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距文革發(fā)動 40年,結束 30年。三四十年時光付諸史冊或只一頁一章,對于個人,則江聲浩蕩,滾滾半生流過了。文革為現(xiàn)代史上最重要的一次轉折,中國革命被它推上百丈崖頂,繼而轟然跌落為改革開放,真可謂"把條漢子跳起來就死了"。中國革命、終結它的文革、手造它們的毛澤東,當這一切呼嘯而過,進入歷史后,歷史學仿佛忽然繼承了大筆遺產的人家,可以想見人人摩拳擦掌,個個要干番事業(yè)——個別子女眼珠亂轉,動了邪念也很尋常。
中華民族地理上自居一隅,文化上自成一格,由上古迄于清季,治亂因循,周而復始,基本格局未曾變化,鑒古往往可以知今。于是左言右事,石室金匱,累代積年便形成了豐厚的史學傳統(tǒng)。歷史將明 鏡高懸,當世的人物、典章、事件舉頭依稀見到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于是忠貞之士效法往圣先賢,把取義成仁當成家常便飯;奸佞之輩見勢不妙,紛紛跑去燒香拜佛——雖然沒幾個立地成佛。歷史對現(xiàn)實的反饋和糾正作用,構成了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一個突出特征。
歷史既然是鏡子,就應該為現(xiàn)實提供清晰準確的成像,"真"是歷史學的第一要義,也是它的主流。但"真"的原則每因現(xiàn)實中疤癩眼斜眼的敵視而貫徹不暢。疤癩眼斜眼們對"用"情有獨鐘,他們先把"實事求是"從"古為今用"上割下來扔在一邊,再根據(jù)自己的喜好盡情剪裁歷史拼接事實,有時好好的一件寬袍大袖就這樣改成癟三穿的雞腿褲。只"用"不"真"的史學雖稱逆流,但流量有時比主流還大。文革后期,當時仍叫做"造反派"的新官僚集團為了向舊官僚集團爭奪權力,抓壯丁似地把周公、始皇、鹽鐵論一股腦兒抓去搞影射史學。那樣的歷史近乎哈哈鏡,對著哈哈鏡舍賓肯定不如不舍賓。
文革結束后,"影射史學"雖然名義上被取締,實際上卻生生不息。有些對中國古代官場、民間社會,乃至對法國大革命的研究,倒過來展讀,便是一幅《中國民主路線圖》。動機不能說壞,但牽強附會、拉皮條似地把優(yōu)秀黨員往紅燈區(qū)拉,也不能說好。而且,說遠一點,中國到近代一個跟頭栽在世界歷史的大坐標上,被許多未曾見過的變數(shù)重新界定后,歷史相似性已大大縮水,再用從堯舜到光宣的歷史類比今人今事,便會空前走樣。后來的影射史觀之"用"與文革時期有所不同,但一樣富于幽默感。譬如海外激進民運人物,有一陣就痛感當年奔竄海隅的孫中山、黃興就是當下的自己——懷揣這樣的感覺四處蹭飯是種難得的樂趣也說不定。而國內越混越四通八達的保守主義精英,則怎么看孫中山怎么像網(wǎng)絡憤青或失意綠卡族,比邊緣知識分子洪秀全出息不到哪兒去。
影射比附之外,這些年更有種賊頭賊腦的陰謀史學出沒無時。影射史學還僅僅指廘為馬,到陰謀史學就黃土摶人了——當然不是每個細節(jié)而是關鍵部位。陰謀史學出現(xiàn)在與現(xiàn)實利益斗爭關系最緊密的中國革命史和文革史,尤其集中在毛澤東身上。10 多年前《毛澤東的私人醫(yī)生回憶錄》聳動一時,其寫作翻譯過程疑竇叢生。但究竟是否陰謀史學,還要俟之將來,看臺灣和美國情報部門有關檔案解密的情況。最近張戎女士和其夫君合著的《毛澤東:不為人知的故事》,西方反共知識界是期望它跟《私人醫(yī)生》一樣,在撕畫皮砸牌坊方面再立新功的。也難得作者走南闖北風塵仆仆訪人訪書,網(wǎng)羅到成堆的大路新聞、小道消息。只可惜這些不知用多少機票和的票換來的"知識",經(jīng)由比家庭婦女還淺薄的見識深加工后,就像一顆顆被沒牙老頭嘬過的花生米,讓人扔也不是吃也不是。此書一驚一乍的不少"發(fā)見",在知人閱世方面缺少后青春期起碼的成熟。平心而論,張氏此書并不在陰謀史學之列,但確實屬于同一文化戰(zhàn)爭,只不過是地上部分。
典型的文化地道戰(zhàn),當推前一向網(wǎng)上傳了又傳的《沉重的揭秘:汪東興交代毛澤東秘書田家英死亡真相》一文。這篇東西,也許算不上陰謀史學的力作或杰作,但起碼是成功之作 。標準很簡單:不少朋友讀了都信以為真。田家英曾任毛的政治秘書,能獨立思考,有出眾的才華,后因觀點上的分歧漸不為毛所用, 1966年更被停職并勒令搬出中南海。田不堪巨大的心理-政治壓力,于 5月 23日在辦公室自縊身亡,成為文革中繼鄧拓之后最先倒下的中共高干, 1980 年3 月終獲平反并召開追悼會。以上是根據(jù)官方或準官方信息獲得的史實。《揭秘》一文則發(fā)掘出"新史料",即"被列為中共中央檔案局(一九八0 -四-00九0-四)號檔案"("附有備注:待查證"以及"中紀委第一書記陳云、常務書記黃克誠的簽字")的汪東興關于"田家英死亡事件的交代報告",以及被列為"中辦(一九八0-五 -00七九-七)號檔案"的華國鋒就有關檔案失落事件的談話。根據(jù)新史料復原的新史實梗概如下:1980 年 4月中共中央應田家英家屬要求重新調查田死亡真相;汪東興向中央交待,田實為汪手下的衛(wèi)士所擊斃;華國鋒主政時亦曾向汪過問此事,汪說田"知道事太多",毛"一直不放心"。這樣的史實如果成立,毛作為共產黑幫老大的形象就更豐滿了——他不僅(據(jù)《私人醫(yī)生》)生活上是淫棍,政治上還是惡棍。 對以上史料史實,筆者將信將疑,遂托友人蘇鐵山向中央文獻研究室查詢究竟。據(jù)鐵山轉述文獻室友人的答復,前述檔案純系捏造。另外通過友人介紹,筆者還走訪了田家英女兒曾自,向她核實《揭秘》一文所述" 胡耀邦、鄧小平、陳云、彭真都就田家英家屬來信的要求,做出批示"一事的真?zhèn)巍T克丝煺Z:"我父親就是自殺的,我們家屬根本沒寫那信,全是那幫人為了非毛瞎編出來的。"事情至此,田家英的死法(自殺)連同死因(心理-政治壓力)重又回到陽光之下。當時頗慨嘆作偽者心地的黑暗,竟至伸手不見五指。相形之下,文革中為定劉少奇的叛徒罪,專案組用槍頂著證人的太陽穴令其好好回憶,野蠻中真還流露出對事實的某種“執(zhí)著”。因又想起十五六年前張愛培女士《叫父親太沉重》一書即出,海內嘩然:中國革命的道德楷模周恩來奔走國事之余,還走進作者母親的臥室,并生下一位曠世活寶。此事后來證明亦屬胡編亂造,筆者亦嘗感嘆世界之奇詭,全然不能度之以常人常理:張女士為自己想富貴,為姆媽想浪漫,這都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她怎么就不為她爹爹中國農民張老漢的 名譽想一想呢?此書屬于典型的陰謀文學,在解構中國革命這一點上,文史的確相通。
按西方出版商為張戎《故事》所做廣告,此類作品的使命是"改變歷史"。但中國革命經(jīng) 30年滄海桑田、陵谷易處,大體已歸入秦磚漢瓦一流。也就是說,歷史基本上改完了。如今做意識形態(tài)大買賣的,都眉清目秀地向維權、憲政方面想點子,只有不愛洗澡的小包工頭總惦記著毛故居改化糞池的工程――至于陰瘙八角蟲似地在革命的褲襠里爬進爬出、以google馬克思的私生女毛澤東的女人們?yōu)闃I(yè)的角色,就更等而下之了。
毛一身承載幾個時代,雙腳走過無數(shù)情境,他錯綜斑斕的人生濃縮或折射了中國革命縈回崎嶇的歷程。這的確為觀望他的各種角度提供了一定正當性,但同時也提出了整體把握的高標準嚴要求。那種認為毛學歷不高于是對知識分子長恨不已的小市民視角,不能說毫無道理,但偏差是顯而易見的。至于拉開褲鏈看毛的"下半身"視角,如果只是對那個時代過度禁欲主義的一種變形批評,也有可同情之處,但真實的毛不可能是西門慶,當然也不會是高僧。無論哪個角度,都需要實事求是的精神、對歷史和未來負責任的態(tài)度,而不是相反。
毛澤東帶領中華民族經(jīng)九曲九折,一雪百年屈辱,崛起于世界的東方;他后期對社會主義的理論與制度探討,具有濃重的悲劇色彩。這樣一位開天辟地又掀翻天地的人物,無論功過,都屬于不世出的巨人。只是,"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他并沒有大過他的時代,也無須籠罩不屬于他的歷史。丑化毛固然可鄙,重新神化他也不可取。無論是用毛時代的失敗掩飾今天的失敗,還是用今天的苦難抵消毛時代的苦難,兩種異曲同工的態(tài)度都不能持之久遠。他的全部遺產包括成敗得失,都應成為今天我們強身免疫的補品,成為我們面對現(xiàn)實問題、探討未來道路的參照。但營養(yǎng)而已,參照而已,毛的理論與實踐畢竟是他那個時代許多特定環(huán)境下的產物。 把老路標重新樹立起來,能否將酒吧一條街還原為工農大道,天算非我所知,人算則以為不能。兩次進入同一條河流在古希臘時代都不容易,今天就更難了。 對于重新出發(fā)的社會正義,毛不必是當頭的紅日,人民群眾的旗幟應是人民群眾自己。其實,毛的精神最奪目之處,恰恰是為了源頭通浚、活水長流而敢教天大的主義退居二線。毛的真正傳人,或真正呼吸到他靈魂的人,應具有超越他的志氣。
還是回到歷史。隨著時代的推移,真理原則越來越成為人類衡量是非的一個基本尺度。如今除了對癌癥患者隱瞞病情、對敵國探子隱瞞軍情,或向受災群眾化名捐款等少數(shù)行為外,蓄意篡改乃至編造事實已為常人所不為,賢人所不齒。清代史學理論家章學誠為作史立一道德標準,即"史德",說的是"著書者之心術"。陰謀史學愛好者的心術,無非為逞一時之快而不擇手段。對這種旦暮人生及時行樂之輩,告訴他"穢史者所以自穢,謗書者所以自謗"的道理,無異于給貓咪講《離騷》。不過替資產階級的整體長遠利益著想 ,他們對待中國革命的歷史,實在應該胸懷再博大些,手腳再干凈點。前面說了,歷史該變的已大體變完,如果勝利者來到凱旋門下還是地下過街道賣黃碟時的賊眉鼠眼,只怕不是富貴滿堂、長宜子孫的好兆勢。至于失敗的一方,也要勇敢面對歷史,正視失敗,承認錯誤,善不掩,惡不隱。已經(jīng)輸?shù)盟o幾,對于大躍進餓死了人、文革造成巨大損失、毛也犯錯誤這類事實,再連簽單的氣量都沒有,那就真沒什么可再輸?shù)牧恕?
附記:筆者撰寫此文過程中曾向田家英女兒曾自核定有關內容。曾女士在電話中說:失去父親對她是件痛苦的事情,年齡越大這種越感覺越是強烈。盡管如此,對于一些人出于非毛的目的將田往反毛斗士方向塑造,曾不以為然,因為那不是她感受理解到的真相。此番話讓我想起梁漱溟晚年面對眾人"一代直聲"之類追捧時所說的那句"當時我哪兒敢",以及他對當年爭論的深刻反思。這種不為時趨左右、求真守實、獨立不移的品格真令人肅然起敬。它賦予無毛直立動物某種近乎神性的高貴氣質。
(載近期《鳳凰周刊》,發(fā)表時作了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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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he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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