如果學生灶開3頓飯,類似的現象就完全可以避免! 后來我從其它學校的支教老師那里知道,隔壁樓坪鄉中心小學也是中午不開飯。

 “娃餓得慌,這對孩子的身體與學習的影響都非常大。”五一前,安塞縣教育局檢查組下來檢查工作,帶隊的一位教研室主任來看望支 教老師的時候,我將娃一天只吃兩頓飯的情況說給了他聽。很幸運,這事引起了這位主任的重視,在為期三天的檢查工作結束時的會議上,他向學校提出,五一后,學校必須給學生開中午飯。

5月8日是五一假期后的第一天,娃娃迎來了一件喜事:每天可以吃三頓飯。孩子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盡管午餐只是吃玉米糊糊。

〖頓頓酸菜與米湯】

到開飯時間,學校學生灶房門口,經常會有一個大盆,裝滿渾濁的“水”。剛開始,我以為是做飯時產生的等待處理的廢水,當我發現很多孩子打飯后,都到盆里舀一勺“水”倒進飯里時,才恍然大悟,這原來是米湯!

在來延安之前,就聽在蘭州大學讀研的朋友說,西北一帶 吃飯的時候喜歡上一碗米湯。而我眼前的米湯,是這么的清,且還帶一絲臟。

老師灶每天吃飯沒有斷過酸菜。酸菜煮洋芋(土豆)、粉條和肉片。學校的老師告訴我,這叫做薈菜,這是他們最豐盛的菜肴,安塞人普 遍愛吃。開始幾頓覺得新鮮,雖然油水不多,但也湊合。可過了幾天,我的胃開始有反應了,一想到酸菜煮洋芋,胃就要翻動。

學生的伙食比老師的要糟糕很多。支教的第二天,我就跑到學生灶房,看孩子的伙食。一看傻了眼:兩大臉盆水煮酸菜,沒有油水,沒有辣椒、醬油,沒有其他任何佐料。這種菜學生是不需要掏錢的,因為國家給了農村寄宿生伙食補助。學校的孩子,一學期到頭,大部分時間是吃這玩意。孩子從一個窗口買好了飯,就出示菜卡,免費打上一勺免費的水煮酸菜,而一勺水煮酸菜,也是一半酸菜一半水,酸菜泛白。孩子們打了酸菜后,有的吃得很起勁,也有的嚼了幾口就將菜全部扒到灶房門口的桶里。

4月21日清早開飯前,我在四年級的一個女生宿舍問孩子,酸菜好吃嗎 ?“不!”孩子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一個說好吃的。不好吃,那怎么吃飯?“我不打菜,到灶房門口沖上一勺稀稀的米湯,就這樣吃。” “我有時候放吃方便面時省下的調料下飯。”“我就干吃白米飯。”女學生一個個迫不及待地說。

望著孩子每餐都要面對這樣難以下咽的飯菜,我不知該如何幫助他們,我只有每天從老師灶房將飯菜打好后,叫一兩名孩子到我房間,將菜全部分給他們,自己吃從江西帶來的辣椒醬。但我把菜給孩子吃的事,一個月后就被一些老師知道,三(1)班的班主任特意叮囑孩子,誰也不準再吃陳老師的菜。后來,只要我打飯回來叫學生的名字,沒有一個學生肯來我房間的。

       〖晨檢,36個孩子22個不洗臉】
      

從4月2日開始,學校要求老師對班里的孩子個人衛生進行檢查,由語文老師負責。

這個舉措很有必要,自我從支教的第一天起,就發現孩子們的衛生狀況很讓人擔憂,經常可以看到,孩子用漆黑的烏鴉爪,掐著雪白的饅頭,往不干凈的嘴里送,津津有味地嚼著。

我是三(1)班的語文老師,班里個人衛生檢查由我負責。盡管有心理準備,但4月2日的檢查,還是讓我很吃驚。

三(1)班38名學生,2個 因病缺勤,36個學生中,22個住校生當天早上未洗臉,其中女生5名。有8名學生的手與脖子因長期未洗或者長期未認真清洗,已經結了厚厚一 層污垢。3名學生的衣服已經臟得發亮。

檢查后,我給學生講個人健康的重要性,教育學生,愛護個人衛生是小學生的一個好習慣,大家要以不講衛生為恥,以個人衛生整潔為榮。從 當天起,每個星期要評選衛生先進明星和衛生落后個人。同時,我要求幾個衛生問題突出的學生課后到我房間拿香皂、肥皂,把手和臉徹底洗 干凈。

之后每天早晨,我認真檢查每個學生的衛生,從臉手脖子到頭發、衣服、鞋子等等,發現學生中的每點進步與不足,在全班進行表揚和糾正。我將晨檢日志就掛在黑板邊上,讓孩子自己翻看老師眼中他們的衛生狀況;每周給衛生狀況好的學生發五角星予以鼓勵。

一個多月后,孩子們的衛生狀況有了明顯改觀,我的做法,也被學校當成典范,號召全校其他班級學習。

       【孩子的作業】

到這里支教第二天,學校安排我帶三(1)班語文。校長尉蔚說,三年級學生的語文基礎非常差,所以給我上,希望能有變化。

第一節課印象很 深,全班38個學生,只有1個會講普通話,其余學生只會說方言,這個唯一會說普通話的學生,是從縣里的小學轉回來讀書的。

當地方言,很多發音我無法聽懂,上課提問,孩子回答問題,我豎起耳朵聽,還是聽不明白。最后只好找那個會講普通話的女學生翻譯。

從原語文老師抱來三(1)班的作業本,一批改,發現這些孩子語文基礎果然差,差的程度讓我吃驚。如造句:熱火朝天——拔河比賽輸了, 同學們氣得熱火朝天。自強不息——高小偉自強不息地罵人。還有作文,別字錯字病句非常多,列一句就可見一斑:“小猴一別(邊)走一別 (邊)想,到了公園改(該)寫什么牙(呀)……”一篇200字不到的作文,密密麻麻的錯誤有二三十處。還有道照樣子改句子的題目,例句: 爸爸做了可口的飯。答:可口的飯菜是爸爸做的。題: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保護大自然’這幾個字。答:5個字”。按要求,應該是:“保護大 自然”這個幾個字,是老師寫在黑板上的。這說明,孩子的理解能力很一般。

面對這樣的作業,我一陣驚愕。三年級的孩子基礎為什么這么薄弱?我陷入了思考。校長和其他老師給我的解釋,是村小教育的問題。后來我所了解到,除此因素外,中心小 學老師的教學方法跟不上新教材要求、教學理念陳舊、工作缺乏熱情以及家庭教育空白,也是個很重要的原因。

三、大山娃與老師們

陜北是典型的地廣人稀的地方,中心小學的學生大部分離家都非常遠,除學校邊上的,其余最近的村莊,離學校,走路要1個小時,遠的要走近 3個小時的山路。所以,300多個學生中,有200多個住校生。由于學生的家都比較遠,對中心小學來說,家訪是個空白。學生成績比較糟糕,與此是有關系的。

做家訪,成了我支教生活的一個重要內容。一個學期的支教日子,我徒步一千多里,到一個又一個大山溝,對學生家庭挨家挨戶 走訪。由于路遠,走夜路摸黑出山是常有的事。一個學期下來,我走完了高橋鄉所有38個行政、自然村,走訪了325戶農民家庭,其中216戶學 生家庭,大量陜北農村學生娃的生活狀態,刻進我的心,如同積淀在延河河床硬邦邦的泥沙,無法磨滅。

       【土窯洞里的夢想】

 3月17日,周六,天空不時飄著雪花,我和支教老師楊小良、李娜開始了支教生涯的第一次家訪。

我們去的是王秀秀的家,秀秀是三(1)班的學生,家在高橋鄉北宋塔淘家溝。這個班的學生包括王秀秀在內,共有3名學生的家還在最原 始的土窯洞里,這樣的土窯洞隨時可能坍塌。秀秀13歲,個頭很小且瘦弱,不善言談,因為村小不斷變更的緣故,13歲才上小學3年級。

盡管有走泥巴路的心理準備,但當進入山溝后我們發現,路與想象中的相去甚遠。由于下過雨雪,泥濘的山路找不到一處可下腳的地方,我們深一腳淺一腳,遙遙晃晃地往前挪,鞋底粘了篤厚的泥巴,鞋子不時脫落。而王秀秀走得更加艱難,由于鞋子不合腳,走幾步就要扒 一次鞋,且好幾次查點摔交,累得氣喘吁吁。

路上,偶遇王秀秀的大娘,她從高橋趕集回來。大娘說,到他們村盤,要走近兩個小時的路(比秀秀事先說的半個小時路程要遠出很多 )。大娘說,村里條件很差,連一條象樣的路都沒有,除了趕集,他們一般都不出門,村里的孩子長大后大多嫌棄家鄉貧窮,外出打工,女的大 多一出去就不回來了,男的大部分在外娶媳婦,也不再回來。她的兩個兒子外出打工后就沒回來。

淘家溝只有秀秀一人在中心小學念書,每個星期要一人孤單地翻越這么崎嶇難走的山路到山外上學,而且還要背上夠一個星期吃的干糧。路上,有家長從中心小學接小孩回來。“一個人走山路害怕嗎?”我問。“不會。”秀秀搖搖頭。“想爸媽接送嗎?”我問。“……”秀秀沒吭聲,只點了點頭,她很羨慕其他有家長接送的孩子。

翻過一座又一座山,拐了一道又一道彎,下午3時30分許,在一個手機沒有丁點信號的地方,我們終于到了王秀秀的家——一座毫無生機的 土山近山頂處的窯洞。

這樣的窯洞,在江南大多是用來儲藏物品的。窯洞非常簡單,大門沒有石頭加固護頂,大門左邊,有個簡陋的草棚,草棚下是個灶。

聽見我們的聲音,一個衣著樸素的婦女憨厚地笑著迎了出來,這是秀秀的母親。父親不在家,到村外干活去了。“男人身體不太好,長年臥病在床,但為了一家幾口的生計,不出去干活不行。”母親邊說邊熱情地把 我們引進窯洞。

窯洞呈長條狀,10平方米左右,一張低矮的飯桌,一個冬天使用的灶臺,灶臺連著一個大炕。秀秀說,晚上,一家人全部擠在炕里睡。在飯桌的右邊,是個泥土糊的臺子,凹凸不平,臺子上放了只破舊的木箱。這就是王秀秀的家和所有的家當,在這個家里,我們沒有找到電視。

“這窯洞安全嗎?”我問。

“不安全,晚上睡覺都不塌實,這窯洞住了四五年了,之前的窯洞就在隔壁,坍塌了,很險,只好再開鑿一個。”秀秀的母親說。

“為什么不搬下山,到其他地方建好一點的窯洞或者建平房?”

“也想,但建不起,暫時這么湊合吧,這窯洞還是秀秀爺爺手上建的。”

“秀秀回家后會學習嗎?”

“會,自她到高橋中心小學讀書后懂事多了。”秀秀母親臉上顯露滿意的表情。秀秀還沒吃中午飯,懂事的她一到家,就幫母親生火做家務。

“怕失學嗎?”我問。“……”秀秀點點頭,眼睛在柴火的反射下,閃現出一種擔憂。

秀秀母親堅決要留我們吃飯的勁,讓我領略到了陜北老鄉的熱情。我們怕給秀秀家里增添麻煩,婉言拒絕,踏上返回的路。走的時候,秀秀母親眼圈紅了,或許是對我們不肯吃飯的失望,也或許是為第一次有老師肯翻山越嶺來看望他們的緣故。秀秀說,我們是第一次來他們家的老師。她還告訴我,今后長大了也要當一名老師,讓當地很多走不出山溝的孩子有書讀。

秀秀和她母親及弟弟一家三口,站在門口送我們下山。他們的背后,就是風雨飄搖的家,而王秀秀和她的弟弟,就是這個家的未來。我不知道,他們還要下山上山,在學校與土窯洞之間的泥濘山路上蹣跚多少年,來實現自己的夢想?

       【和奶奶一起背水上山的石美麗】

石美麗,10歲了,還在讀小學二年級,班主任劉紅梅說,娃娃的成績非常好,也愛幫助同學,但家庭條件很差。到底差到什么程度,“可苦了 ……”劉紅梅欲說又止,眼眶紅潤,只要一提起石美麗的家庭情況,慈母一樣的劉紅梅就難以抑制住心中的痛楚。

在4月的一個傍晚,我和支教老師楊小良,走過一道道山路,來到徐清石美麗的家。

聽到有村里的伙伴叫她,石美麗和奶奶出現在近山頂的兩棵白楊樹下。白楊樹腳下,就是她們的家,這是全村位置最高的窯洞。兩盞電燈是窯洞唯一的電器;窯洞口的山體上,有幾眼煙囪,下面是灶。

奶奶蘇童花已74歲,溝壑縱橫的臉龐、干裂的手、黝黑的皮膚以及那 雙失神的眼睛,染滿了風沙刮過的滄桑。“石美麗是我揀來的,兩人年紀相差太大,石美麗叫我奶奶。” 蘇童花的話,讓我們頓感意外。但石美麗知道自己的身世。

蘇童花說,她年輕的時候在榆林市做擠奶工,一日清早上班,發現工廠門口有一紙箱,藏有一個熟睡的女嬰,女嬰穿得很單薄。見此情景 ,善良的她沒多想,就將女嬰抱回了家,這就是現在的石美麗。而在石美麗之前,她已經撿了一個女嬰,再加上自己有個女兒,老漢 (注:指 “老公”)意見自然很大。或許是命運和她過不去,之后不久,老漢撒手人寰,她也失業了。

沒了老漢和工作,要拉扯3個娃娃長大成人,蘇童花只得外出撿破爛。一年又一年的起早摸黑,拾荒的日子總算有了個頭,兩個女兒出嫁了 ,她就帶著年幼石美麗住在丈夫留下的土窯洞里,一邊撿破爛一邊養雞、喂豬供石美麗上學。

在窯洞口前的地上,攤滿了雜七雜八的蔬菜,這是蘇童花翻山越嶺從外面撿來的垃圾菜。

撿垃圾菜非常辛苦,蘇童花經常天麻麻亮 就起床,啃兩個饃就上路,翻過一道道山溝,到村里人種大棚集中的地方,撿拾別人扔掉的菜葉子;到午后,一般能撿滿6蛇皮袋。之后,她就 爬坡過坎,一袋一袋吃力地馱回來,每次這樣來回要走上10多趟。當所有的菜都背完,已是傍晚石美麗放學回家時,而往往此時,她連中午飯 都還沒吃。

撿回來的垃圾蔬菜,好的挑出來人吃,其他的統統喂豬和雞。“豬宰了,雞下了蛋,都拿出去賣,換到錢后供娃上學,石美麗是苦娃,我不識一字,我不能讓她也不識字,跟我一樣受苦挨窮!”這番沒有經過任何修飾的話,讓我們吃驚與異樣興奮,蘇童花的教育觀念和當地許多村民不一樣。當地許多家長對孩子教育的重要性認識非常淡薄。“放羊干啥?賣錢。賣錢干啥?娶媳婦。娶媳婦干啥?生娃。生娃干啥?放羊 。”這樣的理念在眾多山民的心里扎了根。

在石美麗家,幾口大缸引發了我們的好奇,當地缺水嚴重,為了解決百姓喝水問題,政府投入資金,為每家每戶裝上了自來水。由于石美麗的家位置高,自來水龍頭經常流不出水。缺水的日子,70多歲的奶奶,就到山腳下的小溝溝里背水回家。從山腳到家的坡很陡,70多歲的老 人,背一腳歇一腳,爬幾步歇幾步,雖然只有三四百米的距離,但老人一天下來只能背上兩趟水儲存。

“你會背水嗎?”我問石美麗。“恩。 ”石美麗點點頭。“美麗很懂事,她在家也會幫我一起背水上山。” 蘇童花說。

走訪即將結束時,石美麗靠在門框上望著我們,本該充滿童真與稚氣的眼睛滿是憂郁,并夾著一種期盼。

“想讀書嗎?”我輕輕地問。“恩。”石美麗使勁地點點頭。 “如果輟學了怎么辦?”“……”或許對這個問題過于害怕,石美麗還不知 該如何面對,她沒有說話,淚珠在雙眼打轉。

漸退的晚霞,染紅了天邊。石美麗和奶奶站在白楊樹下目送我們,背后紅霞滿天。這原本該是一幅美麗的畫面,但此時此刻,這幅圖畫令人無比的揪心。

      【生日,單親孩子夜里逃跑尋找親娘】

5月29日,三(1)班教室里有一個座位空了,是勝勝的。學生說張勝勝生病向班主任請假了。

在這所學校,學生請病假非常頻繁,我沒有過多在意。而勝勝曾經出過車禍,有后遺癥。一連幾天,沒見勝勝回來,我以為他可能要下一周才會返校。

6月1日,兒童節,勝勝來了,穿了一件橘黃色的新上衣、黑色新褲和新涼鞋,還理了發,精神抖擻,我安下了心。但隨后的幾天,勝勝的 作業做得很不認真,課課練空題的不少,上課講過的題目也很多答不出。我找勝勝談過心,隨后的作業有了改進。

很后悔的是,我沒有從孩子的穿著、作業中的異常現象發現背后的原因。      

“上次走了回來后,學習很不認真,而且手上還寫有‘殺手’兩個字,流氓味很重。”6月15日晚,班主任吳延紅的話讓我感到吃驚。她說 ,她對勝勝很失望。原來5月29日勝勝是逃課,而且逃了這么多天。吳延紅說,勝勝是在頭天晚上走的,她和勝勝的家人四處尋找,后來才知道 勝勝是到延安市找他的親生媽媽去了。

勝勝逃課找親媽對我觸動很大。我去過勝勝的家,了解一些情況。勝勝從小缺少母愛,剛出生,媽媽嫌家里窮,偷偷地走了,此后再沒有回來。當時只有20歲的父親沒有再去找妻子,后來找了一個大他3歲的離異婦女在一起過。4月中旬我們家訪時,勝勝的后娘告訴我,當初勝勝的父親并沒有告訴她有勝勝,所以就答應和勝勝的父親一起過日子。沒想到六年后,老漢居然帶回勝勝,說這是他和前妻生的。

雖然老漢當初隱瞞了她有個兒子,但都這么多年了,日子還得過。夫妻倆勤勤懇懇,在莊里幫人碾石頭,一個月下來收入還可以。我們能 看出,后娘對勝勝并不那么關心。而之前,我從勝勝平時的穿著和衛生狀況就已經感覺到,勝勝的家長不太管他。

次日晚,我將勝勝叫到房間談心。

“勝勝,這身新衣服很漂亮,人也精神了許多。”勝勝還穿著那身新衣服,我拉著他的手說。

 “……”勝勝沒有說話,笑得有點自豪。

“誰給你買的呢?”我問。

 “我媽。”

“哪個媽?”

 “親媽。”

 “哦?什么時候到你親媽那了?”

“就是上上個星期。”

“怎么突然找你親媽去了呢?”

“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很想我媽媽。” 我心一顫,繼續問:“你知道你親媽住的地方?”

“不知道,通過其他親戚找到的。”

“能想辦法找到親媽媽,真聰明,親媽看到你開心嗎?”

“開心啦,媽媽哭了。”

“這個生日過得幸福嗎?”

“幸福,媽媽給我買了一個蛋糕,還買了衣服,帶我理了發。”

“真的很幸福,老師很羨慕。在家里過過這樣的生日沒?”

“沒有。大(父親)和后媽不記得我生日。”

 “你大和后媽記得你的生日,他們很忙對不?他們抽不出時間來為你過生日。你看,平時你大和后娘為了賺錢供你讀書和平時家里的開銷 ,在外面沒日沒夜地干,飯都顧不上吃,他們是不是很辛苦?”我欲打消他對父親和后媽的不滿。

 “……”勝勝點了點低著的頭。

“走的時候請了假嗎?你大知道嗎?”

“我只叫郭壘(班里的一個同學)轉告吳老師,大不知道。”

“知道老師和你大、后媽找你找得好急嗎?你大和后媽都很心疼你,他們知道你走了后,一個晚上沒睡覺,四處尋找。吳老師也非常關心你 ,一樣心急。”

“后來知道。”

“下次有事,就和家人及老師說,不要讓大家擔心,做個聽話的好學生,有沒有信心?”

“有。”

 “是不是現在還想去延安找你媽?”

 “恩。”“下次去見你親媽的時候,準備給她帶什么禮物去?”

“……不知道。”

 “帶上好成績去,就是你給親媽的最好禮物,她一定會更加高興,并會夸獎你。”我說,并編了個善意的謊言,“我和你親媽通過電話, 她告訴過老師,希望你認真讀書,在放假的時候才可以去她那里玩。”

“恩。”

 “你現在知道該怎么做了啵?”

“知道了,在學校里要安心學習,不在上課期間跑去找她,她會不高興的。”

“對,知錯就改就是好學生。” 我看到勝勝雙手手背果然有“殺手”兩個字,當即引導說,好學生不能沾染社會惡習。勝勝在我的辦公室當場開心地將“殺手” 兩個字清洗掉。之后,我煮了兩只雞蛋給勝勝吃。

當天傍晚,勝勝找了班主任吳延紅,主動向她道了歉,并保證要好好學習,不亂逃課,做個好學生。

       【支教點由民辦轉正老師的尷尬】

在延安,由民辦轉公辦的老師,在小學所占的比例非常大。

趙永強,40多歲,教了20多年的書,轉正前一直在村小任教,他是中心小學中呆過村小最多的老師。

“我教過的村小可多了,郭砭、劉塔、寨子灣、吳咀、南屯、宋莊我都教過。”回憶起所教過的學校,趙永強如數家珍。的確,全鄉11所 村小,他教過6所。

“我是1996年轉正的,轉正后就在宋莊小學,后來村小調整,只留低年級的學生,我就來中心小學。”趙永強說。

“我高中畢業,在家沒事干,后來有個機遇,鄉里組織招村小老師,我就報名考了,成了當時人人羨慕的民辦教師,當時全鄉只有六七人 考上。”回憶起當年入行的情景,趙永強抑制不住自豪。

在村小期間,趙永強像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他教學很認真負責,傾注了自己的心血,凡所呆過的村小,家訪不落一個學生,甚至在 學生家吃派飯,和家長一起住。至今說起任何一道他所呆過的溝道,路上的景物及學生的家庭狀況,他都能說得清清楚楚,令很多人贊嘆。而 很多村民,說到趙永強,印象都非常深刻。

從民辦轉公辦,身份的改變,讓趙永強很開心。但到了中心小學后,他陷入了困境,或者說迷茫。在中心小學,他一直負責后勤,現在是燒鍋爐,每天要比其他老師早一到兩個小時起床。學校老師請假非常頻繁,遇到老師請假,如果學校安 排不了其他老師頂課,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到他頭上。我認為這和他比較隨和及教書很認真有關。

“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只要是漢字的課本,我都教過。英語我‘害怕’(不懂的意思),以前我念書的時候么(沒的意思)英語,不 敢教。”有次,學前班老師請了一段時間假,趙永強還頂替學前班的老師,哄一伙小孩。“小娃娃我哄不來,最頭痛了,但領導讓你上又推不了。我雖然不是任課老師,但我是最忙的,有時候要同時為兩三個老師頂課。如果讓我脫離后勤真正回到講臺,那最好。”趙永強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和其他老師一樣,他們的心事很少和其他人說,而告訴支教老師,不會給他 們帶來什么壞處,于是,支教老師就成了學校許多老師的傾訴對象。

“其實,民辦老師的教學辦法已經很落后了,上語文課,還是一二十年前的那一套,現在要新課標,要新的教學方法。我們‘害怕’。” 趙永強道出了目前民辦老師存在的普遍問題。這個學校,有很多由民辦老師轉過來的,在學校擔負著很多主要課程的教學任務。課堂教學一直 沿用“老皇歷”。“這樣的教學方式現在不頂事。新的教學理念我們更沒有。”趙永強很無奈。

第二章 溝溝峁峁的村小

從川道口,走進任意一道溝,當你目光觸及到第一個有窯洞的村莊時,至少已走了1個小時;位于溝道里的一所所村小,是城市目光所無法觸及 的地方,寂靜、落寞;從深溝里傳出的孩子的書聲,會叩痛你的心。

走過所有的12所村小,看望完大山里的孩子及在大山守望了一輩子的老師,他們帶給我內心的感動,是有生具來的。

       一、沒有目光關注的村小

       【一個老師8個娃的村小〗

 “這是我們村小。” 3月24日,我剛從陳塔村五(1)班學生王玉剛家里出來,王玉剛指著一排窯洞告訴我們。這里果然有學校的痕跡:兩根豎 立的木頭,上面橫著兩塊狹窄的板,木板上有一個銹跡斑斑的籃筐,顯然很長時間沒有人使用過。

學校很簡陋,5個窯洞,2個關了門,窗戶上亂七八糟地糊著報紙,用來遮擋風沙,報紙多處撕裂,似乎很久沒人收拾。透過破裂的報紙看到,靠南面第一個窯洞里有兩張橘黃色辦公桌,桌面覆蓋著灰塵,其中一張辦公桌放著一只暖瓶;在窯洞最里處,是一張已經損壞的炕 。貼炕的墻上,一幅毛筆字:“為人師表”。沒有筆法,但透露出一股剛勁與忍性,讓人肅然起敬。這應該是老師的辦公與起居場所。

隔壁的窯洞是教室。沒有講臺。黑板上寫有不少數字。五六張課桌,破爛不堪、高矮不一,其中一張課桌上散落了幾節粉筆頭。窯洞已泛 黑的墻壁,因課桌的長期碰撞,不少石灰層已經剝落,并沿著課桌邊留下了一道道很深的槽,似乎在講述自己的尷尬。泥巴地上,散落了幾張 廢紙,顯然,很久沒有打掃了。

另外3個窯洞已經廢棄,破敗不堪,地面上積滿了垃圾,開窗戶的墻體已出現塌陷,門框與窗戶已經變形扭曲, 只要用腳一踹,很可能就會倒下。

24日是周末,和中心小學一樣,村小不上課,泥巴操場上,四五個孩子在玩耍。突然傳來一陣念書聲。我們吃驚地發現,一個廢棄的窯洞里,一名10多歲的孩子,在黑板前教幾個眼里閃現著渴望的小娃娃認字。一問才知道,10多歲的孩子是高橋中心小學的五年級學生,放學回家 后,就跑到村小,教村里比他小很多的孩子認字。這一幕讓我一直在感動著。
      
      

村里一帶孩子的婦女掰著手指告訴我們,村小有8個娃娃上學,只有一個老師,女的。 我們找到了村小唯一的老師家。      

女老師20多歲,姓賈,坐在走廊上帶不滿一周歲的孩子,見我們的到來,在熱情中透露出一種緊張。

 “村小有幾個孩子?”我問。

“8個,2個學前班,1個一年級,5個二年級。”賈老師說。

“怎么這么少?”

“有錢家里的娃娃大部分都到外面上學了。”賈老師的婆婆說。

“怎么上課呢?”

 “同一個教室上課,每天8節課。學前班做游戲,一二年級就自習。”賈老師說。

“除了語文數學,還上其他課嗎?”

 “美術音樂一個學期上一節課。其他課沒有條件上。”賈老師露出難為情的笑,并說,學校連電都沒有。

 “課本和教具哪里提供?”

“課本由縣里統一提供,粉筆自己買。”賈老師說。

“一個人能忙得過來嗎?”我問。

“累,但沒辦法,沒有老師愿意來,這里條件太艱苦,太窮,太山溝溝了。”賈老師顯得很無奈。

“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初中畢業。”賈老師坦誠地說。她之前在其他小學代課,今年沒代了,就回到村里,接手這所村小。她說鄉里給她一個季度發一次工資 。

 “打算在這里教多久?”我問。

 “不知道,希望能多教些村里的娃,這些窮孩子沒有哪里能上學,不能耽誤了娃,不教的話,心里放不下。”淳樸的賈老師眼里流露出一 種揪心憂郁。

“以前這里有一到六年級,后來整合了,只剩下一二年級。”旁邊一老太接過話茬,“早些時候,縣里還想取消這個村小,如果取消了,娃到哪里上課呢?村民不同意,后來保留下來了。”

我們終于明白,他們開始是以為我們是安塞縣里來的人,可能又是為撤學校的事,所以顯得緊張。

起身離開的時候,知道我們是支教老師的賈老師送我們出來,想和我們多聊會兒,她很期盼支教老師能給他們村帶來福音,能使學校的條件得到改善,讓村里的窮娃娃得到更好的教育。

陳塔村小是高橋鄉村小的一面鏡子,類似的村小非常多。我終于能明白中心小學校長評價三年級孩子學習普遍不好的原因。村小是農村娃 娃接受啟蒙教育的地方,高橋鄉現有的11個村小,該如何讓山村的娃娃都能走進寬敞明亮的教室,舒適地學習,開始他們人生的第一課學校? 走出陳塔村,一種難以表達的情愫在我心里難以揮去。

       〖找不到黑板的村小〗
      

這是我所看到的條件最艱苦的一所村小,9個孩子,1個老師。學校沒有電,沒有水,教室里沒有黑板。

5月15日下午,天空飄著小雨,我和李娜徒步1個小時,抵達山溝深處的徐清小學時,我被眼前的景象給震住了。

唯一讓這所學校有點生氣的是,大門上依然泛出紅色的“徐清小學”幾個大字。鐵門爬滿黃銹,泥土圍墻殘缺不全,原有的白灰墻面 已經剝離得只留下幾絲痕跡;7孔窯洞中,4孔已經毀壞廢棄,一孔是教室,一孔是學生吃飯的地方,一孔是老師辦公室。

 學校唯一的老師張海珍說,窯洞已有30多年的歷史,從目前的狀況來看,已經是危窯。

雨天的大山,格外昏暗。沒燈的窯洞更加的陰暗,孩子上課的搖動,我們沒有看見講臺,最讓我吃驚的,是靠在墻上的里兩塊“黑板 ”,所謂的黑板,就是兩塊廢棄的木頭標牌,各有一截被刷成黑色。每塊標牌不足40厘米寬。兩塊黑板上,密密麻麻寫滿漢字和數學演算格式 。這就是9個大山娃娃求知、認知世界的方寸之地,通過這樣的“黑板”,山里的這些娃娃暢游在知識的海洋中。每天,張老師就在這樣的“黑 板”上,給孩子講解課文,講解數學題,教孩子辨別真善美、假惡丑,啟蒙著娃娃的人生觀。

張老師說,原來的教室有黑板,但教室不能再上課,今年只能搬到這孔窯洞。這孔窯洞沒有黑板,她和村支部書記反映過多次,但沒 有得到解決。無奈之下,她只好從一個單位里找來兩塊廢棄的、原來掛在大門兩邊寫有某某單位的木板,在其背面上刷上一段黑色,以此來充 當黑板。說到這里,張老師連連哀嘆,村里對村小根本就不聞不問。

我們到來的時候,張老師正在給二年級的2個孩子上語文課,或許是村小的特殊原因,目前才上到第29課:《數星星的孩子》。由于是復合班,同時也由于窯洞昏暗,張老師站在窗子下面的兩個二年級孩子跟前,聯系課本前后學過的課文,結合孩子生活實際,認真仔細生動地 講解著課文,并引導孩子學習與做任何有意義的事,都要學習數星星的孩子那股“認真”的態度,培養孩子正確的人生觀。

 聽說我們給孩子們送來音樂課,張老師連說“太好了,太好了”,孩子們一陣歡呼。我們能看出,在大山里的他們,對音樂是多么的渴望。而我們送來的國旗,也是這所村小近幾年來的第一面國旗,當我和張老師將紅星紅旗插上窯洞頂時,孩子雀躍歡呼。

大山的天晚的很早。我們是下午3時許到徐清小學的,張老師說,如果我們沒有來,她就準備放孩子回家了。雨天路滑,天昏暗,如果放晚了,或許孩子不能走到家,有3個孩子的家里這里有4公里山路。張老師說,這里的孩子上學還是比較困難的,路途遙遠,孩子中午都不回家,在學校里吃方便面,今天下雨,有兩個學生沒能來上課。張老師自己家也比較遠,每天要騎自行車爬坡過坎來學校,中午就和學生一起,在學校吃干糧或方便面,因為學生也要吃方便面,為此,張老師每天上午放學后,還要燒水給為孩子泡方便面。

張老師已經教了18年的書,在徐清小學干的時間最長。她說,在2004年之前,學校有五六十個學生,有1~6年級,2004年下半年,村小調整,徐清小學每年也就只有10個左右的學生,老師也就她一人。張老師告訴我:“說實在話,只有幾個孩子,提不起教書的激情,但每天走 進學校的大門時,一種責任感就油然而生:不能誤了孩子。”所以,這么多年來,不是特殊情況,她每天總是準時到學校,并認真上好每節課 。

或許是母性天生的細心,也或許是長期以來形成的一種責任感,每天放學孩子離開校門之前,張老師都會召集9個孩子排好隊,告訴孩 子回家別忘了做作業,并對安全問題再三叮囑。這點,是我在目前所走過的其他村小所未遇到的。

返回的路上,我回望徐清小學,校園里有8棵參天的挺拔的白楊樹和2棵高聳的老槐樹,真是巧合,正好與小學全校師生人數一致。透 過白楊樹,學校的窯洞頂上飄揚的紅旗分外醒目,我在想,這紅旗又能飄揚多久呢?我真心祝愿,這些孩子能像白楊一樣長成參天大樹,耐住寂寞、堅守在學校的張老師,能如同老槐樹一樣,用龐大的濃蔭,為更多的孩子遮風擋雨。祝愿他們明天會更好!

徐清小學的“黑板”一直擱在我的心里。7月3日,我抽出時間,專門去了趟延安,買來一塊黑板和400多本課外書,雇了一輛三輪車,一路顛簸 ,送到了徐清小學。當我將黑板搬進教室時,孩子們一片歡呼,全校師生就像過節一樣快樂,并高興地拍手唱起了上次我們教的歌《國旗國旗 真美麗》。

“同學們,是不是很想要一塊黑板?”我問。

“是!”孩子齊聲回答。

得知我們要送黑板來,村小的張海珍老師,還特意換了一件體面的衣服等待我們的到來。村支書也聞訊趕到學校打下手,找來鐵錘幫忙釘黑板。

嶄新的黑板取代原來的門牌板后,張海珍老師激動地在黑板上寫下“謝謝老師”幾個剛勁有力的粉筆字,娃娃們也跟著大聲讀:謝謝老師 !

                     二、扎根村小的老師

       【賈老師的語文課】

6月6日,我們再次來到陳塔村小,給孩子們搞活動。

“想聽你一節語文課,行嗎?”活動結束后我問賈老師。

“行。”賈老師點點頭。

課堂上,賈老師為二年級的5個孩子上第29課《數星星的孩子》,一年級和學前班共3個娃娃自習。

賈老師走進教室沒有叫上課,交代好一年級和學前班的娃娃后,板書課題。然后帶學生朗讀課文。普通話雖然不標準,但讀得很認真,娃們的聲音也非常清脆響亮。朗朗的書聲,飄出窯洞,飄向遙遠。

教學方法很傳統,20年前的小學老師就這么教孩子。帶學生朗讀課文后,是教讀生字詞。賈老師把書上的生字詞全部板書在黑板上:漢、 天文、勺、斗、玉……雖然字寫得并不好,但很認真。賈老師在板書的時候,一年級的1個娃和學前班2個娃就開始做小動作,其中學前班的一個娃非常調皮,還扭過頭來扯一年級小哥哥的書。兩名坐在最后排的二年級學生,或許是凳子過高,孩子一只腿搭上凳子,抱膝而坐,是不時也做點小動作。寫作業的時候,身子趴得很低。或許是這樣坐已經一兩個學年了,孩子的背明顯彎了。

和我之前在媒體上看到的部分大山里的老師一樣,賈老師的拼音念得不太標準。“勺柄”的組詞念成了“燒餅”。學完讀音組詞后,是教孩子辨別字的結構。賈老師指著“斗”字問孩子:“這是什么結哦(結構)?”孩子回答:“整體結哦。”老師將“結構”念成“結哦”,孩 子也跟著念,沒有哪個孩子知道老師讀得不正確。

生字詞教學完后,賈老師讓孩子練習寫生字詞,并巡視。此時已經快到下課時間。這里下課沒有鐘聲,上課與下課,由賈老師定。

在聽課的過程中,賈老師似乎有點緊張,從帶讀課文,到教學生字詞這個過程,始終沒有面對過學生,特別是教學生字詞這個環節,她一直面向黑板,背對孩子,和學生沒有視覺與形體上的交流。

課后,賈老師說自己是初中畢業,今年才到陳塔村 小來做老師的,之前在其他小學代課,經驗并不豐富,課上得不好。關于讀音錯誤,是方言影響的結果,從小她的老師也是這么教她的,現在她又這么來教她的學生。

雖然課堂里有這樣那樣的瑕疵,但孩子們都很喜歡她。“小朋友們,你們喜歡不喜歡賈老師上課?” 在走之前,我們問孩子。 “喜歡!”孩子們異口同聲,扯著喉嚨叫道。此時我注意到,賈老師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她應該感到自豪,是她引領山溝里的娃娃們 踏進了知識的大門。

但一個心結讓賈老師一直無法解開。那就是村小的娃娃越來越少,學校正面臨撤消的命運。她說,今年下半年就只有3個娃了,1個二年級 ,2個學前班。課堂里沒有娃,是一名老師最大的孤獨。
      

       【一個村小老師的守望】

劉鋒是南屯村小的校長、班主任和所有課程的任課老師。39歲了,他教了15年的書,就在南屯村小呆了15年。

南屯村是延安安塞高橋鄉的一個行政村,位于離鄉政府比較遠的一道山溝里,出一趟山,得走1個小時的山路。因為村莊位于半山腰,所以去南屯村,必須翻過一道彎彎曲曲的陡坡。

這個村是安塞縣扶貧開發重點村,南屯村小是借用村委的房子,全校只有3個學生,劉鋒見證了這所村小的興衰。

1992年,劉鋒來到南屯村小任教,當時學校連他共有2個老師。包括學前班,那時的村小有5個年級,四五十個學生,分兩個復合班上課。

 劉鋒感受最深的,就是學校的老師來了去,去了來,像走馬燈似的換。

“1992年,半溝的一個老師在這里教,不到幾個月,就調走了,從郭家砭來了個姓趙的老師。”劉鋒說。

“趙老師在這里教了多久?”

“1年就調走了。”

“那后來就你1人教了?”

“不,趙老師走了后,村委會郭書記的侄子高中畢業來任教。”劉鋒說,“但因為每月工資只有63元,太少了,郭老師只教了半年,就離 開學校干自己的事去了。” “之后,學校又來了個姓趙的老師,初中剛畢業,是村委會郭書記的外甥。”劉鋒說。

“他在這里教了多久?”

“時間算比較長,有兩年。” 兩年后,趙老師又不教了,從陳塔自然村來了個新老師,也是郭書記的外甥。他在這里也教了兩年,最終和之前的大部分老師一樣,因為 工資比較低,條件比較艱苦走了。

“因為娃娃多,村里也很重視村小的老師,這個老師走后,又從郭家砭來個十八九歲姓王的女老師。”

“她教了多久?”

“本希望她能多教一些時間,但她是我所知道的在南屯村小教的時間最短的一個老師,僅一個月,一個月后因為家里箍窯她就請了一個月假,后來就沒來了。而從那后,村小再也沒有來新的老師。”回憶起這么多年來如此頻繁換老師的一幕幕,劉鋒有說不出的感慨。這位女老師走后,南屯村小就劉鋒一個老師在堅守。

“目睹這么多老師來了去,去了來,你自己有沒有想過要離開這里?”我問。

“想過,但我離不開這里,一是我家在這里,土地在這里,二是我離開了,這些娃娃怎么念書?盡管我走了有新的老師來,但娃娃的教育 問題肯定會受到影響,所以就一心一意扎根在南屯村小了。”劉鋒說。

2004年,根據縣教育部門的規定,村小撤并,三年級以上的學生都到中心小學念書。學校撤并的當年,南屯村小學生的數量陡然減少,由原來的四五十個,突然變成七八個學生。

“從此,村小的學生一年比一年少,去年有5個娃念書,今年,只有3個娃,2個學前班,1個一年級。”劉鋒的話語夾雜著一絲傷感。

“是否擔心這個學校會走到一個娃都沒有的那天?”我問。

“自從學校撤并的那年開始,我就有這個擔心,當時我就想,總有一天,這個學校會沒有一個孩子上學,只剩下我一個人。”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會怎么辦?”

“不知道,到那時候,或許我就結束了教學生涯。而我現在還很年輕,作為老師,最大的心愿就是多教一些孩子。”劉鋒沉默片刻后說。

“一個人教四五十個孩子與教三五個孩子,你喜歡哪一種?”

“當然是愿意教四五十個孩子了,當初一個人教那么多孩子,白天泡在學校,清早傍晚下地勞動,雖然累,但很滿足;而現在只有幾個孩子,雖然輕松,但似乎沒了信心,也沒有成就感。”

“有沒有想過放下教鞭,干其他的去?”

“放不下了,如果不教,莊里的娃娃學前班、一二年級沒處上,這里離中心小學太遠了,2個小時的路程,娃小去不了。”劉鋒說。每學期 村小會有幾個娃上學他心里很有數,他說,莊里就這么大,誰家孩子該上學到哪上,他都了如指掌。

在劉鋒家的柜子里,我們看到了一疊已經積灰的紅色榮譽證書。這些證書都是劉鋒在工作中獲得的,由鄉教委頒發,包括優秀校長、教學能手等,有10多本。翻看這些紅本本,劉鋒臉上流露著抑制不住的喜悅。目前,或許只有這些證書,才能讓他找到做老師的自豪和榮耀。

劉鋒說,在2000年之前以及村小撤并后,教委均未發過什么榮譽證書,這些都是在2000年到2003年期間獲得的。每次全鄉村小進行測評,都是名列前茅。

南屯村小,現在借用村委會的一個房間上課。老的校舍4孔窯洞,因為是危窯已被廢棄。而村委會的平房,防水沒做好,陜北的風沙比較大,房頂的油毛氈已經被風沙掀起,漏水嚴重,教室靠東面一堵墻,布滿了道道黃斑。劉鋒說,遇上下大雨,教室的內墻就嘩嘩地流個不停,學 生的課桌,就得從教室這邊,移到教室那邊。如果雨太大,學校就只能被迫停課。

6月25日上午,劉鋒為一年級上了一節數學課,盡管一年級只有一名學生,但劉鋒就像站在有40多名孩子的教室一樣,講得非常認真,把《 兩位數加一位數》講得那么細;讓孩子掌握了計算方法后,劉鋒就叫孩子上黑板演練鞏固,并不斷手把手輔導。

“雖然學生少,但當我每天一走進教室,看到這幾個孩子的眼睛,我就很有精神,作為一名老師,再怎樣,不能對不起孩子,不能誤了孩子。”劉鋒說。 我對劉鋒說,這3個孩子真幸福,有這么好的老師專門為他們上課。從這個角度看,南屯村小宛如現代私塾,劉鋒就是這個私塾里的先生, 執著、無私地為大山的孩子而堅守。

“當一個學生都沒有的時候,就是一名教師最大的孤獨。”我在聽了陳塔村小賈老師的課后有這樣的感受,而南屯村小教室,隨時都有可能找不到學生的身影。我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定會再回延安,再到南屯這道山溝找到劉鋒,寫下《一名村小老師的孤獨》。

       【村小民辦老師的發愁事】

10多年來,劉鋒獲得了不少榮譽,是全鄉村小教育教學能手,但劉鋒告訴我,他目前還是民辦教師,每個月的工資只有300多元。由于村小布局調整,民辦與代課教師站在被辭退的邊緣。

在山溝溝里為教育事業奉獻了十幾二十年的民辦教師去向何處,待遇問題如何解決? 他們心里沒有底,這也是劉鋒及眾多民辦教師的一塊心病。

劉鋒說,這么多年來,他一邊教書,一邊自學,拿到了大專文憑,就是沒有考教師 資格證,費用都交了,就是一直沒有通知考試,對此,他無比期待。

和劉鋒一樣,張蘭溝村小的米紅梅老師,也是在山溝最基層的教育戰線上奉獻了10多年的民辦教師。

說到眼前的去留,米老師也很無奈,她說,早在2001年,她有機會轉正,當時縣教育局的一個工作人員在鄉里蹲點,對張蘭溝村小比較熟悉,對她的工作也比較滿意。在這位工作人員的努力下,米老師獲得了全縣當年唯一一個特批由民辦轉公辦的指標,轉正的表都填了,縣教育局局長在表上簽了“同意接收”。

米老師至今還保存著那張曾經讓她充滿自豪、喜悅與期盼的表格。表格上只是缺少分管副縣長簽字。米老師說,她拿到表格,開心地去找分管縣長,但由于分管縣長剛易人,新官不理舊事,簽字一事就成泡影。心中的喜悅一下被卷走。過了3年,村小布局調整,面臨被取消的命運,她轉正的事就更加前途未卜。

“今天我是老師,在這里給孩子上課,明天或許我就不是了。”近50歲的米老師說,“延安市共有3個縣區的民辦教師轉正問題沒有解決。”

6月26日清早,我們和米老師一起到張蘭溝村小。米老師一進校門,幾個學生就歡快地撲向她的懷里,叫著“米老師好”。米老師說,和其他村小民辦、公辦老師一樣,村小撤并后,學生數量陡然下降,使得他們失去了教書的信心。每天在家里,她沒有去學校的心情,但當她的腳一邁入學校,天真活潑的孩子,會讓她瞬間激情蕩漾。

米老師的心理,是高橋所有民辦教師心理的縮影。他們正處在一邊是自己前途未卜一邊是大山孩子對求知的渴望之中間,不知是左還是右。

                          第三章 溝道與川道上的人與事

陜北的黃土高原,如同滄桑的老者,高原上道道曲折而幽深的溝壑,如同老者額頭的皺紋,將粗糙的高原分割成道道屏障,深邃而厚重;在屏障的深處,棲居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群。

這里的人,你接觸了,思考了,定會比黃土高原的風沙更讓你無法忘卻。

      【駱駝父親】

一群大山里的男人,用他們瘦弱但堅強的背,馱著一塊又一塊石頭,往大貨車艱難地行走。他們面黃肌瘦,汗如雨下;他們衣著樸素,過早衰老;他們像駱駝一樣,在石頭的世界中,讓青春在背上過早流逝;他們用躬成駝峰一樣的背,馱著他們的生活,馱著他們的希望……

5月20日,這個鏡頭,深深地觸動著我的神經,注定這輩子都無法將其忘記。

當天下午,我和楊小良趕往吳嘴、高莊、廟安家訪,其中計劃回訪五年級的受助孩子李二姓。

從吳嘴到高莊,一條山路沿山邊繞行,右邊,一道深約30米的山溝。溝里,一個采石場吸引了我的目光。一輛大貨車旁,五六個老漢(男子)背著大石頭在裝車。背石頭的老漢,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面黃肌瘦,沒精打采,但即便是這樣,還是無法掩蓋他們身上的質樸。他們披一塊麻袋或其他布料,背上一塊百余斤的石頭,躬著身子,一步一步邁向貨車;走到車廂邊,老漢身子一側,石頭從背上滾入車廂。然后又回去背下一塊石頭。即使當天是陰天,他們每個人的背,也被汗水滲透,找不到一絲干紗。一天下來,一個老漢要背上兩百多趟。因為天天如此背石頭,很多老漢徒手走路,背也駝成一道山梁。

“你們是干啥的?采訪?”在路邊上老板模樣的年輕男子見我拍照便開口問。通過這句話我發現這男子還見過世面。男子腿殘,他說是被拉石頭的車子撞壞的。“我們是學校的老師,外地來的。”我回答。

李二姓的家就在離采石場不遠的半山腰里。聽見我們的喊聲,李二姓地飛跑下山,高興地把我們引進了他家。他父親不在。“大(父親)在前面背石頭。”李二姓說。原來他爸就在剛才我們所看到的采石場背石頭。我把相機的照片翻給他看,他認出了爸爸——一個看上去50多歲的老漢,面部消瘦,一臉肌黃,頭發蓬亂。

“大38歲。”李二姓的回答讓我們非常吃驚。一個只有38歲的男子居然呈現如此模樣,受苦(當地百姓對干苦力、干農活的通稱)對一個男人的侵蝕竟然如此無情。

李二姓家的窯洞非常簡單,但窯洞并不是他家。“是我二大的。我們幫忙照看,這個窯洞還住有做工的。”李二姓說。采石場背石頭的男子,還有一些是外地的,在這里干活一年到頭很少回家,就住在這孔窯洞里。而莊里也有很多男子外出攬工打石頭,在外地過著和這個采石場男子一樣的生活。李二姓的二大就是采石場邊上那位老板模樣的年輕男子。

李二姓的哥哥李大姓在磚窯灣上初中。說到父親,李大姓黯然傷神,他說,父親15歲就沒讀書,外出攬工背石頭,到現在已背了20多年。父親清早6點出門,要晚上8點才能回家,如今腰已經不行,走路經常直不起腰。父親已成了一匹老邁的駱駝。

李二姓沒有媽媽。不知是什么原因,6年前,李二姓的媽媽扔下孩子和受苦的老公,跟別人跑了,再也沒有回來過。“不知道為什么跑,在我們這里,這種事情很多。”李二姓的二大說。據我了解,這里的婦女和別人跑了,大部分是因為難以堅守當地的貧窮。

現在國家推行退耕還林,山地銳減,當地男人普遍沒有文化,沒地種,他們能干什么?當地石頭用途比較大,箍窯洞用石頭,弄個喂雞的玩意也用石頭。另外,大山外城市建設在發展,石頭需求量日益增加。沒有文化的男人,不種大棚,惟一掙錢的途徑,就是背石頭。用背來背,一塊石頭一兩百斤,從山腳背到山腰建窯洞,或從地上一塊塊背上車,一天要背200多趟,這樣一天下來能賺四五十元錢。

正是因為這樣的貧窮,這里的女人,跟別人跑掉,就非常非常普遍。在高橋中心小學,母親跟別人跑了的孩子,我能叫出一大串名字來。很多女人,一生下孩子,就離開這片貧瘠的土地,尋找自己的幸福生活。

      【4個兒子與一個媳婦】

陳家溝的吳老漢七十有二,是五年級學生吳小磊的爺爺,共有4個兒子。我們抵達陳家溝家訪的那天,吳小磊的母親見到我們,盛情邀請我們到窯洞坐坐。

吳老漢4個兒子,只有老大娶了媳婦,老大50多歲,是吳小磊的父親。我們到吳小磊的窯洞時,他爸正在喂羊。“現在退耕換林,羊只能圈養,不然要罰款。”他爸說。見我們拍照,吳小磊的媽媽顯示出了擔憂,“拍羊干嗎?”她擔心政府知道他家養了這么多羊而來找麻煩。吳小磊他媽右腳瘸了,是小時候得病落下的。

吳小磊他娘是吳家唯一的年輕女性,除了婆婆,就是她說話聲音大。

吳家4個兒子,3個都是光棍。“爺爺在大棚里。”小磊說,“爺爺一般是早上到大棚里干活,要傍晚才會回來,中午在大棚里饃充饑。”

“家里窮,娃娶不上媳婦。”老漢兩鬢白發,戴了頂紅軍帽,在大棚邊上邊挖地邊憨笑著說。老漢是殘疾人,雙臂比正常人的要短一些,挖地顯得有點吃力。

“老大娶了個媳婦,還是殘疾的,沒辦法,屋里窮。老二好不容易娶上了媳婦,是隔壁村的,但媳婦來了不到半年,就跑了,受不了家里的窮。”老漢一聲嘆息,停下手中的活,點上一筒旱煙,使勁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煙霧從老漢的嘴和鼻子吐出,在紅軍帽周圍彌漫,啪嗒,敲掉煙桿中的煙灰,老漢接著說:“咱們家窮,也不能怪人家。”

“沒去找嗎?”“找?找有啥用?媳婦跑了,在這里可普遍了。”老漢臉上寫滿了無奈。

“后來還娶了媳婦沒有呢?”

“沒,不敢在問媳婦了,也沒有人愿意嫁到這里來,擔心娶來了又跑,干脆就不娶。就在家里種大棚,現在都40多歲了。”老漢苦澀地笑。

“老二老三呢?”

“也沒娶媳婦,在外面攬工,沒文化又沒技術,在外面只能顧到自己吃飽肚子。”

“都不想娶媳婦?”

“怕娶回來的媳婦和老二一樣,過不了幾天就跑了。”

“3個兒子都不打算成家了?”

“……”老漢一陣沉默,嘴角擠出一絲苦笑,說道,“想啊,怎么不想,但我們這個地方,沒有哪個姑娘真正愿意嫁來的。另外,現在娶媳婦,女方要的彩禮也很多,沒有上萬元錢不行啊,嫁過來時,還得提供3孔新窯洞,這是規矩,我這個家受不了哦”

4個兒子3個沒娶媳婦,老二媳婦中途跑了,也不敢再娶,自己就以大棚為“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老二媳婦跑了,中年以上的老三老四也不敢奢想娶媳婦。如今,70多歲的老漢還得依靠自己殘疾的身體,在地里刨自己和老伴的口糧。

類似吳老漢兒子娶不上媳婦的辛酸故事,在延安這片土地,我遇到很多很多,故事發生的根源就兩個字:貧窮!

      【知識改變了朱二栓的命運】
      

朱二栓就住的高橋鄉的街上,經營百貨,生意還不錯。

他是陳塔人,閆橋村支部書記。離開陳塔多年,在高橋做生意多年。與陳塔自然村的其他百姓相比,他一家5口過得很幸福。

5月18日下午,在他的店里,我和他拉上了一陣子。是知識,是觀念,是眼界改變了他,讓他與村里的其他村民不一樣。

朱二栓是莊里非常少的高中畢業生之一,當年是全莊文化最高的人。“在我讀書的時候,我就有個信念,絕不能和父輩一樣,在山溝里受那個苦。”高中畢業后,朱二栓不甘于在陳塔那道深深的山溝里種大山,不甘于重蹈父輩的腳印,成了莊里第一個從山溝里走出來的年輕人。

初到高橋時,他做小商販,批發小生活用品,到處趕集市。辛辛苦苦兩年下來,有了點積蓄。之后,做生意有了不少見識的朱二栓結束了到處趕集、四處奔波的商販生活,他在高橋街上,賃了一間店面,買來一些二手貨架,搞起了高橋鄉第一個日用百貨批發部。因為心里沒有足夠的底,他只是小打小鬧,“投石問路”嘗試著弄弄。沒想到后來生意會這么火。賺到第一桶金后,朱二栓開始將小店面換大店面,小貨架換大貨架,做大買賣了。

在朱二栓的帶動下,莊里他的親戚也紛紛來到街上,賃下店面,做起了小百貨批發、食品店、玻璃店等,同時,莊里不少有點文化與頭腦的村民,也在朱二栓的影響下,紛紛走出大山溝,來到街上,做起各種生意。因為朱二栓的帶動,如今,高橋鄉街道上的店面形成了一定的規模。“有一半是我的親戚及我莊上的人在開店哩。”朱二栓很自豪。

賺到銀子,擺脫了父輩一樣命運的朱二栓,感觸最深的,就是知識的重要。他全力以赴供3個孩子念書,現在有兩個孩子今年中專畢業參加工作,還有個孩子在念高中。“只有讀書,才有機會吃上公家飯,吃上公家飯,就算有成就(出息)。” 朱二栓這樣描述自己對知識的理解。

像朱二栓這樣的家庭,在陳塔自然村,乃至全高橋,都是鳳毛麟角。目前,延安還有許許多多躬耕于大山里的村民認為書本不能當飯吃,洋芋比知識更實在。在他們看來,讓孩子能認識自己的名字,能認識幾個照門虎字別走錯男女廁所,就算盡到責任了,作為父母的最大責任,就是幫小子問媳婦,幫女子嫁出門。我想,這就是知識匱乏進一步導致教育落后不良循環的一個體現。

                      第四章 有一種愛叫牽掛

跋涉在塵土飛揚的黃土高原,有一種震撼在拔節。

這種震撼,穿越神經的管道,瞬間轉化為扎根的欲望及全力以赴的動力。

這種動力,又物化為圣地與老區之間的一座愛心橋,黃土高原溝溝坎坎村小中升起的第一面國旗和教會村小孩子唱出的第一首歌……

      【第一次國旗飄揚】

千溝萬壑,梁茆裸露的陜北黃土高原,讓我放不下心的,還有散落在離城鎮偏遠的大山溝里的村小。這些大山孩子接受啟蒙教育的地方,沒有國旗,沒有歌聲,甚至沒有一本課外書……

我應該到這樣的村小上課!“村小不是中心小學能管到的,下去不太好。”我的想法沒有得到校長的支持。

高橋共有12個村小,而支教時間已過大半,再不到村小去為孩子做點什么,恐怕就來不及了,或許將會成為一輩子的遺憾。

“應該給每所村小送一面國旗,教娃認識國旗,唱國歌!同時給娃送一些學習用品!”6月5日凌晨0時許,在聊到村小問題時,我的想法引起了一起支教的楊小良老師的共鳴。

送國旗的第一站是陳塔小學。

由于要趕在太陽升起的時候給學校升旗,6日清早5點50分,我和楊小良、李娜帶上國旗、學習用品,提上錄音機(放國歌)出發。路上走得很快,徒步抵達陳塔時,還不到7點。沿途,雞鳴聲聲,不少窯洞上方炊煙裊裊,大黃狗懶洋洋地躺在窯洞口睡覺;路上三三兩兩外出干活的山民迎面而過。

這么早,學校還沒有學生。我們找到了陳塔小學的校長、班主任兼所有課程的任課老師賈寧。她正在家門口洗頭,得知我們的來意,賈老師非常激動。

“我來教的時候,學校就沒有國旗。之前或許有,但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賈老師說。

8點,上學的8個娃全到齊,在窯洞前的操場上朗讀課文。娃娃朗讀課文的聲音很清脆,飄過窯洞對面的山梁。

看到陌生老師的到來,娃娃們忽然停下朗讀,遠遠地打量著。

“孩子們,看誰讀書的聲音大,老師等下給你們發獎品,給你們拍照,好不好?”我說。孩子聽到這句話后,立即扯開喉嚨讀了起來。

8點10分,孩子進課堂。李娜先給娃教唱國歌。

教完國歌后,我從紅旗的顏色入手,給孩子講國旗的特征與國旗的故事。之后讓孩子們觸摸國旗,將臉貼在國旗上傾聽國旗。孩子們無比喜悅,無比認真

這是他們第一次唱國歌,是他們第一次用自己稚嫩的小手觸摸鮮艷的五星紅旗,第一次用臉貼在柔軟的國旗上,伴著錄音機里傳出的國歌聲傾聽國旗的聲音。

沒有升旗桿,我們將國旗套上竿后,插在窯洞頂上。國旗迎著旭日,伴著山風,盡情飄揚在村小里,也是第一次飄揚在這道貧瘠的山溝里。孩子與老師,以立正的姿勢,站立在窯洞前,向國旗行注目禮。在娃娃的臉上,我們看到了喜悅,在賈老師的臉上,我們看到了幸福與自豪。雖然只有9人的隊伍,但這場面比我所看到的任何升旗場面都莊嚴,那姿勢比我所看到的任何姿勢都虔誠。

國旗升起后,孩子雀躍歡呼。

村小的熱鬧,吸引了不少村民,他們紛紛趕來觀看。在他們眼里,這座面臨著隨時撤消命運的破破爛爛的村小,頃刻間變得那么神圣和莊嚴……

      【第一次歌聲回蕩】
      

閆橋村小,為村小升國旗的第4站。

6月12日早上8點,我和李娜趕到閆橋村小。村小位于公路邊村委會的平房里。延安平房不多,這房子在窯洞群里就顯得有點“洋味”。

“學校原本不在村委會,”校長兼班主任、語文數學任課老師石錦鋒說,并用手往東南面一指,“去年學校的窯洞已經出現塌方跡象,不能再住,就搬到這里來了。”村委會的房子比窯洞寬敞許多,但教學方面的條件很欠缺,沒有旗桿,甚至連正兒八經的黑板都沒有。

學校只有3個孩子,2個學前班,1個一年級。教室約10平方米,沒有講臺,黑板是一個門市部廢棄的黑底標牌,上有“寶平建材門市”等清晰的紅色大字,粉筆字寫在上面很難辨別清楚。

“老校區的黑板是粉在墻上的,去年搬過來后,就找不到一塊黑板,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一塊這樣的標牌,湊合著用吧,影響孩子視力是肯定的,但沒有辦法。” 石錦鋒見我們露出驚訝的表情,便介紹著黑板的來由,“因為寫在黑板上的字不好認,平時上課也不太板書。”

和其他村小老師一樣,教了28年書的石錦鋒不會唱歌,沒有給娃上過音樂課。聽說我們準備給孩子上音樂課,石錦鋒非常開心。他說,這是給娃娃送來了春風,他們從來沒有看過電子琴。

“學唱歌嘍!學唱歌嘍!”孩子迫不及待叫了起來,非常好奇地看著電子琴,眼睛里流露出一種興奮,我們能看出他們對音樂是多么的渴望。

大山的孩子純樸而拘束。

琴聲悠揚,孩子澀澀,好一陣子不敢開口。“娃娃沒唱過歌,他們也沒見過外面的老師,有點緊張。” 石錦鋒見狀說。

那么就先讓孩子聽一陣琴聲。李娜把孩子拉到身邊,開始彈奏國歌。對孩子來說,電子琴如同一個跳躍的魔方,深深地吸引著他們。孩子邊聽邊注視著鍵盤,那么認真入神,好似在極力探究一個未知的秘密。

一首歌曲后,在李娜的引導和大家的鼓勵下,孩子開始張口了。李娜一句一句耐心地彈、教,孩子一句一句地跟,一節課下來,每個孩子都會唱他們在村小學到的第一首歌了。

孩子稚嫩的聲音,將國歌唱得格外的美,歌聲在清早的山溝溝里回蕩,并傳向更遠的山梁。我沒有聽到過比這更純真更動聽的國歌聲了。

“同學們,你們真棒!”下課后,聽到我們的鼓勵,孩子笑得非常燦爛和得意,一蹦一跳地跑到外面玩耍去了。

石錦鋒一直在村小任教,先后輾轉過4個村小,28年的教書生涯,他深知音樂對孩子的重要。臨走的時候,石錦鋒說,要是你們能留在學校里教孩子唱歌,那該多好,那樣,孩子就能歡快地歌唱。

一個月的時間,我們給鄉里所有12所村小送去了國旗教育、送去歌聲。12所村小第一次飄揚起了五星紅旗,第一次傳出了動人的歌聲……

      【第一座媒體架設的愛心橋】

滄海桑田,城市的貧窮已經遠去;而深入黃土高原的每道溝,貧窮與貧瘠的影子,就會撲面而來,窯洞里的貧困娃,充滿渴望的眼睛,令人揪心。

5月22日,這天,我在江南都市報推出《為延安貧困孩子點亮一盞心燈》“手拉手”幫扶活動,在江西與陜西延安之間,架設起了一座愛的橋梁。這是江西媒體在這兩地之間搭建的第一座愛心橋。此后,橋的這頭與那頭之間的牽掛與關懷,讓人無不動容。

江西甚至全國其他地方的讀者,迫不及待地將愛無私地獻給延安的貧困孩子,他們從物質、精神等方面,對素不相識的貧困娃進行長期幫扶與引導。兩天時間,20名貧困孩子被各界讀者“搶助”一空,后來又增加到25名貧困孩子。這些讀者,沒有豪言壯語,沒有驚天動地的舉動,只有內心深處最樸實愛。

10歲的孤兒石美麗,從小被一個叫蘇童花的老奶奶撿來撫養,懂事的她,用稚嫩的肩膀,和拾荒的奶奶一起背水上山。10歲了從未叫過一聲媽媽。

南昌的高卓凡看到報道后,給在延安的我打來電話,她說,看了石美麗的資料,很是感動,“雖然我家里不算很富裕,但奉獻一份愛心的能力還是有的,我愿意做石美麗的‘愛心媽媽’,對孩子的學習和生活給予長期幫助,有時間的話,她會到延安看望孩子,也計劃接石美麗到南昌玩,讓孩子見見世面。”高卓凡說,即使她將來年紀大了,幫助不了石美麗,她會讓兩個女兒做好愛心接力,繼續關心、幫助石美麗。高卓凡的心情非常迫切。

我迫不及待地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石美麗,并讓孩子和遠在江西的高卓凡通了電話。

“想要媽媽嗎?”我問美麗。“想。”石美麗輕輕地回答。

“老師為你找一位遠在江西的媽媽,愿意嗎?”

“愿意。”石美麗點點頭。

我將南昌市高卓凡家的電話撥通,遞給了石美麗。

或許是不知道如何開口,或許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渴望終于得到實現而激動,在叫“媽媽”之前已經練習了好幾遍的石美麗,拿著話筒后居然一直叫不出口。2分鐘后,石美麗終于叫出了一聲“媽媽”。

這是這位孤兒10年來喊出的第一聲“媽媽”。這聲“媽媽”喊出口后,石美麗說不出話了。同時,通過話筒的聲音,我知道在南昌的高卓凡也哽咽了。

和石美麗通話結束后,高卓凡在電話里告訴我:“從現在開始,我身上多了一份責任,多了一份牽掛。”

6月1日,兒童節,這天上午,一筆142.7元愛心款的故事,讓許多師生熱淚盈眶。這筆愛心款的捐助者是:李曼、于春秀、關玉瓊、張玉鳳、此里拉木、張新城。

他們是江西司法警院0510中隊的貧困大學生,也是舍友。在“手拉手”幫扶活動推出的當天,他們給我發來了短信:尊敬的支教記者,您好,我們是江西司法警官學院的學生,我們也是大學的貧困生,所以我們要用自己的雙手為孩子們送去我們的心意,我們幾名舍友已開始每天收集礦泉水瓶賣掉……我們會用行動為延安的貧困孩子的六一節送去溫暖和快樂!

天起,這6名貧困大學生開始每天利用課余時間揀礦泉水瓶,幾天下來,他們用自己的雙手積攢了142.7元。他們給我的短信留言中說,錢的數額不多,只能用行動盡一份心意,祝愿孩子們兒童節快樂,也愿孩子們能順利實現他們的夢想……

從江西,把愛心暖流傳遞千里抵達延安的,還有很多很多平凡的讀者,他們用各種形式,表達了一種責任,用行動感動著延安人。一個多星期,1.2萬愛心款、3000多件愛心物資,抵達延安,送到孩子手上。他們和支教老師一起,為延安25名貧困孩子點亮了25盞影響孩子一生的“心燈”。

時間一晃而過,雖然已過去3個多月,但至今江西、陜西延安兩地,一樣的真情在穿越,不一樣的感動在演繹,愛心沒有終點。

深受感動的校長尉蔚說:是你們,讓苦難的面龐綻放幸福的笑容……這不僅僅是在幫扶25名貧困孩子,更是在孩子幼小的心靈里種下感恩的種子,他們在得到幫助的同時,會懂得回報社會。更深遠的,這些得到幫助的孩子,今后長大了,還會很好地教育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影響的是三代人……

      【第一本課外書】

村小是“衣裳襤褸”的。

“衣裳襤褸”的村小,沒有課外讀物,孩子對課本之外的世界陌生而好奇。

聽說支教老師要給學校建立一個愛心圖書閱覽室,劉塔小學的李老師,頭天就將學校的一孔窯洞收拾得干干凈凈,作為閱覽室。

7月4日,當我們將《少兒百科全書》、《唐詩三百首》、《雷鋒的故事》、《十萬個為什么》、《128位中國名人故事》、《安徒生童話》等356冊嶄新的兒童讀物送進閱覽室時,孩子們沖了進來,爭先恐后地翻閱著。“快看,快看,這是小花狗”、“這是大迷宮”、“哇,好多好多小猴子在蕩秋千耶”……看著孩子那沉浸于兒童讀物中那如饑似渴的勁兒,我心中無比幸福。

送到劉塔小學、徐清小學兩個“愛心圖書閱覽室”的首批愛心圖書,種類豐富,總計811冊,其中徐清小學送去455本,總投入6327元。

高橋鄉教委的白永哲主任對江西新聞媒體、江西熱心人及支教老師的義舉不斷表示感謝,他說:“你們將書,將知識,送進了最偏僻的山溝村小,送給了最渴望了解大山外面世界的孩子,孩子可以通過閱讀圖書,了解外面的世界,并變得更快樂……”

同時,我們也為山溝里的孩子送去了1600多件學習用品和體育用品。我想,雖然這些東西并不貴,數量也不多,但其對孩子的影響,是再多的金子都無法衡量的。正如高橋中心小學校長尉蔚所說的,他們或許就會因這樣一次微不足道的捐助,而感受到來自大山外的社會的關愛與溫暖,將來懂得回報社會。

             
                      第五章 教育脫貧,亟待冰雪融化

在延安支教的日子及回到報社至今,我一直在思考,當地農村教育到底該如何脫貧。教育脫貧,是個大命題,一兩句說不好,但又不得不說。這里,只提一些亟須改變的事。

       一、法制教育心理教育補課迫在眉睫

6月25日,樓坪中心小學支教老師黃駿國給我們發來一條的短信:樓坪中學一名初三學生將一為同學殺死。

又是一起發生在學生之間的惡性事件!

“沒什么,這種事情太多了。”一位村醫生看到我們驚訝的表情后,淡淡地說。

的確,類似的惡性事件在安塞發生得比較頻繁,在當地人的眼里,學生殺人已經不算新鮮事。

剛到高橋中心小學的一天清早,學校的郭瑞濤副主任就告訴我,在這一帶,學校學生傷人事件發生得比較頻繁。去年寒假前夕,鄰鄉磚窯灣中學一名初一學生,就喪命于4個同學的刀口下。

而發生在樓坪中學的暴力事件,起因是殺人者與被殺者前幾天在縣里參加中考發生了沖突,雙方交了手,殺人者吃了虧。學生回學校填報志愿,吃虧的學生就攜帶一張刀,進行了瘋狂報復。

年僅十五六歲的學生,居然有這么令人震驚的舉動,學生中普遍存在的暴力傾向,折射出學校教育的不完善和法制教育的缺失!

郭瑞濤非常贊同我的看法,他說,盡管中小學德育教育《大綱》已將法制教育列為德育教育的內容,但在這里,法制教育幾乎為零,學校德育教育所安排的法制教育,也只是走走過場。就身邊或者兄弟學校發生的暴力事件,許多學校并沒有就此吸取教訓,沒有就此教育學生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以及觸犯刑法的后果,無法讓這些暴力事件起到懲戒作用,甚至,由于法制教育的缺失,還有不少學生紛紛效仿,克隆暴力事件。所以有的孩子犯事昨天剛被教育、處罰了,今天又繼續去犯同樣的錯誤。

與法制教育同時缺失的,是學生的心理教育。以高橋中心小學為例,沒有一個懂心理學的老師,學校也沒有開心理學課。學生普遍在10~16歲之間,心理不成熟,很容易出現問題,如果不及時引導教育,這些學生就極易產生心理健康危機,辨別是非能力低弱。法制教育和心理健康教育的缺失,使得學校培養了一批批成績優異的學生,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造就出一批法盲。這是造成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校園暴力事件突出的重要原因。

為此,我們可以看出,法制教育在學生成長中的重要性。安塞校園暴力事件頻發現象告訴我們,學校特別是農村中小學校,更加要重視法制教育,從小培養學生法律意識或者說是刑法意識,這就要規范和完善法制校長的聘任、培訓、考評機制,專門安排授課老師,做好教學計劃,并給學生提供法律教育讀本。心理教育也然,必須有專職心理學教師,有心理學讀本等等,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減少校園暴力事件的發生。

      二、家庭教育的“荒漠化”
      

當地家庭教育缺失,因素頗多,其中畸形家庭是個不得不提的因素。“在高橋,單親孩子比留守孩子多。”高橋鄉教委的白主任這樣告訴我。

其實,單親家庭多的問題,在剛到支教點不久,我就注意到了。學校很多學生的家長,特別是男家長,普遍患肝硬化過早離開人世。如四(2)班的張凱,父親20多歲就因肝硬化而離開人世,至今母親帶著他和妹妹與外公一起過。后來我走訪及查閱資料分析,這和當地環境有關,也和當地人喜歡酗酒有關。酗酒在當地成風,平時沒有什么娛樂,不像城市,有朋友來了,可以去的地方很多,而這里,有朋友來了,就是喝酒。陜北人好客,熱情,他們一次次把朋友喝倒,最終也把自己一輩子該喝的酒提前喝完了,扔下家人和孩子。

還有個導致單親的因素,就是前面已經提到過的,不少婦女和別人跑了。而女人和別人跑了,我想,部分也和當地男人愛酗酒有關,一些男人酗酒回來后,就會發生家庭暴力,導致女人出走。
      

因這兩個原因出現的畸形家庭、單親家庭還在不斷增加,這樣的家庭大量出現,給家庭教育出了一道難題。孩子沒有享受到家庭的溫暖,不少單親家庭,唯一的家長也常年在外,對孩子的事毫不關心,孩子跟著親戚或年邁的爺爺奶奶生活,家庭教育等于一片空白。

      三、村小布局調整一刀切的后遺癥
      

村小布局調整是教育資源的整合,04年,延安就開始對村小布局予以調整,但聯系布局調整后的實際情況看,這樣的調整,對類似高橋這樣的山區鄉鎮并不合適。
      

布局調整后,在這些孩子接受啟蒙教育的村小,已經出現了不少問題。這些問題,在全國都很有普遍性。
      

首先,布局調整后,學生人數過少,老師沒有成就感。在延安支教過程中,我接觸到的所有村小老師對我說過同一句話:我無法預知村小的命運,上課失去信心。高橋12所村小,除了劉坪村小是2名老師28個學生外,其他的均是1個老師幾個學生,學生最少的村小只有3個學生。有18年教齡的徐清村小張海珍老師講了句掏心話:“說句大實話,10個左右的學生,很難讓我有成就感。”

還有一個問題讓村小舉步維艱,村小撤并后,投入幾乎為零。當地普遍存在有錢修廟無錢修學校的情況,村小布局調整和,在村委會眼里,村小已經成為可有可無的角色,在他們的思維中,這樣的學校遲早要消失,投入也白投入。

老的民辦教師待遇問題未解決,也極大影響村小正常教學工作。當地13個村小老師中,7名民辦及代課老師。因待遇低,學校難以聘請到水平相對高點的老師,今年剛聘來的3名代課老師,均只有初中文化,更談不上教學經驗,加上是一師一校,新來的代課老師業務方面只能靠自己摸索,嚴重影響學生的成長。宋莊村小的老師劉慧只有19歲,我們到宋莊村小那天,劉慧說:“去年初中畢業,我沒考上高中就回家歇著,今年上半年,村里讓我來教,自己也就是初中畢業,不知道怎么教這些孩子,但沒辦法,莊里沒有人教了,不來教,這些娃娃讀書就成問題。” 在劉慧之前,宋莊村小有3個老師教過。她前一任老師只教了一年,今年上半年,這個老師扔下教鞭做生意去了。

村小布局的調整一刀切,帶來了連鎖反應。如耽誤學生上學年齡。由于村小普遍離中心小學比較遠,上完一二年級的孩子年齡尚小,讓這么小的孩子到十幾里甚至二三十里外的中心小學住校上三年級,孩子又走不動,家長不放心,如果要到中心小學上,部分家長就得到學校附近租一間房子陪讀;而農村家庭大部分山地多,家長平時農務活多,不少家長因此會讓孩子反復在村小念一二年級。另外,村小教育水平普遍不高,為打好孩子基礎,不少家長也會讓孩子在村小重復上學,高橋中心小學三(1)班有個同學,曾經和他在村小同班的同學,都已經上五年級了。因為這些因素,直接導致中心小學學生年齡普遍偏大,以高橋中心小學三年級為例,只有一個學生是8歲,大部分在十二歲左右,年紀最大的有16歲。

學生年齡偏大,還容易過早出現感情問題。支教老師李娜在四(2)班上音樂課,讓娃娃們手拉手練習唱歌,結果幾個個頭大點的男娃娃拉過女同學的手后,幾天神情不定,據同學反映,有兩個還偷窺女廁所。弄得班主任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一刀切的做法,也影響孩子健康成長。其一,三年級以上孩子遠離父母,到中心小學寄宿。孩子年齡小,自理能力差,同時因孩子長期缺乏家庭的溫暖,容易導致孩子出現心理問題,再加上學校沒有心理教育課,沒有心理教育老師,致使部分學生性格孤僻,自我,冷漠,缺乏感恩之心,愛打架,厭學。這也給學校教育工作帶來很大困難。而類似的學生多了,同樣會使部分老師覺得管教不過來,時間、精力不夠,干脆就對這部分同學聽之任之。

其二,寄宿制的中心小學,大部分硬件設施跟不上,20多個學生擠一個宿舍。由于學校沒有生活老師,學生自理能力差,很多學生連起碼的洗臉意識都沒有,更別說洗腳和換洗衣服鞋襪,晾曬被褥。加上學生平時伙食差,飲食不衛生,身體普遍虛弱,很容易染上疾病,頭痛、肚子痛的現象在學校非常普遍。

給學生本身帶來的最直接的影響是,大部分學生的家離學校很遠,普遍要走1個小時山路才能回家,遠的要走兩三小時。對于三四年級的學生來說,周末回家很不安全,一是公路車多路窄速度快,易出交通事故;二是山溝里的山路,存在蛇蟲出沒、雨天山體滑坡塌方等危險。

一刀切的做法,也增加了中心小學教學和管理壓力。

村小布局調整,村小僅學前班和一二年級,導致教學質量普遍不高,在村小念完一二年級的學生中,甚至有“3+3等于幾”都算不了的。三年級全到中心小學就學,學生基礎差,這些學生進入中心小學后,和一二年級就在中心小學念書的學生在同一個班上課,學生知識水平、綜合素質參差不齊,導致老師很難在40分鐘的課堂內對癥下藥。此外,由于學生家普遍比較遠并很分散,導致學校與家長之間的聯系缺乏,原本就奇缺的家教,此時就顯得更加蒼白。

一刀切,也增加了失學率。由于中心小學比較遠,孩子寄宿,很多家長得租房陪讀,每個星期為孩子籌生活費等等,增加家庭負擔。而租房陪讀,又會影響到家庭經濟收入。正因為如此,會使部分家長動搖了讓孩子念更多書的決心,進而會讓孩子輟學,外出打工干粗活,步入和父輩一樣生命軌跡。而這些孩子沒有親自體會到“知識改變命運”的作用,今后成家后,他們讓娃娃接受教育的意識或許也同樣不高。使貧困地區的基礎教育出現不良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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