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編者按 ·
如題圖所示,近日,皮村的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終被拆除。最終拆除之前,是 博物館對展品的撤展和打包整理。本文的作者是打工博物館的義務撤展員,也是臨時的保安、講解員、和打工文化的學習者。在參與撤展的一周里,他遇到了來取回展品(下崗證)的工友,漫步到博物館的打工夫婦,乃至鄰村的隨遷打工子弟,當然還有皮村自己的德志哥、小海和沈校長們,還有來自博物館姐妹機構和各路關心博物館的朋友們。
正如作者所感嘆,來取回展品的工友重新激活了展品和人的聯結與意義:“打工博物館的藏品在入藏之后并沒有失去其社會生命,而始終與每一位當事人的生命相互關聯,必要時藏品會回到原主人身邊。”在他的記錄中,打工博物館并不像一般的博物館那樣關停即是將展品塵封,撤展的勞動與交談,是上述個體在博物館的再次聯結。博物館里的一句話說得好:
我們的博物館不是對歷史的描述,而是對歷史的解讀、并爭取促進改變歷史,因此它是一個活的博物館。
請大家繼續關注皮村的打工博物館和其他機構。
位于北京東部的城邊村皮村靠近首都機場,比起忙碌的飛機,居住在那里的工友以自己的手與眼,血和淚見證了首都的開發和功能疏解,和他們自己的來來去去。改革開放以來,大江南北的高樓大廈背后是數億進城務工的新工人,絕大多數都無法留在鑄以自身血汗的城市。位于皮村的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是他們曾經來過、工作過、悲歡離合過、興觀群怨過的見證。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是全國唯一一家由民間打工者自己創辦的公益博物館,于2008年5月1日正式成立對外開放,2023年5月20日終因拆遷,宣布暫時告別。(請閱讀博物館自己的聲音:打工博物館走過15年——2023的紅五月)
這是真正的博物館,是生活的悄悄話而非保險柜和冰箱。在這里展出的不是文物,也不是狹義審美空間里的藝術,而是打工者的暫住證和燒烤架,是女工與勞工機構的故事,是討薪指南與工廠火災前寄出的最后家書。這些日常之物并不尋常,是工友們能親切照近自己喜怒哀樂的后視鏡,也是學者和記者們問題意識的轉向燈,畢竟,那里是一條許多人走過但更多人知道卻甚少注意過的路。暫時停下的博物館也讓更多朋友意識到了這條路從未停止。與皮村打工博物館告別的幾天,有工友取回了自己的物品,讓它們重新嵌入生活,更多的展品也在屬于北京的顛沛中打包、轉移、重新抖落著自己的故事。
被拆的博物館,圖源:小付
5月中旬獲悉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即將謝幕的消息,我告訴自己:“你必須去一趟。”由于瑣事的耽擱,沒能參與告別儀式,而只能在群聊里看到院子的盛況。小院很久沒有這般熱鬧了吧,而熱鬧之后是什么景象呢?即便沒有趕上告別儀式,我也應當去看看,或許能幫助博物館撤展。于是坐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這趟列車將我的思緒帶回了幾年前在北京上學的時候,打工博物館是當時的一些關注勞工的青年學子造訪的地方。
5月29日到達皮村。從雙層的306巴士下來,這個城中村看起來跟兩年前沒有太大變化,但我知道一種結構性的力量正在重塑皮村的面貌。
皮村所屬的金盞鄉是朝陽區面積最大的鄉,位于該區的東北部,與宋莊鎮以北運河的上游溫榆河為界。在北京政府2017年頒布的《北京城市總體規劃》中,金盞鄉——這個溫榆河拐彎處的布滿城中村的鄉——不僅位于“五河”中的北運河沿岸,而且被規劃進了“三環”中的“二道綠隔郊野公園環”和 “楔形綠色廊道”之中。
“市域綠色空間結構規劃圖”(北京市規劃和國土資源管理委員會,2017)
90年代之后,由于金盞鄉遠離市中心的地理位置,它給外來務工者提供了較為廉價的出租屋,使他們在市區奔波勞累之后得以在城市的邊緣歇腳。該鄉的小店村、金盞西村、金盞東村、東窯村、皮村、黎各莊、沙窩村都成為了外來務工人員聚集的城中村。二十多年以后,在“疏解非首都功能”和“拆違騰退”的政策之下,金盞鄉的大片建筑被拆除并改造為綠地。金盞鄉南部的馬各莊已經實現整體騰退,在村莊舊址之上建設起森林公園。金盞森林公園所屬的楔形綠色廊道能夠將市中心的熱量疏散到郊野,緩解城市的熱島效應。3月上旬,大型挖掘機已經進駐皮村村北,這片“違法建設區”正在被逐漸拆除,今后將用于植樹增綠。打工博物館位于皮村北部,它的拆除也進入了倒計時。
城中村似乎往往被視為城市的附庸,邊緣的存在是為中心服務的,而其本身的歷史和社區生活常常被忽視甚至摧毀。同樣的事情不僅發生在北京。上海浦東區北蔡鎮的城中村也經歷了類似的改造,變成了“北蔡楔形綠地”的一部分,承擔起把郊區冷濕的空氣輸往市中心的職能。綠地工程的背后是生態士紳化的隱憂。從皮村眺望溫榆河的東岸,可以看見格拉斯小鎮,一個歐式建筑園林風格的高級別墅區。那里的房租是45000元/月,而皮村一個套間的房租是1200元/月。
先見到了“猛虎”師傅,跟他在一個按摩店門口坐下聊了起來。皮村的每一條小巷似乎都有一家推拿按摩店,這些小店給居住在皮村的體力勞動者提供了療愈。這位來自河北易縣的布展工人告訴我,幾天后將會有兩個人跟隨他回到老家,拍攝他與其父親兩代人的打工故事。多才多藝的“猛虎”師傅初來北京時在建筑施工隊干過小工。依稀記得兩年前我問他為什么不再做建筑而選擇做布展時,他很干脆地回答:“自由啊。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可以歇著。”
再到同心實驗學校找到沈校長,發現她正好在接待來訪的三位木蘭花開的工作人員。木蘭花開社工服務中心是一家服務流動女工的機構,位于昌平區的東沙各莊。她們這次也是來送別打工博物館的。我對木蘭的麗霞說:“你們在東沙各莊,同心學校在皮村,盡管距離遠,但兩個村莊都位于溫榆河畔。這條在北京歷史上頗為重要的河流把木蘭和同心聯系起來了。”麗霞一笑:“是共同的事業使我們走到了一起。”
一位操著京腔的大哥專程開車來參觀博物館,他曾給同心學校的學生做過體檢。他很激動地說:“這個博物館太好了,我看了以后非常感動。”王德志講:“您算是特別幸運的了。明天上午開始撤。”不知道在打工博物館15年的歷史中有多少訪客曾發出過“我很感動”的嘆語,但對于一個即將拆除的館來說,這樣簡單的贊嘆也彌足珍貴。
院子里是一片寂寥的景象,絲毫看不出前不久剛發生一場告別儀式并得到了好幾家媒體的報道。院子的斜對面,一輛挖掘機正在把地面的瓦礫倒入渣土車,泛起揚塵。挖掘機的轟鳴聲與頭頂飛過的波音客機合奏,使噪音更為刺耳。兩天前,國產的C919大客機從上海出發來到北京,完成了首次商業飛行。在首都機場降落之前,它就曾從皮村的上空呼嘯而過。
王德志對我說:“小伙兒,接下來你就跟著小海好好干吧。”于是我開始了為期一個星期的撤展工作。在撤的過程中,陸陸續續還有參觀者來訪,于是我又臨時充當了保安和講解員的身份。第一步的工作是收拾博物館的儲物室,這個小房間原本是“義賣廳”。地上和架上摞著十幾個大包裹的碟片和印刷品,從上面標注的日期來看,都是至少十年前制作的,例如2008年度的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通訊《打工·三十年·流動的歷史》、2009年的《打工妹之家通訊》和《打工者居住狀況與未來發展研討會(DVD)》、2011年的《工友通訊》、2013年的《致麗火災20周年紀念冊》和新工人樂團的專輯《家在哪里》。樂團的發起人之一孫恒也是15年前打工博物館的主要策展人。
我和小海把碟片和印刷品運往同心兒童友好空間的圖書室暫存。在城中村的窄路上晃晃悠悠地前行,小海說他不是詩人,而是失魂落魄的人。我們一邊走著,小海一邊給我講述當年在蘇州和上海打工的辛酸往事。
檔案柜,圖源:作者
第二步的工作是收拾博物館的鐵柜。這個大鐵皮柜子塞滿了資料和藏品,其中有一些從未展出過,而另一些是被撤換下來的展品。
小海給了我一捆透明的夾鏈自封袋,用于封裝。在把這些資料裝袋時,反復出現了一個我很熟悉的地名——忠縣,例如《忠縣周XX個案(民事判決書復印件兩份)》、在忠縣三峽風酒店會議室召開的《工傷及職業病處理辦法研討會》和《忠縣自強服務站工作簡報》。
三十年前的1993年11月19日,深圳市葵涌鎮致麗玩具廠發生火災,死亡87人,傷51人。其中很多是來自當時四川省忠縣的女工。幸存者陳玉英在2002年成立了忠縣自強殘疾人服務站,專為殘疾人服務。位于三峽腹地的忠縣在二十年前的三峽工程中被淹沒了12個鄉鎮和半個縣城。外出務工潮和水庫移民大遷徙,這兩個歷史性的事件疊加到了忠縣農民的身上。對于那些背井離鄉的忠縣人來說,這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時空經驗。
6月1日的傍晚有三個孩子闖入博物館嬉鬧。既然他們沒有造成破壞,我也就沒有阻攔。兩位先離開了,還剩一位繼續在館內閑逛。
博物館里的小朋友,圖源:作者
我走上前去問他:“弟弟,你在這個博物館里面感覺怎么樣?”他說:“我的同學說最里面那個房間有點滲人。”他指的可能是那些真人大小的立牌在沒有開燈的屋子中給他們的感受。童言無忌,孩子畢竟年幼,尚未能理解這個博物館展示了什么。“我給你講解好不好?”他很爽快地答應了。
感謝他給了我一個做講解員的機會,于是領著他,逐一為其講解每個展廳,他很快便領悟了博物館主旨:“我能理解打工者的辛苦,就像我家是從河北農村來到北京皮村的。有些人瞧不起鄉下人,但打工人應該被尊重,是他們付出的貢獻建起了高樓大廈。”
在“流動兒童”展廳,我對他說:“你看,民工給城市做出這么大的貢獻,但是他們的孩子卻難以在這里上學。這是很不公平的。”
孩子深有感觸:“對對對,不公平。”
在最里面的展廳,我給他解釋那些真人大小的立牌是什么。“把她們的照片打印出來,是為了講述她們的故事。你看,每個人的背后都有一本書,上面寫的是她的經歷。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生命歷程。”
女工人形立牌,圖源:作者
他點頭:“對。我們應該尊重她們。”
孩子告訴我他今年10歲,6歲隨父母來到北京,先住在黎各莊,7歲搬到了皮村,目前在樓梓莊一所學校讀書。黎各莊在皮村的南邊,而樓梓莊在皮村的西邊。正如傳統的中國鄉村中發現了各種“超越村莊”的關系,中國的城中村之間同樣不是靜態和孤立的,而是具有某種程度的流動性。流動兒童不僅僅流動于鄉村與城市之間,也可能流動于城中村之間。
我沒有告訴他博物館的院子即將消失。如果有一天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當初跟小伙伴玩耍的院子被夷為了平地,希望他不要太過于惆悵。
6月2日有三位參觀者來訪。一位詩人扛著攝像機和三腳架過來拍攝博物館撤展的場景。一個在中國工作的日本人自稱是第二次來參觀。傍晚刮起了大風,把博物館門給關上了。一個年輕小伙子來到門口張望了一會兒,又轉身離去。我猜他可能以為博物館已經關閉了,于是追上他,將其請入館內。小伙自稱受遠在河南省的朋友的委托前來參觀。我很欣喜地給他擔任講解員。到最后一個展廳時,他突然問我:“你怎么看待00后打工人整頓職場的現象?”我馬上意識到博物館所講述的故事只截止到10年前,而沒有放入近年來產生的很多新現象。
繼續收拾鐵柜,發現了工人J與她的朋友在2003年左右的書信。在那個手機還沒完全普及的年代,她們仍然寫信。信紙上的卡通圖案是那個年代流行的風格。其中一位工友給J的信件是這樣寫的:
我在四川學過縫紉工,服裝加工。在飯店里,在工廠里,三馬車廠里,都工作過,現在有了一份好的工作了。我現在才明白當失去后才懂的珍惜,我祝你好好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一切,不要失去后才珍惜。到時候就太遲了。
就寫到這把,你如果把我當成真正的朋友的話,請寄張你的照片。對了,過年回家可別忘了通知一聲。希望能見上一面。好了再見。
第三步工作是收拾展柜中的展品,把展品和原本的標簽裝袋,再封口裝箱。小心翼翼地取出這些物品,我終于有機會觸摸并看到它們的背面或內頁。
打包博物館,圖源:作者
6月3日早上,一位師傅騎著電瓶車趕到了皮村。德志哥告訴我,他是王師傅,正是博物館的展板上所講述的維權故事的當事人,此行的目的是來跟博物館告別,并取回他當初捐贈給博物館的下崗證。
王師傅來自遼寧,在1998年從國有企業下崗之后來到北京務工。展板上張貼著他手寫的自述:
我是國企改制浪潮中的產物,〔下崗職工〕,來自遼寧,家庭的困難,再就業的危機,麻木了尊嚴,忍耐著剝掠,堅難地在動蕩的打工族中渡過了十個春秋。
王師傅不幸于2006年在一家機械公司遭受工傷,被公司拖欠工資并遭驅逐。歷經波折的維權之后,終于在2007年拿到了賠償。目前王師傅在北京做電工,到了退休的年紀,想辦理相關事宜,而當年的下崗證就是證明他下崗經歷的唯一憑據。
我很樂意幫他尋找這份關鍵的證件,于是把前幾天已經裝箱的袋子又重新取出,一份一份地核查其中的證件,終于在一堆暫住證和工牌當中發現了王師傅的紫色下崗證。他激動不已。
此外,我還在展品中發現了“燕”的無線電裝接職業資格證書。前幾天她來消息說想要找回自己當初捐贈的證件,拿去珍藏。王師傅和“燕”的兩個插曲說明,打工博物館的藏品在入藏之后并沒有失去其社會生命,而始終與每一位當事人的生命相互關聯,必要時藏品會回到原主人身邊。這或許就是博物館與工友之間的道義互惠。
晚上有一對夫妻帶著孩子慢悠悠地走進了館內,隨意地四處打量。我發現他們兩天前也來過。這對夫妻是居住在皮村的工友,飯后散步走到了這邊。對于他們來說,博物館是散步路線常常經過的地方。參觀博物館對于他們來說并不是一種特殊的儀式,也不是一種嚴肅且正式的活動,而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倆的孩子曾經就讀于同心學校,2020年學校停止辦學之后,不得不轉學。現在他們又來目睹博物館的撤離。“唉,可惜了。”孩子的父親嘆了一口氣。
第七天的工作是要把墻上和展板上固定的展品取下來。鏟子、鉗子、椅子和梯子成為必要的工具。16年前,來自中央財經大學、中華女子學院、北京信息科技大學、天津師范大學、濟南大學、北京交通大學、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四十多名大學生奮戰了一個暑假,幫助工友之家把廢棄廠房改造成了博物館展廳。不知道當初的那些大學生目前在從事什么樣的事業,但我很榮幸能夠參與這最后的撤展任務,與他們2007年的激情和汗水相呼應。
一個攝影團隊來到皮村,給兩位麗姐和王德志拍攝播客(我的2017-2023,與打工博物館最后的播客)。志愿者小張來到皮村跟我一起合作。“女工”展廳有一塊巨大的九宮格展板,每一格都是女工的照片。我和她小心翼翼地把這塊展板揭下來,驚奇地發現展板的背后有一只壁虎。靈巧的身軀有飛檐走壁的神功,很快就隱遁了。此時,另外兩位媒體人在一旁拍攝,跟蹤記錄打工博物館被撤出的過程。
撤走的展廳,圖源:作者
“沒有我們的文化就沒有我們的歷史,沒有我們的歷史就沒有我們的將來。”這句話是打工博物館的宗旨。什么是文化呢?這個概念是我們學科繞不開的一個關鍵詞語。我把“新工人文化的實踐”這塊展板從墻上摳了下來,捧在手上細細地揣摩。那上面給出了一個很干脆的定義:“文化是一種整體的斗爭方式。”
在博物館的結語中有這么一句話:
我們的博物館不是對歷史的描述,而是對歷史的解讀、并爭取促進改變歷史,因此它是一個活的博物館。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在工友之家的組織和探索之下,自發地接近了新博物館學的理念——以人為目的,一種大眾化的、行動的博物館,為群體提供一種更加自覺理解自身生存狀況的路徑。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不完全是一個生態博物館,除了作為皮村工友的活動中心之外,在過去的十幾年它還超越了皮村社區的范圍,承擔了一個沉甸甸的使命——講述全中國新工人的歷史。
預計在本月,博物館的小院就會被挖掘機推成廢墟,而壁虎也將失去棲身處。我相信它會在其他地方找到新的安身之所,正如我相信打工博物館的關閉只是暫時的??傆幸惶?,打工博物館會以某種實體或數碼的形式歸來。屆時,博物館將會怎樣接續它2013年戛然而止的陳列,以講述最近十年中國工人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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