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書記姓周,大家都叫他老周,很少有人喊他周書記。記憶里,老周中上等個子,平頭,花白頭發(fā),時常喜歡穿一身不新不舊的黑色衣服,身材魁梧,背稍微有點駝。
他是哪一年到我們公社當書記的,問了很多人,都說不怎么清楚,反正他是我們這里書記任上干得最長的一個,大概有十年左右吧。老周人隨和,沒官架子,早早晚晚見了誰,都是一副微笑面孔,一點也不像個官。
關于他的經歷,大家有一個很一致的說法。老周早年當過兵,打過仗,曾跟一位級別不低的部隊首長當過警衛(wèi)員。后來老周一再要求下連隊當戰(zhàn)士,首長無奈,只得依了他。他在基層部隊里干的職務也不高,在被提拔為排長后沒長時間,國內戰(zhàn)事就完全結束了,他便轉業(yè)到了地方。
老周原來跟的那位首長,后來擔任過我們省里主要領導。人們傳說首長無論啥時候見了老周,都關切地問他:小周啊,工作干得咋樣???老周在首長面前,總是有點不那么伸展,常常是局促了半天,才吭吭吃吃看了一眼首長,小聲說道:還可以,沒有給首長丟臉。首長一聽,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說:你呀,小周,都是一方一把手了,咋還跟個姑娘似的,說句話那樣害羞?
老周從不在人面前說他的首長,也沒借首長位高權重為自己謀取過私利。人們私下里傳說的關于他和他首長之間的事情,都來自老周當年的那些戰(zhàn)友們。
老周的老婆一直在農村,幾個孩子也和老婆一樣都是農村戶口,靠掙工分吃飯,和一般農家沒啥兩樣。
七十年代初,為南水北調,我們公社和鄰近一個公社被劃歸到丹江口庫區(qū)所在縣。社員們初一聽,咋著都不愿意。那些日子,大家一有空閑就到街上去,圍著公社干部不愿走。問他們:為啥我們祖祖輩輩都是D縣的,咋就一下子劃到了XC縣?公社干部也多為D縣人,他們其實打心里也不愿意劃到XC??伤麄兊降资歉刹?,覺悟比一般社員高得多。見大家不停地詢問,便耐心解釋,極力勸說大家要服從國家大局。可不管咋解釋,大家就是解不開心結,一個勁兒圍著干部們不走。無奈,公社干部只好說:社會員同志們,直白給你們說吧,我們劃到XC是中央的決策,毛主席都點頭同意了。一說到毛主席,大家激烈的情緒一下子平復了不少,不再大聲吆喝了??烧f到底心,里還是別扭,誰也不愿離去,一直嘰嘰喳喳嘟囔個不停,反正還是不愿劃到陌生的XC去。
一連幾天,到街上的人你來我往,從未間斷過。幾個負責勸解的公社干部該解釋的都解釋了,就是驅不散大家心頭的郁悶。無奈之下,老周親自出馬了。
老周一走到大家面前,場面立刻靜寂了不少。他笑瞇瞇的,一點生氣煩躁的樣子都沒有。面對大家的疑問,老周溫聲說道:大家不愿劃到XC,我也不愿啊,就連咱們D縣的領導也不愿啊。你們都聽說了吧?前幾天,咱各大隊的支書不是集體去北京了嗎?他們見了中央領導。領導們說,南水北調是國家戰(zhàn)略。啥是國家戰(zhàn)略?說白了吧,就是國家通盤考慮的大事情。領導們說,不是萬不得已,國家咋著也不會費真大事把咱們劃到XC去。既然中央決定要劃,既然毛主席都點頭同意的事情,看來還真不是小事情,還真是不劃不行。再說了,在D縣也好,劃到XC也罷,不都還在咱們中國,還在咱們NY?天還是咱們的天,地還是咱們的地,咱們該咋生活,還咋生活,和從前沒什么兩樣。再想想,我們總比那些為了國家建設搬遷到遠離家鄉(xiāng)幾百上千里地方的移民們強得多吧。
老周說話的時候,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著他,好像他是一個功夫了得的演員,在表演大家喜愛的節(jié)目,黑壓壓的人群靜悄悄的,連誰大聲咳嗽一聲都沒有。
老周說完了,大家還沉浸在他剛才的講話之中,停了老半天,才恍然大悟過來,嘰喳聲再次響起。不過這時人群發(fā)出的聲響明顯低了不少,原來的喊叫與憤懣聲變成了相互間的竊竊細語聲。聽著人群里偶爾飛出的零星話語,老周欣慰地笑了,他聽出了自己講話所期望的那個效果。人群里的抱怨聲沒有了,質疑聲沒有了,全是相互間的解勸聲。
這次區(qū)域劃置工作,雖小有起伏,但很快就平息了,收到了大大超出上級領導預想的效果。作為一種獎勵,上級有關部門特批,老周在農村的老婆被招進供銷社做臨時工。老周老婆識字不多,在研究做什么工作時,供銷社領導也算人盡其才,將老周老婆安排到國營食堂賣油條。老周老婆二話沒說,就走馬上任了。這樣,老周一家終于團聚在一起。
老周是個閑不住的人,他很少在機關里閑坐,喜歡步行下鄉(xiāng)。天冷了,一身與農民毫無二致的棉衣棉褲;天熱了,穿一件白布衫,脖子上圍一條白毛巾,戴一頂半舊草帽,老遠看去就是一個活脫脫的農民。七十年代初期,化肥還很稀缺,農田里最多的肥力都來自土肥。老周下鄉(xiāng)的時候,總愛左肩挎一個糞厝箕,右手拎一張鐵锨,一邊走,一邊看莊稼長勢,一邊把散拉在道旁溝邊的人或牲畜糞便撿拾到厝箕里。撿拾得多了,路過村莊的時候,便把厝箕里的糞便倒在生產隊的土糞堆上或者集體茅坑里。
我剛上初中那年,放暑假,沒事做,和幾個同村的伙伴在村子北邊我們家原來的那片果林里玩耍,果林東邊的路邊是生產隊修建的集體廁所。大家玩興正濃時,不知誰小聲喊了一句:看,支書過來了。我抬頭一看,果然看到我們大隊支書和一個戴著舊草帽的老頭,一邊走,一邊說著話,朝我們走來。老頭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白汗褂,右手拿著鐵锨,左肩挎著糞厝箕。我心里正納罕這老頭是誰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到我們面前。定睛一看,嚇了一跳,原來那老頭竟是公社書記老周。老周看到隊里的廁所,便走了過去,彎腰把厝箕里的糞便倒進廁所后邊的糞池里。
我們村子距離街上很近,頂多三里地遠。站在村子西頭,便可看見街東頭比鄰著的公社大院和糧管所大院。上街趕集,是我們每個星期天都要做的事情。在街上玩耍時,要是遇到公社開大會,也愛在會場附近轉一會兒,公社幾個主要領導我們都很面熟。老周是書記,坐在主席臺中間,每次都要做較長時間講話,給我們的印象最深。
老周倒完糞,抬起頭看到我們遠遠看著他,微微一笑,對我們說道:這娃子們,星期天了光知道玩,也不幫幫家里大人干點活?我們一聽,相互間瞅了一眼,不好意思一笑。緊跟著,便邊回頭看著老周和支書,邊飛也似的跑向遠處去。老周見狀,瞅著支書笑了笑,兩個人繼續(xù)朝著街上走去。
七十年代,我們那里和全國各地一樣,農田水利建設高潮迭起,熱火朝天。每年冬春之交,地里沒活干,社員們多閑居在家。這時候,全公社各生產大、小隊便按照公社的統(tǒng)一要求,大搞農田水利建設。每年開工前,公社都要在大劇院召開大隊、生產隊干部會議,安排布置工程任務,號召大家堅決按時保質保量完成分配的任務。
公社動員會議完畢后,各大隊召開全大隊社員會議,按照公社分配的任務,一一分解到各生產隊去。那時的動員會,形式活潑,場面動人。會場四周紅旗招展,大字標語醒目動人。大隊支書作動員報告,生產隊代表登臺表決心,生產隊與生產隊之間相互發(fā)起挑戰(zhàn)和迎戰(zhàn)。
工程開始的時候,全公社的人或者某幾個大隊的人集中在一起干活,整個工地綿延好幾里遠,宛如長龍一般。場面宏闊熱鬧,氣氛濃郁熱烈。工地上有政工組,專門負責搜集各大隊、生產隊涌現(xiàn)出來的模范事跡,即刻寫成新聞稿件在工地上的高音喇叭里反復廣播。工地上,紅旗招展,標語成行,群情振奮,車來人往,喊聲如潮,洋溢著勃勃生氣。每天收工之前,指揮部就會派質檢驗收小組巡回檢查驗收,各大隊、生產隊的工程進度與工程質量一天一匯總,一天一總結,第二天便以板報和廣播形式傳播得人人皆知。公社、大隊領導也沒閑著,他們在自己分管的轄區(qū)工地上一邊巡回檢查督導,一邊抽空沉下身子與大家一起干活。
作為全公社的書記,老周是工地上最忙的人。每天都要召開會議,對上一天匯總上來的情況進行總結,及時把發(fā)現(xiàn)的問題和糾正的辦法一一說給大家。大隊、生產隊的干部們說,老周很虛心,不搞一言堂,每次說完自己的意見后,再一一征詢大家的意見,等到所有人發(fā)表完意見后,再集思廣益,取長補短,達成共識。
老周沒有也不愿坐在指揮部里遙控指揮,時常帶著幾個人在工地上到處巡游。發(fā)現(xiàn)問題,及時提出整改意見,現(xiàn)場糾正。有時候,他們隨身帶著簡易勞動工具,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跟社員們一起干一陣子。遇到休息的時候,和大家一樣隨便散座在地上,不管哪個社員遞過來的旱煙袋,接過來在煙袋鍋里塞滿煙末,打火機或者火柴一點著,便香滋滋抽上一袋。有時候也會湊在哪個社員面前,從他們隨身帶的煙袋子里取出一張卷煙紙,再捏一攥兒碎煙末,擰一支喇叭筒煙,美美地抽起來。
那幾年,我們公社的農田水利工程面鋪得廣,網織得細,活干得實。到七十年代中后期,全公社的水利干支渠全部聯(lián)網,縱橫交錯,覆蓋各個角落,二級三級提灌站星羅棋布。天旱的時候,渠首閘門一開啟,干支渠里便清水流淌,經過各提灌站接力,渠水可以到達所有地方,大部分莊稼地都能及時得到澆灌。同時,干涸的溝塘里也借機儲滿清水,大家的生活用水也有了保障。農田水利建設徹底解決了從前靠天吃飯的困局,旱澇都能保豐收。
那時候,各縣都建了化肥廠,化肥的大量生產與使用,大大提高了莊稼的產量,人們的溫飽問題初步得到了解決。
老周的目光不僅僅盯著干支渠的修建,他還盯緊了能大量蓄水的水壩建設。就在修建干支渠的同時,公社的幾個庫容量很大的水庫也同步進行。跟著公社的步伐,各大隊、生產隊也開始逐個村子開挖大中型池塘。僅僅一兩年時間,全公社各生產隊都有了容量可觀的大池塘,基本解決了過去由于坑塘較小生活用水過于緊張的問題。
今天,當年惠及地方百姓多年的水利干支渠早已毀壞殆盡,而那些大型水庫和新開挖的坑塘依然繼續(xù)造福著一方百姓。每當天旱缺水的時候,老一輩人便會情不自禁地念叨起老周的好處來。
老周一家搬到我們這里后,公社開展的所有工程都少不了他家里人的身影。每年水利工程開工后,公社都要號召各單位干部職工到工地參加義務勞動。老周一家不僅大人參加,孩子們也一個不拉都參加。據(jù)說開始的時候他的幾個孩子很有意見,老周便耐心做他們思想工作。他對孩子們說:毛主席當年在延安的時候,讓剛從蘇聯(lián)回來的大兒子毛岸英不要呆在機關,要他虛心拜農民為師,學習種地。難道你們比毛主席的兒子還金貴?不應該參加勞動鍛煉?孩子們心里雖然別扭,到底還是接受了爸爸的建議,全部投身到火熱的勞動中去了。
有一年大年初一,村里不少人正湊在一起取樂。忽然,一個人說:你們知道不知道,公社老周一家今兒去七里河拉沙了。正在玩耍的大人小孩立刻停止了玩耍,齊刷刷扭頭看著說話的人,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說話人看到大家都看著自己,似乎有了勁頭兒,說話聲音瞬間大了許多:剛才我去北隊完,他們隊里有個人去東面親戚家有事,路過十里廟大坡的時候,看到一家大小五六個人正拉著一車沙低著頭往坡上上。他很好奇,大過年的,所有人都在家里過年,誰家這么積極,還在拉沙?走近一看,竟是公社書記老周一家。老周架著車把,他老婆在一邊打捎,幾個孩子圍在車旁車后用力推,一個個面紅耳赤,汗津津的。
話說到這里,在場所有人都一個勁兒啊啊起來,那樣子像是吃驚,也像是感動。有個別年歲大的人小聲嘟噥說:哎,這個老周,過年也不讓一家人安生。他不知道大騾子大馬過年也要歇上三天?
有人聽了這話,就開始反駁:你咋說這話?人家是書記,還不是給大家樹個榜樣?看以后干活的時候,誰還再說三道四的?
七里河距離我們那里二三十里遠,當時的道路很差,不要說拉一車沙,就是空手來回五六十里走一遭也是很費力氣的。老周一家去七里河拉沙,絕不是偶爾作作秀,而是實實在在在給全公社人樹立榜樣。聽人說,他們不是今年偶爾為之,而是年年如此。我們那時候雖然小,節(jié)假日星期天也總會跟著大人去遠處拉沙拉石頭,也真碰到老周一家過。有時候碰不到,也會從別人那里聽他們說自己碰到老周一家了。
老周人樸實,作風更樸實。作為公社黨委書記,那時候真看不到他有啥特殊之處。他的孩子們與我年級不相上下,高中的時候,他的大女兒高我一級,他的大兒子低我一級。他的孩子們和父親一樣樸實,身上絕沒有一般干部子弟的特殊樣子。衣著打扮和所有人幾無二致,說話做事也很低調。那時的學校領導,常在學生大會上表揚老周的兩個孩子。
老周對人寬厚,從不記人既往過錯。我高中時候的語文老師,文革中曾在街上刷過批判老周的大字標語,寫過批判老周的文章。文革結束后,我的那位老師還是民辦老師。他有水平,會教學,在鄉(xiāng)下算是個人才。在揭批四人幫那段時間,公社里幾個出名的造反派理所當然都在揭批之列。據(jù)人說,那段時間,老師情緒低沉迷茫,私下里懊喪得流了淚。他對人說:我這一生算是完了,再也不可能有出頭之日了。老師那時候三十左右,背負了造反派之名,前途咋著都會受些影響。誰知,老周并未計較此事,他只是在一個特殊場合里輕描淡寫地對老師說了幾句:你們那時說我的其他錯誤,我承認確實存在??赡銈冋f我破壞教育革命,真是冤枉我了。咱公社的高中不是我在縣里竭力爭取建立的?我要是存心破壞教育革命,會那樣做嗎?不過,你放心。你還年輕,運動頭上,誰也不知道哪樣做對,哪樣做不對。教你的學吧,在咱這里你算是個人才,我不會為這點小事埋沒你的。就這樣,老師的事便一了百了了。老師后來果然表現(xiàn)不凡,八零年首次民師招教,他便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師專,畢業(yè)后在一所高中任教。
老周是七十年代末調到縣里去的,擔任縣農委副主任,級別還是正科。再后來,老周調回了老家D縣,擔任了某局局長。此后工作再無變動,他也是從這個位置上退休的。退休那年,老周還是正科,幾十年如一日,職務再未升遷過。許多人為他惋惜,都說,論實干,論貢獻,論德行,論能力,論關系,他的職務都該更高一些。
老周之后,我們這里從公社到鄉(xiāng)鎮(zhèn)不知經歷了幾任書記。但論給人的美好印象,論對一方所做的實際貢獻看,沒有誰能出老周之右的。
我常在心里想,老周才真像共產黨的書記。
我還想,一直在我們這里生活的人,一定都和我想的一樣吧?
20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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