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7月16日,一位老人在北京隕落的消息不脛而走,紛紛見諸報端,引來如潮哀惋和追思。她就是91歲高齡被人們溫情地稱為“鄧媽媽”的鄧六金。她一生傳奇,她的丈夫是開國功勛、曾任國務院內務部長的曾山,長子是前國家副主席曾慶紅。鄧六金曾在苦難的革命歲月中顛沛流離,從入黨、長征、戰爭到解放,她邁著鏗鏘的步伐一路走來,但她的偉績還不止這些,還憑著對兒童保育事業的堅守及博愛而寬廣外延。
記憶中初識鄧六金大姐,是在1993年前后進京采寫劉亞樓上將的傳記期間。對這位長征女戰士心儀甚久的我,尋訪到了她曾經的家——北京天安門附近一處叫紅霞公寓的地方。得知我來自閩西家鄉,做的又是黨史工作,她的一口客家鄉音就顯得更加親切、熱情。
鄧六金大姐是1912年秋天降生在福建省上杭縣一個貧苦人家的,那是個風雨如磐、災難深重的時代。毛澤東、朱德率紅四軍“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巖上杭”那一年,她17歲,以最底層的“等郎妹”身份擊退守舊勢力,勇敢觸摸時代的脈搏,踏上遍布荊棘卻灑滿陽光的紅色道路。她與革命的緣分,就此注定。
后來,她義無反顧地參加了被稱為人類壯舉的長征,萬里都經腳底行,成為走完全部歷程的27位女性之一。紅軍女戰士的苦難和榮光,在前所未聞的故事中散發出迷人的芬芳。從閩西舊縣河跨至陜北延河河畔后,鄧六金與“滿門忠烈”的原江西省蘇維埃政府主席曾山相遇,結婚。在革命的洪流中,他們先后誕下了四男一女的愛情結晶,分別是慶紅、慶淮、慶洋、慶源、海生。
戰爭就是毀滅,就是死神,革命者的嬰孩在戰火中是沒有席位的,降生后常常還來不及感受母愛的溫暖,便被急匆匆地送人或抱至遠離硝煙的后方地帶。鄧六金和曾山的第一個孩子丁兒(慶紅),出世不到4個月,便被送回江西吉安老家。暫時的安全并不意味著孩子的生命有了保障,鄧六金心中雖然貯滿了生離死別的滋味,但她絕不可能因為家庭而脫離或割舍尚未成功的革命,只能壓下對孩子的擔心和思念,投身于轟轟烈烈的工作。她曾如是敘述:“我人雖然又回到了前線,但牽掛之心在兩地間扯了起來。在皖南每次想起才幾個月的孩子就離開媽媽,我的鼻子總是酸酸的……”后來才知,丁兒在戰爭年代受苦不少,三四歲時在敵人的搜捕中和家人失散,跑到村外的樹洞里躲了兩天,遠遠聽見奶奶慘遭毒打,卻不敢哭出聲來。
老二阿留出生不到兩個月,日軍對新四軍蘇北鹽城根據地“大掃蕩”,鄧六金抱著孩子到農民家里打“埋伏”。生活異常艱苦,母子都餓得皮包骨。形勢稍緩,鄧六金馬上回到根據地,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立即工作,跟上隊伍,絕不能因為孩子影響革命。為此,她甚至和擔任華中局副書記的丈夫曾山爭吵。孩子在寄養的農戶家里發燒、抽風,看到老鄉把兒子抱上門來,鄧六金心都要碎了,可革命事業卻讓她硬起了心腸。后來在新四軍代司令員陳毅的干涉下,孩子才暫時回到母親的懷里。
1943年春,鄧六金帶3歲的阿留隨曾山前往新四軍七師檢查工作,先是曾山和孩子從馬上摔落水中,渾身濕漉,凍得打顫;在經過日軍封鎖線時,阿留突然哭鬧,捂了嘴還哭。聽到隊伍里有人嘀咕“小漢奸,今天大家都要死在你手里了”,鄧六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把奶頭塞進孩子嘴里,才讓他復歸平靜,要是還不能止哭,她已下了親手捂死孩子的狠心;再接著,新四軍七師師部遭敵突襲,鄧六金抱著孩子沖出包圍圈,和曾山失散。
這番死里逃生,鄧六金再次體會了帶孩子打仗之苦、之兇險,那么激烈的仗,部隊拖家帶口怎么打呀!對部隊不利,對孩子也不安全。她毅然決然把孩子留在革命群眾家,和會合過來的曾山馬不停蹄地趕到蘇北盱眙黃花塘新四軍軍部駐地,在淮南根據地當了鄉黨委書記,領導土改,支援前線,解放婦女,發展組織,工作轟轟烈烈,家事私事拋諸腦后。
1947年,鄧六金腆著大肚子,帶著老二阿留、老三毛頭,和山東黨政軍領導干部的一些家屬轉移前往蘇聯紅軍管轄地大連。她在顛簸的海上早產,疼得死去活來,咬緊牙關哼都不哼一聲。小船四周是巡邏的敵艦,只要孩子稍微的哭聲就有可能暴露目標。為了大伙兒的安全,鄧六金只能舍棄自己的孩子,堅持要把孩子扔向大海。幾天后船到大連靠岸,李堅真把懷中的一個包裹交給鄧六金。原來李堅真瞞過了她,這個提前兩個多月來世的早產兒命大,生下來就沒有力氣哭鬧。鄧六金抱過女兒左瞧右看,在淚眼婆娑中親了又親。這個取名“海生”的孩子,后來成為人民解放軍的女將軍。鄧六金在《我與曾山》一書中曾如是回憶這件刻骨銘心之事:“我躺在船艙里,想像著孩子被扔向大海的情景,我就不敢再想下去……”
如她這般經歷骨肉分離折磨的女戰士,一路革命走來,不乏其人:毛澤東的妻子賀子珍長征路上只抱了孩子幾個小時就送給了一家農民收養;凱豐的妻子廖似光把兩個嬰兒先后送了人;還有好幾個女同志,嬰兒一生下來就附上一張紙條放在路邊草堆,一聲哭啊一回頭,硝煙讓人生死兩隔。
長征、三年游擊戰、八年抗戰,在戰爭的流離遷徙中,為了革命,萬般無奈扔掉了多少孩子!說起孩子,女人比男人更心疼、更難過,誰不知道孩子是女人懷胎十月掉下的血肉!女人的付出,比男人更多,女人的犧牲,比男人更大。做一個革命的女人、一個革命的母親,要承受多少常人難以置信的苦難和考驗!
不是共產黨人不要家,不要感情,而是革命事業重于個人感情。當孩子與革命發生沖突時,他們選擇了革命!
每當看到戰友們的后代幼無所依時,她便著急,一再難過。革命不就是為了后代幸福地生活嗎?給孩子們一個安穩的家,把孩子帶好支持部隊打勝仗,讓他們的父母沒有后顧之憂,或安息于九泉!革命女人、革命母親的大愛情懷,使得鄧六金在1948年解放戰爭進入關鍵時期之際,毫不猶豫地接過組織賦予的重任,開始擴大革命者的職責范圍,白手起家負責籌建華東保育院。她與紅色后代們的緣分由此呼之欲出。
保育院里的這些孩子,有該上學的,有兩三歲的,有落地不久的,以前一直跟著部隊轉移打仗,衣著破爛,餓得黑瘦,像討飯似的,讓人看著心疼。最后決戰階段,油水太少了,為了讓孩子們吃好,鄧六金帶領姐妹們自己磨豆腐、做醋,還從華東軍區要了幾頭奶牛、奶羊飼養,擠奶給孩子們補營養。她常常是為了照顧別人的孩子而將親生骨肉棄之一旁。
保育院是個流動的家,鄧六金便像是挑著搖籃的挑夫。她深知,帶好孩子,就是對黨、對前線將士和犧牲烈士最好的交代。她心中的大愛在孩子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上海解放后,鄧六金一個不少地把這個流動的家挑進了上海,生活相對安定了,星期天許多孩子被父母接回家團圓,百多個烈士子女可就難過起來了,哭鬧著要找爸爸媽媽。鄧六金摟著他們,強忍淚水說,你們的父母都打仗到前方去了,我就是你們的媽媽,保育院就是你們的家,我和老師都在這里和你們一起過星期天。在這些缺少父母之愛的孩子們心目中,鄧六金的確就是他們的媽媽。
蒼蒼茫茫的艱苦歲月中,鄧六金為紅色后代們操碎了心,在長夜里用母愛照亮了他們的心靈。愛的力量可以創造奇跡,鄧六金就是這樣,愛與被愛使她獲得了無窮的力量,從黑暗的天際走到光明的前程,從苦難的歲月走到光輝的人生。待革命勝利的軍號響徹天地時,保育院和數以百計的孩子已成為她生命中無法割舍的一部分。
新中國成立后,鄧六金一如既往地履行著保育院的職務。甚至到了北京,在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分管的仍是三個幼兒園,一西郊,一東郊,一南郊,經常來回奔波,幫助解決各種問題。如同在自家對孩子一樣,她對幼兒園的老師和孩子們講得最多的,是理想、信念,要求幼兒園孩子,不管家長職位多高,都不允許汽車接送,都不能講究吃穿,都要艱苦樸素。理想、信念和艱苦奮斗是她送給孩子們的最好禮物,這眾多的紅色后代健健康康長大了,大多成為了國家棟梁。漫漫人生長路,鄧六金的稱呼一變再變:鄧阿姨、鄧媽媽、鄧奶奶,不變的是她心中所堅守的信仰。
1983年,已離職休養的鄧六金和鄧子恢的夫人陳蘭等老戰友來到養育過革命、也養育過自己的閩西,看到革命勝利幾十年了,一些老區的學校卻還破破爛爛,教室里缺桌少凳,孩子們站著聽課,有的孩子甚至沒書讀,她心潮翻滾,久難平靜。很快,她和陳蘭一起向中央如實反映老區人民的實際情況,要求給皖南山區派醫療隊,給閩西山區增撥教育經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很快批示,這兩個問題先后得到了解決。鄧六金一有機會就為孩子們化緣,動員各方力量支持兒童教育事業,她的晚年因此溫馨而美麗。
1996年,鄧六金和陳蘭大姐回閩參加紅軍長征勝利60周年紀念活動。一個參加過長征,一個堅持了南方三年游擊戰,她們幾十年來歷經風雨硝煙,為革命事業畢生奮斗,收獲了無數敬意。每次坐在兩位老大姐面前交談或聆聽,就會感到她們的風骨柔情里蘊藏著一個巨大的海洋,里面裝著國家、裝著父老鄉親和孩子們。
“離休后,我依然把自己的生命和孩子們連在一起,腦子里總在想著,自己還能為孩子們做一些什么。”衷情每自心中出,鄧六金如是說,也如是做,她的視線至死都沒有離開過孩子們,將熱情與柔情無私地給了祖國的花朵。2003年,這位傳奇老人在病重之際,特意囑咐家人把她平生的積蓄奉獻出來,為閩西家鄉援建一座圖書館。帶著母親的叮囑,她的孩子們特地回到第二故鄉確定建設方案。隨著這座歸屬于福建上杭實驗小學的鑫鑫圖書館落地建成,她的情懷也駐扎于上,如書香四溢,如瑯瑯書聲飄拂。
如今,一個生命的百年車輪輾轉了過去,而她的精神卻未離去,與天地同在,與孩子們同在,更與時代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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