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敘利亞反對派武裝突然發起的迅猛攻勢中,敘利亞的主要城市一個接一個地淪陷,不到兩周時間,反對派武裝就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地接管了首都大馬士革,并在12月8日當天宣布原總統巴沙爾·阿薩德政權結束。
這場“閃電戰”的進行速度和敘政府武裝的迅速崩潰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擁有至少13萬現役部隊和3萬預備役人員,以及大量坦克、火炮等地面主戰武器的敘利亞阿拉伯武裝部隊,外有諸多親政府的準軍事組織,內有精銳的敘利亞共和國衛隊,阿薩德的龐大武裝在反對派的新一輪攻勢面前為何如此不堪一擊?
12月8日,敘利亞民眾在首都大馬士革集會。新華社 發
解決“效忠”問題的改革使13萬大軍成了空架子
敘利亞武裝部隊在2011年以前,主要將以色列作為核心假想敵和主要作戰對象。然而由于阿薩德政府的統治階層精英主要是占該國人口僅有12%的阿拉維派穆斯林,這導致了在內戰場景下,對阿薩德政權的絕對效忠問題成為敘利亞武裝部隊參戰時暴露出來的最突出問題。
由于阿拉維派士兵認為阿薩德政權的存續對他們自身的安全至關重要,因此即使敘利亞武裝部隊大多數成員都是伊斯蘭教遜尼派,但大多數軍事精英(包括指揮官和職業士官)都任用阿拉維派人員,以此獲得完全可靠的指揮鏈條。在內部危機10年間,僅占戰前敘利亞總人口1/10的阿拉維派,占到敘利亞武裝部隊職業軍人總數的70%,大約82%的軍事指揮官是阿拉維派(截至2022年,152名敘利亞高級軍官中有124人是阿拉維派),2011年之后參與該國內戰的20多萬名軍人中,只有1/5被大馬士革認為是可靠的。
因此當敘利亞內戰爆發時,阿薩德政府就難以調動所有軍隊,否則可能會面臨大規模叛逃的風險。阿薩德政權在使用軍隊時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如何依靠軍隊執行命令,打擊反對派武裝。這導致巴沙爾·阿薩德的軍事改革采用了其父親的方案,在正規軍部隊中編入更可靠的部隊(特種任務部隊、共和國衛隊)。
2015年至2019年間,敘利亞為應對國內軍事危機,曾在俄羅斯和伊朗的合力協助下,進行了重大結構調整。經過新的人事任命、組建新的軍事編隊等改組措施,截至2019年,作為敘利亞武裝部隊的主力,敘利亞陸軍的編制包括3個陸軍軍(第1、第2和第3軍)、1個突擊軍(第5軍),下轄8個裝甲師、5個機械化師、2個半自主預備役師、3個裝甲/空降/特種任務師、7個邊防警衛團、 11個突擊旅和炮兵旅。其中,共和國衛隊的新編第30師、總參謀部直屬第4裝甲師、第3軍、第5突擊軍和第14、15、25特種任務師成為軍改的寵兒。
這是12月8日在敘利亞大馬士革拍攝的伊朗駐敘利亞大使館。據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廣播電視臺8日報道,伊朗駐敘利亞大使館當天遭武裝人員襲擊。 新華社 發(阿馬爾·薩法爾賈拉尼 攝)
新舉措并非加強軍事組織的內部平衡,將所有部隊置于同一地位、同一面旗幟、同一口號、同一目標之下,而是依靠親信部隊來強化和創造一種團隊精神,即對大馬士革阿薩德政權的效忠。2022年后,敘利亞政府決定通過裁撤部隊規模和削減軍費開支來支持該國經濟發展,頒布了新的預備役政策,除了遣散數萬名士兵,計劃對服役6年以上的預備役軍人進行強制復員,對服役5年的預備役軍人進行逐步復員,對服役4年的士兵采取準備復員,將預備役期限縮短至2年,將義務征募人員的軍隊服役期限定為最長2年,以完成軍隊的職業化轉型。
但是,在軍事資源分配極度不均衡,內部不同派系人員的晉升權利不平等的情況下,該改革措施實際上進一步強化了敘利亞武裝部隊的“阿拉維派”化。其它被認定為非阿薩德派系的人員能獲得的補償很少,也會被分配到更糟糕的部隊或兵種。盡管敘利亞國防部推出了“更具吸引力”的職業兵役財政激勵措施,鼓勵所有敘利亞公民簽署5至10年的合同參軍,以獲得更優質的部隊晉升渠道與薪酬待遇,但是,2023年初以來敘利亞貨幣的幾輪大幅度貶值(僅在2023年的貶值幅度就高達315%)就像給這場軍事改革潑了一盆“冷水”。
阿拉維派之外的群體缺乏內部晉升渠道、職業軍人薪酬斷崖式縮水貶值、大幅縮短義務役和預備役周期以裁撤部隊(主要是非阿拉維派人員與非主力部隊人員),在這些情況下,敘利亞軍隊實際上已經嚴重空心化,呈現出義務兵“摸魚劃水”,阿拉維派人員依靠裙帶關系組隊晉升,職業軍人規劃無利可圖、朝不保夕的狀態。13萬敘利亞武裝部隊成了空架子,另外3-5萬預備役人員早已根據政策進入復員或者準復員狀態,阿薩德能夠依賴的整編骨干部隊已經為數不多,軍心渙散。
以色列和俄羅斯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2019年停火談判時,曾擁有數以千計現代化裝甲單位的敘利亞地面部隊已經損失了大部分坦克和裝甲車,約2322輛主戰坦克、3380輛裝甲車被摧毀或遺棄。然而,即使俄羅斯能夠在接下來的5-6年間幫助重建敘利亞的機械化部隊,仍然面臨兩個問題:一是資金,因為大馬士革的金庫已經被戰爭掏空,陷入嚴重的經濟衰退和通貨膨脹危機;二是交付,俄烏沖突的進程超出了莫斯科的預料,它不得不動員了幾乎整個俄羅斯軍火工業,莫斯科對敘利亞的采購需求陷入了力不從心的狀態。
即使敘利亞軍隊在戰爭期間和停火談判后經歷多次集結和重組,并盡可能地整合了當地和外國民兵(黎巴嫩、伊拉克、伊朗),但在沒有俄羅斯和伊朗大規模介入參與的情況下,敘利亞政府只依靠一支殘缺不全、嚴重縮水的機械化部隊,只夠維持在有限的地區作戰,更難支撐一場收復其整個北部地區的大規模行動。
這是12月8日在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拍攝的武裝人員。新華社 發
另一個因素是以色列,其一直打擊敘利亞的國防軍工體系,以防止其修復國防機構的核心,即有能力開發現代化武器與制造精確制導彈藥的能力。負責敘利亞國防科工的科學研究中心(CERS)一直是以色列襲擊的目標。從2017至2024年,以色列的空襲一直在打擊敘利亞的大型裝備和彈藥存儲設施,包括暗殺敘利亞國防科工的負責人阿齊茲·阿茲巴爾,對馬斯亞夫地區(西北部)的軍事設施采取大規模空襲行動,以打擊可能有伊朗參與的敘利亞導彈生產基地。這些襲擊給敘利亞國防自主供應鏈和武器彈藥的本土化生產造成了沉重打擊,敘利亞武裝部隊被迫陷入一種非常尷尬的境地:即使其成功重組了軍隊,但沒有一套完備的聯勤保障系統,其國防工業體系幾乎無法運轉,更沒有能力和條件去適應現代化非對稱戰爭的體系。敘利亞不得不依靠俄羅斯基地提供的有限防空雷達和地對空導彈系統保護領空,而伊朗軍事工業幾乎無法滲透到敘利亞國防供應鏈當中,這使得敘利亞政府軍不僅缺乏無人機,也缺乏能夠應對無人機的反制手段。
王牌軍“大潰逃”:多米諾骨牌開始倒塌
長期以來,敘利亞第3軍負責防守停火線的最前沿地帶,即敘利亞北部阿勒頗、哈馬、霍姆斯一帶,防區橫貫敘利亞與伊拉克邊境、地中海海岸線。在2015年后的改革中,通過分散指揮結構賦予軍隊更多靈活性并提高作戰效率,第3軍下轄第3裝甲師、第8裝甲師、第11裝甲師、第17預備師、第18裝甲師和8個邊防警衛團,共計4.5萬人。其中,第3裝甲師被視為敘利亞武裝部隊最可靠的常規師之一,參加過贖罪日戰爭、黎巴嫩內戰,其余部隊也參加過敘利亞內戰中的幾乎所有主要戰役。因此,作為政府軍中的王牌功勛部隊,第3軍被大馬士革委以重任,作為敘利亞北部地區的停火線監督者。
11月29日,反對派武裝來到阿勒頗市近郊,在經過兩次自殺式汽車炸彈襲擊哨卡屏障之后,反對派武裝成功從西南方突入阿勒頗市,攻入哈姆達尼亞、阿勒頗新城、三千公寓計劃區等城區,造成了阿勒頗守軍的恐慌。反對派借鑒了大量俄烏沖突中的非對稱作戰經驗,使用大量低廉粗糙的無人機,以及便攜式電子戰系統對政府軍進行高頻襲擾,破壞政府軍各單位之間的有效通訊聯絡,精確打擊政府軍的指揮部門和輜重單位目標,同時派遣大量人員穿插滲透到縱深區域進行“打卡拍照”混淆視聽,進行認知戰和心理戰。
這是12月8日在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拍攝的爆炸后的濃煙。新華社 發(蒙塞夫·梅馬里 攝)
反對派武裝在入侵主城區數小時后發出疏散警告,要求城區內的俄羅斯軍隊和敘利亞政府軍各層級指揮官盡快后撤,對城鎮街道進行和平交接,避免出現不必要傷亡。11月30日凌晨,俄羅斯軍隊放棄了該市周圍至少三個前哨基地,將其人員和裝備裝車撤離,并銷毀了基地內帶不走的資產。反對派武裝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占領了阿勒頗城堡與市政府總部,阿勒頗到了早上日出時,已大多落入反對派掌控下,負責防守的政府軍第3軍的第18裝甲師整營、整連成建制地后撤和擅離職守,這使得反對派在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抵抗的情況下接管了阿勒頗城區,迫使失去側翼掩護的親政府部隊和伊朗民兵向塞菲拉方向撤退。
反對派武裝在敘利亞武裝部隊和親政府勢力潰逃的情況下乘勝追擊,在11 月30日當天,已經控制了哈馬北郊的多座城鎮,包括泰巴特·伊瑪目、齊塔村、拉塔米納。隨后,叛軍逼近哈馬市郊區,開始包圍該市。從阿勒頗一路潰逃而來的第18裝甲師第167旅并未在哈馬停下腳步,與在該地駐扎的第3軍第8裝甲師和第11師部分部隊匯合,而是繼續向南逃散,這對該地區的駐防部隊士氣構成了嚴重負面影響。
在哈馬爆發激戰后,敘利亞政府派出由蘇哈伊勒·哈桑麾下的第25特種任務師作為機動增援部隊趕往這個中部戰略要地,阻止反對派武裝推進。敘利亞軍隊成功發動反攻,收復了哈馬省的部分領土,阻遏了反對派武裝的勢頭。由于缺乏精確制導彈藥和地面特種部隊引導,俄羅斯從赫梅米姆空軍基地升空的空天部隊單位發動的空襲效果非常有限,主要目標是叛軍控制的伊德利卜省內的一些建筑,哈馬北郊的農村地區,但收效甚微。
盡管新趕到的敘利亞政府軍連夜擊退了哈馬省北部鄉村的反對派武裝,但是其防線并不穩固,各部隊士氣低落,組織松散。到12月1日至2日,反對派再度對哈馬市內目標發動“飽和式”無人機突襲,并在火炮和無人機掩護下選擇敘政府軍第66旅基地作為突破口,發起突襲。在反無人機手段極為匱乏的情況下,政府軍和親政府武裝領導人的聚集場所、指揮機構和一些載具遭到連續的無人機打擊,盡管損失有限,卻給政府軍一側造成了恐慌。一些作戰編隊和部門主動后撤,或以強化安全為由變更其部署區域,導致政府軍再度陷入內部混亂狀態。在哈馬東部、北部和西部郊區相繼落入反對派武裝手中后,駐守哈馬-霍姆斯一線的敘利亞武裝部隊重兵集團主動向霍姆斯方向撤退,不戰而逃。
在第18裝甲師、第8裝甲師、第11師大規模主動后撤后,駐扎在代爾祖爾的第3軍下轄的第17預備師早已按耐不住,在未放一槍一炮的情況下,主動離開駐扎防區和基地,拋棄諸多輜重裝備,離開了幼發拉底河沿岸陣地。美國支持的“敘利亞民主力量”麾下的庫爾德民兵兵不血刃地渡河接管了代爾祖爾省的敘利亞政府軍控制區域。
當被阿薩德政府寄予厚望的第25特種任務師、第8裝甲師等精銳部隊都從哈馬離開后,霍姆斯已無法防守。專門為第3軍提供戰術空中支援的敘利亞空軍哈馬空軍基地、梅納空軍基地、吉拉軍事空軍基地門戶大開,敘空軍人員主動放棄了基地,為叛軍留下了包括L-39ZA綜合教練機、米格-29戰斗機、米格-21戰斗機等大量裝備,敘利亞北部空軍在短短幾日內名存實亡。一些政府軍部隊拉著物資前往努賽里葉山脈,并稱其為“最后的防線”。
這是12月8日拍攝的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街景(手機照片)。新華社 發(蒙塞夫·梅馬里 攝)
至此,在整個敘利亞中部和北部,阿薩德政府最信賴的部隊紛紛撤退南逃,并拋下了大量主戰裝備,在不到一周時間里放棄了他們通過10多年血戰才奪回的控制區。敘利亞武裝部隊和親政府武裝的潰散和敗落,反映出敘利亞軍事改革的深層問題和軍事資源長期分配不均衡的問題,以及經濟基礎與國防改革目標的不適配,最終導致了敘利亞武裝部隊的戰斗意志和組織凝聚力的空心化。
在阿勒頗戰役開始的時候,失敗主義的氣氛就開始像瘟疫一樣在各部隊之間肆虐傳播,敘政府軍整體陷入到一種人人自危、無心戀戰的狀態中。而作為王牌部隊的第3軍第18裝甲師的潰逃,更像是大壩上裂開的第一道口子。第3軍尚且如此,其他部隊更無論矣。這可能是阿薩德政府對北部反對派武裝的防御和遏制努力像倒下的多米諾骨牌一樣迅速土崩瓦解的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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