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教育商品化的論述再思考
林柏儀
以全世界為范圍的反對教育商品化、反高學費運動,正在數十個國家中燃燒著。英國早前宣布將調漲三倍學費之多,使念大學一年的學費增加為九千鎊!意大利則宣布大幅刪減高教預算,要各大學“自籌財源”;波多黎各也發生了大規模的反高學費抗爭,有數十名學生被捕。
倘若論述指引著改革運動的未來,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認真檢視反對教育商品化和反對學費的論述,或許有著一定的必要。
反思“階級再制”命題
我們不難觀察到,參與反對學費運動時,最常用來說服公眾的理由往往是:“如果學費這樣漲下去,以后窮人的子女都不能夠念大學了。”在教育社會學的術語里,就是主張:教育不該是促進“階級再制”(Class Reproduction),而應當是能促進“階級流動”。而高學費將阻礙了“教育促進階級流動”的可能,所以應當反對。
這樣的說詞在主流社會中,往往能博得不少同情。因為,盡管是經濟自由主義的支持者,也必須承認“起跑點平等”的重要性——不該讓弱勢階級子女因為高學費的壓力,喪失公平競爭的機會。甚至從效率的角度來說,讓每個人都能不受家庭背景影響而真正“公平地競爭”,才能讓最多數人的潛能發揮,成為促進最大效率的基礎之一。
問題是,客觀來看,諸多社會科學研究都已指出,“階級再制”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現象。階級再制現象不論是在公共化(如過去的歐陸模式)或私有化(如臺灣或美國模式)的教育模式,大體上都沒有改變。學費高漲可能會些微強化階級再制,但相當有限。也因此,這或許并非是反高學費的核心問題,盡管在宣傳上相當有力。
進一步根本來說,我們需要問:就是某種教育模式能夠促進“階級流動”,人人有機會,但“階級社會”的懸殊與對立始終沒有改變,又如何? “三級貧戶的子女能夠念大學翻身”,不代表這就是一個平等而解放的社會,相對地,結果可能的意思只是“換人來當被剝削的勞工/剝削人的雇主”,而“優勝劣敗”的邏輯更加鞏固。
這不是要說“階級再制”不是問題,而毋寧是要質疑,根本的問題不在于“階級的再制或流動”與否,而是在于“階級”本身。只要我們的社會是以“工人/資本家”,或更廣義地說“弱勢人民/統治階級”二分對立組成的社會體制,始終有一少部分的人能利用著另外大半的人們來得利,那么,“流動”并沒有辦法解消壓迫,反而可能更是強化“完全競爭”的來源。更何況,客觀來看,“階級社會”下幾乎有著必然的“階級再制”現象。我們豈可只反對階級再制,而不批判背后的階級社會呢?
侵害古典大學敎育?
另一種常見的反對教育商品化論述,是指出商品化模式的教育,將會淘空古典大學博雅教育的精神。讓知識變成秤斤秤兩的商品,結果將是“不賺錢”的基礎人文學科的死亡。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2010年歐洲教育會議的集體討論時間中,一位德國朋友徑自先到了黑板前畫了個圖像,描繪著“一個希臘神殿,把各式貨幣踢了出來” 。他說:“就讓這當我們運動的Slogan如何?”贏得了相當多學生的支持。又或者,各個反學費抗爭街頭上常見的口號:“教育不容出賣”(Education not for Sale)、“人文教育已死”(The Humanities are Dead)都隱然指出了:教育、特別是高等教育,不應當以市場化的商業邏輯經營,否則將侵害到它的古典博雅教育意義。
日本學者Akiyoshi Yonezawa一語中的地指出:“當代大學系統是源自地中海時期的古典大學、作為師生集合的這種意識形態,一直強化了對大學應該免于商業侵入的同情。”但問題是:這種對“回歸古典”的同情及其衍生的抵抗,是否揭露了大學商業化、職訓化背后的根本問題?還是只是堅守一種“回到過去的古典大學烏托邦”?
或許我們必須提問:大學應當是一種“博雅教育”、不該是“職業訓練所”或受“商業邏輯”影響,在資本主義社會下,在多大的程度上根本只是一種意識形態?一個想像出來不受資本邏輯扭曲的眞理疆界?還是說,“博雅教育”和“職訓教育”其實只是“教育為資本服務” 的兩種不同階層、階段的教育樣貌,前者透過全人敎育的論述來神圣化自身(例如那些世界知名精英大學里瑯瑯上口的教育論述),本質上都依然是讓人們配合體制、接受異化知識?
這問題的解答倚賴著博雅教育、人文主義教育的激進化——能否打破那局限它們的社會結構。我們支持博雅教育的古典情懷有機會實現,但當“資本主義勞力市場”的壓迫擺在前頭時,單純緬懷博雅教育、又未激進地反對壓迫環境,恐怕不但是沒有實益,而且很可能只是區隔出一個品味高尚的精英階層教育而已。
根本的原因或許是在于:“大學的職訓化”并不是一個國家強逼大學墮落的愚蠢政策而已,而是“資本積累、國家財政、大學生存、學生就業”四者在當前資本主義遭遇利潤遞減危機之下,所作用在大學上的結果,這危機不是“大學把各式貨幣踢了出去”就能解決的。換句話說,如果我們要全盤拯救大學精神,非得必須同時要拯救這個社會。
直指階級社會與教育剝削
我認為各個反對敎育商品化、反對高學費的運動,值得深化上述兩個論述,而直指:要真能捍衛這些價値,客觀上必然要挑戰“階級社會”,追尋替代資本邏輯的經濟模式。
回到學費問題的分析。我認為,教育商品化、或其中最為顯著的學費高漲趨勢,所代表的不只是強化了階級再制、或讓博雅教育消亡。而相對地,它最根本的是強化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剝削”,讓資本積累更為可能。
這樣的“教育剝削”循著兩個機制:其一是讓勞動階級得投入更多的成本在教育之中,負擔“能把自己賣出去”的訓練費用(學費高漲作為最明顯的現象,但普遍性的敎育擴張影響更是大)。其二是透過教育提升了自身生產力后,但勞動成果卻為資本所有。自身得負擔更高成本,成果卻為他人所有,所以稱為“剝削”。
我們幾乎可以說,“反對教育商品化”和“反對學費高漲”,已是當代最具規模的學生運動之一。而這個主要從青年學生竄升出的反抗,究竟能不能抵抗現實發生在他們身上的剝削,甚或推翻當前教育壓迫的來源——階級社會?這個問題需要更多的論述實踐和意識覺醒來回答。
2011 年1月31日
(作者為倫敦大學Goldsmiths學院社會學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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