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種地的

                                                                                                                  ——寫在父親節

從上學以來，就不斷有人問我，“你父親是干什么的？”“種地的?！?nbsp;“種地的？不像，真的不像，種地也是搞科學種田的吧！”“不是，中國普通的農民，連我姥爺也是種地的（我沒有見過我爺爺），不會做別的工作！”我的回答是斬釘截鐵，理直氣壯，有一種心底的自豪感，而對方對我的答案往往不太滿意的口吻，怎么他的父親會是種地的呢？心里知道他們的語氣有表揚的意味，但是他自己也許沒有意識到，這個語氣對于父親，對于和父親一樣的中國的農民來說，是一種習慣性的歧視。確切的說，父親不能說是嚴格的種地的，他有自己的工作，一個月30塊錢的工作，他做了七年，家里的全部收入還是來自于種地，只不過那個時候種地時間更多的是我媽媽（書面上我一向是這樣寫的，實際的生活中我是叫“娘”的）。后來父親也更多地回家種地，所以我也一直以我父親就是種地的來看的。

農民的兒子就不能上大學嗎？每次遇到這樣的問題，我回答出這樣的答案，回到家里面，就會反問這些問題。父親就會笑著說，“我兒子從小就聰明，到哪里都會做得很好，就是種地的小子，沒有覺得自己很丟人吧！”此刻，我就會嘿嘿的笑，覺得自己當個農民的兒子挺自豪的！為什么，不太清楚，從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自卑，因為父親沒有告訴我什么叫做自卑，也沒有讓我覺得當個種地的有什么不好。所以，即使自己帶了玉米餅子去上學，而別的同學吃著面包，我也不覺得自己吃得差，畢竟那是自己從小就愛吃的食品，而且自信母親的廚藝一流，連酸菜，老咸菜都讓我20年來總是吃不夠！

父親是個種地的，從我認識他就是這個狀態。 這二十多年從沒有改變過，他自己也說過，他除了會種地，別的也不會什么。父親56歲，和這個國家同歲，但和新聞里說的我們55歲的新中國欣欣向榮不一樣，父親已經很老了，他笑得時候，臉上的皺紋全堆在一起，頭發也沒有多少了，和我在城里見到的不到60的男人是很不一樣的。怪不得人們不愿意是種地的。 

父親在十四歲的時候沒有了父親，也就是我沒有見過的爺爺。在他三十一歲的時候有的我。他經常說，我知道沒有父親的滋味，一定讓你們感覺到有個父親。上小學的時候，每當下雨，他就會穿上雨衣去學校把我背回家，年少體弱的我，一到下雨就不敢走路，從學校到家里大約有1公里的路程，下了雨，全是泥。父親將我藏在雨衣里面，一步一滑的回到家?，F在記不清父親當時有多累，七八歲的時候，怎么也有50斤的體重，相當于在雨中
背著一袋面粉，滋味肯定是不好受的。

上高中的時候，我開始跑校，在高一那年，我大病了一次，后來，每次我騎車回家，總是父親在山腳下等我，給我把自行車抗回我家里去。有的孩子回家和自己的父親說，您看人家的爹，下雨總是接送他小子！他的父親的回答是，你要是學習和人家一樣好，我也去接送。這兩者有聯系嗎？我至今不知道，自上學以來一直名列前茅，雖然不是最好。老師對父親說，你兒子一定能考上，父親回到家里會和母親很自豪的談論，在外人面前很少談起我的學習成績。當別人很有興趣的向父親討教教育之道的時候，他總是說，憑自覺，我才不管呢！但實際的情況是，大棒政策。在我記憶中，我們家還鮮有不能用來收拾我的東西，通火棍，掃帚，扁擔，更多是拳頭，在他生氣的很厲害的時候，我總是很倒霉的。我小的時候是個極其頑劣的人，說謊，點火，有的時候還逃課，從家里偷錢買小東西吃，和別的小孩子瞎玩，亂抽煙，每當父親逮住我的這些行為，等待我的就是一頓暴打，我那時候
也強，不論他怎么打，我就是不哭，他就打得越兇。所以在他告訴別的家長，他從不打我，我學習全憑我自己的時候，我就想笑，忍不住的想笑。

前面說過，父親1949年出生，小學三年級文化水平。當了15年的兵，最后，想找對象了，就退伍回來老家，托人找到了我媽媽，我媽媽小他七歲，個子和他一樣高。每當我問起我媽媽的時候，我媽媽總是說，找個當兵回來的，靠的住，就這一句就完了。父親剛從部隊上回來的時候還是很顯赫，鄉里想讓他去當會計，他不愿意去，那個時候，當官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他就到陽泉煤礦上去挖煤，在他挖煤的第二年，出了事故 ，煤礦塌方砸斷了腿，讓我不明白的是，他居然沒有給認為是工傷，結果好了以后，就只能找一個一個35塊錢的工作，因為他覺得沒有臉回去，這也直接導致我在5歲的時候，才第一次叫“爸爸”我姥爺常和我說，我連蹦帶跳的回去告訴他“姥爺，外面有個人找我娘”，而我姥爺居然告訴我，那就是我爸爸。我姥爺沒有女兒，所以后來，我們家就搬到了我姥爺那個村子住，這在農村是極被人小看的，村里也有很多小孩因為這個來欺負我，還是我表妹替我出的頭。我也是長大后才知道，父親當時決定去我姥爺的村里，心里也是極不好受的。 后來在我十歲的時候，我有了我妹妹，那時候，妹妹就是我的一個高級玩具，我寫作業的時候，會把她放在一個只有三條腿的桌子上，她就一動也不敢動，哭也不敢哭，直到我媽媽從地里回來，一看到媽媽，她就放聲大哭。父親對妹妹不象對我那么嚴厲，我經常說他對我妹妹好，對我不好，他的理論是，女兒是人家的，長大不知道要嫁個什么樣的人，趁著在父母身邊，一定要過得快樂，兒子就要嚴加管教，不能沒有規矩。到現在他還是這個態度，有時候會讓我后悔早生了十年。當村里的人都出去打工掙錢的時候，父親就種上了我們村的很大比分的地，我姨夫種著更大的一部分。很多人說他傻，他依舊很辛苦的勞動，我們那里是個革命老區，什么都貴，就是糧食便宜，當時的玉米只有八分錢1斤，辛苦一年，去掉繳納公糧，就只夠一家人的吃穿了，父親的話是，起碼不用和別人借糧食過日子，我們那里種不下糧食，和人家借糧食吃得人也是有的。

長期的勞作，讓他的脾氣變得很壞，經常和媽媽因為一些事情吵架，有時候還打人。但自從我上大學，妹妹上學以來，他的脾氣還是改了很多，也溫和了不少，我回家的時候，還常常嘿嘿的笑著問我，小時候打我很多，會不會記恨他 ，這個時候，媽媽就會在一邊打岔，說父親是怕我記仇，將來不養他，心里怕得慌。 父親就急著解釋當初打我是為了我好，還一再強調，老子打兒子是天經地義，沒什么不應該。我也就笑著回答，告訴他，他當初是怎么打我的，我將來就怎么還給他，他就嘿嘿的笑著，不做聲了。過年吃飯的時候，他夾了塊肉放在媽媽的碗里，“給你夾塊肉吧，只有你是能夠和我同甘共苦的人啊！小孩們是靠不上的”我的眼淚無聲地流著，偷偷的抹去，怕被父親看見，突然覺得自己是個過客，一個家里面的過客，從小到大就讓父母操心，讓父母養著，24歲了，也沒有給父母分擔過什么東西。

每次離家，父親都會問，帶多少錢??？我不想回答，覺得自己是個債主。自己一回家，欠父親債務的鄉親就會來還錢，因為這是約定俗成的最后期限，不能讓人家孩子上學沒有生活費，種地的供個大學生不容易啊！種地的供學生，這是父親讓我改變命運的唯一的出路?！爸灰憧嫉蒙?，砸鍋賣鐵，撿破爛也要供你！”父親和母親的豪言壯語，他不想我再做種地的，他希望我能夠自食其力，過上體面的生活。如果說，30歲的父親是為了養家而種地，而45歲以后的父親，則完全是為了供我而種地了。小學的時候，學費不貴，一年四五十塊錢，糧食也不貴，八分錢1斤玉米，一年有2000斤足夠我上學，小學畢業，大概花了七八百塊錢，折合玉米1萬斤。上了初中，各種費用開始上漲，糧食價格卻沒有漲多少，三年下來，大概花了2000塊錢，折合玉米2萬斤。1995 年考上了陽泉市礦務局最好的重點高中，一年的費用大概要800元，三年下來，將近3000元人民幣，折合玉米2.5萬斤。高一大病一次，花了5000多元，折合玉米4萬斤。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趕上擴招，學費上漲，一年除掉生活費，要交給學校4000元，3萬斤玉米，再加上各種生活費用4000元，一年8千元，我讀了4 年，3.5萬元的人民幣，折合玉米15萬斤。一個種地的父親需要1年至少賣掉4萬斤的玉米，才能保證自己兒子的學業，而正常的農業生產的費用還沒有算進去。高中之前的12年，我沒有體會到父親的艱辛，大學的四年，我看到了父親的沉重，每年4萬斤的玉米，從春天種地到秋天收回來，父親和母親成天忙碌在地里面，為了省錢，他們不雇人，茫茫的土地上，灑滿的都是父親和母親的汗水。上了大學，多年沒有回家參與秋收活動，假期回家看到父親開了裂口的手，一個冬天都難以愈合的手，就知道我的學業中承載了多少父親的苦難。后來上了研究生，好不容易不用和家里要錢了，卻也在四年的大學生活里，養成了花錢的習慣，很難改的了。我從來不敢告訴父親我的衣服是多少錢，我一百多買的衣服，我都要告訴他們是不到五十塊的買的，他們還覺得我花錢厲害多了，真不知道我告訴他們那衣服的真實價錢時，他們會怎么想我。前年回家，給父親，母親，妹妹各買了一身衣服，給妹妹的一身JSW花了我四百塊，在我今年回家的時候，發現被媽媽拆了，當門簾掛那里了。

對父親的感激太多，以至于無法用語言表達，家鄉的父母為我們操勞的太多了。讀書19年，花掉了父親種出來的近30萬斤的玉米，就是150噸，用超長的卡車可以裝上滿滿的10輛，可用裝四節火車皮。這些糧食都是父親種出來的，收割來的，再換成錢，用這些玉米來奠基我的未來的。

我從來不言失敗，因為我覺得父親是個成功的人，有他的支持，我不能夠承認失敗，最多認為是挫折，我喜歡吃玉米，喜歡和人說我的父親是種地的，只有這樣，才覺得心里面踏實，才能背得動150噸玉米的期望的重量，才能對得起我的父親，一個種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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