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青年貧窮化:“大社會”與學術危機
林柏儀
在未來的政治研究中,對2010年上臺的英國保守黨政府政策所做下的紀錄,英國首相卡梅隆(臺灣譯作“卡麥隆”(David Cameron)的“大社會”(Big Society)口號,恐怕不會遭到遺忘。
政黨口號成為熱門研究
英國《觀察者周報》(The Observer)日前揭露了一項震驚學界的訊息:責司人文藝術領域的研究經費分配,每年有1億英鎊預算的人文藝術研究委員會(The Arts and Humanities Research Council,簡稱AHRC),將要把卡梅隆政府競選時提出的口號“大社會”,作為一項核心的策略性發展計畫,讓學界人士申請研究。
報導指出:“學界將把研究‘大社會’作為優先,作為和政府的一項協議,來避免經費刪減。”“這背后有來自著保守黨內閣的壓力。”“一位不愿具名的牛津大學學院院長指出:‘在極短的速度內,一個政黨的口號,竟就成為了學界的一項核心議程’。”一時之間,引起了軒然大波。不少人都質疑:這是英國保守黨政府打破了過去建立的“學界經費由學界自行決定如何分配”原則。
消息披露后,有188位教授聯名投書媒體表達抗議,并已有超過了3千名的學界人士,簽署了一項網絡連署:“將‘大社會’移除在AHRC的補助項目外。”負責籌劃此項連署的新堡大學(Newcastle University)政治系教授Thom Brooks,還寄信給學界人士提到:“倘若政府始終不愿改變,我們希望募集一群AHRC的研究計劃審查人,以集體辭去審查人身份的方式,來表達我們的訴求。”
面對各界質疑,AHRC採取強硬的態度,兩次發表聲明稿表示:“絕無此事”、“這個計劃是原本2年前就存在的‘連結的社區’(connected community)計劃,和政府的當前政策無關”;而后來經記者採訪詢問:“盡管計劃可能是延續既有的,但為何AHRC的官方計劃要加上‘大社會’(Big Society)的字樣,而且多達5次?”AHRC的發言人才出面回答:“會提到‘大社會’,是為了幫助政策決定者了解這個計劃的內容。”但始終不愿承認此作為有任何不妥,也一再聲明沒有受到任何官方壓力。
而英國保守黨內閣也指出,絕無干涉AHRC的研究計劃,盡管他們很樂意AHRC研究政府關注的重大政策方向。事情發生自此,彷彿進入了羅生門。指控者言之鑿鑿,但被指控者堅決否認。
或許,此事件的關鍵爭點已不在于研究發展計劃上有無“大社會”的字樣;而是當前學術界的獨立自主程度究竟為何?如此多的學者站出發言,反映的集體學界焦慮是什么?這還是得回到“大社會”下的經費刪減政策來理解。
卡梅隆的“大社會”
“大社會”這個口號盡管在保守黨內部,也曾遭到諸多質疑:被批評太抽象、選民聽不懂。然而,卡梅隆卻獨排眾議,堅持推行。從政治學的分析來看,這其實是連結上一整套意識型態的修辭,有他堅持的道理。
所謂卡梅隆的“大社會”,其實真正要說的是“小政府,大社會”。透過頌揚社會里社區與家庭的凝聚、互助力量,來正當化政府沒有介入的責任,進一步地,說服人們接受保守黨政府提出的“刪減預算”計劃,將公部門人力大量裁員,改以私有化的方式運作。“社會里面的力量,總是比政府更加強大的。”卡梅隆如是說。
這種修辭并不陌生。實際上從1980年代的保守黨撒切爾(臺灣譯作“柴契爾”)夫人政權,就一再以美化社會和市場的力量,攻擊二次戰后以來的西歐福利國家體制。不過卡梅隆更時髦地添加了許多“發展公民社會”、“培力人民”的詞匯在裡面,并強調這才是“由下而上”。其實1997年工黨布萊爾政權提出的“第三條路”(the third way),里頭強調的“社會互助”,也是如出一轍。臺灣等地把“私有化”(privatization)翻譯為“民營化”,強調“民營”也有同樣的修辭意義。他們的重點都在于他們沒說出來的訊息:刪減基層人民的公共福利,改由社會里秩序自行解決。
一時之間,“大社會”竟成了“要社會自生自滅”?卻在修辭下,如此地理所當然?
“大社會”下的學術危機
這套邏輯擺在學界之中,結果就是能合乎“市場需求”的學術可以存活,不合乎的則淘汰之。去年以來英國數百億英鎊的學術經費遭到刪減,取而代之的是由學生的高額學費來承擔,盡管如此,政府依然頌揚著“社會中的人們,能因此有更多更好的選擇”。
在這之下,每個大學系所都在為自身未來的招生可能絞盡腦汁,也為如何承攬公部門或私部門的案件耗費心神。學術發展至此,其實不需要政府施壓研究單位,來推動各種替政府宣傳的研究;“人窮志短”的學界機構,主動就會和當權者眉來眼去,搶著替各種政治口號做有利的學術添妝。這次AHRC主動和“大社會”連結上,不過是演出地比較拙劣罷了,但也拜其所賜,才呈顯出了學界本來就無法獨立的事實。
例如說,今年4月15日在倫敦大學Royal Holloway學院將舉辦的“高等教育中的公民參與教學”研討會,很諷刺地,在提出“強民主”(strong democracy)理論的知名學者Benjamin R. Barber專題演講之后,就是一場名為“‘大社會’中的高等教育:重新審視新政府‘大社會’議程中的大學社會角色”的研討。我們無法知道,這類“命名”背后是否有任何壓力,但可以猜想,這麼安排的系所,的確很可能因此而獲得某種獎勵或關系。不少人也指出,這樁“大社會”爭議,本來就是擔憂被裁撤的AHRC,自己揣測上意而來的。
因此,這樣的“學術不獨立”問題,恐怕無法透過“政府不要伸手進學界”就能夠解決;在資源匱乏和新自由主義改革下,大學就是不向政府搖尾乞憐,也得要和大企業暗通曲款,成為資本家的研究部門。在各種評鑒、競爭績效的壓力之下,學術早已和其“本真的研究”異化了開來。而這背后的背景,無法回避地,就是資本主義遭遇利潤危機下,所推行的新自由主義政策。
怎么辦?這值得對此現象不滿的人士嚴肅思考。至少,不要將這個爭議簡單地去政治化,只講究表面上有沒有用了政府的口號;或誤以為在社會條件沒被挑戰之下,我們就能遁入自由主義許諾的“學術獨立”當中。
“公民社會”,還是幫兇?
在此,我們可以提出一個反面教材。當卡梅隆政府宣稱“‘大社會’計劃,是要幫助人們一起來改善他們自己的生活。它要把更多的力量交到人民手上,把權力從政府移轉到地方社區“,它們還指出“大社會”至少包含了3項計劃:社區培力、開放公共服務、社會行動。將對此提供大量補助。盡管包藏禍心,但對于去政治化的服務型NGO,卻似乎是相當地美好?
不難發現,當卡梅隆政府提出此口號,以及一連串的“發展公民社會”政策后,英國眾多的NGO、自愿團體們,并不是質疑政府其實是以此來推卸責任,反而是欣喜地擁抱此口號,一起頌揚“公民社會”。一些NGO的聯合會,如英國自愿社區行動聯合會(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Voluntary and Community Action)、英國自愿組織委員會(National Council for Voluntary Organisations),甚至還幫起政府向各個NGO做民意調查:覺得“大社會”計劃如何?有什么要加強的地方?
這些聯合會和政府連成一氣,向各個NGO附帶宣傳能自“大社會”取得哪些補助。卻對就在同一個月有超過50個公部門社會服務機構(如圖書館、社福中心、家暴中心),已將關閉的事實,未置一詞。對政府將社會服務的責任“外包”給NGO的政策,究竟將造成什麼負面影響,也沒有分析。彷彿,只要和自身組織的“業務”無關,就不會是他們在乎的議題;更何況,現在的政府愿意給他們更多經費?
這背后反映的恐怕是:這些服務型的NGO成為了政府刪減福利的幫兇,卻不自知,或在經費壓力下不得吭聲。David Harvey在《新自由主義簡史》中提到的“NGO成為了新自由主義的特洛伊木馬”,乍聽似乎夸張,但現實很可能即是如此。
而在生存壓力下,和當權者與資本家獻媚的學界中人,能怎門外在搶錢維生之外,理解到這整套新自由主義計劃的“反社會性格”,以及采取行動挑戰它?這是所有真正追求要“學術獨立”的人士,都無法回避的問題。否則,也很可能成了體制的幫兇,卻渾然未知。
(作者為倫敦大學Goldsmiths學院社會學博士生)
2011-4-1
圖為英國首相卡梅隆于今年2月14日在倫敦市中心的倫敦薩默塞特宮(Somerset House)以“大社會”為主題向社會企業家進行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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