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與感受

我感到有必要對自己60多年的生命歷程作一次總結。或許能給人帶來些啟迪。

一、    歷程

（一）我與我的家

1939年春，我出生在冀東一個農民家庭。在我未滿六周歲時父親便病故了。父親一九四五年三十一歲去世時，撇下了最大才十二歲的我們姐弟五個孩子，我行三。祖父和伯父則在他前相繼四十二歲和二十六歲時辭世。這樣，我們本來還不錯的家就很快破敗了。從此，年輕的寡母便帶領我們未成年的五個幼小的孩子艱難度日。

據說曾祖父是一個很受稱道的好莊稼人。祖父曾在錦州一家錢莊當二掌柜。按父親在世時的家業足可相當于土改時的富農。我的外祖父家歷史上也很不錯。曾外祖父在大連、營口一帶經商，供得他的兩個兒子即我的外祖父和堂外祖父兩人念私塾到二十多歲，并雙雙考取了秀才。但他倆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只各自做了幾年農村教書先生，家業便耗盡了，到土改時竟落得個貧農成分。

這種歷史和現狀，激發了我改變家庭現狀、恢復歷史榮耀的強烈的家族責任感。然而，歷史告訴我：靠農業爬行是不行的，歷史上兩家致富的道路都在商。但問題在于，沒有健康的身體和駕馭世事的本領也是徒勞的。財富是人創造和為人服務的，人不能主宰自己，發家又有什么用呢？這就是我對前途和家庭問題的看法。更令人不解的是，鄰里們對我家庭的這種歷史狀況還有一種迷信的說法，這更增加了我的茫然。這種家世與我幼年所處的時代決定了我的追求和個性。

我認為，問題不在搞什么實業，而是必須要解決對世界和對自身的認識，要通曉科學。這首先就是要讀書。我懂事后，最好、最時髦的就是馬克思主義，因為它使世界和中國發生了舉世矚目的變化，我的家和我所在的家鄉也是如此。這正與我立志要改變家庭的信念相吻合。所以，我毅然擯棄了母親因外祖父兄弟倆讀書致家業敗落而得出的“讀書無用”的結論。我想，問題不是要不要讀書，而是讀什么書和怎樣讀書的問題。“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對我是有深刻的影響的。

（二）道路的選擇

鑒于外祖父們讀書的教訓及馬克思主義與時代和具體實踐相結合的原則，我想，在新中國，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經濟建設，首先是與自然科學的結合，應當是首要的和核心的內容。步入建設時期的新中國，似乎應當與十九世紀馬克思主義在歐洲產生和發展的時期有著相似的情形。另一方面，當時對馬克思主義的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傾向也已日漸顯露。歷史表明，自然科學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發展具有基礎的和不可替代的實證作用。因此，我不是去大學文史類，而是選擇了工業大學。而且，它又比單純自然科學多了一層為馬克思主義所需要的、理論與工程技術實際相結合能力的基本訓練。

在數理化的學習中，具體與一般、數量與質量和同一體中相反相成的兩個方面并存的事實，特別是高等數學中極限概念的引入，使我對自然科學及唯物論和辯證法產生了極其濃厚的興趣。一方面是工業大學必要的、多學科的自然科學基礎理論，適應了學習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需要；另一方面是自然科學基礎理論與工程技術的結合，實現了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與實際相結合的基本能力訓練。這顯然為文史科，也為單科自然科學學科所不及。我甚至認為，工業大學可說是和平發展時期，馬克思主義早期訓練的理想基地。這就更加堅定了我的信念和道路。

社會政治狀況的變化和對馬克思主義完善的要求，使我的思想發生了重大轉變。六十年代初，當著大學基礎課程完成了它對馬克思主義關于自然科學的基本需要的時候，中國社會關于階級斗爭和“防修反修”的調子空前高漲。同時，我認為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在青年時代、在學校教育、在自然科學學習中的早期訓練基本告峻；而歷史唯物主義即馬克思主義的本質性和技術性的東西，則必須、也只能到社會實踐中去體驗、去感受。鑒于此，我甚至對教育、特別是高等教育的改革孕育過設想。我面臨著實踐，期待著歷史，期待著未來。

然而，工業大學不是馬列學院，更不是專門為我安排的。所以，我只有在個人意愿與教育制度之間矛盾的權衡和無奈中，修完了工業大學五年的全部課程。這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當時認為這是毛澤東為解決革命向建設時期轉變的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問題，是用實踐批判業已顯現的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以與國際國內的“修正主義”劃清界限，最終解決中國的社會主義和當代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歷史課題。我的情緒被空前地調動起來了，但很快又陷入了迷惘。

（三）從“文革”到改革開放

文化大革命越來越遠離我的最初想象，同時我也深感自己對社會世事認識的不足。我深切地感到，形勢似乎不是一個黨的組織在駕馭，而是少數人的意志在支配，尤其還帶上了某種程度的家族色彩，人民群眾還怎能在運動中實現自我發展和自我教育呢？完全是外來意志在左右形勢。社會上則是無政府主義和社會渣滓泛濫。林彪事件更令人費解。人們不禁在想：檢驗是非的標準怎么會是觀念性的東西？“一分為二”為什么有例外？------人們怎么還能對反擊“右傾翻案風”和批“大儒”感興趣呢？我只有到“五臺山”。

這時，我尤其感到“數理化”的實在性，和我對高考志愿帶有個人考慮的“二重性”選擇的正確。當時有一種時髦的說法：“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時，作為工科大學畢業生和飛機制造廠的工程技術人員，我第一次專注了技術工作。直到粉碎“四人幫”，實行工作重點轉移和改革開放，我則更加感到自然科學和經濟工作的本原性。所以，從專業技術，到企業管理和市場經濟，我都貪婪地進行思考和索取，并為此特別申請到地方小廠參與組建和管理一個橫向經濟聯營企業。當然，我的追求和習慣，使我很難駐足于任何一項具體事務工作。

從毛澤東到鄧小平，這種巨大的變化，我不能不思考：應當怎樣解釋馬克思主義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怎樣理解中國共產黨和中國近現代史？——這是我的追求必然、也必須要回答的問題。其次，企業經濟工作的實踐也向我嚴正地提出了重新進行理論探索的必要性。事實上，我的任何具體實際工作都是為我的理論思考服務的，是對我最初所設想的關于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體驗時期，是我全面學習馬克思主義的繼續。而改革開放正是全面地、完整地和最后地學習和理解馬克思主義的最好時機。所以，從八十年代末，我則又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思考。我的追求和歷程，使我沒有理由不將馬克思主義的思考進行到底。

（四）認識的突破

最初，毛澤東關于“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認為這是我全面學習馬克思主義的極好課堂。但事實與想象是兩回事。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挫敗和局勢的混亂，理論自然受到質疑。鄧小平的改革開放和務實主義重新喚起了我的理論興趣，開始對“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與馬克思關于社會主義理論之間的關系展開思考。這就必然涉及到馬克思主義的全部基本理論，同時，不可避免地使我陷入了自身矛盾之中。我第一次發覺我的馬克思主義原始出發點的極端嚴重性，以至它使我喪失了前進的動力和思想的給養。因為我是基于個人和家庭問題而去找馬克思的。這就是全部問題的癥結所在。自此，我新的生命誕生了，馬克思主義也被空前地體悟了。

過去，我也并非完全沒有對我自身進行批判，但一直是停留在理論上對小生產和農民意識的指控，而沒有切實體驗到立場在一個人生命中的根本機制。而是只有當感覺到不革自己的命自己就無法生存和發展時，才肯于就范，才開始由盲目到自覺、由不自愿到自愿。由此，才發現了這個偉大而平凡的真理：只有為他人、為社會，才可能有人們自身的生存和發展。這才是真正的人生，不然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做什么？人們又怎樣持續地、無悔地度過自己的一生呢？

我這才意識到：徹底的自我否定是最終認識馬克思主義的總開關。原來，為公眾、為社會、為國家、為民族不是外面強加的，而是生命自身和社會發展的共同要求，是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和根據。關于矛盾，即處于同一體中的兩個對立統一的方面，以及量變與質變和否定之否定規律，這是人們在現實生活和思想發展的過程中都會感受得到的，是馬克思主義方法的基本內容。至于各不同歷史發展階段的歷史使命，馬克思主義只能提供立場和方法，其具體實踐，只能由當時當地當事的人們自己去解決；而且，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也是發展的，這就決定了具體實踐中主觀能動性的重要性。任何真理都同樣是人類無終極真理長河中的一部分，既不能絕對化，也不能虛無主義。這是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

馬克思主義誕生一百多年來，全世界受剝削受壓迫的無數勞苦大眾獲得了翻身解放，推翻了殖民主義和任何形式的獨裁統治，開始獨立自由地建設自己的新社會、新生活，大大地推進了人類文明和社會進步。誠然，在馬克思主義的旗幟下所進行的社會改革和建設，也出現了失誤，公正地說，這并非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和方法問題，而是對馬克思主義理解和運用的偏差。立場和方法與實際運用是兩回事。實際運用是將馬克思主義的立場、方法與當時當地的實際相結合，它只適用于當時當地，而絕不能搬用于彼時彼地。只有實事求是和與時俱進，才是馬克思主義活的靈魂，我國革命和建設的實踐，特別是改革開放前后的對比都有力地證明了這些。

二、感受

認識的屏障一經被突破，頭腦也就隨之被理順了。以下，是我的幾點感受：

（一）只有科學和唯物主義最可信

從幼年起，我實際上就開始尋找可以信賴的真理。今天可以說，我找到了：它就是科學和唯物主義。科學與唯物主義實質是一碼事，后者是前者的升華。它是在近現代社會歷史條件下，社會實踐、自然科學及先進的思想文化，在人們頭腦中的加工，是成功與失敗比較的結果。這里，認識和戰勝自己是非常重要的，是理解他人、理解社會和歷史，以及理解觀念形態的一把金鑰匙，是唯物辯證法的閘門。然而，這些都與實踐、與科學和思考密不可分，它是來源于世界和屬于勤勞的，是最忌僵化的。真理的歷史根源性和歷史局限性，決定了它的相對性和生命力。有了它，人類文明才得以一代一代地被推進，才讓我這樣一個農村娃也最終找到了它，令人坦然、自信。這就是科學和唯物論，它就是可信的真理，而任何迷信、故弄玄虛和唯心論都應在鄙棄之列。只是，要使所有的人都從慣有的盲目中解放出來，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二）重要的是過程，不是目的

人為啥活著？怎樣活著？這是真理必須回答的問題。有人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其實，為他人、為社會、為真理才是人生崇高而樸實的目的。人人為己，只能是死胡同，只能是人類自身及其文明社會的倒退和毀滅。因為他人和社會是自我生存的前提和條件，是自我發展的機制，人人為己，生命就會喪失活力的源泉和存在的價值。對前者的否定必然是后者的新生，即認識和生命的被阻礙而必然導致的結果。這是一種飛躍，是被資本弄模糊了的人生目的的反撲歸真。無疑，隨著人類和文明的進步與發展，它必將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認識。而且，反轉來，它又是人類文明和社會進步持續發展的根據，是世界大同的根據，是人類的前途、未來和希望。我個人則仿佛回到了年輕，腳步似剛剛開始。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才是人類的本質屬性，而時空是無限的，所以，人生沒有止境，重要的是過程，不是目的。

（三）要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

茫然的世界和人生，各種世俗、宗教和權力，這些龐然大物，都是怎么回事呢？這是我幼年的夢幻之一。我是一個不太聽話和不太守本分的人。我沒有聽母親說讀書沒用的話；我沒有順著大學的教學和工廠工作的安排，而是利用它們走我自己的路；我不追求浮名虛利，我在世俗框架下安生從不攀龍附鳳。我寧愿一生什么也得不到，但求了卻我的心愿。我覺得，小農經濟那種禁錮廣大中國人頭腦的、聽命于環境、宿命于存在的歷史悲哀，至今也還沒有被完全驅走，特別是在農村。我們中國的近現代史和整個人類文明史都證明：世上沒有救世主，沒有神仙，也不在命；而是要靠科學，靠文化，靠學習，靠不滿足。只要認識了世界和人生，弄明白了自己和外部世界的關系，就會獲得自由，就可以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必須明白：世界上什么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自己。只要面對現實，執著追求，世界上沒有高不可攀的巔峰。

（四）主客觀之間的關系是辯證法的根本

事物的發展變化，包括自在的和有人參與的兩個方面。這就存在一個客觀規律與人的主觀能動性之間的關系問題。人們在其中改變世界，同時，也調整和改變自己。雖然客觀規律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但它存在一個接受和順從人的意志的動態區，主觀能動性就在這里、也只有在這里才能發揮作用，超越或滯后都不行。分寸掌握得好，主觀能動性就會迸發出改天換地的巨大能量；反之則徒勞無益，甚或適得其反。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落后的舊中國之有今天，改革開放前的挫折，以及王明和陳獨秀們的錯誤，都是由于這個分寸，或適中或超越或滯后決定的。人則在其成功與失敗正反兩方面的經驗教訓中，提高和發展自己。這就是說：人與客觀外界是同體相伴發展變化的；人是有主觀能動性的，而主觀能動性又是有局限性的。這就是我們的方法。但還必須同時承認錯誤和挫折不可避免，否則，辯證法就不完整了。因為世界是矛盾發展的，人們的認識并不總是能洞察客觀存在。

（五）積極而廣泛的社會參與是提高和發展的先決條件

置身于社會之外的人是不會有什么進步的。相反，古今中外凡有大建樹、有重大成就和發展的人，都是積極、廣泛參與社會和進行社會實踐活動的。這說明社會參與是改變和提高人的先決的和直接的條件，書本或前人經驗只有通過它才能起作用，才能變成自己的、活的東西。人的成長和發展，包括品德和才干，沒有不是在社會及其思想文化的影響和實踐中實現的。這里，父母和家庭對于一個人的起步具有比學校教育更為重要的潛移默化作用，是不可忽視的。世界上從來沒有脫離社會、脫離社會實踐、閉門讀書而成就的偉人、能人。社會實踐實現對人的改造和提高，有效地喚起人們的覺悟和社會責任感，又反轉來促進其社會參與的積極性和自覺性，形成良性循環的機制。誰都不能不承認：改革開放，城鄉流動，對經濟全球化的積極參與，使中國以從未有過的速度獲得了極大的發展和提高，比關起門來搞建設，搞研究，辦大學，不知要強多少倍。改革開放前后的事實幾乎使每一個人都不懷疑這一點。

（六）公心是真理之母和健康長壽的無價方劑

人作為宇宙物質永恒運動的一個特殊組成部分，它的能動作用可以改變客觀物質運動的自在狀態和導向，同時，人的生命也在其中得到了強化和延伸。事物必須、也只能在其系統中才能獲得發展和壯大；而孤立和靜止則很難談及成長和壽命。人亦然，只為自己，必然與外部世界和社會喪失協調，發展就會受到阻塞；反之，只有為他人、為社會，才能與客觀外界和社會規律相吻合，才能認識和發現真理，才能在其中不斷獲得自身的改造和提高，也才能更多、更好地貢獻社會，健康長壽也才成為可能。有限的個體生命當然不可能永駐，但公心和高尚的品德能促使主觀能動性的最大發揮，這就有可能在有效認識和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使自我生命獲得可能的極限，即獲得健康和長壽。所以，做人為公，不但是人的社會生命和整個社會文明發展的機制，而且也是人的生理生命永葆青春的機制，亦即公心是真理之母和健康長壽的無價方劑。

（七）執著和通觀是生命過程的兩個關鍵環節

樹公心并非輕而易舉，要自覺、清醒地做到這一點，須經歷一個認識和改造世界與認識和改造自我的較長的過程，須不斷地進行自我剖析，以至自覺到不革除私心便會導致生命的自斃。這才會最終下決心將自己納入客觀外界運動的共同軌道，才有可能使生命達到極限和盡性。這是一個由量變到質變、否定之否定和對立面轉化，直至實現社會、宇宙和人心的一致和相通的生命過程。要把追求與學習、工作、家庭和社會結合起來，因為要發展首先要生存，而且真理也只能來源于生存斗爭實踐；要堅持走自己的路，不死啃書本，不崇拜偶像，不要那么多框框，也不管別人怎么說、怎么看，目標始終如一。這樣，才會最終開啟包括生死問題在內的通觀生命的中心思想，才會感到解脫和輕松，才有可能經受住各種考驗和應對各種問題。這里，執著是前提，生死問題則是巔峰問題，它們是生命過程中的兩個關鍵環節。

  （八）宇宙本身就是一部生動的辯證法

可以這樣說：生命過程是宇宙矛盾無限代謝運動的一部分，它的能動作用給自在的客觀物質運動以反作用，一代接一代，使生命同客觀世界一起永恒，既改造著客觀世界，又接替加深對客觀世界和人類自身的認識，從而使人類的大腦、道德和壽命都得到強進。這就是說，道德、學問和身體，與整個宇宙，是同體共命運的。有才無德或有德少才都不能令人至彼岸；只有德才兼備，才有可能達到與客觀外界相和諧的“超自我”狀態。這就必須把個人品德修養、學問考進和身體健康與整個社會和人類進步事業聯結在一起。前已述及，事物無一不是隨同它所在系統的運動中，實現其自身的成長和發展的，靜止、孤立和脫節必將置事物于窒息。作為目的的東西往往反倒達不到目的。極限生命的接替是加速人類和社會文明進步的無以替代的遞進性機制。這就是人類生生不息和隨同客觀物質世界一起發展和進步的宇宙辯證法。

時代造就人，我要把自己的所得還給時代。歷史也會把它的陳述無償地奉獻給所有矢志思考的人。筆者愿與同道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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