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堡戰役后,河東紅軍主力穩住了陣腳,局面也大為改觀。
雖然河東紅軍主力的生存危機尚未根本解除,但從后來的情況發展來看,他們實際上已經熬過了因寧夏戰役流產所帶來的“黑暗低谷”,“勝利成果”也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從環境上來說,胡宗南部主力停止進逼暫取守勢,那個“萬不得已”時要付諸實施的“作戰新計劃”至少也可以緩行,部隊可在現地獲得休整,蘇區可得進一步鞏固……
而從國共正在進行的秘密談判的大局上來說,共產黨的地位也隨之得到了增強。
寧夏戰役流產而“徐陳”組成“西路軍”之際,國民黨談判代表陳立夫給共產黨談判代表潘漢年開出的價碼是:⑴紅軍可縮編至三千人,其余由寧方編遣⑵師長以上官佐由寧資遣出洋考察,半年后回國按材錄用⑶可派代表參加國會及在各軍政機關工作,并要求周恩來赴寧與蔣介石“面談”;而山城堡之捷后,中共中央更有底氣地堅拒了這個苛刻的條件,故而到了“西安事變”爆發前的12月初,國民黨方面這個“紅軍縮編至三千”的價碼,就變成了“三萬”[1]。而就是這個價碼,中共中央也再度明確表示了拒絕:“紅軍僅可在抗日救亡之前提下承認改換抗日番號,劃定抗日防地,服從抗日指揮,不能減少一兵一卒,并須擴充之。彼方如有誠意,須立即停戰,并退出蘇區以外,靜待談判結果”,“我們決心以戰爭求和平,絕對不作無原則讓步”。[2]
討價還價是談判桌上的常生態,但價碼取決于籌碼,那還是服從統計規律的。
而戰場較量之勝負得失,就是權重極高之籌碼,雙方勢在必爭:蔣介石在開出的價碼未得滿足之后,必欲發起新的進攻以圖勾銷共產黨手中那不多的幾個籌碼;而志在“肩負起挽救民族危亡領導責任”的共產黨人,自然也不會在“彼方步步進逼,要價日增”的前提下接受“招安”之局。如此,共產黨人除了開展廣泛的統戰工作,在“各方面造成停止進攻紅軍的運動,先醞釀,然后發動。一處發動,到處響應,以此迫蔣停止剿共”外,更重要的,還要準備以戰場上的勝利來贏得自己的生機。
山城堡之捷后,毛澤東和彭德懷等就擬再戰胡宗南,以鞏固和擴大有利局面。
11月26日,中革軍委發布命令:“任命彭德懷同志為前敵總指揮,任弼時同志為政委。除西路軍外,一、二、四方面軍及其他兵團,人民武裝,統歸前總指揮”[3],這意味著河東紅軍三大主力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統一指揮”。同日,毛澤東在致彭德懷電中通報國際國內形勢后,特意指出:“紅軍能在定、環地區熬過一個月就好。[4]”
30日,毛澤東電示彭德懷:“敵進則堅決消滅之,數日內敵軍仍有進攻可能[5]”;而彭德懷則于當日24時致電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張國燾,提出:“丁師慘敗后,蔣、胡已感困難,引起了戰術上的變化。在一月內我求得再打一戰,消滅胡部四個團左右,可引起戰略上的變化,使之不能不暫取守勢。如一個月內不能求得戰爭,打成相持局面,我得休息整理,使三個方面軍進一步團結和一切行政、戰術初步統一起來,……[6]”
彭德懷還對河東紅軍主力行動方向提出了建議:
⑴向西政治上不利。經過高山草地,回民區域,給養不易解決,衣服鞋襪不能克服寒冷。
⑵向南政治上好,以出河北抗日為目標,雖布〔師〕出有名,亦可擴紅籌款,但有使張、楊為難,且可吸引蔣向陜、甘增兵。胡敵不聽我們調動,而乘隙進攻鹽池、定邊,聯成寧夏、陜北封鎖,進占保安,動搖基本蘇區。
⑶向東以援綏抗日,準備在神府東渡,政治更好,更可保全蘇區以東,赤化安邊、橫山、榆林、米脂、神木、府谷、吳堡、東勝、河曲,發動蒙民鞏固北面防線,在圍攻榆林、米脂下調動二高。集中恢復瓦窯堡及陜北蘇區,紅軍得以休息訓練,惟擴(紅)、籌資較差。但這一行動前盡可能在定、安、鹽、環四縣之間,在定開始主力戰時,我軍正式發表宣言援綏抗日。故第三方案在各方面說來均較好。[7]
次日凌晨3時,毛澤東與日前到達保安的周恩來、朱德、張國燾聯名致電河東紅軍前敵總指揮彭德懷、政治委員任弼時,指出河東紅軍主力的“當前行動方針”還是“就地堅持,準備打胡”:
甲、李毅承認盡力使全線停止,但又承認無法長,該方面蔣不愿取長期守勢,我軍仍須一面整理,一面準備作戰,再打一仗則大局已定。
乙、一、二月后,綏遠、西北、全國有起較大變化可能,李毅建議我軍熬過一、二個月。
丙、十二月確定在現地區,以隨時準備打胡姿態,加緊休息整理,最小限度經費可以解決,衣服可以做齊。[8]
雖然生存危機尚未完全解除,但從這些切切實實的謀劃中仍然輻射著堅強的信心。
同一天,毛澤東起草的朱德等紅軍將領名義致蔣介石的信中,更是洋溢著一派豪情:
吾人雖命令紅軍停止向先生之部隊進攻,步步退讓,竟不能回先生積恨之心。吾人為自衛計,為保存抗日軍隊與抗日根據地計,不得已而有十一月二十一日定邊山城堡之役。夫全國人民對日寇進攻何等憤恨,對綏遠抗日將士之援助何等熱烈,而先生則集全力于自相殘殺之內戰。然而西北各軍官佐士兵之心理如何,吾人身在戰陣知之甚悉,彼等之心與吾人之心并無二致,亟欲停止自殺之內戰,早上抗日之戰場。即如先生之嫡系號稱勁旅者,亦難逃山城堡之慘敗。所以者何,非該軍果不能戰,特不愿中國人打中國人,寧愿繳槍于紅軍耳。人心與軍心之向背如此,先生何不清夜捫心一思其故耶?[9]
懇切動人的語氣背后是勝利注入的底氣,言語所輻射的力量自然就大于了言語本身。
看形勢也好,找機會也好,都只能立足于自身。
遺憾的是,這樣立足于自身的信心,在西路軍主要首長身上,卻日漸消褪。
被視為西路軍大敵的毛炳文第三十七軍西渡和東返期間,西路軍首長實際上已經開始對“馬家軍”有了更接近清醒和客觀的認識,當然也對自己此前信心滿滿打包票要完成的“任務”所面臨的困難有了切身的感受。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其實與河東主力是一樣的:如何立足于自身,尋求擺脫生存危機的辦法!
毛澤東、周恩來等提出的辦法可以概括為:“集中兵力打殲滅戰”、“保持東邊回旋余地”,以戰斗的勝利來開展局面——甚至具體到了“凡打兩團以上之敵,二兄均宜親自指揮,親自看地形,親授干部以機宜”。這樣的“指示”在今天的人們看來屬于“老生常談”,而在一些親歷失敗有著糾結心態的當事人看來,也大有“站著說話不腰痛”且“不著邊際”之嫌。
所以當時徐向前起草的“徐陳”對毛澤東等的回復是:“我們現無能集優勢兵力[10]”。
數十年后,他在《歷史的回顧》中總結道:
在敵強我弱的條件下,我軍進行戰役戰斗,歷來重視集中兵力,形成拳頭。而西路軍擔負的任務及所處的地形條件,卻使兵力的集中,受到極大限制。開始,我們對馬家軍的戰斗力估計不足,有輕敵思想,西進時兵力不夠集中,古浪一仗吃了虧。“亡羊補牢,未為晚也!”然而,當此之時,建立根據地的任務擺在面前,壓倒了一切。我們想集中兵力,事實上卻集中不起來。河西走廊是條“弄堂”,地勢狹長,堡寨稀疏,走上幾十里地,見不著一戶人家。每個堡寨,一般頂多能夠容納一營的兵力,堡寨周圍,盡是荒涼的戈壁灘。兩萬多部隊停下來建立根據地,要占據地盤,要吃要住,能不分散嗎?這樣,就在從山丹到涼州的三百多里地段里,拉成了“一字長蛇陣”。中央要求我們“集中兵力”,“齊打齊進’,原則上沒有錯,但實際上是同建立根據地的任務和當地的地形條件相矛盾的。我們提了不同意見,沒有下文,便只能分兵固壘,就地堅持。要想集中兵力擊敵,擺脫被動挨打的局面,真比登天還難。[11]
這也許是言之成理的理由,卻是一個無法重新通過實踐驗證的理由。數十年后再重新檢點,無論什么人怎么去質疑,都難逃“站著說話不腰痛”的反詰。可問題在于:如果不考慮東返,除了“集中兵力”、“齊打齊進”,還能有什么贏得生存發展機會的更好辦法?“建立根據地”與“占據地盤,要吃要住”,真的就對立得互不相容?中國工農紅軍在土地革命戰爭中的革命根據地,又有哪一個是僅靠“占據地盤,要吃要住”發展起來的?建立根據地的首要前提是“擊破敵人的進攻”!不擊破敵人,一切皆無從談起!而“集中以應付敵人,分散以發動群眾”,這不也是紅四方面軍將士們在經營建設鄂豫皖、通南巴這兩大根據地的實踐,多次使用過的有效辦法么?
而遍查這個時期西路軍作戰紀錄,沒有一個團以上建制的殲滅戰。
數十年后,《歷史的回顧》在批評中央后拿出的辦法是:繼續西進,取得國際援助再回師橫掃而東進。這個問題我們在前面已經作過剖析,這是不可能也是不可取的!而且,就他所陳述的關于地形、就糧等種種不利于“集中兵力齊打齊進”的困難條件來說,在“繼續西進”的進軍沿途也是同樣存在甚至還有可能更為惡劣的!——同樣有“要吃要住”的問題而且還更困難!如此,向中央要辦法,可遠隔數千里之外的中央還能給出什么辦法?把這“比登天還難”的原因,歸咎于“建立根據地”的任務——這可是渡河之初他們要來而且信心滿滿保證能完成的啊!公道不公道哩?東返?他們此前此后都不愿意考慮而且的確也存在不少困難;西進?不僅取決于西路軍能否在西進途中克服與“建立根據地”同樣的困難,還取決于如何與“遠方”援助物資到達的時間相契合——而這又并不是當時的中共中央所能左右的,甚至“遠方”也不一定能左右:兩度變換接濟地點,物資蹉跎往返轉運,運抵安西的時間怎么提前得了?
要說“比登天還難”的話,中央豈不是“比登天更難”?
這個情況,中共中央在此前此后就再三對西路軍首長表明過的!11月25日,毛澤東在對西路軍首長作戰部署的回電中,更是決然地要他們打消對“遠方援助”不切實際的幻想:“遠方接濟,三個月內不要依靠。目前全靠自己團結奮斗,打開局面[12]”。
如此,除了“就地堅持,打開局面”,還能有什么擺脫生存危機的良方?而要“就地堅持,打開局面”,不先“集中兵力各個擊破敵人”,還能有什么破解困局的妙招?雖然此間遭遇的確是此前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困難,河西走廊的地形和“馬家軍”快速機動能力也的確在很大程度抑制了紅軍戰力的發揮。但正因為如此,才更需要以極大的堅忍和耐心集中兵力創造各個殲敵的機會!……
舍此,絕無任何贏得生存發展機會的可能。
對此,西路軍失敗后回到延安的陳昌浩終于有了比較清醒的認識與檢點:
(當時我們)未以擊滅敵人為接通遠方之基本條件。如果正確估計到甘北敵情、地形及戰局內容與戰略要素,不能擊滅當前之敵,是不能希圖完成其某種戰略任務,何況西路軍當前任務之如此巨大,不擊滅二馬至少給予嚴重與基本打擊,迫其一時停戰是不能完成“接通遠方之任務”的,然在當時我們有著這樣的估計:
A、以敵力及地形對敵之優勢,毛炳文部之繼進,不愿在涼州以東與敵作不利之決戰;
B、以為相當團聚兵力接次或集結前進,在極力講求避免決戰條件之下,可以先進入甘肅、玉門、安西,先接通遠方得到補充再與二馬決戰;
C、企圖執行限期占領甘、肅二州與安西之任務,而唯恐損失實力不能按期完成任務。
這樣觀念,若有相當根據,然在實際上既不能逃避決戰,在敵人緊迫進攻之下,不先求擊退敵人是不能達到目的地的。這一戰略估計的不正確,結果不能在古浪山丹地段集力打敵,不能在涼州到永昌山丹地段集結全力打敵,……即使進入肅州以西,“我能往寇亦能往”,不擊退敵人又如何能取得東西到手呢?這一教訓是值得注意。[13]
相較于《歷史的回顧》,不能不認為陳昌浩的反思更為中肯。
注釋
[1]楊奎松《失去的機會——戰時國共談判實錄》第24~第27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12月第1版。
[2]《毛澤東、周恩來關于國共談判情況及我們的原則立場給張學良電(1936年12月10日15時~17時)》,《中國共產黨關于西安事變檔案史料選編》第174頁,中國檔案出版社1997年8月第1版。
[3]《任弼時年譜(1904~1950)》第305頁,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
[4]《毛澤東關于國際國內形勢及紅軍任務致彭德懷電(1936年11月26日)》,《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1058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5]《毛澤東關于今后工作任務致彭德懷、任弼時電(1936年11月30日)》,《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903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6]《彭德懷關于目前行動方針與十二月份作戰計劃致毛澤東、周恩來等電(1936年11月30日24時)》,《鞏固和發展陜甘蘇區的軍事斗爭⑴》(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第891~第892頁,解放軍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
[7]同上。
[8]《毛澤東、周恩來等關于紅軍戰斗部署致彭德懷、任弼時電(1936年12月1日3時)》,《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1058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9]《致蔣介石 (1936年12月1日)》,《毛澤東書信選集》第87~第89頁,人民出版社1983年12月第1版。
[10]《徐向前、陳昌浩關于敵我情況致朱德、張國燾并中央電(1936年11月24日23時)》,《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899~第900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11]徐向前:《歷史的回顧》第375頁,解放軍出版社1998年4月第2次印刷。
[12]《毛澤東對西路軍作戰部署致徐向前、陳昌浩電(1936年11月25日24時)》,《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902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13]《陳昌浩關于西路軍失敗的報告(1937年9月30日)》,《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986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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