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面對2016年以來美國社會主義運動的新形勢,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后馬克思主義者、傳統馬克思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有針對性地推出或闡發了自由社會主義、21世紀社會主義、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新無政府主義的方案。它們構成了美國的新一輪社會主義思潮。一方面,由于有著共同的現實關切,各社會主義方案在拒斥革命社會主義和吸納左翼民粹主義上展現出相同之處。另一方面,由于所屬的流派不同,各社會主義方案在社會主義愿景及其實現方式上又展現出不同之處。美國社會主義正處在十字路口,如果各種社會主義方案的提倡者能夠求同存異,那么美國的社會主義復興之勢就有可能持續下去;否則,美國社會主義的前景將因流派之爭而再次變得黯淡。
[關鍵詞]
自由社會主義 21世紀社會主義 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 新無政府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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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尼·桑德斯2016年和2020年的競選活動證明了社會主義在美國的生機。2016年以來,美國的民主社會主義者、后馬克思主義者、傳統馬克思主義者結合新的歷史條件,推出了新的社會主義方案——自由社會主義、21世紀社會主義、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美國的無政府主義者則有針對性地闡發了新無政府主義的方案。各種方案異中有同、同中有異,共同構成了美國的新一輪社會主義思潮。
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和社會主義是相互競爭的三大意識形態。21世紀自由資本主義暴露出的種種問題,既引發了自由主義內部的反思,也使保守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吸引力增強。保守主義借力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成為美國的重要政治力量。由于種種原因,社會主義在美國雖有復興,但仍然舉步維艱。自由社會主義、21世紀社會主義、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和新無政府主義展現了美國社會主義者在推進社會主義復興方面的嘗試。思想是行動的先導。梳理當前美國的社會主義思潮,比較其異同,有助于理解美國社會主義的現狀和前景。
一、自由社會主義
自由社會主義是吸納自由主義因素或者說受自由主義因素限制的社會主義。意大利反法西斯主義者卡羅·羅薩利是自由社會主義的首倡者。為了在自由主義左翼與社會主義左翼之間創造共識,2016年以來,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詹姆斯·利文斯頓、艾拉·卡茨納爾遜、邁克爾·沃爾澤提出了美國版的自由社會主義。
2017年接受采訪時,利文斯頓把右翼勢力的崛起歸咎于新自由主義,但他不贊同美國社會主義者盲目批評自由主義的做法。因為從理論上說,只有吸納自由主義因素的社會主義才能維持長久的生命力;從實踐上說,批評自由主義會疏離自由派。他從美國歷史中提取出自由社會主義的因素,希望社會主義左翼和自由主義左翼能團結在自由社會主義的旗幟下。“社會主義和自由主義不僅是可以結合的,而且它們對彼此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左翼需要自由主義,反之亦然。”
2020年,卡茨納爾遜發表了《自由社會主義是可能的嗎?——對“真實烏托邦”的反思》一文。他在文中批評了美國傳統馬克思主義者拒絕在2020年大選中支持自由派候選人伊麗莎白·沃倫的做法,稱這樣的行為無益于美國的社會主義事業,如果社會主義不能與自由主義結合,那么人們就只能遭受兩種極端——無序的資本主義和專制的集體主義——的折磨。
沃爾澤意識到美國左翼處于分裂狀態。為此,2017年他在《異見》雜志上撰文,呼吁美國左翼放棄關于身份政治和階級政治何者更為重要的爭論,集中思考如何建立“弱勢群體的跨種族聯盟”。2023年問世的《為優良政治而斗爭》,是沃爾澤的最新研究成果。他在該書中倡導的也是自由社會主義。
利文斯頓和卡茨納爾遜粗略描繪了自由社會主義的特征。前者提出,社會主義既可以是自由的和民主的,也可以是國家的和威權的,美國左翼需要的是“保留市場、小資產階級、市民社會和政治多元主義”的社會主義。后者提出,自由主義的核心元素有個人和集體的權利、人民同意的政府、法治和政治代表制,社會主義的核心元素有最低生活標準、成功的機會和獲得重要資源的可能性,而自由社會主義就是這兩類元素的結合,即自由與平等的結合。
相較而言,沃爾澤對自由社會主義的闡釋更為細致。他認為,失去自由主義的限制,社會主義將變得專斷、教條、偏執和濫權,故而,社會主義的制度基礎、運作方式、實現路徑等都應受到自由主義的限制:(1)強制性的行政行為應先接受議會和法院的評估,后接受自由選舉的政治檢驗;(2)推翻資本主義的過程必然伴隨著政治沖突,政治沖突有贏有輸,自由社會主義要求輸方的人身和財產自由不受侵犯;(3)自由社會主義追求的不是結果平等,更拒絕用強制的手段保證結果平等;(4)自由社會主義要求在人民的同意下完成向社會主義社會的過渡;(5)自由社會主義要求在世界范圍內推廣民主政治,但他國的民主秩序只能由他國的民眾創造,而不能由美國這樣的外來者強加;(6)社會主義的實現是一個充滿各種可能性的過程,沒有一錘定音的社會主義方案,自由社會主義要求各社會主義流派保持開放的態度,就實現社會主義的方案展開討論;(7)限制金錢和權力的影響力。不同領域有不同的正義原則,經濟領域的正義原則是自由交換,自由社會主義要求各領域保持獨立,尤其不允許自由交換的原則突破經濟領域的邊界,主導政治等其他領域。同樣的要求也適用于政治權力。只要市場機制限于在經濟領域內運作,只要權力機制限于在政治領域內運作,它們就是自由社會主義的組成部分。
二、21世紀社會主義
一般認為,拉美德裔學者海因茨·迪特里奇是21世紀社會主義的提出者。他界定的21世紀社會主義的特征是“以參與式民主為基礎,實行民主的、有計劃的、以勞動價值為基礎的等價經濟”。21世紀社會主義曾在委內瑞拉、玻利維亞、厄瓜多爾等拉美國家實施過。從拉美國家的實踐看,21世紀社會主義是代替新自由主義和20世紀社會主義的方案,它試圖用民主的方式增加國家權力,以更有效地分配資源,且不以犧牲創新和個人自由為代價。進入21世紀以來,美國資本主義制度的問題充分暴露。見此,美國的一些后馬克思主義者也將自己的方案稱為21世紀社會主義,突出代表有弗雷德·布洛克和南希·弗雷澤。他們所說的21世紀社會主義有兩重含義:一是針對21世紀資本主義的種種問題而設計的替代方案,二是區別于20世紀社會主義(蘇聯的革命社會主義和西歐的社會民主主義)的新方案。
在《真實烏托邦》《如何成為21世紀的反資本主義者》等著作中,埃里克·賴特診斷出資本主義的11個問題,如違背正義原則、鼓勵消費主義、破壞環境、侵蝕社群、限制民主等,指出了存在于資本主義制度中的非資本主義和反資本主義因素,認為這些因素的持續生長會侵蝕資本主義,為社會主義經濟制度奠定基礎。布洛克以賴特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為依據,展望了21世紀社會主義的概貌:從所有制上講,21世紀社會主義將擁有包括國有企業、非營利性企業、小型私營企業等在內的多種所有制;從治理結構上講,21世紀社會主義將有多種形式的參與性機構,這些機構將主導城市、社區、工作場所等各個層面的治理;從平等理念上講,21世紀社會主義將落實沃爾澤在《正義諸領域》一書中提出的復合平等觀,即把社會劃分為相互獨立的領域,給不同領域的擅長者以不同的回報;從經濟形式上講,21世紀社會主義將建構一種注重力量提升且充滿活力的經濟;從生活樣態上講,21世紀社會主義將創造一個宜居的社會;從發展的角度講,21世紀社會主義將為創新提供充足的條件;從金融體制上講,21世紀社會主義將實現金融體系的民主化;從生態維度講,21世紀社會主義將在全球范圍內實現綠色新政。
在2022年的著作《食人資本主義》中,弗雷澤全面批判了資本主義秩序,提出了21世紀社會主義的方案。資本主義常被用來指一種經濟行為或經濟制度。她認為,這樣界定資本主義并不能充分解釋各種危機,應擴展資本主義的概念,把它界定為一種社會秩序,而經濟制度只是其中的組成部分。資本主義社會秩序展現出結構和歷史兩個向度。就結構向度而言,資本主義社會秩序的問題體現為市場領域對非市場領域(生產階級、社會服務、自然環境、政治權力)的蠶食。這樣的食人本性導致了經濟危機、社會危機、生態危機和政治危機,激發了各式各樣的反抗行為。就歷史向度而言,資本主義社會秩序歷經了商業資本主義、自由殖民資本主義、國家壟斷資本主義和全球化的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四個時期。21世紀處于第四個時期,資本主義的各種危機交織。只有把矛頭指向食人的資本主義秩序,糾正各種不公正現象,實現21世紀社會主義,受壓迫者才能獲得解放。弗雷澤列出了21世紀社會主義的三項原則:第一,重新調整市場領域與非市場領域的關系,用公正的原則代替利潤最大化的原則;第二,民主地分配剩余價值,改變視經濟增長為第一要務的傾向,為資本主義的歷史過錯提供補償;第三,在頂層和底層取消市場,在中層保留市場。“在21世紀,我們值得追求社會主義計劃;‘社會主義’絕不是一個純粹的流行語或歷史遺跡,社會主義必須成為真正替代目前正在摧毀地球、妨礙我們自由、民主和美好生活機會的資本主義制度的名稱。”
三、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
美國傳統馬克思主義者主要聚集在《雅各賓》雜志周圍。不同于其他社會主義流派,他們依然把不同程度的公有制和計劃管理作為目標,把階級斗爭作為實現目標的手段。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歷史系教授帕特里克·艾伯評價道:“《雅各賓》雜志的讀者們較為激進,他們是站在馬克思主義立場上的。”2016年以來,美國傳統馬克思主義者的反思集中在實現社會主義的方式上,代表性成果有《雅各賓》雜志創始主編巴斯卡爾·桑卡拉的《社會主義宣言》、多位社會活動家以《美國新左翼》為題發表在《新左翼評論》上的五篇文章、《雅各賓》雜志與沃索出版公司合作推出的著作《對抗資本主義》等。
階級斗爭曾是美國左翼的主要斗爭方式,但20世紀60年代后,其重要性被身份斗爭所取代。其客觀原因是,這時的美國進入了所謂的“豐裕社會”或“后物質主義社會”。社會轉型帶來了三點后果:一是物質問題不再是困擾社會的最緊迫問題;二是體力工人數量減少,以專業人士和職業經理人為代表的新中產階級增多;三是“消費者”成為工人與他人共享的身份符號,階級認同被消解。其主觀原因是,美國自由主義者始終致力于使階級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盡管20世紀60年代后,美國社會主義左翼沒有放棄斗爭,但他們使用的主要工具不再是階級理論,而是“交叉性”這樣的概念。不過,桑德斯卻把自己的競選運動喻為一場自下而上的政治革命,把富人當作一個階級來反對。在這樣的背景下,階級斗爭再次受到重視。
桑卡拉認為,桑德斯的競選綱領雖然屬于社會民主主義的范疇,但卻有著階級斗爭的底色,而正是這樣的特征使桑德斯贏得了數百萬人的支持,給美國社會主義注入了活力。所以他號召美國左翼采用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的方案,即把桑德斯式的社會民主主義綱領作為當前目標,但要同時進行階級斗爭,把社會民主主義引向社會主義。桑卡拉把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稱為21世紀的美國主義,說道:“當務之急是,我們能否通過改變說辭、融入美國人的日常生活,使左翼進入美國的政治主流,同時讓工人階級獨立地參與政治,不再總做自由主義的反對派。換言之,我們能否在不失本色的前提下(或者是裝扮成保羅·列維爾),變社會主義為21世紀的美國主義?”為此,他提出了確保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成功的三項關鍵措施:創建群眾性政黨、培養社會主義活動家、動員工人階級。
杰里米·貢、薩拉·梅森、瑪格麗·米蘭達·阿爾卡薩、阿麗爾·薩拉伊、雷內·克里斯廷·莫亞等社會活動家支持桑卡拉提出的方案,他們在《新左翼評論》上撰文,結合自身的經歷說明了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的意義、組建工會和領導工人運動的重要性、使選舉政治為階級斗爭服務以及建立社會主義政黨的必要性等。概言之,他們都在思考如何確保桑德斯式社會民主主義的階級斗爭底色。就像《新左翼評論》的編者所言,以何種方式解決這一問題關乎世界上最強大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主義復興之勢能否持續下去。
維維克·齊伯在《對抗資本主義:世界如何運作以及如何改變世界》一書中對桑卡拉表示了感謝,提出自己撰寫此書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解釋階級斗爭的重要性。有美國馬克思主義者從理論上批評“交叉性”概念,主張階級分析的優先性。與之不同,齊伯對階級斗爭的強調是基于現實需要:一是離開階級斗爭的進步運動會導致被壓迫群體內部的分裂,因為這樣的運動不包含財富再分配的要求;二是階級斗爭蘊含的列寧主義政黨組織原則之于左翼團結的重要性。他把階級政治和選舉政治視為社會主義者的左右手,但考慮到現階段階級斗爭滯后于選舉政治,他呼吁把階級斗爭作為當務之急。“不研究如何組織工人運動,僅靠選舉,左翼不會如愿以償。”
四、新無政府主義
美國無政府主義在不同時期的表現形式不一。美國最早出現的無政府主義是無政府個人主義,在階級對抗激烈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無政府共產主義成為主流。二戰后,隨著新社會運動的勃發,無政府和平主義和綠色無政府主義擅場。到了20世紀90年代,無政府主義又與網絡結合到一起。
敵視權力以及權力的各種化身,是無政府主義一以貫之的原則。不同于其他社會主義流派,無政府主義者實現理想原則的方式是“直接行動”。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無政府主義者倡導的直接行動有怠工、暴力斗爭和單一大工會主義。而當前美國無政府主義者倡導的直接行動是“預演政治”。弗雷澤等學者提到的美國“新”無政府主義正是“新”在這一點上。
美國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是預演政治的主要闡釋者。他認為,主流政治話語把無政府等同于無秩序,使民眾誤認為激進政治變革必然導致混亂、修補現有體制才是可行之道。因此,開啟激進政治變革的前提就是向民眾預先展示無政府的社會是可以有序運轉的。他贊同蒲魯東的觀點:無政府意味著秩序,而政府意味著內戰。可見,預演政治既是實現理想原則的途徑,又是理想原則的預先展示,是手段與目的的統一。從格雷伯等人的言說和實踐來看,新無政府主義主要有兩條原則:直接民主和互惠主義。2016年之前,格雷伯就在《民主工程》等書中提到過這些原則,而他參與領導的“占領華爾街”運動也在一定程度上落實了這些原則。2016年以來,美國青年人對社會主義的認同度上升,這讓格雷伯認為預演政治起到了預期的效果。所以在2020年的新著《無政府:一種言說的方式》中,他對無政府主義作了進一步的闡發。
首先是直接民主。2008年金融危機是富人的投機行為導致的,但小布什政府解決危機的方法卻是用納稅人的錢為金融機構續命。美國民眾最初對奧巴馬寄予厚望,但當選后的奧馬巴也遵從了共和黨政府的邏輯,變為背叛民眾的精英。代議民主制的問題暴露無遺。格雷伯認為,美國有著直接民主的傳統,美國民眾渴望自治,但美國的政治制度卻是反民主的,《獨立宣言》和美國憲法諱言民主二字,在美國建國時期,“民主”和“無政府”幾乎是同義語。他以自己的經驗證明,民眾是可以在直接參與的基礎上達成共識、作出決策的,因此,他主張用直接民主制代替代議民主制。“我回到美國,加入了以達成共識為決策原則的無政府主義團體,參加了有1000人組成的發言人會議,人們被分入親和小組,在經過直接民主能力的基本訓練——如如何用手勢傳遞信號——后,都在同一間屋子里落座,沒有領導層,人們也能作出集體決定。”
其次是互惠主義。互惠主義又被格雷伯稱為“真正的共產主義”或“草根共產主義”,指的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分享資源以及不以牟利為目的的互幫互助行為。他舉例說道,當你需要一把扳手修水管時,他人順手遞給了你,卻不問可以從中獲得什么好處,這就是互惠主義的體現。作為人類學家的格雷伯認為,市場經濟不是必需的,人類歷史上的大部分交易行為建立在互惠的基礎上,即便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互惠行為也不罕見。他試圖據此說明,共產主義不需要經歷一個從無到有的創造過程,共產主義因素就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中
五、美國新一輪社會主義
思潮的同與異
桑德斯獲得的支持,鼓舞了美國的社會主義者。他們試圖抓住機遇,推動美國社會主義的復興。例如,弗雷澤說道:“在任何情況下,‘社會主義’也歸來了!幾十年來,這個詞被認為是一種尷尬——人們鄙視它的失敗,認為它是一個逝去時代的殘余。現在不是了。至少在美國不是。”同樣的意圖決定了各社會主義思潮的相同之處,但各社會主義流派依循的傳統和觀察的視角不同,所以它們之間又有著或多或少的差異。
(一)相同之處
美國新一輪社會主義思潮的相同之處體現在對革命社會主義的拒斥和對左翼民粹主義的吸納上。美國社會主義者試圖通過這樣的適應性調整,擴大社會主義的社會基礎。
一是對革命社會主義的拒斥。在美國,支持社會主義的主要是18至29歲的青年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生活在冷戰結束后的年代,較少受妖魔化社會主義的偏見的影響。美國社會主義者對此都有著清楚的認識。為擴大社會主義在美國的社會基礎,他們共同的做法是聲明自己的主張與革命社會主義的區別:不使用暴力革命手段,不尋求計劃經濟體制。倡導自由社會主義的利文斯頓、卡茨納爾遜、沃爾澤都表示贊同伯恩施坦的觀點。沃爾澤就說道:“運動本身比結果重要。”他們明確反對計劃經濟,視市場為自由社會主義的必備要素。倡導21世紀社會主義的布洛克和弗雷澤同樣如此。布洛克的21世紀社會主義延續了賴特的思路,賴特批評蘇聯摧毀資本主義的做法不能創造出一個民主、平等的社會。布洛克則有針對性地說道:“問題在于,單一的所有制安排往往會導致權力的集中,而集中的權力很難被置于民主的控制之下。當國家掌管生產資料時,權力的集中顯而易見,巨大的權力會集中在頂層的經濟計劃者手中。”他贊同沃爾澤的“復合平等觀”,其目標僅是限制市場經濟的破壞性影響。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后,弗雷澤呼吁“一勞永逸地結束食人資本主義”,但她提倡的斗爭方式并非暴力革命,而是選舉政治。雖然肯定了馬克思對作為一種經濟制度的資本主義的批判,但她表示自己的21世紀社會主義有別于指令性的計劃經濟:“問題的關鍵不在于社會主義者應該旨在一口氣消滅這種區分。相反,蘇聯廢除‘政治’和‘經濟’之間區別,這種災難性的做法可以作為對人們想消除區分的普遍警告。”她還特意強調,21世紀社會主義是保留市場的。提倡新無政府主義的格雷伯贊同巴枯寧對無產階級專政的批評和革命主體并非無產階級的判斷。“巴枯寧當然是正確的:成功的革命發生在俄國、西班牙、中國,而非英國或德國。”他不否定市場,而是主張把市場建立在互惠主義的基礎上,強調共產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是用更好的方法管理市場。
傳統馬克思主義者對革命社會主義的態度是相對友好的。在《社會主義宣言》中,桑卡拉稱蘇聯發起的針對資產階級的斗爭值得原諒,因為布爾什維克是在探索一個更好的世界。齊伯認為,蘇聯的經驗特別是列寧提出的政黨組織原則值得學習。但即便是他們也不認為革命手段是可取的、完全的計劃經濟是值得追求的。雖然卡茨納爾遜點名批評桑卡拉為蘇聯所作的辯護,但桑卡拉并非完全贊同布爾什維克的做法,反而稱試圖通過革命從必然王國一躍飛入自由王國的做法是錯誤的。而且,桑卡拉主張取消的是勞動力市場和資本市場,社會主義社會依然保留貨物和服務市場。同樣提倡階級斗爭的齊伯認為,計劃經濟既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市場社會主義才是出路。他還以中國為例,證明社會主義和市場經濟是可以結合的。
二是對左翼民粹主義的吸納。尚塔爾·墨菲把“人民—寡頭”二分法視為民粹主義的話語策略。這樣的劃分把社會沖突框定為去民主化與民主化的斗爭:寡頭通過去民主化壓迫人民,人民進行的則是反壓迫的正義斗爭。墨菲認為,新自由主義時代是后民主的時代,左翼只有采用民粹主義的策略才能破除新自由主義施加的后民主秩序,因為左翼民粹主義一來可以喚起人民對民主化的情感認同,二來可以破除階級還原論,整合階級斗爭和各式各樣的新社會運動。桑德斯使用的就是左翼民粹主義的話語策略,他曾說道:“我們獲得了巨大的支持,這表明我們的理念符合民眾的主流意愿,這也表明數百萬的美國民眾都支持更為大膽、進步的提案,敢于挑戰富人階級,建立起真正為所有民眾服務的政府,而不是僅服務于主要的競選捐助方。”美國的社會主義者以不同形式不同程度地借鑒了左翼民粹主義的話語策略。
首先,這體現在美國各社會主義流派對直接民主或參與民主的肯定上。代議民主制是導致民粹主義興起的制度原因。德國學者揚-維爾納·米勒在《什么是民粹主義?》一書中說道:“民粹主義隨著代議制民主的出現而崛起,它是代議制民主的陰影。”無論左翼還是右翼民粹主義都訴諸民眾對代議精英的不滿。所以,瓦解右翼民粹主義勢力、將這股民意引向社會主義的可行方法,就是突出社會主義對直接民主或參與民主的承諾。在沃爾澤的自由社會主義中,民主扮演著關鍵的角色,自由社會主義與自由民主主義常常被他交替使用,例如,是否向社會主義過渡由人民自主決定,其他主體不能代勞,而所謂的其他主體就包括民粹主義者。弗雷澤的21世紀社會主義以重新調整市場領域和非市場領域的邊界為核心原則之一,而如何調整則由人民親自決定。“21世紀的社會主義必須使制度設計過程民主化。這意味著使社會領域的設計和范圍變成一個政治問題。簡而言之,資本主義在我們背后為我們決定的事情,現在應該由我們通過集體民主來決定。因此,我們自己應該參與法律理論家所謂的‘重新劃界’(redomaining):重新劃定劃分社會領域的邊界,并決定將什么納入其中。”桑卡拉認為,美國的政治制度是不合理的,特朗普比希拉里的選票少近300萬張,卻贏得了大選。因此,他把實現美國各項制度的民主化作為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的目標,具體措施有:破除工會的官僚化結構,以公投的方式修改憲法,取消美國的選舉人團制和贏者通吃的制度以鼓勵民眾的參與,支持桑德斯提出的工作場所民主化法案等。格雷伯在古希臘與古羅馬之間選擇了前者,因為前者落實了直接民主制。他不僅反對政治精英以法律和秩序為名對民主進行的壓制,而且將直接民主作為無政府主義的核心原則。
其次,這體現在美國各社會主義流派對階級斗爭和新社會運動的整合上。在2018年出版的《為了左翼民粹主義》一書中,墨菲批評了認為她更看重新社會運動的觀點。她澄清道,階級斗爭和各式各樣的新社會運動構成了反抗壓迫的“等同之鏈”。“人民—寡頭”二分法的作用之一,就是可以使各式各樣的斗爭都以人民的名義開展。沃爾澤提出,各種反抗壓迫的斗爭都有獨立的價值,階級斗爭不具有優先性,不能以階級斗爭為名將其他社會斗爭邊緣化。同墨菲一樣,弗雷澤批評了階級還原論,將階級斗爭和新社會運動并置。“社會主義的替代方案也必須糾正這些其他的不公正現象。它絕不是‘僅僅’改變經濟生產的組織,還必須改變后者與社會再生產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關的性別和性秩序。同樣,它必須結束資本對自然的自由馳騁和對被征服民族的財富的掠奪,以及隨之而來的種族/帝國壓迫。總之,如果社會主義要糾正資本主義的不公正,不僅需要改變資本主義的經濟,也需要改變資本主義的整個制度化秩序。”有學者認為,《食人資本主義》的問世標志著弗雷澤走向了全面的資本主義批判,而民粹主義的影響是她完成這一思想轉變的重要原因。格雷伯也反對將階級置于優先地位,強調權力壓迫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各種各樣的反抗斗爭具有不可化約的異質性,呼吁不同的弱勢群體摒棄理論上的分歧,共同參與預演政治的實踐。
在美國新一輪社會主義思潮中,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把階級斗爭放在了突出的位置。但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齊伯也承認階級分析不具有優先性,他肯定階級斗爭僅僅是出于現實需要;二是桑卡拉和齊伯使用的是擴展了的工人階級概念,前者把美國60%左右的人口算作工人階級,后者把美國2/3的人口算作工人階級。不難看出,擴展了的“工人階級”與“人民”之間的界限是模糊的。
(二)不同之處
盡管有著共同的現實關切,但美國不同流派的社會主義對什么是社會主義以及如何實現社會主義有著不同的認識。
首先是社會主義愿景的不同。雖然冠以“社會主義”之名,但沃爾澤等人對社會主義的理解偏向于社會民主主義。利文斯頓認為,美國進步主義時期的改革就是自由社會主義的體現;卡茨納爾遜認為,艾德禮治下的英國最接近自由社會主義。沃爾澤沒有給自由社會主義下一個精確的定義,而是說社會主義是一個開放的概念,但他常以民主社會主義者或社會民主主義者自居。21世紀社會主義與自由社會主義的區別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前者打算替代的除了20世紀的革命社會主義外,還有20世紀的社會民主主義。布洛克的21世紀社會主義是以賴特的分析為根據的,而賴特將社會民主主義定義為一種馴服資本主義的策略,認為這種策略在21世紀的頭十幾年中以失敗告終。弗雷澤在區分社會民主黨人和社會主義者時提到,社會民主黨人認為,“政府可以在不擾亂資本主義的基本財產關系和資本積累動力的基礎上,保證就業和收入、公共衛生和一個宜居的地方”。她站在社會主義者的立場上否定了這一觀點,強調21世紀社會主義不同于社會民主主義。自由社會主義和21世紀社會主義都要求保留一定程度的私有制,而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要求廢除私有制。按照桑卡拉的設想,不僅銀行會被國有化,而且國家將接管所有的私人公司。在對未來社會的構想方面,新無政府主義又以對國家的反對區別于自由社會主義、21世紀社會主義和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
其次是實現社會主義的方式不同。自由社會主義者試圖馴化資本主義,而21世紀社會主義者試圖結束資本主義。盡管目標不同,但兩者都寄希望于選舉政治,他們提倡社會運動,也是希望社會運動助力選舉政治。與之不同,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更看重階級斗爭的作用,認為選舉政治應為階級斗爭服務。桑卡拉提出,唯有階級斗爭才能保證社會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的轉變;杰里米·貢等人認為,開展階級斗爭能防止當選的政治家背離社會主義的方向。齊伯指出,階級斗爭將矛頭指向了資本主義的分配方式,任何進步運動,無論是女權運動還是反種族主義運動,都應提出收入或經濟資源再分配的要求,否則這樣的運動只是在為富有的女性和少數族裔爭取權利,必然導致女權運動和反種族主義運動內部窮人階層和富人階層的分裂。而對選舉政治感到失望是格雷伯選擇預演政治的重要動因。總之,選舉政治、階級政治和預演政治都有提倡者。而且,他們也意識到了不同方式之間的區別。沃爾澤在提到格雷伯參與組織的“占領華爾街”運動時,認為占領者的口號響徹全美,但去領導的組織原則使其影響力很快消失,最終是特朗普當選總統,受益的恰恰是占領者譴責的那1%的富人。他總結道:“崇拜領袖是對自由民主制的威脅,歸根結底是對民主制的威脅。但解藥不是去領導的組織原則。”弗雷澤稱新無政府主義者把直接行動當作反資本主義的策略,但“他們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即他們所鐘愛的實踐不僅是批判的來源,也是資本主義的組成部分”。她的言下之意是,新無政府主義者誤把資本主義的組成部分當作外在于資本主義的東西,他們推崇的直接行動并不能結束資本主義秩序。另外,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與新無政府主義的提倡者之間也有分歧。為桑卡拉等人所看重的工人階級,在格雷伯看來不是社會變革的主體力量。他特意批評了馬克思主義者的這一認識。
六、美國社會主義的前景
思想之爭往往導致派別之爭,而社會主義發展史表明,派別之爭會削弱社會主義的影響力。21世紀美國資本主義制度暴露出的問題,使美國的一些社會主義者對美國的社會主義前景持樂觀的態度。如桑卡拉認為,美國的貧富差距和桑德斯競選運動取得的成績使社會主義在美國的實現成為必然。弗雷澤認為,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證明資本主義秩序正處于全面的危機當中。她在《食人資本主義》一書的結尾呼吁:“現在是時候弄清楚應該如何餓死這頭饕餮巨獸,一勞永逸地結束資本主義了。”但綜合美國新一輪社會主義思潮來看,我們可以得出判斷認為,美國社會主義的前景并不明朗。2016年以來,美國出現的社會主義復興之勢能否持續下去,還取決于各社會主義流派接下來的作為。
如果著眼于彼此之間的不同之處,那么自由社會主義、21世紀社會主義、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和新無政府主義的提倡者就會以終極目標來審視當前的措施,賦予當前的措施以終極意義。如此一來,派別之爭將會愈演愈烈。目前,已有了這樣的跡象。“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是目前美國最大的社會主義組織。2016年以來,大量青年人的加入助推了該組織的發展,2021年其成員數已增至9.5萬,規模僅次于鼎盛時期的美國社會黨。但由于在選舉政治和階級政治上的分歧,“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組織已出現分裂,其成員數在2021年達至頂峰后開始下降。顯然,愈演愈烈的派別之爭會削弱美國社會主義左翼的力量,終止美國社會主義的復興之勢。
如果著眼于彼此之間的相同之處,那么21世紀社會主義、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和新無政府主義的提倡者至少可與自由社會主義達成最低程度的共識,因為自由社會主義不僅允諾了漸進主義的策略、去商品化的舉措、進一步的民主化,還對什么是社會主義持開放的態度。沃爾澤等人之所以糅合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是為了使桑德斯提出的民主社會主義更加美國化。這樣的允諾、立場和動機至少不與其他社會主義流派在現階段的目標相沖突。換言之,其他社會主義流派可以將自由社會主義視為通往理想目標的一個中間環節。拒斥革命社會主義和吸納左翼民粹主義的共同立場,意味著妥協是有可能達成的。果真如此,自由社會主義或其變體將在美國發揮持久的影響力,使美國的社會主義復興之勢延續下去。派別之間的妥協還會帶來其他益處: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把工人階級作為主要的動員對象,而新無政府主義對美國的左翼運動有著重要影響,借力階級斗爭社會民主主義和新無政府主義,自由社會主義的社會基礎將更為廣泛,賴特提出的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相結合的侵蝕資本主義的策略將真正得到落實,從而開啟向社會主義轉變的前景。
總之,美國社會主義的復興之勢能否持續下去,美國社會主義運動能否超越歷史上的最高點,美國能否最終開啟向社會主義轉變的前景,有賴于主客觀條件的契合,而各社會主義流派淡化終極沖突、關注當下共識,是必不可少的主觀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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