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國王，速來的民主

阮思余

近來不丹從世襲君主制步入議會民主制。這種籌劃了近半個世紀的轉變，多少帶有一些戲劇性、“不可思議”的色彩。如果我們進一步厘清這一民主化的過程中的一些細節與事件，對于正在民主化征途中的當下中國來說，尚有不少地方值得我們關注、反思與籌謀。這里我們至少可以從兩個方面對不丹的民主化進行一些解析。一是其民主化的外因，二是其民主化的內因。我們必須首先從其外因開始，這是其民主化的直接的、恐怕也是至為重要的原因。我們在觀察其民主化時不能只是簡單擇其只言片語——最典型表現就是，國王的有效制度與愛民的國王之說——而忽視這一如此重要的外部原因。

不丹民主的外因：錫金覆亡之反思

不丹民主化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不丹國王是在吸取錫金滅亡的教訓。《聯合早報》有文章指出，錫金人大多信仰佛教，和不丹可說是姐妹之邦；19世紀，英國殖民者將大批尼泊爾人遷移進來，錫金人很快就被這些外來的印度教徒淹沒了。1970年代，在印度的慫恿下，外來的尼泊爾人通過民主選舉，逐步把持了錫金的政權，最終將錫金的國王趕走。1975年西邊鄰國錫金的國王被推翻，隨后被對它覬覦已久的印度并吞，這給了不丹王室驚雷入耳的刺激。

不丹從錫金的覆亡中吸取教訓，制定嚴格的移民措施和公民權條例，并采取行動來壓制境內的尼泊爾人。不丹國王同時也明白，將政權下放給人民，同民眾分享治國權，王室的存在才有保障。由于關閉尼泊爾語學校等壓制措施招致不滿，不丹當局花了多年精力來應付尼泊爾人的對抗。1990年，不丹將數以萬計的尼泊爾人趕出境，至今他們還困在尼泊爾邊境的難民營內。

外力，尤其是強大的外力的催化，從來都是某一國家、地區推行民主的重要因素。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如何看待這些外力因素，是漠視其存在，還是重視其影響？是負隅抗拒，還是勇敢接納？往往都會導向不同的民主風向標。世界上從來就不會有不請自來的民主，更不會有空降賜予的權利。針對不丹民主，人們更多的是將民主的美麗花環獻給了民主的國王，然而，我們不能忽視的重要事實是，不丹的民主化應該首先要考慮的就是錫金覆亡這一外界因素。正是因為錫金的國王遭受了民主的選票之災，才丟了政權、亡了家園。

民主的選票厲害不厲害？當然厲害！民主的威力強大不強大？當然強大！問題在于，我們以什么樣的心態來認清這一實事。所謂明智者清醒者吸納之，愚蠢者糊涂者拒斥之。其結果截然不同。正因為有了錫金的前車之鑒，不丹國王才有了推行民主的欲求與發展民主的想望。在這一點上，不丹國王是清醒的、更是明智的。今天的民主換來的將是不丹更為穩定的政局，王位及其王室的更為有力體面的支持。恐怕我們在分析評論不丹民主的時候，勢必要將這一因素置于一個關鍵地位。

不丹民主的內因：國王“強加”的民主

如上所述，雖然有強大的外力刺激，這也并不意味著民主在一國之內的推進就會一帆風順。因為我們一般都會有這樣一種認識，在一種強大的外界因素作用之下，一個國家或者地區發展民主勢必相當容易。誠然，這里首要的因素在于，強大的外界壓力到底是針對誰的壓力？是誰才會有這樣的壓力？上至權力巔峰者，中至各級黨政要員，下至草根階層，到底誰有這種民主的壓力感？從不丹的民主歷程來看，顯然，從很大程度來說，不丹的民主存在著很大程度的強加與早產的成分。這一點至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可以看出：

首先，不丹的黨政要員并不支持國王迅速民主化。這從其言論完全可以見分曉。不丹前外長漢都·旺楚克指出：“如果不丹今天舉行全民公投，人民一定會表明心跡，拒絕民主。”現年55歲的不丹公務員卡馬·多吉說：“當國王告訴我們，如果不丹要繁榮，我們人民就必須當家做主，那個時候民眾對這番話是多么的抗拒。”不丹政工人員策林認為：“我們覺得現在不是推行民主的時候，我們還需要10年時間，來協助人民了解民主。”這些言論意味著什么？

從很大程度來說，這首先意味著不丹的民主化并不是在廣大黨政要員的強烈呼吁的基礎之上誕生，甚至完全可能有恰恰相反的情形。也就是說，不丹的民主化遭遇了部分黨政官員的不滿或者懈怠。換言之，不丹的民主化更多地體現的是國王的意志，而不是黨政要員以及普通公務員的思想。

其次，不丹的民主化是在鄰邦民主失敗的個案的情形之下強行上馬。其鄰近國家孟加拉雖然品嘗了民主滋味，但世人都將其視為失敗的個案。另一鄰邦尼泊爾雖然采行了民主體制，但其政局一直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由于政治、種族和意識形態等問題，民主嫁接在這些國家之時都走了形、變了樣。不但沒有帶來人們所預期的民主的春天，反而帶來的是，貪污、腐敗、社會不公、政治動亂，甚至戰火連綿。

在如此情形之下，不丹國王強力推行民主，要不是有相當的勇氣、十足的信心，恐怕也不敢貿然前行。畢竟，在這種情形之下不采行民主，理由與借口實在太多。只要隨便開列一個菜單也足以服眾。問題在于，不丹國王沒有這么做，他選擇的是將鄰邦民主失敗視為不丹發展民主的契機。

再次，不丹的民主化是國王在有效的制度與愛民的國王之間抉擇的結果。公認的是，不丹旺楚克王朝幾代國王比前幾代想得更遠、邁步更大。其典型體現在前國王吉格梅·辛格·旺楚克的一句經典之言：“我可以努力做個愛民的國王，但我無法保證不丹代代都有好國王。為了不丹人長遠的幸福，我們必須推行民主制度，一個有效的制度比國王更重要。”國王之意再明確不過，每一代國王、總統、國家元首、政府首腦，自己能夠做一個廉潔公正、干凈為民、德才兼備的掌權者就相當不錯。何以能夠保障后代繼任者有如此德才？基于此，在有效的制度與親民的國王之間，我們選擇哪一個？

誠然，這是一個問題，而且是一個相當考驗掌權者的問題。是為有效的制度犧牲一個親民的掌權者，還是后者犧牲前者？話又說回來，倘若可以二者得兼，那誠然是兩全其美的事。不丹國王的難能可貴之處在于，其選擇了拋棄打造自己愛民愛民、可以永遠載入史冊的光輝形象，而著力考慮如何建立一個良好、有效的制度。這一點，對于威權國家善于、而且是將更多精力用于塑造魅力型的領袖人物來說，特別具有借鑒和啟迪意義。看看人家國王是怎么做的？國王尚且如此，帶有些許民主化標簽的國度為何差距那么大呢？

最后，不丹的民主化是在兩任國王極力呼吁、走遍鄉鎮解說的基礎上，民主才真正成為政治生活的實踐。為了宣傳、解說民主，兩任國王走遍全國到各鄉鎮。只是他們不是為了為自己拉票，而是告訴人們要學會民主、要積極參與投票。3月24日選舉前夕，現任國王還發出呼吁，“你必須投票，每個人都必須行使他的選舉權。請自豪的、自信的運用你的那一票。”在眾所愛戴的國王的呼吁下，不丹選民給予熱烈回應，32萬個合格選民中，將近80%的人參與投票。國王為民主而踏遍鄉鎮奔走呼號，鼓勵選民積極投票，這正是他們在深深地體悟諸如錫金國王不幸之災之后，切實貫徹“一個有效的制度比國王重要”的民主理念，在南亞喜馬拉雅山區的區域局勢穩定的情形之下，抓住機遇進行民主試驗的具體行動。

在世界歷史上，國王為民主、為選舉親歷親為、奔走呼號的情形恐怕不會多見。可是，今天她卻在喜馬拉雅東段山麓的“最后一片香格里拉”不丹真實的存在著。相反，掌權者壓制民主、打擊民主的觀念與行動卻層出不窮、屢見不鮮。至此，最高掌權者兩種完全不同的對待民主的態度也就彰顯天下，昭告世人。

或許我們可以從不丹國王近年來關于推進民主的相關理念與一些做法中得到一些啟示。在這方面，不丹國王不僅語出驚人，而且親歷親為。至少我們可以感受到，不丹國王口頭上的民主與行動中的民主還是相當吻合的。或許民主啟動的某些時刻，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味地去從事特色理論、某國模式的包裝與偽飾，而是類似不丹國王這種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的操守與踐行。

   不丹的民主正是在不斷化解不丹與鄰邦、不丹國王與黨政要員、有效的制度與愛民的國王、民主想望與民主行動這些矛盾中不斷推進的。民主失敗的鄰邦，被人吞并的鄰邦，并不支持發展民主的黨政要員，有效的制度尚未建立，民主的想望需要國王自身走遍鄉鎮的“游說”，這一切說明什么？至少說明，不丹國王極力推行的民主，乃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既沒有多少優越的外部環境，也沒有多少有利的內部因素。然而，他確實實實在在去做了。對于權威國家來說，這一點，恐怕也多少值得我們觀摩學習、反躬自問。國王尚且如此，我們到底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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