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河南《安陽日報》刊登了一幅新聞照片,反映當年修建紅旗渠的勞動模范、如今已65歲的任羊成,又腰系粗繩,手執撬杠,攀援在懸崖峭壁排除險石的情景??吹竭@幅照片,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一種肅然起敬的感情,使這位老共產黨員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更加高大了。
我第一次見到任羊成是1966年初。那年,我到林縣紅旗渠采訪。當時工地上流傳著一句順口溜:“除險英雄任羊成,閻王殿里報了名。”
那年任羊成才30多歲,擔任工地除險隊隊長。哪里有險情,他就出現在哪里。他整天腰里系著一根粗繩,手拿撬杠和鐵錘,讓別人把他從山頂送到懸崖峭壁間凌空作業,打炮眼,除險石。長年累月地在崖間飛來蕩去,他腰部被繩子勒出一條條血痕,經常血肉模糊地粘在身上,連衣服都脫不下來。妻子幫他脫衣服時,常常心疼得流淚。
任羊成在修建紅旗渠的施工現場。(資料照片 新華社發)
我采訪任羊成時,紅旗渠工程已基本竣工。我問他身上是否還有繩勒的傷痕?他說,還有。他脫下上衣,果然露出了一圈厚厚的老繭,像一條赤褐色的帶子纏在腰際。我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那條傷痕,實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里早已充滿了淚水。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還用說什么呢?那一圈老繭,已經說明,為了紅旗渠,他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做出了多大的奉獻!
我為他披上衣服,說:“羊成,你受苦了!”一句話,他眼里也頓時閃出了淚花。那次采訪,還有一些事深深地打動著我。
1960年秋,紅旗渠修到鸻鵡崖,要從鸻鵡嘴下通過。那地方上不見青天,下面是滔滔漳河水。當地老百姓形容:“鸻鵡崖是鬼門關,風卷白云上了天,禽鳥不敢站,猴子不敢攀。”
就在這么個險要的地方,由于放炮開山,被震裂的石塊還不住地往下滾落。如果不及時地把危石除掉,水渠就無法開工。正是在這種危難的情況下,任羊成自告奮勇下嶄除險。當地兩位老漢見他們在70多丈高的鸻鵡崖上觀察地形,要從那里下嶄,大聲嚷道:“這兒上不得??!那是見閻王的地方,上一個死一個。”
任羊成一心撲在工程上,哪里顧得上什么危險!他讓同伴們在崖頂砸實鋼樁,看好大繩,自己便身系繩索下了懸崖。崖深風大,任羊成在懸崖峭壁間來回飛蕩,多少次險些撞在石壁上,他都機智地蕩開了。
崖上的人為他揪心,崖下的人為他捏汗,可是他卻成功地除去了一塊又一塊險石。沒想正當他抬頭往上了望,一塊石頭突然落下,正好砸在他的嘴上。一陣鉆心的疼痛,幾乎使他昏迷過去。他想向崖頂喊號,但覺得滿嘴麻木,怎么也張不開,舌頭也動彈不得了。用手一摸,原來一排上牙全被砸倒,緊緊壓在舌頭上。他從腰里抽出鋼釬,插進嘴里把牙別了起來,誰知用手一扶,四顆門牙都斷在嘴里了。任羊成吐出斷牙,又吐了一口血沫,摸摸嘴,整個嘴巴都腫了起來。
以后好多天,任羊成戴著個大口罩,堅持在懸崖峭壁間工作。
還有一次,任羊成在通天溝工地除險石。通天溝上伸出一道十多丈長、一丈多寬的青石崖,石崖兩旁長滿了帶刺的葛榛。那天,任羊成把老繩搭在青石崖上,當他腳蹬崖壁用力蕩起的時候,因老繩滑動,任羊成整個身子被拋進了荊棘叢中。遽然,一陣鉆心疼,仿佛要把他撕裂成無數碎片,半寸長的圪針扎遍了他的全身。
任羊成倒在荊棘窩里,動彈不得了,哪怕輕輕動彈一下都會引起全身劇烈的刺痛。過了很久,他咬緊牙關掙扎著蕩了出來,忍著渾身的刺痛繼續清除危石。
黃昏下工以后,任羊成回到住地,對房東大娘說:“大娘,找個大號的針給俺挑挑身上的圪針。”
羊成一脫布衫,大娘嚇得打了個愣怔:“呀,孩子,你咋叫扎成這樣!”她一邊挑一邊心痛地嘆氣:“這么多圪針,叫俺咋挑?”羊成說:“那就揀長的挑吧。”
不一會兒,大娘就挑了一手窩。羊成說:“大娘你歇歇,叫你兒子來。”
羊成脫下褲子,叫大娘的兒子挑下半身。小伙子一看,也嚇了一跳,說:“去給領導說說吧,趕快請醫生!”羊成說:“就是不讓領導知道才叫你挑的,可不能說!”小伙子挑了一陣,兩人又把扎在衣裳上的圪針摘凈,撮在一起,好大的一堆。
冬天,紅旗渠施工最艱苦,遇到風雪天危險性更大。當時工地指揮部有通知,為了保證民工的安全,風雪天暫停施工。可是任羊成怕耽誤工期,總是看著風雪著急。有一次連下兩天大雪,他實在坐不住了,悄悄率領三個民工,在四眉嶄上燃起一堆篝火,讓同伴們看好繩,便系上繩索一個人下嶄了。
雪越下越大,任羊成在風雪中飛蕩,不一會兒,他的頭上、肩上便積起了厚厚的雪,衣服凍成了冰甲。從早上到晌午,他像一個雪人在半空悠蕩著,等他除完危石下到崖底,手指都凍僵了。同伴們從崖頂下來幫他解下老繩,他兩腿已經不能打彎,伙伴們把他扶到一個山洞里,用棍子敲去他身上的冰甲,又生起一堆火,好一陣才把他暖過來。
任羊成的事跡,我本想再深入采訪后把它寫出來,但時隔不久,“文化大革命”爆發了,此事也就無從談起。為此,我心里一直不安。幾十年來,每想到林縣紅旗渠,任羊成的形象就在我眼前閃現。我忘不了他腰間的那一圈老繭,忘不了他那滿身的圪針,更忘不了一個普通農民對黨對人民的那顆赤誠的心。
修建完成的紅旗渠。
1990年夏天,《中國記者》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了我對任羊成的思念,河南《安陽日報》的兩位年輕記者看到后,專程趕往林縣采訪,在群山環抱的任村鎮古城村的偏僻山溝里找見了任羊成。
當年英名傳遍紅旗渠的特等勞模,已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了。開始,他對兩位記者的突然出現感到有些茫然,記者問他過去修建紅旗渠的情況,他只淡淡地說:“過去的事,提它干啥?”當記者轉述了我對他的懷念之情時,他眼里立時泛起亮光,說:“穆社長還惦記著我這個大老粗?”接著他又說:“你們要是日后能見到他,一定代我問好。”
當年初冬,那兩位記者專程來北京見我,從他們的談話中,我才了解到這些年來任羊成的一些簡況:
紅旗渠修成后,任羊成作為一名護渠工,一直守護在紅旗渠上。“文化大革命”中,許多人和事被弄得黑白顛倒,林縣也沒有逃出那場劫難。當時,紅旗渠被稱為“黑旗渠”,修建紅旗渠的人民功臣變成了“罪人”,任羊成和許多勞模一起都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但是,他從沒有離開紅旗渠一步,每天仍不停地為紅旗渠清淤、勾縫、治漏,直到他退休。
2021年10月23日,航拍河南林州市的紅旗渠。圖|視覺中國
任羊成的家鄉古城村,位于林縣深山區,交通閉塞,土地瘠薄,紅旗渠水一時還流不到那里。1987年,任羊成退休回到家鄉后,眼看鄉親們吃水、用水困難,他便帶頭集資組織人員,晝夜打井。
山區打井談何容易,鑿下去盡是石塊。一口井打到15米深,還沒有一點潮氣。有一次,任羊成不小心失腳從井壁跌入井底,腳脖骨被摔錯位,他咬咬牙坐起來,忍著劇痛自己猛力將錯骨扳正,然后讓人用繩把他從井底拉了上來,沒過幾天,他又拖著傷腳系著繩索下井了。
記者釆訪他的時候,他正為沒有資金、井打到26米沒法再打下去發愁。問他的生活,他什么也不愿說。據兩位記者觀察,他依然住在破爛不堪的土坯平房里,睡的是土坯上架的一塊木板,家里空空蕩蕩,連一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記者說,任羊成每年還要上山開點荒,種點谷子、紅薯,補充全家的口糧,看樣子生活還很艱難。
聽到這里,我不禁一陣心酸,沒有想到,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了,林縣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位為紅旗渠出過大力的勞模,現在還是這樣清苦。
我對兩位記者說,建議你們向市縣領導反映一下,最好能支持任羊成把井打下去。不能讓為人民筑渠引水的人自己吃不上水,我們有責任幫助他們??!
臨分別時,我特意挑選了一張自己的照片,請記者轉送給任羊成。我在照片背面簽了名,并寫上“送給人民功臣任羊成同志”幾個字。
兩位記者重返林縣古城村不久,就打來電話告訴我:“任羊成看到您的照片,感情非常激動,一邊看一邊流淚,老念叨著要去北京再同您見上一面。”
我說:“我歡迎他來,不過,天氣冷,他年紀大了,你們最好能陪他一起來,路上也有個照應。”
1991年初,任羊成由兩位記者陪同,來到了北京。
我在辦公室里歡迎任羊成。一見面,我們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彼此的心情都非常激動。20多年沒見面了,我從上到下打量著他。這位我心目中的英雄,還是當年那一身農家打扮,只是臉上多了一些皺紋,鬢角長出了白發。
20世紀90年代穆青在辦公室與任羊成相見。
他比我第一次見他時瘦了些,但兩眼還那樣炯炯有神。他給我帶了一些小米和綠豆,說是他自己種的,表示一點心意。別看那布袋上還打著補丁,但我打內心知道,那袋里所裝的是山里人的一片真情?。?/p>
我們促膝交談了很久。我問他當年腰里的那圈老繭現在還有沒有?他說:早就不顯啦,全褪了。問他腳傷留沒留下毛???他說沒有。為了讓這位來自山溝里的農民一睹首都的新貌,我特意帶他到新華社100多米高的新聞大廈頂層參觀。
任羊成做夢也沒有想到能登上北京的高樓,觀賞首都的風光,心情顯得特別高興。在樓上,我指著樓下大街上來往如織的車輛,問他:“你看這樓有沒有你們林縣的山高?”他說:“有。”我說:“羊成,現在再讓你捆著繩子從這里蕩下去,你還敢嗎?”他看看我,毫不猶豫地說:“那咋不敢,敢!”那神情,那語氣,簡直跟年輕時一樣。
任羊成這次來京,我本打算留他多住幾天,讓兩位記者陪他在北京到處看看,可他住了兩天,只參觀了天安門和故宮,就急著回去了。臨走前,我對他說:“眼看春節快到了,我給你帶上點米、面,表示一點心意,回去后,見到當年紅旗渠的勞模們代我向他們問好!以后有機會,我一定再去林縣看望他們。”
1993年初冬,我同馮健、周原一起踏上去河南釆訪的旅程。原計劃在豫西豫中采訪后,再去林縣,沒想到由于大雪封山,我們被困在安陽,去林縣的計劃未能實現。后來,任羊成等幾位紅旗渠的勞動模范聽說我到了安陽,冒雪從林縣趕來。他們的深情,著實令我感動。
那天,窗外下著鵝毛大雪,氣溫驟降到零下十多度。一大早,任羊成等幾位老勞模就來到我的房間,其中有鉆洞能手王師存,有當年的鐵姑娘隊隊長郭秋英。20多年前,我在紅旗渠釆訪時也都見過他們,這次重逢大家心情都非常激動。郭秋英拉著我的手,眼含淚花,說:“林縣人民盼著你來,俺都盼著你來呢!”我說:“這么多年了,能見到你們我也高興啊!”
在客廳里,我左手拉著任羊成,右手拉著王師存,一同坐在沙發上。我摸摸他們穿的衣服,問他們:“這么冷的天為什么不多穿點衣服?”
他們說,外面穿著大衣哩,不冷。我看王師存十分消瘦,問他是不是有???他說:“前年作了食道癌手術,恢復得還好。今天已是土擁著脖子了,想不到還能見到你。”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
穆青左手拉著任羊成,右手拉著王師存,談到動情處,大家淚流不止。
當我問到馬有金、路銀、常根虎和其他勞模的情況時,郭秋英哽咽著對我說,當年修建紅旗渠的八個特等勞動模范,如今只剩下四個人了。有的勞模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磨難,含冤離開了人間;現在活著的人也曾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受了不少委屈。任羊成說:“俺三個也是代表他們來的,替他們說說心里話。”講到這里,勞模們不禁失聲啜泣,我和其他在場的同志也止不住熱淚盈眶。
我一邊盡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一邊勸慰他們:“以前不愉快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再想它了,重要的是向前看。”
我說:“紅旗渠是咱們中國人的驕傲,更是林縣人民的驕傲。你們創造了驚天動地的業績,為人民作出了巨大貢獻,是人民的功臣,是值得尊敬的人。沒有紅旗渠,哪有林縣的今天。人民是不會忘記你們的。”
我請大家隨便吃點水果,把話題引到當前林縣的經濟發展上。我說:“現在林縣的經濟發展很快,10萬建筑大軍分布全國,鄉鎮企業也取得很大成就,林縣已成為全省艱苦創業的典范。現在河南省委正號召全省學習和發揚紅旗渠精神,全省的縣委書記都集中在林縣開會,你們應該高興?。?rdquo;
郭秋英說:“我們的命運是和紅旗渠連在一起的,今天,林縣還要再修一條新的‘紅旗渠’,那就是‘爭百強縣奔小康’,我們還要起帶頭作用。”
任羊成說:“今年修整紅旗渠我又上陣了,清淤、整堰、勾縫、補漏......我干了30公里。”
王師存說:“修整曙光洞,我身體不行了,兒子在工廠上班,兒媳就上去了。我還有兩個孫子,我教子孫后代都要發揚紅旗渠精神!”
這時,外面的雪停了,云散了,一縷陽光照射進來。我指著窗外,大聲說:“你們看,太陽出來了!”一時,所有的人都面向陽光,臉上露出了笑容。
當天晚上,勞模們返回林縣,我們也乘車回京。離別時,任羊成握著我的手依依不舍,從那股熱乎乎的手溫中,我似乎聽到了那發自彼此內心的一聲:“珍重!”
自那次分別后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就在《安陽日報》上看到任羊成腰系繩索下嶄除險的照片,知道他為家鄉的建設事業,又重新披掛上陣,加入了劈山修路的行列。
我從過去的資料中找出任羊成當年在紅旗渠工地凌空作業的照片,并把它同現在的一張放在一起。這兩張閃光的照片,頓使我熱血沸騰,心靈感受到極大的震撼。畫面上同一個人,同樣在凌空作業,而時間跨度卻長達30多年。由此,我深感歲月的更替,對一個共產黨員來說,并沒有太大的意義,關鍵還在于他是否有一顆為人民奉獻的丹心。
從這兩張照片中,我看到了我國一代農民的心境,也看到了蘊藏在群眾中的無盡的力量。它給我許多有益的啟示,更使我受到極大的鼓舞。它用最生動最形象的語言告訴我們:這就是紅旗渠精神!
這就是我們民族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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