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中的越南處境:輸入資本輸入風險
2008年06月18日 三聯生活周刊 2008022封面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斯蒂格利茨在他的《全球化及其不滿》一書中列舉大量數據和事實,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很多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狀況不能令人滿意,甚至沒有擺脫絕對貧困狀態,正是市場化和全球化害了他們。
記者◎謝九
2006年底,越南在歷經11年的努力之后,終于正式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全面融入了期待已久的國際大舞臺。越南人為此在美好憧憬中大幅提高了未來幾年的經濟增長預期。不過好日子總是過于短暫,僅僅在經歷了2007年的高速增長之后,越南經濟很快在2008年上半年出現高達25%的通貨膨脹率,股市和樓市被腰斬,越南盾開始大幅貶值……
融入全球化舞臺究竟給越南帶來了什么?其他一些不太明顯的數據或許能讓人看得更為清楚。2006年,越南的貿易逆差為12億美元,加入WTO后,貿易逆差增長為31億美元,今年一季度,這一數字更是迅速擴大為83億美元。對于一個希望以廉價勞動力的比較優勢參與國際分工的國家,貿易逆差以幾何倍數增長,無疑埋下了很值得警惕的隱患。
資本短缺的國家總是樂于張開雙臂來擁抱國際資本。對于世界上任何一個急于擺脫貧困、走向富裕的國家,通過大量投資來拉動經濟增長幾乎是不二法門,而投資的來源不外乎兩個方面:一是國內儲蓄,二是外國資本。對于大多數資本短缺的發展中國家,引進外資也就成了一條必經之路。越南在加入WTO之后,也如愿引進了巨額的外資,2007年,越南的外商直接投資(FDI)達到了創紀錄的203億美元,同比增長70%,這樣的增長速度雄居全球之首。203億美元對越南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2007年,越南的GDP為713億美元,外匯儲備為210億美元,也就是說,FDI占GDP的比重高達28.5%,占外匯儲備的比重高達96.7%。中國雖然一直是吸引全球投資的熱土,但是這兩個比率和越南相比相形見絀,分別僅為2%和5.5%。越南吸引外商投資之巨,由此可見一斑。
就越南的經濟容量而言,203億美元的外商直接投資顯然是一個難以承受的數字,大量外資涌入的后果必然是流動性泛濫。對于外匯儲備僅有210億美元的越南,很難將這些過剩的流動性予以有效對沖,于是,通貨膨脹也就在所難免。貨幣學大師弗里德曼曾經說,通貨膨脹歸根結底是一種貨幣現象。這個結論雖然在現實世界中未必適用,但用來解釋越南面臨的通脹問題卻恰到好處。在210億美元的外商直接投資中,只有一部分資金真正投向了實體經濟,其余很大部分成為熱錢,投向股市和樓市等高投機場所。
越南雖然也意識到了通貨膨脹的嚴重性,但是并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在GDP和CPI之間,他們顯然更樂于看到2007年創紀錄的8.48%的GDP增長,而不是同樣創紀錄的12.63%的CPI增長。越南政府對于2008年的經濟增長做了這樣的規劃: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8.5%?9%,物價上漲指數低于GDP增長率。現在看,越南對于通貨膨脹的增長顯然過于輕敵,2008年,越南的FDI繼續高速增長,加之國內大米和能源漲價,導致通貨膨脹,5月份的CPI高達25.2%,已經遠遠高于GDP的增長率。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越南當初在投身全球化舞臺之際,至少還保留了最后一塊自留地,那就是資本項目的管制,這使得越南盾不至于被國際炒家肆意攻擊,以致陷入1997年的泰銖困境。雖然在遠期市場上,外匯交易員們預期泰銖未來一年將貶值40%,但至少目前來看,畢竟還只是國際炒家的賭注而已。越南危機不至于演化成1997年的東南亞金融危機,最后的希望也就在其尚未開放的資本項目上。
在過去幾年美元貶值的背景下,大量熱錢從美國流出,進入新興市場,這種裹挾熱錢的資本輸入,其實也意味著風險輸入。
200多年前,大衛·李嘉圖提出了比較優勢理論,認為各國以比較優勢參與國際分工,可以使雙方的境遇變得更好。在大衛·李嘉圖近乎完美的理論支持下,全球化的車輪轟轟烈烈往前駛進,所有國家都試圖躋身這趟列車而不是被它拋棄。不過,全球化給每位乘客帶來的其實不一定都是好處,越南作為一個加入WTO一年半之后就出現巨變的國家,為全球化的傷害提供了鮮活的證明。
人們在很多年以前就開始對此反思,并抗議全球化給落后國家帶來的貧富差距以及制造的社會不公,到了今天,一些歐美發達國家也紛紛加入反全球化的陣營,理由是越來越多的工作機會流向了發展中國家。在所有這些反對全球化的人物中,最為著名的當屬諾貝爾經濟學獲得者斯蒂格利茨,他在幾年前寫了一本充滿爭議的《全球化及其不滿》,書中列舉大量數據和事實,最終得出這樣的結論:很多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狀況不能令人滿意,甚至沒有擺脫絕對貧困狀態,正是市場化和全球化害了他們。
無論全球化至今還有多少爭議,但是繼續向前的趨勢仍然勢不可擋,對于很多國家而言,需要做的不僅是搭上全球化的列車,更要學會如何不被它的劇烈震蕩所傷害。全球化可以細分為貿易全球化和金融全球化,前者是大多數發展中國家加入國際舞臺的第一步,后者則是發達國家催促發展中國家盡早開放的最后一步。
對于貿易全球化,反對的聲音相對比較少,因為全球化貿易看起來的確有益無害。大多數時候的確如此,但也并不意味著全部。比如今天的越南,已經表明了即使只是貿易全球化,也并不是那么有益無害。即便不考慮對民族產業的損傷,僅從資本流入的角度,全球化貿易也已經超出了越南自身的承受能力。
中國一向被視為全球貿易的贏家,每年在世界范圍內賺取巨額的貿易順差,但是由此帶來的負面影響也顯而易見。今年中國經濟的頭號敵人通貨膨脹,很大程度上就是拜全球化貿易所賜:大量的熱錢通過貿易順差、外商直接投資等途徑涌入,導致了國內的流動性泛濫,過多的貨幣追逐過少的商品,從而推高通貨膨脹水平。
今年6月7日,中國央行突然宣布上調存款準備金率1個百分點,上調幅度之大為近年罕見。僅僅在幾天后,國家統計局即將公布5月的CPI數據,市場普遍預期將從4月的8.5%下降至7.7%,事后統計局的數據也證實了人們的猜測。按照央行以往的調控手段,一般都是在統計局公布CPI之后,跟隨宣布調控,而此次5月CPI數據已經開始明顯回落,央行卻一反常態地提前調控,給市場帶來一片恐慌情緒,并引發了滬深股市超過7%的暴跌。投資者們開始議論紛紛,究竟央行發現了什么普通人沒有發現的跡象,以至做出如此反常的調控?最終,人們將猜想放在了熱錢上——熱錢來得太猛,以致央行不得不通過提高存款準備金率來對沖流動性。
今年一季度,我國外匯儲備增加額1539億美元,貿易順差414億美元,外商直接投資274億美元,這意味著今年1季度進入中國的熱錢規模已經超過851億美元。二季度開始,熱錢涌入的速度明顯加快,以貿易順差看,4月和5月兩個月順差達到368億美元,達到一季度的88.9%。在人民幣升值和歐美市場放緩的背景下,貿易順差反而加速擴大,其中夾雜的熱錢不言而喻。外商直接投資(FDI)也同樣大幅增加,在中國今年推行“兩稅合一”后,外商直接投資不減反增,自然也是熱錢裹挾其間。
大量的熱錢涌入,央行必須以相應的手段予以對沖,由于加息空間被遏制,提高存款準備金率成為不多的選擇之一。而高達17.5%的準備金率,勢必對銀行形成極大的經營壓力,進而影響到房地產等貸款大戶的生存環境。中國股市從高點跌落過半,如果不考慮一些非理性的恐慌因素,通貨膨脹可算罪魁禍首。
遭受通貨膨脹考驗的還有印度,今年6月13日,印度公布了5月份的CPI,以8.75%的水平創下7年來的新高。由于印度是一個石油進口大國,進口依存度高達70%以上,國際市場原油價格的暴漲直接為印度帶來了輸入性通脹。在這樣一個貿易全球化時代,通貨膨脹已經不再是某一個國家的問題,而是全球性問題,沒有一個國家能獨善其身,區別只在于各自的抵抗能力如何。對于一些尚未做好準備的小國,全球化帶來的些許好處,可能在瞬間被席卷一空。
貿易全球化看上去已經沒有那么完美,金融全球化的風險更是難以想象。
在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平息之后,斯蒂格利茨等經濟學家實際已經對此做了深刻反思。他們研究發現,雖然大多數東南亞國家都被席卷其中,但是馬來西亞所受傷害最輕,而且恢復最快,其原因就在于其資本項目并未對外資開放,這導致國際炒家在泰銖等貨幣上的“超級提款機”手法無法隨意復制。
回顧歷史上眾多的金融危機,任何一個國家在危機爆發前都有大量資本流入,危機爆發后大量的資本流出,進一步加劇危機的程度。比如本幣貶值、股市樓市暴跌等等,正是不受管制的資本項目導致了國際資本的自由進出。
中國是否應該開放資本項目是近年來頗有爭議的話題。開放資本項目的好處在于減少資本進出的成本,有助于成長為國際金融中心,人民幣可以成為國際貨幣等等。從長期看,要和中國“大國崛起”的目標對應,在將來金融體系建設相當完備之后,資本項目開放應該沒有爭議。但是中短期看,資本項目開放的風險則遠遠高于機遇。
現代金融理論中有一個著名的“蒙代爾不可能三角”,由“歐元之父”蒙代爾提出。蒙代爾認為,一個國家不可能同時實現資本流動自由、貨幣政策的獨立性和匯率的穩定性。也就是說,一個國家只能擁有其中2項,而不能同時擁有3項。如果一個國家允許資本流動,又要求擁有獨立的貨幣政策,那么就難以保持匯率穩定;如果要求匯率穩定和資本流動,就必須放棄獨立的貨幣政策。對于大多數發展中國家而言,貨幣政策的獨立性和匯率的穩定性顯然要高于資本的流動自由。
資本大規模進出帶來的風險不僅給發展中國家帶來風險,發達國家同樣也面臨沖擊。比如本輪全球范圍內(尤其新興市場)所面臨的熱錢過剩問題,其根源在于美元貶值,導致大量熱錢涌入高回報的新興市場,給這些國家制造了通貨膨脹等諸多煩惱。但是反過來,當美國次貸危機在前幾個月遭遇高潮時,美國人尷尬地發現,強勢的美國也抵擋不了大規模的資金撤離,一樣陷入了流動性危機。于是,美聯儲甘冒“干預市場,喪失獨立性”的罵名,一次次向市場注資,以使市場流動性不至枯竭。
美聯儲在連續打出降息、注資等組合拳之后,次貸危機繼續惡化的形勢的確有所遏制,美國經濟也沒有出現人們預期中的大幅衰退,經濟增長、就業指標、零售額等數據出現明顯好轉。但是很快,他們卻又不得不面臨新的問題——通貨膨脹。今年5月份,美國的CPI較上年同期上升4.2%,為今年1月份以來最高升幅。在美聯儲連續降息至零利率區間之后,出現這樣的結果一點都不令人意外。為了對抗可能出現的通貨膨脹,美聯儲、美國財政部等開始向市場發出強烈的加息信號。對于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熱錢而言,美國振臂一呼,大規模熱錢勢必會從新興市場撤退,云集美國旗下;對于新興市場而言,必須提早防范熱錢的大規模撤離,避免重蹈1997年的東南亞金融危機。對于美國而言,熱錢回歸同樣也會制造出新的麻煩,那就是從流動性緊張轉變為流動性過剩。無論是新興市場,還是歐美成熟經濟體,任何流動性泛濫都會帶來通貨膨脹壓力,而任何大規模的熱錢撤離也都會引發資本市場乃至實體經濟的動蕩。
表面上看是國際資本的流動制造了危機,其實本質上還是由各國的實體經濟所決定。
比如越南,看上去是過多的國際資本推升了國內的通貨膨脹,并制造了股市和樓市危機,其實根源還在于其參與國際分工的定位偏差。對于一個希望以廉價勞動力參與國際市場的國家,在加入WTO之后,越南并沒有像中國一樣賺取貿易順差,反而是貿易逆差滾雪球般擴大。乍看上去這是一個讓人迷惑的事實,其實看看越南的進出口清單就不難理解這一現象。
2007年,越南的出口額483.87億美元,增長21.5%,進口608.3億美元,增長35.5%,其中主要出口商品包括:原油(84.77億美元)、紡織服裝(77.84億美元)、鞋(39.63億美元)、水產品(37.92億美元)、木制品(23.64億美元)、電子和計算機(21.78億美元)、咖啡(18.54億美元)、大米(14.54億美元)、橡膠(14億美元)和煤炭(10.18億美元)等等;主要進口商品包括:機械設備(103.76億美元)、成品油(75.01億美元)、鋼鐵(48.81億美元)、布匹(39.89億美元)、塑料原料(25.06億美元)、紡織原輔料(21.87億美元)、化工原料(14.49億美元)等等。
從越南的出口結構不難看出,紡織服裝和鞋等商品出口雖然占據了出口前列,一定程度上利用和發展了其勞動力比較優勢,但是出口的增長被更大量的進口商品所吞噬,尤其是超過100億美元的機械設備,以及其他大量的工業品原材料。這樣的進口結構體現了越南希望通過投資拉動經濟增長的急切心理。
大量的投資產出必須要有相應的市場需求予以消化。在海外市場上,越南的貿易額呈現巨額赤字;在國內市場,越南雖然是一個平均年齡只有25歲的年輕國家,人民有著較強的消費欲望,但國內需求也很難消化大規模的投資產出。在這樣的經濟結構下,發展失衡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具體到通貨膨脹上,由于越南呈現貿易和財政雙赤字,沒有足夠的外匯儲備和財政力量對沖資本輸入帶來的過剩流動性,加之國內商業銀行為了鼓勵投資而創造了寬松的貨幣環境,更為通貨膨脹火上澆油。歸根結底,國際資本只對通貨膨脹的形成起到了助推作用,根源還在于實體經濟發展失衡。
反觀中國,人們通常都認為越南和中國經濟的發展是同一個模式,其實有本質區別。雖然都是以投資驅動,但是中國的投資驅動有國外和國內兩個巨大的市場(雖然國內市場還沒有完全有效啟動)予以承接,而越南的國外市場帶來的是貿易逆差,國內市場也沒有足夠的消化能力。體現在經濟數據上,中國呈現的是貿易和財政雙順差,和越南有著本質區別。所以,雖然同樣面臨國際資本輸入的風險,但中國在對沖流動性上顯得游刃有余,而越南則不得不以210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對沖203億美元的FDI,自然顯得捉襟見肘。
經濟學家克魯格曼在成功預言了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后,推出了一本《蕭條經濟學的回歸》,在書中寫道,“私人支出不足以利用現有的生產力,越來越成為世界上大部分地區通往繁榮的障礙”。在凱恩斯主義被人們慢慢淡忘后,克魯格曼提醒人們重新注意這位大師的重要性。審視一下現在被世界熱捧的新興市場,無論是“金磚四國”(中國、印度、俄羅斯、巴西),還是“VISTA五國”(越南、印尼、南非、土耳其和阿根廷),無一不是資本驅動的經濟模式,過度的投資帶來過剩的生產力,如果沒有足夠的有效需求予以消化,通貨膨脹只是動蕩的前奏。
如果說新興市場為消費不足所困擾,以美國為代表的發達國家則為過度消費付出代價,次貸危機就是最好的例證。美國人在支付能力不足的前提下,過度消費了住房市場。美國經濟在互聯網泡沫破滅后,需要一個新的經濟增長點,于是住房市場成為首選,而美聯儲當初為了住房市場的繁榮,用過于寬松的貨幣政策予以配合。隨后,華爾街的投資銀行家們將次級債層層打包賣往全球,自然也有大量國際熱錢參與其中。當次貸危機惡化,熱錢大規模撤離,同樣讓華爾街飽嘗流動性枯竭之苦,不得不依靠美聯儲施以援手。
美國的次貸危機看上去已經平靜了很多,經濟數據也出現了好轉跡象,但是美國也將面臨痛苦的兩難選擇:如果要治理通貨膨脹,勢必將結束降息周期,步入加息通道,但這對于尚處于谷底的美國經濟而言,無疑又是當頭一棒;如果希望經濟繼續恢復增長,則只能忍受越來越高的通貨膨脹率。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新興市場,經濟學的兩難選擇總是一視同仁,區別在于,大多數新興市場面臨的兩難選擇更多來自外部制造的壓力;而對于美國,這樣的兩難局面更多是自身造成。
美國的弱勢美元政策直接催生了強勢石油,當油價上漲至130美元之后,美元對油價的控制力已經逐漸減弱——也就是說,當美元貶值時,石油價格必然上漲,但當美元反彈時,油價卻未必回落。石油和農產品的價格上漲,讓美國5月份的CPI上升到4.2%,創下年內新高。對于美國而言,即將面臨的滯漲(低增長、高通脹)局面大概比新興市場的高增長高通脹更棘手。
通貨膨脹蔓延至歐美讓這些發達國家同樣如臨大敵。歐洲央行行長特里謝在6月初表示,歐洲央行正考慮在7月份將利率從4.00%上調至4.25%,以示對抗通脹的決心。美聯儲主席伯南克、美國財政部也在不同場合做出了干預美元、可能加息的暗示。如果美元在未來幾個月內開始走強,全球范圍內的熱錢又將重新涌動,盡管這些資金曾在美國的次貸危機中吃盡苦頭,但是,如果一個強勢美元在歷時7年之后重現國際舞臺,吃過苦頭的熱錢依然會趨之若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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