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擋在死亡之海面前的兩道屏風
——李子聿虎年春節還鄉記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一)
我是直到大年初一下午,才坐上了返回碭山老家的高鐵。到家已是傍晚了。
父親在他的老伙計那喝酒,回來時已略顯醉意。母親數落他:“明知道大兒子今天回來,還喝這么多。”聽到這,父親似乎清醒了一點,連忙說:“誰說我喝多了,我沒喝多。”父親看飯桌上空空的,對著母親說:“說好讓你弄倆菜,等兒子回來喝酒的,菜呢?”母親說:“你都喝成這樣了,還能喝不?”父親不聽,忙吩咐母親去廚屋。
母親只好拆了一包雞爪,炒了一份蘑菇。父親讓開酒,母親給我們各自倒了有二兩。父親還像往常一樣談論各種事情,從國家大事到村里小事,諸如地里的桃樹死光了,都成了空白地了,來年只能種西瓜,現在到處都在挖溝渠,當然也不忘說蘑菇炒得不好吃(父親是遠近聞名的“大廚”,但在家幾乎不做飯),母親還像以往抱怨父親的喝酒,我則是附和著說幾句。父親堅持把他的酒喝完,喝完也就躺著睡了。
我正式參加工作13年了。印象中,春節回家就是與親戚、同學、朋友各種聚餐。我們那的風俗,父子同桌,只要有其他親戚、客人在,一家人一般不怎么喝酒。晚輩也不敢和長輩碰酒喝。因此,私下里,我與父親單獨喝酒的次數并不多。我想,父親這次即便喝醉了也要與我再喝點,大概也有這方面的考慮吧。也確實如此,從第二天開始,我們就沒再單獨吃過飯。
初二中午,多年未聚的表兄弟們在一塊商議說,這些年,大家都各自忙自己的事情,顧念自己的小家庭,春節回來串親戚,門口站幾分鐘就走了,都顧不上和老人們說會話。以后要改變一下。眼下咱們各自的娘都還在,我們就這樣淡漠,幾個老姊妹們心里該咋想呢?以后咱們也輪流坐莊,輪到誰家就在誰家聚,主要的不是為了咱們高興,而是寬慰咱們的老娘。對這個提議,大家都表示認同。母親在一旁聽了很欣慰。
去年由于疫情原因,春節沒有回老家,是近四十年來第一次在外地過年。總覺得沒意思,缺點什么。這次我一個人回去,親戚朋友見了一些,初三晚上喝多了,到家吐得一塌糊涂。母親收拾到半夜,我的酒也醒了大半。父母就開始聊我的工作生活,一直聊到天亮。父母說,聊這些不覺得困,啥時候也不覺得煩。你能多給我們說說你的事,我們發自內心的高興。
第二天初四,去山東單縣老家,那里有我的大爺爺和三爺爺,他們和爺爺一母同胞。大爺爺已經90多了,三爺爺也80多了。身體都還硬朗,見到他們就像是看到了爺爺,所以每年只要回碭山,也必回單縣。父親打算自己開著敞篷的電動三輪車,建議我搭乘親戚家的小汽車。我說昨天晚上喝多了,胃里難受,坐不了那個,坐電動車,外面有風吹著,空氣新鮮,還好一些。
二十多里地的路程,父親開了一個多小時,開得并不快(在開車速度上,父親不如母親,母親趕集賣水果,要趕時間),我們路上也可以聊天。這是難得的可以單獨和父親交流的機會。中國的父親們似乎都是內斂的,農村的父親尤其如此。有時候父子之間,見面也沒啥表示,說不出幾句話,在不明就里的人看來,父子就跟陌生人似的。男孩子到了成家以后,跟同學朋友說笑的時候,遠比和父親的交流為多。
我從小跟著爺爺奶奶,稍大一點到城里讀書,跟父母的交流就更少了。特別是前幾年回老家,都是帶著一家子回去,總想著怎么把城市長大的孩子照顧好,想著讓她們如何適應農村的生活,就沒顧及日漸年邁的父母。隨著生活環境的改變,我有時也感到父母的思維方式變得不可理解,爭吵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激烈,有時候還會長時間不接電話。現在想來真是不應該,那個時候的父母心理該是多難受啊。
(二)
這次回老家,我的身邊只帶了一本薄書——井上靖先生的《我的母親手記》。
在老家的幾天里,根本就沒有時間讀書,只在往返的高鐵上翻了翻。所以說,這本書我沒有看完。但開篇一些話,還是讓我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父母。井上靖先生的父親在世時,他從未感到自己有哪些地方像父親,甚至為了有意識地和父親唱反調,他會刻意采取和父親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在父親去世后,他卻發現,“其實自己身上到處都是父親影子”,不僅表情或動作很像父親,就連思考模式,也帶有父親的印記。
“也是在父親離開后,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活著的父親還充當一個角色——庇護我遠離死亡。當父親還健在的時候,我似乎懷抱一種并未清楚察覺的心態:因為父親還活著,以致我從未思考過自己的死亡。一旦父親不在了,我突然發現死亡和自己之間一下沒了阻隔,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愿不愿意,對死亡之海的一部分再不能視而不見,也明白接下來就該輪到自己上場了。這是在父親亡故后才知道的。”
“因為父親活著,作為他孩子的我得到了有力的庇護。然而它并非來自父親主動的意愿,在這件事上,不涉及人類的算計或父母子女的親情。只因為是父親和兒子,自然會產生那樣的作用,正因為如此,這無疑是所謂親子最純粹的意味。父親死了,我才開始將自己的死當作并不很遠的事情加以思考。不過,母親依舊健在,死亡之海的半邊還讓她給我遮著。只有到母親也過世了,我和死亡之間豎立的屏風才會完全移除。”(《我的母親手記》P13-14)
我很慶幸,自己可以在父母還都健在的時候,讀到這樣深刻解讀父母子女之間關系的話。如果說“子欲養而親不待”道出了父母去世后子女內心的一種凄涼與無奈,那么,“父母是擋在死亡之海面前的兩道屏風”這個比喻,多么形象而微妙地描繪出父母總是無聲無息地把子女擋在身后,呵護孩子的溫暖場景啊。
俗話說,不當父母,不知父母恩。井上靖先生說:“我們只有走到父母那個年紀,才能懂得他們的為難和愛。”春節前的一天,母親打電話說:“今年你‘大大’六十六了,該給他割肉了。”我猛然間醒悟到,原來父親已然到了這樣的年紀。父親是缺肉吃嗎?母親打電話來是要我出錢買肉嗎?當然不是,母親是在提醒,他們真正是年紀大了,不再能像以前那樣賣力勞作了,他們渴望得到兒女們的關心。這也是促成我今年春節必須回去的一個因素。留在城里,固然輕松很多,但我也是到了不惑之年,這個年齡段的人,就是上要照顧好老人,下要呵護好孩子,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
父母在我這個年齡時,我正由初中升高中,那是我們家最為艱難的幾年。父親當兵出身,燒過磚窯,賣過火藥,家里原本還算殷實,但就在1997年夏天,十幾畝的果園被人在水池里投放了除草劑,藥水噴在果樹上,立馬就把果樹都燒了個半死,不僅那一年沒有收成,連帶好幾年都是入不敷出。偏偏那年我的高中升學考試并不順利,公費名額沒有考到,還得自費上學。1997年的一萬塊錢,對一個剛剛遭受重大災害的家庭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
我能想象得到當時父母的作難。求爺爺告奶奶,所有的親戚家不知走了多少遍,也沒能籌齊,還得通過關系從銀行貸款。那幾年的冬天,母親更是每天騎著自行車,往返上百里地揀棉桃,不管風霜雪雨,不管黑天白夜,一顆棉桃一顆地揀。有時棉桃揀得多了,自行車帶不動,母親硬是推著自行車走回家。就這樣靠著賣棉花的錢,我才有幸在全縣最好的中學(碭山一中)讀書。
人生命運的改變,當然要靠自己的努力,但父母全身心的支持無疑是最堅強有力的后盾。現在一想到這些,我的眼中總是飽含著淚水。真是到了為人父母的年紀,等到自己的肩上也開始挑起了重擔,才真正體會到了父母的艱辛。
(三)
在農村,很多老年人身上的一些疾病,都是年輕時拼命干活落下的病根。
每次回老家,父母都會說:“我們是出過大力的,身體都透支過了,到老身體不會太好了,我們心理上有準備。”這些年,他們又常看到,當初和他們一同勞作的鄰居、伙計們,身體一個個出現癥狀,這種顧慮也就更多了。我也慢慢意識到,父母已經是接近古稀的人了,要想改變他們的思維模式、生活習慣,不僅強人所難,近乎不可能,也是不道德的。與其去改變老年人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思考模式,不如自己學會怎樣與老人相處,這樣既不為難老人,也不為難自己。
我嘗試與父母對話。我也向他們“灌輸”自己的一些理念。比如說,在父母說,某某常年臥病在床,連照顧他的兒女也有些厭煩,要把他送敬老院時,我會告訴他們:“父母保重身體,就是對子女最大的關愛。怎么說呢?你們想啊,現在年輕人工作生活壓力多大啊,誰能幾個月不上班,整天照顧癱瘓在床的父母呢?他連自己都顧不上的時候,拿什么來孝順呢?”
說這話的意思,是想告訴他們:你們為這個家庭付出的階段已經過去了,你們到了這般年紀,能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好,能讓在外工作的子女們放心,安心工作,就已經是對年輕人最大的關愛了。至于有的實在不得已把父母送敬老院,也不是說就不孝順,而是他自己首先得養活自己。
還有就是,也不能說年輕人陪在自己身邊就是孝順,子女們都各自過好自己的生活,也是一種孝順。怎么講呢?子女們都有能力干好自己的工作,照顧好一家子生活,至少不讓父母多操心,不讓父母操心就是有孝心。他有余力余錢了,自然就會貼補家里,自然就會想著如何孝順父母。而作為子女的,也不能只說不讓父母操心的空話,不去做實事。既然不想讓父母操心,就得有不讓父母操心的資本,那就是過好自己的生活。
父母照顧好身體,就是對子女的關愛;子女過好生活,也是一種孝順。這幾年來,我時常向父母說這樣的話。
(四)
以往回家過年,同學之間聚會以吃喝為主,固然這也是一種加深感情的方式,但總感覺單調乏味了些。
今年的春節算是疫情以來情況比較好的。我在鄭州,半年經歷一次特大暴雨、三輪疫情,西安的同學也說了他的難忘經歷,還有山西來的,上海的,等等。大家相聚在一塊,吃飯喝酒之余,感覺還是應該盡可能地為家鄉做點實事,發揮一點力量。貢獻不分大小,沒多有少,大家提議可以先去敬老院看望一下老人,這正契合春節敬老的主題。頭天晚上商議好,第二天上午,我們就和鎮領導一同去了周寨鎮安康老年公寓。
或許是我從小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和老人天然有一種親近感。見到和藹可親的老人們,真是由衷地想和他們聊聊。誰沒有老去的一天呢?現在老人們的今天,就是將來我們的明天。我們如何看待老人,就像如何看待婦女和兒童一樣,標致著一個社會文明的程度。把老人們聚在一塊,他們可以打牌逗樂,可以聊天解悶,誰有了毛病,也可以第一時間就醫,相互扶助。沒有子女的,這里就是家,有子女的,子女也可以在外安心打工。這些話讓他們感到,我這個在外地上班的年輕后生,說話還算“在本兒”。大家都熱呵呵地聊了起來。
這幾年,我也關注了一點鄉村治理,讀了幾本書,寫了幾篇文章,有過一點不成熟的思考。當下,老齡化日益加重,這是我們國家在實現現代化過程中,在鄉村振興過程中,必然要重點考慮的一個重大課題。尤其在農村,怎樣把越來越多的老年人照顧好,讓他們老有所養,老有所樂,讓年輕人騰出手來,更好更集中精力做好自己的事情,這是擺在縣鄉黨委政府面前的艱巨任務。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是古圣先賢們對理想社會的一種美好憧憬。當然,古代社會并沒有這樣的“桃花源”。希望只能在未來,重任只能在我們肩上,至于實現時間的長短,歸根結底要取決于我們的努力。
子聿 2022年2月12日 農歷正月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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