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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這里“光山禿嶺干河灘”,憑什么能改天換地!

穆青 · 2022-06-04 · 來源:瞭望智庫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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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幾年我每次到河南采訪,都聽到群眾中流傳著這樣兩句話:“走遍河南山和水,至今懷念三書記。”這里群眾所說的三位縣委書記,是指蘭考的焦裕祿林縣的楊貴和輝縣的鄭永和。

  焦裕祿的事跡早已家喻戶曉,楊貴同志雖然年輕人可能不太熟悉,但60年代他領導修建的紅旗渠至今仍是林縣人民艱苦創業的驕傲。只有鄭永和同志在輝縣的業績,由于當時正值“文革”那段荒誕的歲月,不僅未能很好地宣傳,反而被埋沒了。

  我與鄭永和相識已將近20年了。70年代中期,我曾四次到輝縣采訪,近幾年我與他又兩次在輝縣相聚,在多年的交往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我欽佩他那股艱苦創業的干勁,更敬重他處處關心人民熱愛人民的赤子之心。不管人世間經歷多少風云變幻,在我的心目中,以他為代表的輝縣一代共產黨人帶領群眾創造的輝煌業績,已經與那巍巍太行融為一體。我忘不了輝縣的山山水水,忘不了那些動人心魄的往事。

  1

  我最早聽到鄭永和的名字,是在國務院一次討論生產的會議上。有人反映,社會上有個說法:“全國大亂,輝縣大干”,說輝縣縣委書記鄭永和為了發展生產、挖掉窮根,帶領全體縣委委員在一片亂石滾滾的河灘上安營扎寨,改土造田。這一消息在當時陰云翻滾的政治氣候下,簡直是透出云層的一束陽光。我不僅為之感動,更為之向往。不久,我便帶著幾個記者匆匆趕往輝縣。

  那時正值嚴冬,寒氣逼人,在縣委大院一間簡陋的平房里,我第一次見到了鄭永和。他大約50歲出頭,中等個子,黑紅臉膛,壯壯實實,一副山里農民的形象。如果不經介紹,誰也不會認為他就是縣委第一書記。

  鄭永和。

  我們圍坐在火爐邊烤著火,喝著熱茶。鄭永和介紹說,輝縣是個窮山溝,三分平川七分山,特別是北部,大面積被山占了,好地被河灘占了,當地老百姓說是“光山禿嶺干河灘”,耕地是“瓢一塊碗一塊”地“掛”在山腰上。解放20多年了,山區里還有群眾缺吃少穿,有些地方吃水都困難。

  “不過,縣里也有有利條件:造地有河灘,綠化有荒山,修水庫有山溝,修渠道有石頭,修電站有水有落差。”他說:“過去沒能改變面貌,只怨我們沒干好。想想焦裕祿,看看林縣的紅旗渠,我心里感到慚愧呵!這幾年,我們發動群眾,讓大家明白了‘苦熬沒有盼頭,苦干才有奔頭’的道理,這就干起來了。”最后,他激動地說:“再干不出個模樣,我這個書記還有什么臉面去見老百姓啊!”

  短短幾句話,使我們看到了這位縣委書記的胸懷。第二天,我們便同他一起去了洪州城。位于輝縣西北部的洪州城,傳說是個古戰場,是幾條山洪匯流的地方,方圓幾十里亂石滾滾,荒無人煙,就像一片小戈壁。

  據鄭永和介紹,1972年冬天,他領著縣委全體委員和各級干部200多人來到這里,在亂石灘中安營扎寨。他們住帳篷,睡地鋪,每天起五更,搭黃昏,用鐵鎬、鋼釬給荒灘“開膛破肚”。他們把大石頭起出來壘堰,小石頭深埋于地下,然后取土造田,開路筑渠,植樹造林。苦干一冬春,就造出600畝良田。

  群眾看到干部帶頭大干,深受鼓舞,一隊隊人馬從四面八方開來。人多地少的城關、梁村等公社專門組成了造田遠征大軍,元旦、春節也不回家。一時,沉睡千年的荒灘上地窖成排,窩棚林立,宛如鼓角連天的古代軍營。

  我們登上一塊高地,俯視洪州城的情景,只見廣闊的石海中浮出了一排排石砌的房舍,一片片平整的田疇。

  鄭永和指點著告訴我,那邊的15000畝土地已經長出了小麥,這邊的防護林也已成活。在那正在修整的河灘上,更是一幅千軍萬馬戰天斗地的沸騰場面。寒風中,林立的紅旗漫卷;深山里不時傳來開山炸石的炮聲。那雄渾壯觀的勞動場景,著實令人激動。

  這半天給我留下的印象至今難忘。事實雄辯地說明,人民的力量是無窮的,人們硬是用自己的雙手把一片亂石灘改變了面貌。正像鄭永和說的,再過幾年,這里將是一片新的農田,新的村莊。

  在從工地返回縣城的那天晚上,縣里的一位同志悄悄對我披露了洪州大戰的背景。他說:就在大戰即將拉開序幕的時候,“上面”突然派來了工作組。他們撇開縣委,分頭下到各公社“突出政治”去了。一時間,什么“鄭永和光說干干干,不抓綱和線,脫軌轉向不稱職”的小道消息迅速傳遍了全縣。

  幾天后,鄭永和跟往常一樣,背起錘鉆下鄉,有人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說:“風聲不妙,你把工具收起來吧!”鄭永和笑道:“毛主席說過,‘人類的生產活動是最基本的實踐活動’,誰敢反對這最基本的活動呀!”

  他來到拍石頭公社。公社書記孫釗像遇到了救星,拉著他焦急地問:“他們說我‘寧愿下地流身汗,不肯坐下把’,是典型的‘生產黨’......這‘生產黨’,我怎么檢查呵?”鄭永和告訴他:“你就這樣說:我學得不夠,干得更不夠;今后要認真學,更要下大力氣干!”

  回到縣城,鄭永和與工作組發生了正面沖突。工作組給他扣上一大堆帽子,逼迫他檢討“犯了嚴重的路線錯誤”。鄭永和回答說:“真革命,假革命,要到生產實踐中做鑒定!”不久,他就組織起200多名干部,頂著逆風惡浪開到了洪州城。

  這是一段荒誕的歷史插曲。但人們從中看出了當時鄭永和的膽略和氣質。

  那些天,從斷斷續續的交談中,我了解到鄭永和的一些經歷:他是當地人,出身貧苦,母親餓死在家里,父親死在外邊被狼吃狗拖,兄弟幾個都流離失所沒了蹤影。1944年,他參加了革命隊伍,就在輝縣一帶的太行山上打游擊。

  有一次,我們坐在山坡上小憩,他對我說,老百姓曾這樣批評我們干部:“過去在一起逃荒要飯,受壓迫受剝削,一起打日本打老蔣,提著腦袋鬧革命。現在勝利了,你們坐上小汽車了,我們山區還是肩挑人抬,連個小推車都進不了山。難道毛主席、共產黨就光解放你們嗎?”

  他說,他聽了這話非常痛心,有生之年,決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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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永和與穆青在河南輝縣家中。

  我們漸漸地熟悉起來,彼此了解更多了。盡管鄭永和談起輝縣人大干時,只談群眾從不談自己,但他的許多生動感人的故事卻在干部、群眾中廣泛流傳著。

  那是興修陳家院水庫的時候。大壩急需石料,工地的6000多名民工中只有300多人會石匠活,幾十萬方石料靠這些石匠鍛,要鍛到哪年哪月?工地指揮部心急火燎,一天三遍給縣委打電話,要求增派石匠。

  鄭永和背著錘鉆來到工地,把干部和施工人員一齊叫到山坡上。他對大家說:“有太行山,就有石匠。群眾可以當石匠,干部為啥就不能?”他號召干部都拿起錘鉆,跟石匠師傅學手藝,限期掌握基本的鍛石技術。

  20多天后,還是在那個山坡上,一場別開生面的考石匠的比賽開始了。20幾名縣和公社一級的干部背著錘鉆來到了考場。鄭永和宣布:“今天考試破石頭,20分鐘一個眼,看誰鍛得好,鍛得快!”趕來觀賽的群眾把考場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那時正是三伏天,樹枝紋絲不動,巖石熱得火燙。一聲令下,干部們圍著兩間房大的巖石叮叮當當干起來,頓時火星飛迸,石屑橫飛。經石匠師傅組成的“監考組”評議,20幾位干部,只有兩個不合格,縣委書記鄭永和考了個第三名。

  消息傳到各工地,群眾學石匠的浪潮涌遍全縣,全縣的石匠很快從3000人激增到40000人。許多群眾舉起鐵錘自豪地說:“俺是在陳家院水庫工地學的手藝,跟鄭書記是師兄師弟。”

  婦女們也組織起“石姑娘隊”,喊著“男女都一樣,姑娘當石匠”的口號來到工地參戰。從此,鄭永和又被群眾親昵地稱為“石匠書記”。

  另一件事發生在一個春節的前夕。那天晚上,大雪紛飛,北風呼嘯。鄭永和剛躺上床,就想起明天是大年三十,原定明天一早要給深山里的黃道水群眾送煤,這大雪一封山,群眾沒有煤怎么過年呢?!他連忙披衣起床,叫醒縣委常委王合保、李燦等同志,又召集起一批干部,連夜拉起板車冒雪送煤去了。

  山高路陡,雪大風緊,黑夜沉沉,人們外衣結成了冰甲,內衣卻被汗水浸透。40多里的山路,他們走了七八個小時。第二天清晨,當他們到達黃道水大隊時,整個山村沸騰了。群眾紛紛涌到村頭,迎接為他們雪中送炭的親人。

  許多人從滿身冰甲的雪人中認出了鄭永和,感動得哭了起來。他們說:“當年的老八路回來了!”這真是一幅感人肺腑的、名副其實的雪中送炭圖。每次想起這件事,我都為像鄭永和這樣關心群眾的縣委書記感到驕傲!

  2

  半年之后,我第二次到輝縣釆訪。

  兩名上次同來采訪留在這里蹲點的記者聽說我來了,趕來與我會合。這一段時間,他倆積累了不少采訪素材,也學會了打鋼釬、鍛石頭的本領,臉曬黑了,手上結出了厚厚的老繭。

  他倆告訴我:鄭永和經常身穿補丁衣、腳蹬打掌鞋,深入山村為群眾辦實事。他下鄉時總是帶著勞動工具,沿途為群眾挑擔、拉車、嫁接果樹,走到哪里干到哪里。每一個村莊都留下了他的足跡,每一項工程都傾注著他的心血。輝縣的男女老少,幾乎無人不認識鄭書記,一些群眾說,鄭永和就是焦裕祿式的縣委書記。

  有一年種麥季節,鄭永和在固村蹲點。縣里規定麥地必須深翻一尺以上,每個干部要翻一畝半地。正在這時,地委通知鄭永和去開了兩天會。會剛開完,他就連夜趕回固村,一清早扛著三把抓鉤下地了。一把抓鉤他自己用;另外兩把放在地頭,有干部來找他商談工作,拿起抓鉤跟他邊刨邊談。

  與他一起蹲點的青年干部說:“你那點活,我們捎帶著就完成了,你何必那么認真呢?”鄭永和說:“領導不能欠賬。領導欠一筆賬,就得允許群眾欠十筆賬。”為了追回耽誤的時間,晚上,他提著馬燈去翻地。一個星期下來,鄭永和超額完成了任務。

  這次采訪,我提出系統地看一看山區的交通。此后的幾天,鄭永和便帶著我驅車穿行在崇山峻嶺之中。蜿蜒的公路在群山之間伸展,深溝峽谷間飛架起長虹般的石橋,汽車載著水泥、砂石、糧食、山貨,奔跑在山腰;騾馬大車、平板車、小推車逶逶迤迤,宛如舞動的長龍。

  讓我特別振奮的是,輝縣人民在基本沒有機械和設備的條件下,就是憑著鋼釬打、炸藥崩,鑿通了十幾條公路隧道,總長達9300多米。

  鄭永和告訴我,縣里有個“愚公移山專業隊”,只有200多人,當時全國最長的公路隧道——800米的愚公洞,1200米的友誼洞,1400米的向陽洞,1800米的勝利洞,都是以這支隊伍為骨干打通的。打向陽洞時,原想總得三四年的時間,結果只用一年零十個月就奇跡般地打通了。

  公路修起來了,隧道打通了,急需培養一批年輕的汽車司機。鄭永和培訓司機的故事,也是非常感人的:1974年秋天,國家撥來18輛解放牌汽車,縣里選出80多名青年組成了“第二汽車隊”,鄭永和兼任車隊的隊長。他先把這些汽車全部封存,然后帶領司機訓練班的學員翻山越嶺,拉起平車給水庫工地運材料,擔起籮筐給山區群眾送煤。

  許多人心里納悶:放著汽車不開,用這種“落后工具”來培訓司機,簡直是“出洋相”。鄭永和說:“這是要求他們日后進城不要忘了農村,當了工人不要忘記農民,開了汽車不要忘了拉平車、擔籮筐的艱難。”

  經過85天的培訓,這批學員學會了駕駛、修理技術,而更重要的是,牢牢掌握了為人民服務這個正確的方向盤。他們提出:生活不搞特殊,開車不要補助,新人、新車、新思想,開車要開出新風尚。他們在輝縣的建設中,干得非常出色,正像一位司機所說:“鄭書記一心牽掛著群眾,也培養我們心里想著農民。”

  一天,途經石門水庫,我們下車休息。站在90米高的水庫大壩上,鄭永和遙指巍巍聳立的石門峰說:在戰爭年代,我們一個班12名戰士被敵人圍困在峰頂上,他們打盡了最后一顆子彈,集體跳崖,全部壯烈犧牲。他說:“解放這塊土地,需要流血犧牲;建設這塊土地,同樣需要這種英勇不屈、無私奉獻的精神。”接著,鄭永和充滿激情地給我講述了一家普通農民的動人事跡。

  在石門水庫施工過程中,發生了一場塌方事故,民工白永義不幸犧牲。他的老伴流著淚對前來慰問的鄭永和說:“俺難過的是,永義的任務沒有完成,俺家不能欠著。”

  她把大兒子白福才送到了工地。白福才繼承父志,接連三次被評為模范。后來工地推薦福才去小煤窯當工人,這位老大娘又把二兒子送到工地,拿起父兄的工具接著干。不久,工地接到白福才寄來的一筆匯款,他在信中說,自己不能直接參加水庫建設了,愿將節余的工資寄給工地,盡一點心意。

  “比一比群眾的貢獻,我們干部做的那點工作算個啥呀。”

  說到這里,鄭永和沉默了,目光久久凝視著巍峨的大壩,凝視著那一層又一層灑滿群眾汗水的數不清的石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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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南輝縣寶泉水庫。圖|圖蟲創意

  談起輝縣群眾的功績,鄭永和有說不完的話語。他還對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一天傍晚,我們一起察看了郊東溝的大片造地之后,攀著山間小徑來到拍石頭公社黨委辦公地。這是一座用石塊壘起圍墻的破舊小院,有十來間矮墻小窗的舊式民房。小院門旁有一間小屋,地勢較低,屋頂平平的。公社書記孫釗在屋頂鋪上草席,端來大碗茶,我們三人席地而坐,暢談了很久,從當時的苦干談到拍石頭和輝縣的未來。

  晚風驅散了炎熱,蟈蟈在低吟輕唱。鄭永和說,太行深處有個營寺溝,歷來被認為是“雞蛋殼里發面——沒啥發頭”的窮地方。這里有位三代扛長工出身的老漢元家清,從土改分得一面山坡起,就不聲不響地刨土造田。20多年過去了,他硬是把一溝石頭變成了一溝莊稼。

  他都近80歲了,身子骨種不得地了,還常常告訴隊里人:“東山有咱隊二分地,看節氣種上”,“坡插上紅薯了,操點心管管”。隊里的家業不斷增加,卻從未見他找會計記過工。老漢臨終前還掙扎著讓兒孫們扶他到地邊,捧起一把土,留下遺言:“東山的樹,我沒栽完,后山還能修塊好地,你們要接著干啊......”

  鄭永和說:“我永遠也忘不掉這個可敬的老人......老漢造的地,后來成了縣里的樣板,我們在洪州城和郊東溝大規模地造地,就是照他的辦法干的。他的精神一直鞭策著我們。”

  不知什么時候起,風停了。樹葉紋絲不動,山巖肅立在靜穆之中,連蟈蟈也不再吟唱,似乎都在傾聽一個共產黨員的心曲。

  其實,元家清老漢的那股韌勁,就生動地體現在鄭永和身上。輝縣的干部告訴我,全縣第一支綠化荒山突擊隊就是由鄭書記帶上山的。

  由于有1958年造林失敗的教訓,有人認為荒山難變綠,石頭山上難長樹。鄭永和不信這個邪,偏偏選擇石硬、水少、土薄的方山來試點。數九寒冬,他帶著30多個共青團書記,背著行李,帶著工具,攀過艱險的雞冠峰,登上了方山頂。他拿起镢頭刨坑,壘起石頭棚上草,教青年們蓋窩棚。山上缺水,吃水用水都要到山下挑,飯后他就拔起一把白草把飯碗抹干凈,說:“這樣洗碗就節省下水了。”

  白天,他和青年們一道把石山炸出一個個深坑,筑起一條條長坎,擔進黃土,栽下幼樹。夜晚,點起篝火,青年們圍坐在他的周圍,聽他講當年游擊隊的戰斗故事。他們一連好多個日夜吃住在山上,鄭永和的眼熬紅了,臉凍腫了,青年們心疼地說:“鄭書記,你臉腫了。”他摸摸臉笑著說:“不,是吃胖了。”

  春風再起時,光禿灰黃的方山頂上泛起一片新綠。人們從這里看到了希望。第二年冬天,鄭永和在方山頂上搭起的那種窩棚,在大大小小的山梁上成群出現,一年全縣就造林數萬畝。幾年下來,一些光山禿嶺都陸續披上了綠裝。

  在此后直到“文革”結束前的一段時間里,我又兩次踏訪輝縣。這四次采訪,輝縣人民在鄭永和領導下改天換地的壯舉,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

  經過8年的艱苦奮斗,這里的面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山坡上,支離破碎的小片耕地變成了層層梯田;河灘里,幾十里長的亂石溝中長出了綠油油的莊稼。大小山溝中,星羅棋布著水庫、大型蓄水池,加上電灌站、截流壩、暗渠、渡槽,組成了巨大的山區灌溉網,全縣糧食產量由2億斤逐年增加到6.8億斤。

  與此同時,全縣大部分地區實現了水通、路通、電通。化肥廠、水泥廠、炸藥廠、發電廠、軸承廠、機械廠、動力修配廠等骨干企業也興辦起來了。這一切,為輝縣經濟的起飛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3

  從80年代開始,其間有七八年時間,我沒有見過鄭永和。工作繁忙,人各一方,盡管總念著他,卻始終未能相聚。后來,聽說他離休后,在輝縣組織一批離退休老同志,成立了一個“老頭林果病蟲害防治隊”,無償幫助群眾治蟲。這越發引起了我對他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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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3月18日,河南省輝縣市張村鄉滑峪村云霧山下,瑜伽愛好者正在進行瑜伽表演。圖|IC photo

  1991年10月間,我又一次去了輝縣。今日的縣城已與昔日判然兩樣:寬闊的街道,高大的樓房,使我幾乎找不到過去的印象了。

  鄭永和聽說我專程前來看望他,急忙從深山區趕回來。在百泉賓館,我倆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一時間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好多年不見,我發現鄭永和并不顯老,快70歲的人了,頭上竟不見白發,那種精神勁,還和當年一樣。半晌,他打破了沉默:“多少年不見了,我們想你啊!”我說:“我也忘不了你,忘不了輝縣。”

  當天下午,我們一道沿著郊東溝向深山走去。就是這條溝,我曾多次來過,那時候亂石滾滾,一片荒涼;如今層層梯田長滿了莊稼,從溝底一直向深山里伸延。汽車馳過一段山道之后,再也爬不上去了,大家徒步向山上攀去。

  位于山頂上的山道絕村,只有幾戶人家。由于這一帶黃楝樹較多,被鄭永和選作治黃楝蜂的試點基地。他每次來,都在老百姓家吃住,一住就是一二十天。

  我們走進鄭永和借住于老鄉家的那間小屋。屋內光線很暗,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張掛著蚊帳的單人板床。與過去不同的是,桌上沒有文件,只零散地擺放著一些防治果樹病蟲害的科普書刊。他的勞動工具也由鎬、錘、釬、鉆換成了噴霧器、短梯、剪刀和放大鏡了。

  鄭永和領我們到山上去看黃楝樹。他指著樹枝上的楝子對我說:“治好了的,沒有蟲的楝子是綠色;沒治好的,有蟲的是紅色。”他還說:“從1952年到1969年,這一帶的黃楝樹一直不結籽,生了一種黃楝蜂,很頑固。它們每年春天繁仔繁到楝子殼里,隨著楝子一起生長,正好到楝子熟的季節,它也把楝子全都吃光了。你來釆訪的那兩年,我們曾治過黃楝蜂,沒想到近些年,它又猖狂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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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永和向穆青介紹治黃楝蜂的情況。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我打趣地說:“沒想到這些年沒見面,你這個治山治水專家又變成治蟲專家了。”

  鄭永和笑了,大家都笑了。

  談到“老頭隊”的情況,鄭永和對我說:“人老了,干不成多少大事啦,但我們都是老黨員,有生之年總還想為人民做點有益的事。”他說,“老頭隊”于1989年初春成立,開始時只有幾個人,請了幾位大學教授、治蟲專家和林業技術員來當老師,向他們學習治蟲知識與治蟲技術。掌握技術后,他們便從防治柿蒂蟲起步,繼而又對山楂、黃楝、核桃等果樹進行病蟲害防治。治蟲三年,“老頭隊”不斷壯大,試點村已從8個增加到46個。

  第二天,我們又去常村鄉燕窩村看柿樹。那里是鄭永和防治柿蒂蟲的試點基地,他還義務承包管理著一個小柿園。

  汽車在山谷間奔馳。我輕輕地搖下車窗,讓秋風吹動白發,盡情地瀏覽著山區的風景。溫煦的陽光撫慰著峻峭的崖壁,峰巒間云蒸霧涌,翻滾著金色的光柱。一樹樹燦黃的柿子、深紅的山楂,襯著青藍色的群巒疊嶂,緩緩地從車旁移過。秋風中送來陣陣谷香,十月的太行,到處充滿著迷人的魅力。

  我轉過身對鄭永和說:“這么多年沒來,沒想到,這里的山水變得這么迷人。”他笑著說:“這里的景色原來就很美,那些年,你怎么就沒注意到呢?”我說:“那時,光注意這里的人美、工程美了,哪有心思觀賞風景啊!”

  到了燕窩村,我們走進鄭永和管理的小柿園。柿園里只有12棵柿樹,每棵枝頭上,都掛滿了黃澄澄的柿子,有的枝條已被壓彎得快接近地面了。看到這喜人的情景,大家都很興奮。我在樹下左轉右轉拍了不少的照片;后來又拿起一個噴霧器要老鄭教我如何給柿樹噴藥。那一看就是外行的架勢,把很多人都逗笑了。

  我們坐在柿樹下休息,村里的鄉親們圍攏過來。一個老鄉說:“前些年,這小柿園只能摘200公斤柿子,老鄭來的第一年,就摘下350公斤。今年看這模樣,少說也能摘下1000公斤。”又一個老鄉對我說:“鄭書記來俺村,就住在俺家。村里為照顧他的生活,說要給俺家補貼。可鄭書記不同意,他從自己家里給俺帶來了兩袋面粉一袋大米。”

  談到治蟲的效果,輝縣隨行的同志說:“1988年,輝縣柿子產量才99萬公斤;1989年上升到220萬公斤;1990年,達到360萬公斤;今年,怎么也能收450萬公斤。這里面,就有‘老頭隊’很大的功勞!”

  鄭永和說:“我們‘老頭隊’最近制定了‘星火計劃’,爭取用三年時間讓治蟲活動在全縣林果區普及,我們的長期目標是,山楂無蟲,楝子不紅,核桃不黑,柿子不落。”

  離開燕窩村時,老鄭讓人找出一套治蟲工具交給我。他說:“送你一套工具,等你離休后,侍弄侍弄花樹吧。”我接過了工具,笑著說:“我退下來也參加‘老頭治蟲隊’,你們要不要?”老鄭說:“那當然歡迎。”

  回到縣城的那天晚上,鄭永和把方圓幾十里內我熟悉的老同志都找來了。我們一起圍坐在賓館大會議室里,說不完當年的人和事,掏不盡心窩窩里的知心話。我發現當年一些縣鄉級的干部,大都已白發蒼蒼,其中許多人也都是“老頭治蟲隊”的隊員。過去我采訪過的一些石姑娘如今都是中年婦女了,她們當中有些人已成為工廠和企業的骨干。

  我對他們說:在輝縣的建設中,你們都是出過大力的人。沒有你們當年的苦干,就沒有今天輝縣的興旺。你們的貢獻展示在輝縣的山山水水,深刻在人民的心中,人民是不會忘記你們的。

  這次難忘的聚會,直到午夜12點,人們還不愿散去......

  4

  1993年11月,我又一次去河南采訪。聽說鄭永和的老伴去世了,我擔心他因悲傷而影響身體,在回京途中,特意繞道輝縣去探望他。那天晚上,鄭永和已在賓館等我。

  我進房剛剛放下行李,擦了一把臉,他就把我拉到一邊,掏出一張圖紙攤開在沙發上,急急忙忙地說起修建北干渠的事來。這件事,我上次來時,他就多次向我提起,說他離開輝縣時有兩件事沒有完成,心里很不安。一是寶泉水庫沒有建成,二是北干渠始終未能上馬;特別是北干渠,因為關系到山區幾萬人口的吃水、用水問題,至今未開工修建,簡直成了他一塊心病。

  他說:“這是北干渠的圖紙。原來的方案修這條90華里長的渠,要打14個洞,花上千萬元;現在的方案只需打9個洞,渠長縮短到只有70多華里,有個五六百萬元,發動群眾起來干,準能修成。”

  他還告訴我,七八月伏天,他帶了幾個老頭和水利勘測人員沿著渠線來回走了6趟,重新勘測、丈量,搞出了這張新圖。修成北干渠,可以解決山區近4萬群眾吃水和4萬多畝耕地灌溉問題,還可成為8萬畝荒山發展林果業的水源。說著,他又指點著圖上的一些標記,詳細地解釋起來。我屏聲靜氣地聽著,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采訪他時的情景,完全忘記了此行是來安慰他的。

  2002年4月,穆青與鄭永和在北干渠的通水儀式上,熱烈握手相慶。

  夜深人靜,他跟我說起妻子去世前的一些事情。他說:“去年4月里,我去張村鄉平嶺村的尖山洼治蟲。那里原有52戶人家,因為北干渠沒修,他們長期沒有水吃,已經搬走了30戶,只剩下22戶了。我到了農民王明富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圍來了。他們說,有門路、有本事的都搬走了,連原來的隊長也走了,只剩下他們這些窮莊戶人沒人管。他們圍著我哭,我也掉眼淚。”

  “那時,作為北干渠序幕工程的‘方山引水工程'已經開工,我是這個工程的顧問,完成這個工程,就可以解決尖山洼一帶7000多人的吃水、用水問題。回到家,妻子已經生病,她多想我能在家陪陪她、照顧照顧她啊。可是,當我把尖山洼群眾盼水的情況告訴她后,她卻對我說:'聽說愚公移山專業隊在方山打洞生活很苦,你最好想辦法弄些食品,‘五一’去慰問慰問,給大家鼓鼓勁,也好加快點進度。’聽了她的話,我隨即找了一些有關單位,籌集了一些肉、油、大米等,并同他們一道于4月30日下午送到了工地。這之后,我滿腦子裝的都是‘七一’通水,而妻子的病卻越來越重。6月9日,她在醫院動了手術,17日就去世了......”

  停了一會兒,鄭永和又說:“一想到老伴,我就想到《十五的月亮》這首歌,想到‘軍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這句歌詞......她生前也和我一樣,關心群眾的吃水,關心北干渠。修不成北干渠,我對不起鄉親們,也對不起去世的老伴。”窗外,風聲蕭颯,我低頭聽著鄭永和的絮語,不敢抬頭注視他的眼睛,我怕我倆的淚水會同時沖破感情的閘門,越發使他難過。

  第二天清晨,空中飄著雪花,我同鄭永和在百泉公園的湖邊散步。我勸他說:“你要是心情不好,就上北京我那里住些日子,看看北京的變化,散散心也好嘛。”他說:“不用啦。最難過傷心的時辰已經熬過來了。現在慢慢適應了。再說,縣里的同志都對我關心備至,用不著擔心。”

  雪花越飄越大,湖面上又刮起了小風,我倆沿著小徑緩緩地走著,走著。半晌,鄭永和又對我說:“其實,我現在的身體還是很好的,老伴的去世,雖然對我打擊太大,但更使我揪心的還是北干渠至今仍沒有修起來,縣里還有幾萬人吃不上水。我都70出頭了,干不了多少年了,修不成北干渠,我死有遺憾,死難瞑目啊。”

  聽了這些話,我激動地握緊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這是一個老共產黨員真正出自肺腑的心聲。歲月的更替,可以改變他的年齡,可以改變他的職務,卻永遠改變不了他對人民的赤子之心!

  分手之前,鄭永和要我寫幾個字留作紀念。我毫不猶豫地揮筆寫下了八個大字:“心懷河山,情系人民。”我看到他的眼睛又一次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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