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鄉村教育的價值何在?
對于鄉村教育,當下各方多從公平的角度,討論教育資源的城鄉分配問題。但無論國家做了多大努力以試圖去留住鄉村學校的老師和學生,鄉村學校的老師和學生流失的趨勢并未減緩。
這似乎是一個無法終止的惡性循環,因為無法找到誰是誰的因,誰是誰的果。當問家長,為什么要把孩子送到縣城或更大城市去讀書,家長們給的最多的回答、最“理直氣壯”的理由是:“城里的學校教育質量更好”。尤其是近10年私立學校的崛起以及其升學“神話”,讓很多農村家長想方設法、省吃儉用也要送孩子去私立學校,畢竟比起城市的高價學區房,私立學校幾萬塊的學費,家里想想辦法還是能夠得著的。但當問鄉村學校的校長時,校長卻又無奈而悲憤地說:“優秀的生源都進城了,無論我們怎么努力,也趕不上城里學校的教育質量。”這是一個自我實現的預言。
去了很多地方,看到的現象都是,學生不斷流向縣市甚至省會城市,鄉鎮學校以及村小不斷萎縮,甚至一些縣城的學校也開始萎縮。最開始是高中,然后是初中、小學、幼兒園,就像一種慢性疾病的傳染和惡化。在鄉鎮學校和村小看到得更多的是自我放棄的學生、無奈躺平的老師。仍留在鄉村學校的學生,一般都是實在出不去的學生,也往往是家里經濟條件不好的學生,而留在鄉村學校的老師,要么是實在調動不了的老師,要么是剛分配過來正努力往縣市調動的老師。學生有一種自我暗示:我們是被剩下的學生;老師也有一種自我暗示:我們是被剩下的老師。這又是一個自我實現的預言。
見得多了,聽多了無奈地嘆息,也不禁感嘆:這也許就是歷史的潮流,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吧,鄉村學校終究會在城市化的過程中消失。但又不禁想:如果鄉村學校注定要消失,我們今天討論鄉村教育問題的指向是什么?僅僅是為了實現“公平”?這不禁讓人進一步思考:發展鄉村教育的意義何在?或更直接的,鄉村學校的價值何在?我們到底要發展怎樣的鄉村學校?我們對鄉村學校的期許是什么?鄉村學校又應該是什么狀態?
二、90年代我的鄉村小學
我是在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上的小學,我的小學是典型的鄉村小學。現在小學早已被拆除,但記憶卻是深刻的。記憶中的小學如果用幾個詞概括的話,就是簡陋、簡單、鄉氣。整個學校是三排瓦房,前兩排是教室,最后一排是老師食堂和住宿的地方。在第一排瓦房和第二排瓦房中間的空地上,有一個旗臺和旗桿,一個水泥砌的水泥面的乒乓球臺,一個木頭做的雙杠;上下課用的大銅鈴掛在第二排房子的最中間的教室門口。記憶中學校窗戶總有破的,多數時候是用塑料補起來的,于是冬天最冷的時候,我們每個人早上去學校都要自帶一截柴火木,然后在教室中間燒火堆,圍圈烤火上課;記憶中我們總在垂涎老師用小了的粉筆頭,可每個老師都有一個木制的粉筆盒,將粉筆隨身攜帶并用到最后。我父親是泥瓦匠,他說學校是他參與修起來的,后來他也總到學校去幫修修補補。
全校6個年級加一個幼稚班,每個年級一個班,全校就6、7名老師,再加一個做飯老頭。做飯老頭是校長的父親,我們總到廚房的大水缸去喝水,他認識我們每個小孩以及我們的父母。不僅做飯老頭如此,學校所有老師也都認識我們每個小孩以及我們的父母,他們都是民辦教師,差不多都是我們本村的人。我的老師是一個頭發全白的老奶奶,她教過我父親,她既教語文又教算術,她從一年級開始就一直教我,我們所有的課程也就是語文和數學。
因為是民辦教師,村里給學校分的有田有菜地。我們除了寒暑假外,每年春秋兩季還要放農忙假,因為老師們也要回家農忙。放農忙假前或放農忙假后,學校老師會帶領全校學生把學校的地給種或收了,插秧只需要高年級,收水稻則是高年級收、低年級在后面撿稻穗。學校的菜地,也是高年級按班分片負責種。然后農忙假中,學生們也會去老師家里幫老師干農活,有老師主動開口的,也有學生主動開口的,家長認為是應該的。除了全員勞動外,我們也經常會被分派一些“集資”任務,有時讓帶家里的空玻璃瓶,有時讓帶廢塑料,還有時候讓回家砍艾葉,或者采其它常見的某種草藥,學校就是通過這樣賣廢品和草藥來籌措資金,用來買買粉筆什么的。
在今天之前,我從未想過,這樣的鄉村小學對我、對我的家庭以及我們村意味著什么,它只是我兒時記憶的一部分,而通過這些記憶,我對我的小學以及小學生活的概括只有三個詞:簡陋、簡單、鄉氣。
三、當下M鎮的鄉村學校
今年夏天在M鎮的調研,讓我對我曾經的鄉村小學有了重新的認識和理解。M鎮常住人口約3.2萬,23個行政村,全鎮范圍內卻有11所幼兒園,7所完小,其中1所鎮中心小學,6所村小,一所初級中學。每所村小覆蓋3-4村,村里孩子就近上學,學生人數在200-400人不等。全鎮有中小學生4千多名。這是難得一見的鄉村教育體系還這么完備、這么“繁榮”的地方。
(一)家長
沒有將孩子送到縣里或市里讀書,并不是這里的家長不重視教育,相反家長們很重視孩子的教育。當地人均不足5分地,家庭收入完全靠外出務工收入,外出務工多從事建筑和服務行業。為了管孩子,一般在孩子上小學的階段,父母中的一人就會回村照顧孩子,有的照顧孩子的同時能在周邊打點工,有的則不能就業,就專職在家照顧老人和小孩,我們遇到了好幾個放棄外面年薪二十多萬的工作而回村照顧孩子的媽媽。村里很少有只讀到初中或高中畢業的年輕人,無論怎樣都至少讓他們讀個中職中專或高職高專。
他們很難將孩子帶出去讀書。一是打工地很難讓孩子入學;二是即使孩子能入學,夫妻兩個也需要有一個人不工作專職在家帶小孩,與其在城里專職帶小孩還不如回村專職帶小孩,因為在村里的生活成本低很多。為什么不讓爺爺奶奶去城里幫帶小孩,然后夫妻兩個上班?道理同上,多一個人上班的工資還不夠一大家子在城市的生活成本。需要專職帶小孩的另一個原因是,當地家庭普遍生育二胎,夫妻兩人很難邊上班邊兼顧孩子,而當地家庭普遍生育二胎則又與當地小孩多在本地就學有關,本地就學不僅減輕了家庭的經濟負擔,更節約了家庭成員的時間和精力。
無法送孩子出去讀書,但并不絕望。與其它地方只能留在鄉村學校讀書的家長和學生的自我放棄相比,M鎮的家長們和學生們沒有絕望,更沒有自我放棄。他們相信學校和老師,也認可當地學校的教學質量,這種認可甚至超過了學校客觀上的教學水平。在我們的訪談中,有好幾個村民都認為他們村所在村小的教學質量要好于鎮中心小學,但當我們就此詢問中心學校負責人時,他說實際上鎮中心小學的教學質量要好于此學校。
家長對村小的這種信任與以下三點事實有關:一是當地學校的老師很認真負責,教學質量的確不錯,M鎮的教學質量在全縣鄉鎮學校中排前幾名;二是鎮中心學校會在全鎮范圍內調配師資力量,且會傾向村小;三是當地縣市的名高對鄉鎮的招生是配額制,且占比很大,學生的升學途徑有保障,有在外讀書的學生甚至會轉回鎮里上初中,因為在鎮中學上縣市名高的可能性更大。所以,當地家長并不認為自己的孩子因為是在鎮上讀書就考不上大學,普遍對孩子上大學抱有較高期望。
(二)老師
M鎮的老師們是超負荷工作的。全鎮所有學校都是缺老師的,老師不夠的同時,在年齡結構上也不均衡,多在五十歲以上,全鎮老師的平均年齡是43歲,年齡大的一般都是以前民辦教師轉正的老師,新分來的老師也一般都是當地人,至少是本縣本市人,每個學校都有在當地聘請代課老師,每月1500元的工資,因為缺老師,即使代課老師也都承擔班主任工作。不僅如此,小學從三年級往上,多數同學都是寄宿,在村小寄宿的同學尤其多,主要是考慮到學生家長接送不便或沒人接送,以及孩子在家不好管理的問題,家長和老師都認為住校有利于學生的管理。而一個班四五十個學生住校的生活、學習等都主要靠班主任管理,并沒有專門的生活老師,班主任一天24小時、一個星期5天神經都是緊繃的,安全管理的壓力尤其大。可以說,老師們的工作是超負荷的。
工作超負荷,卻并不是缺乏意義的。老師工作的動力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是作為老師的職業道德和責任感;二是當地的社會聲譽機制;三是報考縣市學校的激勵。其中當地的社會聲譽機制尤其重要,畢竟并不是所有老師天生就有強職業道德感和責任感,也并不是所有老師都想或者有機會報考縣市的學校。在橫向上,全鎮同學科老師有密切交流,并有專門的“全域教研”,即全鎮同學科、同年級的老師每兩周有一次線下交流,主要是業務交流和業務培訓。大家在一起會討論、討教教學技巧、教學難點等,也會議論誰認真負責、誰教學質量好等。學校與學校間會較勁,老師與老師間會較勁。“一走出去,說哪個老師班上考得好差,會很沒臉”。相反,教得好的、教學認真的老師不僅會得到同行的好評,在鎮上的社會評價也會很好。
在縱向上,大部分老師都住在鎮上,而鎮就是一個中心村,老師和家長們不能說都認識,但相隔的社會距離也就一個中間人。一次,一個犯錯的孩子被叫到辦公室,并讓叫家長,辦公室另一個老師看見了說:“這不是某某的孩子嗎?我認識他爸,是個很講道理的人。”然后孩子家長來了,讓老師放心管教批評孩子,打都行,他們完全支持。大部分孩子的家庭情況,尤其是一些特殊家庭,老師們都很了解。學校要求老師每學期必須至少家訪一次,初中則要求一學期兩次家訪,有特殊情況的重點關注學生則要多次家訪。
我們發現家長在談到老師家訪時,是輕松愉悅的。“知道哪天老師要來家訪,我們就等在家,孩子們會非常自覺地打掃衛生,整理屋子,在鏡子前換了一件衣服又一件衣服,說要打扮漂亮一些讓老師看。”在村莊內,家長們談及老師時是尊敬的、感激的,對老師的教學態度和質量都比較認可,甚至因此,作為老師的訪談者我都受到了善待。正如一位校長說:“老師們大多數都是本地人,都對家鄉充滿感情,希望自己家鄉的孩子有出息,自己臉上也有光。”
四、嵌入當地社會的鄉村學校
雖然跨越了時空,但我當年的鄉村小學與現在M鎮的鄉村學校有一個共同之處,即它們都是嵌入于當地社會的。我的鄉村小學,從學校的建設、老師的來源、學生的來源、學校的運轉費用都是來自村莊;不僅如此,老師的生產生活、社會關系,學校的運轉節奏與社會關系,都深嵌于村莊,與村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它就像一棵扎根在村口的大榕樹,其根延伸于村莊的泥土之下,從村莊中汲取營養,而榕樹下,蔭庇的是村莊的孩子們,所寄托的是村民的希望。
現在再回頭去看,當年的村小集全村之力,以極低的成本得以運轉,不僅為當時家庭普遍貧困的農民子弟提供了獲得教育的機會,更給予了在泥土中掙扎的農民家庭精神上的寄托和希望,即“跳出農門”的期翼。對于村民和村莊,村小是精神上的神圣之地。也正是在這種嵌入性和精神意義上的重要性,為當時的民辦教師們提供了職業神圣感和意義感。
M鎮的鄉村學校則是在更大區域范圍內的嵌入,雖然不是靠村莊供養,也不是在某一村莊內,但在鎮域范圍內,其是嵌入于當地社會的,雖不是如村莊般的熟人社會,卻也是一個半熟人社會。學校的老師和學生都來自當地,老師和家長比較熟悉,相互間能形成一定的信任關系,老師和家長同處于一個社會輿論和評價場并受其約束或激勵。學校依靠社會的支持和信任,而學校較好地運行也對當地社會生活生態的維系意義重大。
當地大多數家庭的家庭年純收入在5-7萬,即家庭中一個或兩個勞動力的務工收入扣除在外、在家的生活費后的年剩余,這是在沒有遭遇失業、重大疾病的情況下的剩余,也沒有家庭教育開支情況下的剩余。如果不需要進城買房、不需要進城陪讀,這樣的收入能讓農民家庭在農村的生活有很大的回轉余地,比如可以承擔讓家庭中的一個勞動力在當地上低工資的班,甚至不上班以照顧孩子和老人,可以讓家里的老人不用在外務工而回村養老,可以應對老人和其他家庭成員的突發重病,可以為孩子以后上大學存錢,為自己存養老存錢等等。
這也是我們在M鎮能看到以下農民生活狀態的原因所在:收入不高,但生活并不艱難、不焦慮;老人養老狀態較好,沒有為兒子買房的壓力和焦慮;年輕夫婦并沒有教育焦慮和壓力,也沒有教育絕望和自棄,并普遍生育兩個小孩。而M鎮的鄉村教育在這樣的一個生活生態中扮演的就是穩定器的角色。
五、再問鄉村教育的價值
發展好的鄉村教育并不是為了或僅僅是為了能讓農村的孩子有學上、為了推進城鄉教育的公平性。好的鄉村教育是形成健康農村生活生態的重要一環,如果說鄉村是整個中國現代化的穩定器,那么好的鄉村教育就是這個穩定器中的“定海神針”。農村是一個社會體系,是一個生活生態,當下這種生活生態正在惡化,其中鄉村教育的衰退是這種生態惡化的表現,也是重要原因。當把教育從農村的生活生態中拔出,使其移入城市的時候,移走的并不僅僅是農村社會功能體系中的教育功能,而是拔掉了農村社會的“定海神針”,產生的可能是整體體系的崩潰。
拔掉了“榕樹”并不僅僅是讓村莊失去了對孩子的蔭庇,更重要的是“榕樹”被拔掉后的“空洞”聯結的是城市的房地產,教育城鎮化的本質是教育房地產化。尤其是在城市教育高度內卷的背景下,這個“空洞”最終形成了漩渦,吸走了農民家庭的錢、農民家庭的人,以及農村的精神氣,畢竟孩子是整個家庭的重心和希望,而教育又是孩子的重心和希望,家庭的所有資源都圍繞著孩子的教育被動員和調配。教育入城,尤其是教育的入城需要房子這個“門票”的時候,這種對農村資源的吸取和對農村生活生態的破壞就尤為嚴重。
我們可以想象,如果M鎮的農民也需要像其他地方的農民一樣,只有進城才能獲得較好的教育資源以及升學機會,M鎮的農民家庭的生活狀況會是什么樣?當然是如其他很多地方的農民家庭一樣,借款買房或者出昂貴的學費讀私立,然后家里就需要有人去城里陪讀,這樣,家里的所有勞動力包括老齡勞動力都必須被動員起來,到處奔波拼命掙錢,還借債、還房貸、供養陪讀人員和孩子在城市的生活,這是一種緊繃的生活狀態,經不起一丁點的打擊和風險,不能失業、不能生病、不能安然養老……。
好老師走了,所以好學生要走,好學生走了,所以好老師要走,都不知道到底是誰先走的,這個惡性循環、這個自我實現的預言似乎無解。但M鎮不是解了么?雖然并沒能解決所有問題,仍有很多年輕老師想考進城,但在這樣的一個大環境下,M鎮能維持這樣好的鄉村教育體系,已算是成功且值得借鑒。其成功的經驗至少有三點:一是直接分配大比例的“名高”錄取名額,該縣最好高中的80%的招生名額都分配給了各鄉鎮初中。這并不影響優秀人才的選拔,其選拔出來的就是每個鎮前10%的優秀學生,這比按分數篩選可能更具準確性,畢竟分數可通過無限“刷題”提高,至少從該縣市每年不錯的高考成果沒看出副作用。二是激勵鄉村老師報考縣市學校的同時又嚴格控制報考名額。每年分配給鄉鎮很少的報考名額(不是錄取名額是報考名額),只有教學非常優秀的老師才有可能能報考,全鎮按考核評分排序推薦報考人。三是在鎮域范圍內統籌調配資源、并通過統一管理以及各種組織化方式形成好的教育氛圍。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