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騙你，這鬼地方凌晨都是人，昨天下網吧樓梯，差點踩著個睡覺的家伙，真離譜。”
蹲在中介門口，幾個找工作的年輕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吹牛。
這里是中華園，電子廠與各地勞務密集的昆山三和。在這里，這樣臨時的搭話四處可見，每棵大樹下以及稍微寬敞點的地方，都是一圈男人，刷著手機，吹著牛，搭著隨身行李。
走在不過百米的小街上，五步遭遇一問——騎電瓶車的阿姨停下，“小伙子，要不要租房？”；五色馬甲站在各家勞務門口，“帥哥，進來看看？”?！ ?/p>
七月刺眼的陽光打在他們身旁一張張亮晃晃的招工牌子上，“昆山立訊”、“無錫捷普”、“上海昌碩”，甚至還有“深圳富士康”。
自90年代末的東南亞金融危機以來，昆山承接了臺灣電子信息產業的大轉移，至今形成千億級產業集群。2006年，由于電子信息產業發展帶來的就業需求，外來人口迅速突破100萬，2007年飆升到近200萬。中華園所在的高鐵片區鄰近跨省交通樞紐與加工區各大工廠，在這里九成以上的常住人口都是外來務工人員。各地快餐排滿一路，貴州羊肉、廣東腸粉、江西炒粉……早兩年，這里的街頭巷尾是400多家全國各地小吃的攤位，倒也應了“中華園”的名字。
“各位打暑假工的大學生注意了，昆山有十大神廠，仁寶、緯創、立訊、聯滔……”
我躺在中華東村40塊錢一天的日租房里，刷著快手上大神們的視頻。這些大神們的視頻里都會提到中華園是昆山打工人必經的一站，也是大神們的聚集地。好奇之下，在21年的盛夏，為了找份靠譜的暑假工攢下學費的我也來到這里，卻因未滿23歲要提供薪資流水，無功而返。
但也是在這躺平的七天里，我聽到了許多工友的故事，特別是后來與我合租的老劉的故事。在他們的故事與各個大神UP主的視頻中，幾個"大黑廠"的名字反復出現，細看勞務門口的招工牌，赫然在列。
這些“大黑廠”以臺資企業為主，其中筆記本電腦行業最為典型。
在昆山，臺灣筆記本電腦代工企業以仁寶系、資通系、富士康系集團為首，配合1000多家筆記本上下游配套廠商，曾于10年出產近1.2億臺筆記本電腦，占當年全球總產量的三分之二。筆記本利潤率走低后，這些代工廠又轉向手機平板等智能終端，但因其代工性質，受上游公司支配，利潤率持續走低。
為了維持利潤率，與其選擇成本更高的自動化生產，這些代工廠更青睞高勞動強度、靈活用工等從從工人身上薅羊毛的方式，又因招工規模龐大，而成了臭名遠揚的“黑廠”。
“仁寶你千萬不要去，越爛的廠就越是賣命招人。”
不少大樹下的聊天都會談及仁寶，仁寶的機械設備比其他大廠都落后，里面“當官的”拉長、組長個個都很囂張，工友常被罵走。
工廠并不擔心沒有工人，就像昆山世碩扔工人身份證事件曾讓一批臨時工離開世碩，飽受罵名，卻也馬上又招回新一批，牛馬如流水，罵走一批，自有好伙伴勞務送來另一批。
中華園博悅電腦城的一層門面里，勞務公司大大小小一籮筐，我的打工網、華輝人力、藍帝勞務……稍有規模的業務都涉及江蘇各大工業區的招工，更有華輝這類總部在深莞一帶、全國開枝散葉的大公司。
正是工人的流動養肥了這些代工廠與勞務。
中華園的部分勞務起步于接大勞務業務或者靠廠里關系，稍有積累后便掛靠大公司盤下門面，再過幾年買下大巴車把業務拓寬出本地，最后注冊成正規公司。
這個成長的過程不過六七年而已。
“倒騰勞動力的活兒總比打工來的快。”
老劉剛接下無錫機械廠的工作，這會兒正在樹下跟幾個找好日結的聽眾發表演講。他出來打工已十年，對勞務這一行頗為痛恨。在中小學假期時，他曾被學校哄騙著帶去田里干活，十幾個小時從天亮到天黑，卻幾乎賺不到多少錢，學校、上級、保安在他們的工資上各薅一把羊毛。他篤定東部沿海地區總能掙得多一些，便輟學逃出了老家。這幾年在珠三角、長三角兜兜轉轉，上海車墩、東莞厚街、深圳三和、昆山中華園他都熟門熟路，對勞務的各種門道摸得一清二楚，才看明白東部也有和老家學校相近的招數。
“都說太陽底下無新事，關于中介，我只信一句話，就是他們都不可以信！”
勞務圈里常見的套路是在職補差價與高額返費。招工牌上是30塊/時及更高的高工價“，許諾入職第二個月后按這個工價發薪，但第一個月卻依舊與正式工的低工價相同，兩相平均工價并不高。較黑的廠方有辦法“逼”人在第三個月的發薪日（發第二個月的工資，往往在月中旬及以后）前自行離職，流水的工人不過賺了一場空。
也有中介承諾上萬的返費，但上海昌碩大批零工返費人間蒸發的事情猶在眼前，中介跑路絕非孤例。
“以前這里可亂，警車24小時停在旁邊，不少被黑中介坑了的人回來尋仇，卻根本找不到人影。還有把人賣到非洲、東南亞去的。”
稍微正規點的中介則另有賺錢方法。按常理，工人在廠里呆的時間越長，勞務賺的越多，但在現實中工人的流動性越高，中介反倒賺的越多。
”在店里復印身份證是一筆錢，拉個車把你運過去收一筆車費，入職丟給你一套老工作服收一筆，進了宿舍你沒好被子再賺你一筆舊被子差價，我看就是體檢的業務他們也有插一腳，有的中介安排的體檢抽血抽的人頭暈，血最后去了哪兒就不好說咯?？傆修k法吸到你的血。“
(日租房)
三年前，昆山開展了一次專項整治運動，不少黑中介就此關門。但“正規中介”薅羊毛的方法并未消失，反而在不斷的更新換代。對老劉來說，“被勞務支配”不僅僅是工資的問題，它還意味著打工的生活越來越無聊。找工作不用再靠老鄉，老鄉都漸漸走散，也沒有人想在宿舍區串門。大門一關，游戲打開，偶爾抬頭跟人打個招呼，盤算著過些天就提桶跑路，沒有安身之處。都是派遣工，舍友臉還沒混熟可能就已經溜走，更何況工廠兩班倒的安排下，也未必見得到人。
所以老劉還蠻喜歡在找工作的時候跟人搭話聊天，這點胡扯總比在廠里悶聲干活、打游戲要有意思。但有時他卻感覺自己不那么合群。除了罵中介和工廠，一些大樹下的聊天里尤其愛聊女人。“投胎做女人去站街、直播比打工更掙錢”、“女朋友還是天天換的好啦”，各類油膩的對話里老劉總是沉默，有時他會開口說兩句，“都是底層打工的，叫人家性工作者也是尊重。”，而這往往招致對他“假正經”的嘲笑。
“其實平時估計和沒有什么女的和他們說話。”當初的老劉像很多此刻的年輕人一樣選擇到電子廠打工，是因為聽說電子廠的女生多。不少勞務會在抖音、快手上拍視頻宣傳“來電子廠找女朋友”，招工信息也多會附加一句“找妹子就進電子廠”。
電子廠過往偏好錄用女性，因女工易受控制且穩定。
但近十年，昆山的制造業GDP占比已從65%下降至近50%，服務業吸納了更多的女工，電子廠臨時工占比越來越大的當下，穩定的職位依舊留給了一批基礎女工，而零工市場則以男性為主。根據“我的打工網”的調研報告，昆山市跨省移民的性別比例（男性數量/女性數量）為1.302，高于全國跨省移民性別比（1.226）。
不少工友進入電子廠中發現長期工作的女性多數已經有伴侶或不會被和自己安排到在同一產線，廠里若出現大量女性多是因為寒暑假學生工的輸送。而真正在廠里的日子，奪命流水線上沒空和旁邊的人閑談，閑下來舍友都不認識，遑論女友。擇偶焦慮與勞動條件共同塑造了他們的厭女心態。
在中華園，規模大些的勞務會主動利用這一點作為招工策略——其員工幾乎都是女性，這明確反映在該公司招工要求與公司合照上，兩三排女性加上一兩個男性領導。這些女性中介工人拿著底薪，在男領導的指揮下利用男性工人沖業績。
但她們也同時要承受被搭話騷擾的風險。
曾看到中介“獵頭”晚間在仁寶宿舍區附近狩獵，專挑長得好看的女孩子出擊談話，也看到大樹下招工的中介姐姐被幾個男工人圍住油膩試探、動手動腳，她們的顏值被待價而沽。
“以前的廠里臨時夫妻多，現在也變少了，最多就是一夜情。說起來也是可憐，談感情都不會了。”不過老劉自己倒是沒有擇偶焦慮，在他看來，沒有家室一身輕，真正交了女友反倒會瞻前顧后，耽誤事情。日常的流動被勞務塑造，但想挑戰勞務時，提桶跑路卻也是最大的武器。老劉曾經拉著一眾工友離開流水線工作到廠門口討薪，和勞務的人打了一架后進去了多日，但他并不后悔：
“不能總想著賺錢，人活著還要有一口氣。”
不過有時一起站出來的工友的表現卻也讓他失望。“也可以理解嘛，大家都只是出來混口飯吃，又不熟，平時沒有幾個一定要杠到底的。”他總結了經驗，與工廠和中介斗另有捷徑，用消防原因舉報工廠設備，用交通原因舉報勞務超載，這些都比尋求勞資正規渠道更為容易。而也是這些爭取尊嚴的舉措讓他進入黑名單而離開了珠三角。
這之后的一段時間里，他開始抵觸進廠，大部分時間做日結，身無分文時再過回“被勞務支配的日子”。一大瓶瓶裝水加上一些包子，140干一整晚的物流工，300塊一整天在工地扛鋼筋、掃垃圾，再在三十塊的日租房里躺一天。我笑說他過上了大神生活，他卻懷疑自己究竟做不做得了“大神”。
不少大神“天氣好睡小樹林，下雨天睡網吧”，而他并不習慣，總還是要住日租房。中華園片區滿街都是拉房客的阿姨，這里是昆山日租房最集中的區域，從十年前開始拆遷安置戶就陸續將月租房轉為日租房，年收入可多出數萬，以此為生。而老劉真正實踐睡到戶外去卻是前年疫情，他沒能成功跑回老家，差點被關進高消費的賓館。
為了不欠下一屁股債，他在ATM機旁邊睡了一個月。
那一個月里，他都在中華園晃蕩，呆久了他逐漸想不明白身邊“大神”的世界里有幾分真假，幾分信任。他碰上過“大神”拉他做電信詐騙、賣微信、賣手機卡的行當。“打工打工一場空，窮人家的孩子不走歪門邪道就只能默默無聞。”他干不來這些事情，卻也看到一些勸他入行的人反給他人數錢，這些行當都各有一般打工人不可及的圈子和門檻。他也見到過有個“大神”兩三天沒吃飯，餓倒在勞務門口。人來人往，不時有人去看看那人又走開。他在旁邊的大樹下觀望了很久，最終還是選擇給那人買了兩個包子和一瓶水。大樹下的聊天里偶有別的大神提起這件事，之后也是各自沉默。無聊時扎堆聊天可以天南地北的談話，但人人心里都還留著一線防備。
“真當個大神太寂寞。”
最重要的是他無法預料昆山還能不能容得下他這個“業余大神”。這兩年工資變化不大，但住在昆山的生活成本，尤其是房租卻一直在上升。
2018年昆山農村實施“政經分離”的改革，中華園多個“村改居”的社區居委不再有與居民共同創收的職能，其治理思路從容忍群租房與黑中介轉向治安與穩定。進而在18年，該片區開展群租房、黑中介、黑網吧、小攤販的專項整治行動，街上攤販徹底消失，日租房的租金也水漲船高。
而根據昆山市城市總體規劃（2017-2035年），高鐵片區被定位為昆山在長三角一體化進程中滬昆合作的第一門戶，并規劃結合兩條地鐵線與高鐵站的交通樞紐，在周遭發展為高端商務辦公、商業服務等業態。新一輪的規劃中，多個工廠及工廠宿舍被拆除，轉而新建多所服務于本地中產的小學、初中、?？漆t院以及養老設施。未來的中華園或許恰如老劉所擔心的那樣，將告別早年廠房林立時的流動工人大軍，而走向新的定位?！ ?/p>
“其實現在看江蘇不一定比得過老家。在這個地方，你創造幾萬塊的價值，最終只拿到幾千塊錢，還累的要死。”
老劉盤算著再過一兩年就打道回府，但無數個年輕的“小劉”還在奔赴這里。在老劉的老家三流職校里，各專業都有對接昆山的業務，酒店管理專業負責刷盤子，數控機床專業進機械廠打螺絲釘，電子商務專業做客服。在未來昆山的“現代化大都市面貌”中，他們來來去去，相比大神，對這個城市留下更少的痕跡。
“有人生在羅馬，而有人生來就是牛馬。”老劉靠到樹上，不再說話。“這就是天道輪回。”
參考文獻
《昆山30年，臺商30年》
https://tech.sina.com.cn/roll/2020-10-09/doc-iivhvpwz1108037.shtml
《市場化促進市民化：“我的打工網”調研報告第一章 》
https://www.sohu.com/a/438827566_712024
《昆山“五區一線”城市規劃首發！2035藍圖已現！》
https://www.sohu.com/a/256928670_100032554
《新昆山之路⑤｜共創與共享：昆山如何讓每一個人都擁有獲得感》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45004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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