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民兵,1940年,徐肖冰 攝
山東沾化,著名的“冬棗之鄉(xiāng)”,西依渤海,位于魯北平原的徒駭河下游地區(qū)。
抗戰(zhàn)初期,沾化的情況跟山東其他地區(qū)沒什么區(qū)別。國民黨的縣政府和縣黨部望風而逃,各路雜牌部隊以抗日為名,一哄而起,官匪勾結(jié),競相擴充地盤,勒索百姓,廣大人民群眾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直到共產(chǎn)黨在沾化誕生并扎根,組織群眾,拉起武裝,沾化人民終于在黑暗中看到光明。
1942年1月,沾化縣抗日民主政府(最初稱“行政委員會”)成立。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沾化革命政權(quán)建立情況示意圖
核心活動區(qū)域在黃河故道入海口附近的義和莊、太平鎮(zhèn)(今屬東營市河口區(qū)新戶鎮(zhèn))一帶,這里北臨渤海,蘆葦遍地,河汊縱橫,地形極為復(fù)雜,便于游擊活動。但地瘠民貧,風沙大,鹽堿嚴重,喝水都成問題。鬼子“掃蕩”至此,都得拉著水來,他們的人與馬都喝不慣當?shù)氐目嗨:嗡荚吹膰顸h魯北行署(山東省教育廳長兼任魯北行署專員)和他帶著的海軍陸戰(zhàn)隊,也受不了這份“罪”,所以都不來“找麻煩”。
哪里有群眾,哪里就有共產(chǎn)黨,黨同人民群眾血肉聯(lián)系體現(xiàn)在來自人民、植根人民,為人民而生、因人民而興。這里需要黨員來做工作,陳震他們就來到了這里。
這里的農(nóng)民基本都是墾殖移民,多數(shù)是自發(fā)到此的逃荒災(zāi)民,也有少數(shù)是韓復(fù)榘安插的退伍軍人,叫“功勞兵”。按理說,脫離了原有的封建宗族關(guān)系,封建思想、舊禮教的影響應(yīng)該小些,但實際上,這里的階級姐妹,也和當時全國各地的婦女同胞一樣,受歧視、受虐待、受壓迫。
韓復(fù)榘,地方軍閥,國民黨山東省主席
通過走訪調(diào)查,婦女干部發(fā)現(xiàn)了癥結(jié)所在,認為工作重心,除正面進行男女平等、反對虐待婦女的教育外,還要通過典型事例的處理,對群眾進行實地教育,當面砸開思想枷鎖。
1943年深秋的一天,義和莊“姊妹團”長張鳳田,跑到縣婦救會的臨時駐地。
所謂“姊妹團”,又叫“姐妹團”,是山東婦女工作的一個創(chuàng)舉,全稱為“姊妹救國團”,受同級婦救會領(lǐng)導(dǎo),成員為“十四歲以下,八歲以上的姊妹”,宗旨是“組織領(lǐng)導(dǎo)各界姊妹幫助政府軍隊抗戰(zhàn),并保護姊妹切身利益,加強姊妹之教育與學(xué)習(xí)。”
那年,張鳳田只有十四歲(虛歲),是婦救會的積極分子。由于思想進步、工作積極,被作為培養(yǎng)苗子,縣婦救會正準備提拔她到區(qū)上,當脫產(chǎn)婦女專干。
雷燁(《晉察冀畫報》戰(zhàn)地記者,烈士)與田華(12歲,抗敵劇社小演員),1942年,沙飛 攝
小姑娘告訴沾化縣婦救會主任陳震:
“找了你們好幾天,可算等來了。西南村(義和莊所屬的四個自然村之一)那個一只眼的婆婆,把她的兒媳婦打死了,又用繩子吊起來,說是自己上吊死的。她娘家娘和她弟弟不讓埋,要我向你們反映,要你們驗尸,為死者申冤。我調(diào)查了鄰居們,那個婆婆很惡,經(jīng)常打罵媳婦,這回八成是她打死的!”
聽完張鳳田的匯報,陳震趕緊把孫冰清、王巖同志找來,縣婦救會就這么三位同志,就在房東周大娘家開個緊急工作會,并請周大娘和張鳳田都來旁聽。大家一致同意,支持娘家意見,要驗尸,為死者伸冤,借此教育群眾。
反“掃蕩”中,婦女自衛(wèi)隊員在敵人必經(jīng)之路埋設(shè)地雷
在旁的周大娘非常感慨,她激動地說:
“閨女啊!你們真好,光為咱婦女爭氣。過去死了媳婦,不如死只雞。那些打死的、吊死的,還不是死了活該,埋了就是,誰管?”
說完這些,周大娘有些欲言又止,但還是說出了自己的顧慮:
“你們可仔細想想啊,驗尸驗準了好說,萬一驗不準,伸不了冤,屈死鬼可跟在你們身邊不走啊……”
今天的我們,可能聽這話就想笑,但畢竟那個時代,多數(shù)農(nóng)民缺乏文化,基本沒有科學(xué)素養(yǎng),這不怪他們,怪只怪萬惡的舊社會,不給窮人,更不給貧窮婦女以受教育的機會。周大娘是好心,當然也怕驗尸后,兒媳婦的冤不得伸張,“屈死鬼”被引到她家來作祟可咋辦?我們不能嘲笑他們,嘲笑他們就是脫離群眾,應(yīng)該講道理,逐步提高他們的認識程度,以情動人,以理服人。
河北淶源婦女為前方戰(zhàn)士做軍鞋,1938年 沙飛 攝
陳震同志告訴周大娘:
“大娘啊,我們不信神,也不怕鬼,你們放心吧!明天驗尸后,我們就在義和莊,暫不回來。”
這樣,周大娘才徹底放心。
不過,孫冰清同志卻有些不放心,她提出來,不能僅憑一面之詞,就輕下斷言,正反兩方面都要考慮到,如果驗出傷來就好辦了,萬一驗不出傷來怎么辦?
此前,冰清同志當過八區(qū)的區(qū)委書記,基層工作經(jīng)驗豐富,遇事冷靜謹慎,對問題深思熟慮。
項輝芳,晉察冀三分區(qū)民運組織部婦女部長
王巖同志也提出,我們的工作先要取得政府的支持,得和石縣長商量,石縣長是老革命,文化高、有能力,在沾化威望極高,群眾非常認可,聽取他的意見,很多事情就好辦了。
石縣長叫石清玉,時任沾化縣抗日民主政府縣長,是沾化縣第一次臨時人民代表會議選出來的首任人民縣長,也是本地入黨最早的黨員,沾化縣最早的黨組織——中共沾化縣工委的首任縣委書記。
說請示就請示,那時那黨那人那作風,講究個問題不過夜,一竿子插到底,所以三位婦女干部當即就去找石縣長。
給馬縣長(阜平)獻花,1940年,劉博芳 攝
聽完事情原委,石縣長又請同志們充分發(fā)揚民主,暢所欲言,把自己的看法,還有顧慮,統(tǒng)統(tǒng)講出來,最后他表示同意大家的意見,還說:
“明天驗尸,我也到場,為你們撐腰、壯膽、助威。如證據(jù)確鑿,當即把惡婆婆逮捕帶走,如屬上吊自殺,也要處罰惡婆婆。”
聽完石清玉同志的講話,陳震她們的信心更足了。有人民政府為我們撐腰做主,一定要把婆婆好好整治一番,以儆效尤。教育千千萬萬的婆婆,也告誡那些虐待婦女者,再不許胡作非為。更要使大家知道,男女要平等,婦女要解放,婦女要和男人一樣擔負起抗擊日寇、解放祖國的責任和義務(wù),中國才有希望,婦女才有未來。
(晉察冀)邊區(qū)婦救會成立三周年紀念大會,1941年,沙飛 攝
可是沒有司法經(jīng)驗,沒有法院,更沒有法醫(yī),幾位女同志年紀都不大,擱現(xiàn)在就是大學(xué)生的年紀。雖然陳震是女兵出身,上過戰(zhàn)場,見過的死人很多,但屈死的,被打死的,被打死后又吊起來的,不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驗尸又沒經(jīng)驗,找本書看都不知道去哪找,該怎么驗才好?
想來想去,干脆去請教副縣長兼民政科長張濤同志吧?
在這群年輕姑娘看來,此時已經(jīng)四十多歲,身穿長衫,嘴上留著兩撇八字胡,平日少言寡語,不茍言笑的張濤同志,就是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劉伯溫”。同志們都認為他很有文人風度,都知道他知識廣博,文墨很好,工作經(jīng)驗充足,遇事很愛動腦筋。
不過大家并不知道,張濤同志是位老資格的共產(chǎn)黨員,三十年代初就參加革命,長期從事地下工作,社會交往廣泛,社會閱歷豐富。很可能是看過南宋宋慈的《洗冤錄》,或者跟刑名師爺、仵作一類人物,交過朋友。
攻克定襄縣,押解俘虜(神似郭達斯坦森的偽縣長王云浩)歸來,1943年,蔡尚雄 攝
聽說姑娘們來問如何驗尸,張濤同志慢條斯理地說:
“光傷皮肉打不死人,打到要害部位才能死人。你們驗尸時,一看腦袋,二看胸部,三看脊椎骨。凡吊死者,脖子上一定會留下血印,打死后又吊起來的,就絕對沒有。”
此外,他還特意囑咐姑娘們要小心“尸毒”,做好防疫。現(xiàn)場勘驗前,要準備幾斤老白干,還有幾條毛巾帶去。先觀察尸體是否“發(fā)了”,也就是內(nèi)臟腐敗引起遺體膨脹的“巨人觀”,如果是就先噴點白酒,壓壓味道,提前打濕毛巾,蒙住口鼻,別被臭氣薰著。
說話間,張濤同志又在辦公桌上攤開紙筆,索性寫寫畫畫起來。一份“尸格(驗尸單據(jù))”,哪里需要重點驗看,怎么記錄;一份所需物品及購買清單,哪里可以買到、借到;各種注意事項和操作流程,先觀察案發(fā)地點的基本情況,后則移尸,解衣,量尸,由上而下,由正而反。如果尸體“發(fā)了”,衣服脫不下來,怎么用剪刀剪開……
(晉察冀)阜平縣政府全體干部職工合影,1945年(春節(jié)),顧棣 攝
經(jīng)過這番不厭其煩,事無巨細的傳幫帶,陳震她們算是心里有底了,下決心這次驗尸非驗準不可。
為了更慎重起見,陳震她們又來到死者娘家,做了詳細的調(diào)查問詢。老大娘見到我們的婦女干部后,仿佛看到了“青天大老爺”,坐在炕頭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述了閨女在夫家所受的種種虐待,堅決認為人就是夫家給害死的,請政府做主!
死者的弟弟站在母親身旁,聲淚俱下地向陳震她們訴說情況:
“姐姐婆家共三口人,婆婆、女婿和她。女婿老實不管事,姐姐心地善良,手腳勤快,他家的活路全靠姐姐去干。日子雖窮,但還過得去,就是婆婆太厲害。十天前,姐姐回來走娘家,她一進門就哭,臨走時也哭,說是婆婆要她紡棉花織布賣錢。今天說線紡慢了打一頓,明天說線紡粗了打一頓,姐姐的死肯定是婆婆打死的。”
平西兒童團長在群眾集會上,1939年,(英)林邁可(Michael Lindsay)攝
弟弟的介紹與婦女干部此前所做的調(diào)研結(jié)果基本相符,大家心里更有底了,就等明天驗尸結(jié)果出來,讓冤屈能大白天下,還被壓迫婦女以公道。
這天晚上,陳震她們躺在周大娘的炕頭上,興奮地睡不著覺。這群姑娘都才二十出頭,雖說都是共產(chǎn)黨員,妥妥的無神論者,但成長環(huán)境使然,心底對鬼神還是有點發(fā)怵的。特別是“吊死鬼”的恐怖形象,小時候戲臺上看過一遍遍,沒有誰不會有心理陰影的,死者是階級姐妹不假,可畢竟是上吊后的驗尸,想想還是……
特別是夾在中間,年齡最小的孫冰清同志,此時沉默不語。陳震和王巖都知道她有些怕,王巖就故意逗她說:
“小孫,當年你可是跟男同志一起,二半夜翻墻頭,捉漢奸,墳地躲“掃蕩”,處決叛徒不眨眼的,明天驗尸時,你在前面領(lǐng)著啊!”
(晉察冀一分區(qū))婦救會干部,1942年,(英)林邁可(Michael Lindsay)攝
意思是說,驗尸的時候,為死者解開衣扣,搬動死尸,翻來翻去的工作,全憑你了。
孫冰清著急了,一下坐起來,左看右瞧,說:“陳震到前面吧,你也到前面,咱們一起來!”
陳震和王巖笑成一片,王巖繼續(xù)逗趣,說:“好了,我們都朝前,你放心,就把你一個人在后面,我小時候看過戲,你們看過嗎?戲文上,什么‘冤魂’、‘屈死鬼’,都是跟在最后邊的人跑。”
孫冰清更怕了,小聲嘟囔:“快睡覺吧,你胡說什么,明天還有工作,要早起呢!”
陳震憋不住了,連忙插話:“好了好了,別欺負人家小姑娘了,明天我在前面領(lǐng)著,你倆在后邊。參加革命這么多年,槍林彈雨,啥沒經(jīng)過,有啥好怕的?”
鬼子照片中,在山西正太線奧平山附近,被日軍俘虜?shù)?ldquo;共產(chǎn)軍的間諜姊妹”
孫冰倩蒙頭去睡了,王巖鉆到被窩里嗤嗤地笑,陳震同志多少年后,還記得當晚自己的真實感觸:
“實際上,當時我嘴上說不怕,心里也一直在嘀咕,真到實處,還是有點怕。想起小時候,聽人家講故事,常說‘吊死鬼’舌頭耷拉著老長,‘屈死鬼’”眼睛鼓得老高,這女尸會不會也是如此嚇人?聽說死了十多天了,尸體已‘發(fā)了’,臭不臭?薰人不薰人?驗尸后證明是婆婆打死的,又該怎樣處罰婆婆?怎么向群眾宣傳?哪種效果更好?如果是她自己吊死的,又怎樣處理?怎么安撫群眾?”
……
越想越復(fù)雜,雖然不怕什么“吊死鬼”了,但一系列的問題涌上心頭,讓陳震徹夜難眠。干脆不睡了,就在腦子里做足預(yù)案,把明天可能遇到的所有問題,都在腦子里先過一遍,然后考慮出初步解決方案。這樣真遇到什么困難,也不會慌里慌張,亂了方寸。
母親叫兒打東洋,妻子送郎上戰(zhàn)場,1942年,沙飛 攝
說也奇怪,第二天一早,陳震竟然絲毫不困,反而把孫冰倩和王巖都叫起來,照常給周大娘家灑掃庭院,挑滿水缸,像奔赴戰(zhàn)場一樣,三位女同志精神抖擻,趕到了死者婆家。
死者的弟弟早已在大門口等候,接著石縣長、張科長也來了,還帶了十幾個警衛(wèi)戰(zhàn)士,大門口、院子里都布滿了崗哨。
死者婆家的小院和僅有的一間北屋,就充作臨時法庭,里里外外警備森嚴,男女干部各就各位,面容嚴肅。來看熱鬧的群眾,還吐槽說石縣長今天怎么了?平日里見到群眾,不笑不說話,怎么今天一直繃著臉?
民國“女德”通俗讀物《女二十四孝》之“勸母止虐”,劉仲文 繪
圍觀群眾來得不少,把小院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看人來不少了,石縣長吩咐警衛(wèi)戰(zhàn)士把死者的婆婆和她的丈夫,押到北屋東頭,等待審判。三位婦女干部和張科長,還有死者的弟弟、本村村長,到北屋的西頭去驗尸。
死者是位十九歲的少婦,尸體端端正正躺在炕上,上身穿著藍色夾衣,下身穿著紫色薄棉褲,看來臨死前是在炕上紡棉線的樣子。
陳震咬咬牙,和死者的弟弟先跳上炕去,將死者的上衣扣子解開,褲腰帶解開。從死者的臉部、脖子、肩頭、胸部到小腹,大家按順序仔細察看了一遍。只見額部有抽打的血印,脖子下邊也有一道深溝。
突然,張科長指著死者脖子,說:“看!有深溝,無血印!”
1941年上海信誼藥廠編印《女子二十四孝彩圖》之“勸母止虐”
因為此前已經(jīng)上過課,所以女同志們也看出門道,明白了死者不是上吊自殺的,而是死后又被吊起來的。
接著搬動死尸翻身,陳震只感覺兩手碰到死尸又涼又硬,仿佛一塊沉甸甸、涼冰冰的青石板。心情一緊張,怎么也用不上勁,搬了幾下都沒搬動。村長趕忙跳上炕來幫忙,才把死尸翻過來。
撩起死者的后身衣服來一看,大家一驚,脊背滿是一條一條的血印。褪下褲子,再看臀部,打得更厲害,一片紫黑,有的地方已開始流水。
又是有經(jīng)驗的張科長,告訴大家別看臀背了,死者太陽穴上的血印才是關(guān)鍵。只見太陽穴正中有個核桃大的血印,證明死者是被打死的。
勸母止虐,清末民初,吳友如 繪
驗尸工作結(jié)束,至此真相大白,死者弟弟放聲嚎啕,女干部們也止不住眼淚滾滾,圍觀群眾中的婦女們紛紛抽泣。
為平民憤,石縣長拍案而起,命令將惡婆婆綁起來,押送縣政府!
死者娘家收斂遺體后,人群逐漸散去,陳震她們?nèi)慌緟s絲毫沒有結(jié)案的成就感。相反,卻一整天臉色陰沉,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閉眼,滿帽子都是死者脖子下的深溝,太陽穴上的血印,一脊背的累累傷痕,臀部的流水,耳邊還有無助的哭喊,絕望的哀求……
仿佛看到惡婆婆痛打兒媳,邊打邊罵,兒媳吃痛翻滾,蜷縮一團,懦弱的兒子垂頭喪氣,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圍困韓莊據(jù)點,老鄉(xiāng)給部隊抬擔架運傷員, 葉昌林 攝
隨后的審訊中,惡婆婆一再解釋,自己并非有意把媳婦打死。開始,只是用繩子抽打,后來急火攻心,順手拿起炕上彈花的錘子往頭上一打,一下子打死了。死后又害怕,畢竟人命關(guān)天,便把尸體用繩子吊起來,佯裝是她自己上吊自殺的,借此減輕罪過。
交代完了,惡婆婆嘆了口氣,說:
“我也是從小當童養(yǎng)媳,過門那天起,就受婆婆虐待,直到婆婆死了才‘解放’。瞎了的那只眼睛,就是被婆婆用笤帚疙瘩給打瞎的,悔不該當了婆婆,再虐待媳婦,才釀成大禍!”
在這起案件中,不難看出舊式家庭關(guān)系和童養(yǎng)媳制度是造成悲劇的癥結(jié)所在。
旌旗漫卷西風,威武強大的晉察冀婦女抗日自衛(wèi)隊,1939年,葉曼之 攝
舊式家庭關(guān)系中,封建禮教賦予婆婆在行為上和精神上,控制兒媳婦的絕對權(quán)力,媳婦沒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兒子也被禁錮在“孝道”之下,不能也不敢對媳婦有絲毫的同情,媳婦必須對婆婆唯命是聽。上下尊卑有序,稍越雷池便是忤逆不孝,家國宗族,法律輿論,皆不能容。
這就是魯迅先生形容的,墳一樣“吃人”的黑暗“鐵房子”。
另一個殺人犯則是童養(yǎng)媳制度,這是中國封建宗法制與貧窮的經(jīng)濟聯(lián)姻,孕育出的一種畸形丑陋的婚姻習(xí)俗。由于家境貧困,年紀幼小的女孩,被家長以童養(yǎng)媳的身份賣到別家,換取改善生活所需的財物。這種事實上的買賣婚姻,決定了童養(yǎng)媳在婆家任人宰割的悲慘命運,說是“媳”,實為奴,公婆擁有她們的人身權(quán),可以隨意典賣虐待。
毛主席和李貞少將(童養(yǎng)媳出身的女紅軍)握手
鄭板橋有首詩《姑惡》,“惡姑”就是惡婆婆,詩中有句曰:
“今日肆詈辱,明日鞭撻俱。五日無完衣,十日無完膚。”
這不就是死去的這位童養(yǎng)媳,在生前所遭受痛楚的完美側(cè)寫嗎?
當時我黨的女干部中,特別是來自南方,爬雪山過草地,一路追隨革命不動搖的紅軍女干部中,就有大量的前童養(yǎng)媳。共產(chǎn)黨來了,朱毛紅軍來了,打土豪分田地,窮人要翻身、大眾要解放,勞動人民當家作主——如同熊熊烈火,在被壓迫者心中點燃。她們把追求自身的解放,同爭取民族的前途命運結(jié)合起來,毅然打破封建枷鎖,成為革命戰(zhàn)士,扛槍為人民,奴隸得翻身。
長征到達陜北的女紅軍,左起:陳琮英、蔡暢、夏明、劉英
1928年7月,中國共產(chǎn)黨“六大”,提出《婦女運動決議案》。
批評了——
“工作上多偏重于資產(chǎn)階級婦女與小資產(chǎn)階級婦女群眾,缺乏廣大的勞動婦女群眾中的工作。”
指出了——
“女權(quán)主義的婦女運動,離開政治離開革命而以和平方法和宣傳以解放婦女,這完全是空想、幻想,對于一般小資產(chǎn)階級的知識分子婦女的思想上很有影響……是站在反革命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中反階級斗爭的,所以我們對于這種阻礙革命的力量,不得不加以防止,在群眾中經(jīng)常的暴露其真情,嚴厲的批評她們,反對她們。”
陳舜玉當選女縣長(唐縣,24歲),1940年,葉曼之攝
明確了——
“只有共產(chǎn)黨,只有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社會主義的完全勝利,才能完全解放婦女。黨的主要任務(wù)是爭取勞動婦女的群眾,同時也應(yīng)當用各種方式去領(lǐng)導(dǎo)小資產(chǎn)階級婦女群眾的斗爭。”
即便今天看來,這份文件中的內(nèi)容,仍然極具現(xiàn)實意義,發(fā)人深思。
陳震這批“三八式”干部,不同于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中成長起來的女干部,但她們在民族解放的斗爭中,逐漸認識到婦女解放必須以民族解放、階級解放為前提,并與民族解放和階級解放相結(jié)合。做國家的主人,擔負國家的責任成為婦女解放的重要內(nèi)容,婦女和男子一樣要擔負起抗擊日寇的責任。婦女要解放,必須打敗日本帝國主義,實現(xiàn)民族解放。沒有民族解放,決不能有婦女的解放,只有民族解放,才決定著婦女解放。
1949年,華南(估計是江浙),蘇聯(lián)攝影師弗拉迪斯拉夫·米克沙鏡頭下的女游擊隊員與人民解放軍會師的攝影截圖
所以,抗戰(zhàn)時期成長起來的婦女干部,有其特殊的時代色彩。她們在殘酷的抗日斗爭中,逐漸認識到婦女不僅是亟待解放的“被組織者”,也能成為革命事業(yè)的“組織者”,特別是成為廣大農(nóng)村婦女生產(chǎn)斗爭的“領(lǐng)導(dǎo)者”,動員和帶領(lǐng)廣大勞動女性最大限度地支援和參與革命以推進婦女解放和階級解放,抗戰(zhàn)才有勝利的希望,解放才能落到真正的實處。
山東解放區(qū)流行的《婦女解放小調(diào)》里,就有這么兩段歌詞:
“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咱,組織起來一起干,打倒了那舊封建,哎哎喲,生產(chǎn)把身翻。反虐待,反摧殘,婚姻自主咱有權(quán),從今不再受那罪,哎哎喲,婦女解放萬萬年!”
(晉察冀)完縣婦救會年度總結(jié)封面(1939年2月1日)
由于當時正處在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歲月,黨的政策是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堅決打擊日本侵略者。最終,石縣長代表沾化縣抗日民主政府,向惡婆婆宣判:
“你打死兒媳婦,殺人應(yīng)償命。現(xiàn)在大敵當前,對你寬大處理,放你回家生產(chǎn)勞動,支援前線,不準當漢奸,如果發(fā)現(xiàn)你與漢奸私通,打死勿論。”
實際上,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婆婆,是不可能當漢奸的,只不過借此向她進行愛國主義教育,讓她不再作惡罷了。事后,陳震她們?nèi)慌荆稚钊胝椿h已經(jīng)解放的村子里,向群眾大力進行婦女解放、男女平等、反對虐待婦女的教育,深得群眾擁護。
手握駁殼槍的女游擊隊員
不過,群眾對于這件事的最終處理結(jié)果,卻越傳越走樣了,甚至傳說石縣長當場把惡婆婆槍斃了。這實際上是代表了群眾的愿望,惡有惡報,一報還一報。
雖然沒有能槍斃惡婆婆,但各村的青年婦救會員們?nèi)耘f拍手稱快,畢竟民主政府為她們撐腰,共產(chǎn)黨鼓勵婚姻自由、婦女解放,鼓勵她們讀書受教育,參與生產(chǎn)斗爭,而且不僅支持婦女參與到勞動當中,還在土地革命過程中,支持婦女獲得與男性平等的福利保障,婦女在經(jīng)濟上逐漸站起來了,更多的青年女性追尋著陳震這樣女共產(chǎn)黨員的腳步,投身到革命大潮中,成為新中國的奮斗者、建設(shè)者和保衛(wèi)者。
黎明鐘聲,1942年,江波 攝(大生產(chǎn)運動中,“子弟兵母親”河北平山縣下盤村村長戎冠秀敲響晨鐘催促村民下地生產(chǎn))
1949年12月,重慶解放不久,第二野戰(zhàn)軍西南服務(wù)團南下四川萬縣(今重慶市萬州區(qū)),準備把干部分配下去開展工作的時候,幾位被分配到鄉(xiāng)鎮(zhèn),準備參與建政、剿匪的沾化縣籍女同志,聽說陳震同志也來了,臨時向三支隊副支隊長兼政治部主任石清玉同志請假,非要去看看這位傳說中的女英雄。
見到陳震同志,大家非常激動,你一言我一語,說:
“當年的驗尸事件,在地方震動很大,傳說很廣。那時我們都是小閨女,對你們可佩服啊!
開始,你們組織婦救會,我們老人不讓閨女們出來參加活動。驗尸事件后,婦女救國會的威信大大提高,老人們也不敢阻攔我們了。我們才得和男孩子一樣進識字班、讀書,后來就脫產(chǎn)支援前線,參加濟南、淮海、渡江三大戰(zhàn)役,接著又進軍西南,到了四川。”
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南服務(wù)團衛(wèi)生部同志留影,1950年,重慶
這些年輕的女同志,還向陳震同志表示,在她們的堅決要求下,她們都被分到了基層一線,聽說那里的情況很復(fù)雜,也很危險,但是想想當年的你們,能比你們當年面對的情況更復(fù)雜更危險嗎?你們當年能做好的事情,今天我們也能做好,四川的婦女同志一樣可以被組織起來,投身保衛(wèi)和建設(shè)新中國的偉大事業(yè)中去,投身階級解放和婦女解放的洪流中去……
看到一張張熱情洋溢的笑臉,聽到一段段豪言壯語的表態(tài),陳震同志也禁不住心潮澎湃,后來她回憶說:
“我真沒想到這一件小事,還會產(chǎn)生這樣大的影響。四十多年過去了,深深感到凡是為人民做一點點有益的小事,它將留下影子,播下種子,它將在社會主義建設(shè)事業(yè)中,產(chǎn)生更深遠的影響。”
毛澤東:《中國婦女》創(chuàng)刊號題詞,1939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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