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經濟形勢務虛會
2006年2月13日下午,中國稅務雜志社408會議室,六位學者對一系列重大命題的熱烈討論正在進行。此次座談緣起于王建在中國稅務雜志社《香港傳真》上的一篇名為《改造我們的研究》的文章,文章列舉了十個有悖于傳統經濟理論的現實問題,此文引起了不少學者對現實問題的共鳴和思考。參加此次講座的學者包括:中國人民大學農業和農村發展學院院長溫鐵軍、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社會發展部部長丁寧寧、中國宏觀經濟學會研究員王建、中國土地學會副理事長兼秘書長黃小虎、國家發改委體改所國有資產研究中心主任高梁、中國稅務雜志社社長張木生。
下面是高梁在會議上的發言:
高梁:王建寫的《改造我們的研究》,很有啟發性。關于虛擬經濟,王建做了很多研究。我對這方面的理論不太熟悉,但1998年回北京前,我在南方做過兩年期貨操盤手,這里想從微觀操作的角度,談談對虛擬經濟的看法。
現代各種金融衍生工具起源于農產品期貨,兩者的基本原則和操作方法應該沒有大的區別。期貨交易和通常的股票交易,在操作規則上有兩點明顯不同:一是股票只能先買后賣(做多),期貨則也可以先賣后買(做空);二是買股票必須足額付款,買賣期貨則只需要交百分之幾(我國是5%)的保證金,到交割日再全額付款。這就是“買空賣空”和“以小博大”。大家都知道,期貨市場的主要功能是套期保值,減少大宗同質性商品交易的價格風險。但是,價格風險只有在連續的交易中才能被眾多交易當事人分擔。規避未來實物交易的價格風險,要以無數的投機交易為前提。“以小博大”是風險的極度放大,在期貨市場中多數散戶必然是受損者,甚至血本無歸,只有極少數人能發財。莊家操縱市場、興風作浪更是由這個市場制度本質決定的、與生俱來的丑惡面。
所以,在期貨市場對某個具體品種的買賣,除了最后交割日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之外,整個過程中的所有交易活動,不過是賭博而已。在股市中,莊家操縱價格必須先大筆買進,然后才可能拋出。而在期貨市場,“多方”、“空方”卻是真正對壘的兩個陣營,價格的被“發現”,完全取決于哪一方能“拍”出多少“保證金”,拼的是資金實力。真刀真槍在期貨市場玩的人,最清楚這個市場是怎么“配置資源”的。國外發明炒股票期貨的“數學模型”的經濟學家得了諾貝爾獎,但揭露金融衍生品市場本質的作品,卻沒人理睬。
很多人知道1995年“3.27”國債期貨事件,多、空兩方殺紅了眼,竟玩起了“空手道”。結果剛開張了一年的國債市場就關門了。在這里我想舉1996~1997年的海南中商所“965”咖啡事件的例子,這個故事不太出名,但我覺得更能說明問題。
海南中商期貨交易所的咖啡期貨是個小品種。我國只有海南產咖啡,當地持有現貨的商家多數“做空”。1996年初,大批大陸資金到中商所“做多”,在某個交易日發動。多、空兩方經過猛烈交鋒,空方資金不敵,被“逼空”。當時國際咖啡平均價格大約是每噸1.7萬元人民幣(期貨市場上每手一百公斤,1700元左右),在一周內,965咖啡價格被抬到3500元以上。空方大戶沒有現貨的,眼看要傾家蕩產。于是中商所當局規定,允許空頭進口咖啡交貨。據說那年從越南緊急進口的咖啡,等于中國十年的消費量。多方拿到大批現貨咖啡,成了燙手的山芋。在其后將近一年中,這批咖啡貨單成了在大戶們之間來回傳遞的“籌碼”,利用它呼風喚雨、制造謠言,在后續的咖啡交易中,不斷演出“逼空”、“逼多”的好戲,就像蕩秋千一樣,在999元到四千元之間來回擺動,背后不知道演出了多少黑幕故事。到1997年春,證監會終于宣布停止咖啡期貨交易,此后不久,中商所關門,全國14家期貨交易所只剩下今天的三家。
當時其他多數期貨品種也充滿了黑幕和丑聞,不再列舉。實踐說明,在一個投機機制大于正常供需機制的市場,對資源的配置可以是逆向的,會造成社會財富的巨大浪費。
投機市場是賭場,玩的是零和游戲。你的收益必然是別人的虧損。索羅斯在泰國、馬來西亞賺了大錢,在香港和俄羅斯又賠了進去,相應的,泰國、馬來西亞必然有不少人賠了,在香港、俄羅斯有不少人賺了。這和作為生產過程延伸的商品流通完全不同。我們不否認期貨市場積極的一面。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其中絕大部分的投機成分,不可能形成商品的增值。我認為,所謂期貨和金融衍生品市場,本質上是有錢人之間的財富再分配游戲。
另外,根據期貨交易規則,全世界每天兩萬億美元的金融衍生品交易中,真正發生的現金流不過是兩萬億的百分之幾。這不一定準確,是要求教于專家的。
其次,我想順著王建的話題,談談“改造我們的改革理論研究”的問題。
從改革開放初期,中央就一再提出要正確處理發展、改革、穩定三者的關系。(1985年《中共中央關于“七五”計劃的建議》中就提出了“處理好經濟發展、體制改革、人民生活的關系”),講了20年了,但三者是什么關系,怎樣從我們27年的改革實踐,怎樣國際經濟教訓中加以總結?我們的改革理論界似乎很少涉及 這方面的講座有一部分人盡管說要“堅持社會主義原則”,但顯然對俄羅斯“一步到位的”轉軌十分向往。
1991年蘇聯解體后,政治上實行了多黨制的“憲政”制度,經濟轉軌實行“休克療法”,價格進一步放開,商業銀行一步放開,國有大中型企業在四年內80%實行了私有化。原來的國際國內市場聯系很大一部分被切斷,通過官商勾結廉價收購國有企業的私營老板們忙于投機和抽逃資金,無心踏實搞生產,結果經濟衰退、社會混亂、兩極分化、群眾生活困苦,民主政治一度變成寡頭操縱的“金權政治”。國外敵對勢力乘機實行戰略包圍,步步進逼。俄羅斯“休克”十年,只是仰仗國土廣袤、資源豐富和原來的軍事工業科技的老底子,才沒有“長眠不起”,靠著新一屆政府“撥亂反正”,加上國際油價高漲,這幾年剛緩過勁來。
當初俄國的“青年改革派”不是沒有預見到激進改革會帶來經濟衰退、腐敗和國有資產流失,但把這一切都看成是“轉軌必要的代價”,實際的代價是犧牲了經濟社會發展、甚至國家安全的利益,成了“為私有化而私有化”,機械搬用西方的“理想市場經濟理論”硬套本國實際,實際付出的代價,是十年衰退和國際戰略地位的喪失。
宏觀地看,可以認為俄羅斯的“休克療法”,是犧牲發展和穩定的最高利益、服從所謂“市場化改革”這一次要目標的典型。我國改革走“漸進式”道路,注意直轄市三方面關系,是符合我國基本國情的。
經濟改革是為了激發經濟運行的活力,更發地促進經濟的發展;改革的過程也是社會利益出現分化的過程,改革必須以保持社會穩定作為基本的邊界條件。這就是“漸進式”改革所必須遵循的基本原則。
首先,改革開放,必須以國家的經濟社會發展的戰略目標為最高原則。
“發展是硬道理”,但我們一度流行的發展思路,就是“完全市場化和全面開放——發展勞動力比較優勢——融入世界分工體系”這樣的邏輯體系。發揮勞動力比較優勢和參加國際分工當然也有必要,但今天必須更多強調通過產業結構優化和技術升級的支撐作用。對于中國這個經濟科技相對落后的國家,之所以不能盲目照搬“私有化”、“市場化”、“自由化”理論,主要是基于以下幾方面理由:
第一,我國作為后發展國家,和發達國家、跨國公司相比在整體組織水平、科技水平、企業競爭力和市場規范程度性等各方面,處于弱勢地位。經濟體制改革如果過分強調市場化私有化,過分削弱國家的管理組織能力,放棄國家對本國產業的組織、支持和保護作用,就可能成為拉美那樣的“弱勢國家,渙散社會”,永遠處于競爭的下風,被鎖定在國際產業鏈的低端,成為“打工經濟”或“依附型經濟”。這決不是我們的經濟發展戰略目標。
第二,長遠的發展要領先自主科技創新能力的提高。科技的發展,既要依靠企業和市場的基礎作用,也要依靠政府制定通過前瞻性的經濟科技規則,整合國家經濟科技資源,資助科技開發,組織產學研結合的國家創新體系。科技發展規律不同于經濟規律,又必須和經濟結合,離不開領先政府的引導和組織。
近年來,中國對外貿易在經濟增長中占了主力地位。對外貿易中57%由三資企業完成。其中,電子業達到92%,機械制造達到70%。外商控制了主要的出口渠道。20多年了,我們還沒有學會通過自己的貿易組織去拓展世界市場,而且把自己的工業組織領導權一步步地送給外國人。中國確實要解決就業這個基本問題,但就業只能通過外國人來組織?這么走下去,中國經濟本質上成為打工經濟,是外國公司在中國雇用最便宜的勞工,使用中國能源,污染中國環境,向母國提供最便宜的消費品。這不是中國人組織的經濟,不是自主自立的經濟。
資本主義的發展,尚且有拉美道路和日韓道路之分。本質上看,拉美道路是依附型、殖民地型,日韓式道路是自主型發展。日韓道路,本質上就是技術立國、自立自強。現在一提自主創新,就有人扣帽子:“你們要搞閉關鎖國”。韓國在亞洲金融危機中受到重挫,有人幸災樂禍,說要謹防掉進日韓自主創新的陷阱。它怎么成陷阱了?恰恰是那樣才能贏得強國地位。我要問一句:中國是不是永遠要服從今天的國際分工?是不是要把過去已有的工業體系、科技體系全部打亂拆散,并入跨國公司,徹底變成打工經濟?市場經濟最后是不是一定要走到資本主義?對外開放是不是一定要走到殖民地才算徹底,否則就是半拉子工程?
當前我國面臨的突出問題,就是科技落后導致工業競爭力不足,對外依賴性增強。中央提出,“把自主創新作為結構調整和增強國家競爭力中心環節”,具有重大意義。什么叫自主創新?首先自己得有主心骨,有自己的地盤,有自己的研究院所、自己的企業——不是外國人控股的企業,也不是外國人控制經濟權的企業,是中國人控制的企業。現在,全國上下都要搞合資,不合資就是不開放,不改革。合資以后,中國是不是就永遠被外國人牽著鼻子走?
改革開放有個前提,國家要走社會主義道路。就是說,要讓大多數人過好日子,有起碼的社會公正和公平,要捍衛國家的主權,自立自強。開放必須是堅持自主權的開放,不是殖民地型的開放。劃不清這個界限,改革開放的未來就是拉美式的殖民地型的開放。如果是這樣的開放改革,我反對。我個人信奉的改革開放路線,就是中央一再強調的,堅持社會主義原則的改革開放。
必須強調產業競爭力、國家競爭力,強調保持自主的戰略追趕態勢;注重發展和安全(國防、產業、能源資源、生態環境)的統一。這才是真正的“硬道理”,單純依賴“招商引資”的發展是違反科學發展觀的精神的。
第三,中國的最大國情是人口眾多、資源緊張,這決定我國不可能完全遵循西方式的資本主義發展道路,而必須更多地公平性,更多地注意民生,注意可持續發展。要轉變經濟增長方式,走資源節約型發展道路,也不能僅靠企業短期利潤驅動的市場機制,從另一面看,用改革開放促進發展,必須符合科學發展觀,必須以國家競爭力為基本導向,必須超越GDP目標。瑞士洛桑的“國家競爭力”評價指標中,對“制度”的優勢提出了兩個基本定義:第一,系統開放性和系統自主運行有效性的平衡;第二,微觀活力和宏觀調控的平衡,分散和集中的平衡。這也應該是我們的基本原則。
所有成功實現趕超的后進國家,其工業科技的進步必然是“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相結合的過程。而不是單強調某一方面。要追趕發達國家,必須正確處理“將企業推向市場”和“國家支持保護”的關系、正確處理“借助外力”和“保持自主性”(吸收消化、增強自主創新能力)的關系,正確處理企業短期效益和基于科技發展規律長期戰略利益的關系。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要國企改革限期完成。先是MBO,老百姓反得厲害,暫停。于是就搞合資,能賣的全賣掉,城市把地皮賣掉,地方把自己的骨干企業賣掉。換得一時的財政收入,一時的減輕政府負擔;得到一時的局部利益,丟的是長遠的整體利益。
一個招商引資,一個限期國企改制,這兩條是地方政績的硬指標,逼著他去賣家底。前提是國有經濟退出競爭性產業。政府要少管,那讓誰管?讓外國人管,把中國的經濟命脈奉送給外國人?在利益的驅動下,省以下的骨干企業紛紛出賣,而且是廉價出賣、限期出賣,以賣為榮,就好像誰賣得快誰就升官。
裝備制造業有幾個例子非常典型:大連電機廠、寧夏西北軸承廠、合肥變壓器廠等,都是先叫外國人51%控了股。控股后馬上把銷售渠道拿走,財務拿走,總經濟拿走,名為合資,實際上由外方控制。控制后就搞虧損,一個勁兒地虧。零配件一定要進口,高進低出。連年虧損,中方一看沒轍,再談。外方說,股權我全要。我所研究的幾個企業,都是三四年的時間,全部玩完。
合資前,這些企業有的是虧的,但也有不虧的。過去虧有幾個原因:第一,在裝備工業領域,中國企業的市場越來越小。大量進口外國裝備,然后合資企業侵占本國市場。裝備工業的主體是國有企業,市場讓人家占領,國企能搞好嗎?第二,根據統計,多年來國企的平均稅務負擔是外國企業的兩倍。開放初期,外商對中國大陸不了解,為了鼓勵人家來投資,搞了一系列稅收優惠,現在連續20多年了。可能是我孤陋寡聞,我沒聽說過一個國家是這么干的。這么玩兒是在自殺。第三,一片“國企失敗論”,說國企就是搞不好。然后是“吐痰論”,說國企不能搞好,國有經濟強大了,計劃經濟就更沒法動了,寧可搞壞以后私有化。這是流氓改革理論。這私折騰了十幾年,等于縱容總經理監守自盜,把工廠搞黃了,資不抵債,負資產、零資產。然后說算了,你給評估吧。本來價值一億的廠子,評估一千萬,他先出兩百萬買下,五年還清。兩百萬還是貸款,銀行居然貸給他。買下以后,再免幾年稅,這廠子就是他的了。什么叫MBO?不全是這么玩兒的嗎?分明就是挖國家的墻腳,貪污腐敗。后來MBO不行了,又賣給外國人。地方官一要招商引資,二要國企限期改革,三要丟包袱,還有什么破產政策、國家給財政減免等,動不動就罵國有企業不行,因為制度不好,一定要把國企搞死。
問題在于,這些企業中有一部分是國家裝備工業的中堅骨干、國防安全的支柱,全搞完了怎么辦?這樣下去,國家政權也就完了。我不知道某些人心中有沒有經濟發展戰略,有沒有國家安全?還要不要為國家負責,為歷史負責?
所以,我們必須以建設創新型國家作為戰略指導思想,正確規定政府、市場,企業之間的關系,國有經濟和私有經濟的關系,保持國家對戰略、骨干產業的控制權。只有這樣才能幫助本國企業在激烈的國際競爭中提高自身的競爭力,才能提高國家的整體競爭力。
最后,改革必須以社會穩定作為底線。如果改革的指導思想,不遵照統籌經濟社會平衡發展的指導思想,縱容官商勾結、腐敗橫行,聽任社會不公平和貧富差距不斷拉大,甚至公開站在權貴資產階級的立場,蔑視群眾呼聲,損害廣大人民的利益,就等于在積累社會矛盾,甚至可能葬送國家建設和改革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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