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簡直滿身都是傲骨”,睥睨一世,目無余子,無論是學問界,或是政界,幾乎無人可入他的眼。
章太炎評點唐宋文章大家,“李翱、韓愈局促儒言之間,未能自遂。歐陽修曾鞏好為大言,汗漫無以應敵,斯持論最短者也。若乃蘇軾父子,則俗人之戈戈者。”
對孔子,章太炎也要將其“去魅”。孔子是一個歷史學家和教育家,一個不成功的政治家。在他的眼里,孔子是一個沒有勇氣善于鉆營的人。
他(孔子)教弟子,總是依人作嫁,最上是帝師王佐的資格,總不敢覬覦帝位,及到最下一級,便是委吏乘田,也將求去做了。諸君看孔子生平,當時攝行相事的時候,只是依傍魯君,到得七十二國周游數次,日暮途窮,回家養老,那時并且依傍季氏,他的志氣,豈不日短一日么?所以孔教的最大污點,是使人不脫富貴利祿的思想。自漢武帝專尊孔教之后,這熱中于富貴利祿的人,總是日多一日。我們今日想要實行革命、提倡民權,若夾雜一點富貴利祿的心,就像微蟲霉菌,可以殘害全身,所以孔教是斷不可用的。
后來新文化運動的許多代表人物,如魯迅、錢玄同都直接受到過章太炎的影響。黎錦熙在錢玄同先生的傳記中說:“古文大師章太炎先生直把孔子當作‘史學家’看待,頂多再帶了些‘教育家’的臭味,孔子的最大成績是在整理了許多故書舊史(經)······錢先生(錢玄同)在這一點上,受他老師的影響最深,所以到了民七,就一拳打翻‘孔家店’。”
有人將章太炎和譚復生,黃公度并稱。章太炎說:“譚、黃二子志行,顧亦有可觀者;然學術既疏,其文辭又少檢核,仆雖樸陋,未敢與二子比肩也!近世文士王壬秋,可謂游于其藩,猶多掩襲聲華,未能獨往;康長素時有善言而稍譎奇自恣;仆亦不欲與二賢并列,謂宜刊削鄙文,無令猥廁!”
連康有為亦不在他的眼里,何況譚嗣同!梁啟超就更不用說了。
對康有為,章太炎說:“今康氏經說諸書,誠往往有誤,······茍執是非以相爭,亦奚不可,而必籍權奸之偽詞以位秉,則和異逆閹之陷東林乎?”說康有為像當“圣人”,是“想入非非”,“狂言囈語,不過李卓吾那一類貨色!”
在《時務報》館期間,章太炎對梁啟超等康門弟子尊康有為為圣人的做法充滿鄙夷,說:“這群康門弟子好比一群屎克螂在推滾糞球”。
晚年的章太炎這樣評價梁啟超:“梁,梁后來變了節,他,他佛學倒不壞,但是究竟是改節的。”
能得到章氏一罵,已經是相當了不起了。周黎庵曾問章先生對胡適之有什么看法?章太炎說他“不配談”:“哲學,胡適之也配談么?康、梁多少有些‘根’,胡適之,他連‘根’都沒有。”
民國三年,太炎先生被袁世凱禁于北平龍泉寺,他寫家書說:“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如同嵇康臨刑,感嘆廣陵散自此就要失傳了!
沒有章太炎不敢罵的人。
章太炎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中,點名罵光緒帝為“小丑”, 轟動海內外。
章太炎贈給慈禧太后的賀壽對聯是: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時再到古長安?嘆黎民膏血全枯,只為一人歌慶有;
五十割琉球,六十割臺灣,而今又割東三省,痛赤縣邦圻益蹙,全逢萬壽祝疆無。
章太炎經常罵孫中山,別人只能聽,不敢答,更不能附和。如果有人附和說罵得好,他馬上給那人一耳光,同時罵道:“你是什么東西,總理(孫中山)是中國第一等的偉人,除我之外,誰敢罵之?”
袁世凱復辟,章太炎進京,下車不久便掄手杖怒打憲兵。在北平整日酗酒,大書“袁賊”。.后來覺得不過癮,就篷頭垢面,足登破靴,手持團扇,扇下系袁世凱親授的二級大勛章,來到總統府,袁世凱避而不見。章太炎怒不可遏,跳著腳,從清晨至傍晚,破口大罵袁世凱,并掄起手杖將府內器物砸個稀里嘩啦。章太炎已抱定必死之心,寫詩云:
時危挺劍入長安,流血先爭五步看。
誰道江南徐騎省,不容臥榻有人鼾。
他給夫人的信中說:
不死于清廷購捕之時,而死于民國告成之后,又何言哉!
章太炎決心以“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之行動,來警醒世人。但章太炎的名望實在太高,袁世凱躲在內室,目睹章太炎之“胡鬧”,敢怒而不敢言,任其發泄。
1913年7月,章太炎奔走呼告,既撰文,又通電,大呼:“項城(即袁世凱)不去,中國必亡!”
袁世凱沒辦法,把他軟禁起來。袁世凱的兒子送去一床錦緞被褥,被章太炎拿香煙燒了一個個大窟窿扔出窗外,并揚言放火燒屋。
袁世凱死后,章太炎才獲得自由。
章太炎即是學問家,又是革命家。拿其入室弟子魯迅的話說,“他是有學問的革命家”,“以大勛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
章太炎的理想政治是“天下為公”,且風骨清狂,視權貴如糞土。別人叫他“章瘋子”。他在日本講演時說:
大凡非常可怪的議論,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說。說了以后,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為這緣故,兄弟承認自己有神經病;也愿諸位同志,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的神經病。
但兄弟所說的神經病,并不是粗豪魯莽,亂打亂跳,要把那細針密縷的思想,裝載在神經病里。譬如思想是個貨物,神經病是個汽船,沒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經病,必無實濟;沒有神經病,這思想可能自動的么?
我要把我的神經病質,傳染諸君,傳染與四萬萬人!
章太炎求學于乾嘉學派的重鎮——詁經精舍,師從一代名儒俞樾,并陸續向譚獻、孫詒讓、高學治、黃以周、宋衡等名師求教。章太炎博大精深的學術功夫,不僅為他的門人后學所敬重,也為他同代同輩政治、文化、學術觀念不同甚至截然對峙者不得不佩服。
毛澤東說,章太炎活了60多歲,前半生革命正氣凜然,尤以主筆《民報》時期所寫的文章鋒芒銳利,所向披靡,令人神往,不愧為革命政論家;后來雖一度涉足北洋官場,但心在治經、治史,以國學家稱著。
蔡元培說:“這時代的國學大家里面,認真研究哲學,得到一個標準,來批評各家哲學的,是余杭章炳麟。”
胡適稱,太炎先生是清代學術史的押陣大將。他將章太炎的《國故論衡》和《檢論》與劉勰《文心雕龍》、劉知幾《史通》和章學誠《文史通義》比肩。
梁啟超說:“在此清學蛻分與衰落期中,有一人焉能為正統派大張其軍者,曰:余杭章炳麟”,“所著《文始》及《國故論衡》中論文字音韻諸篇,其精義多乾嘉諸老所未發明。應用正統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內容,延辟其新徑,實炳麟一大成功也。炳麟用佛學解老莊,極有理致,所著《齊物論釋》,雖間有牽合處,然確能為研究‘莊子哲學’者開一新國土。其《菿漢微言》,深造語極多”,“蓋炳麟中歲以后所得,固非清學所能限矣。”
時人多稱贊章太炎的學問,章太炎卻十分不滿,自認為政治勝于學術。他的弟子周作人在《謝本師》里就說,先生“自己以為政治是其專長,學問文藝只是失意時的消遣”。 魯迅給老師的定位是,“先生的業跡,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學術史上還要大”。
1869年,章太炎出生于浙江余杭的書香門第,祖父為他留下了多達5000卷的藏書。父親彌留之際,立下《家訓》,要求子女們不得對清廷卑躬相事,希望子女們精研經史。臨終一再叮囑:“吾家入清已七八世,歿皆用深衣斂,吾雖得職事官,未嘗詣吏部,吾即死,不敢違家教,無加清時章服。”所謂“深衣”,就是士大夫平時閑居在家時所穿的衣服。太炎的祖輩,入清以來已經歷七八代了,但死的時候都從來不穿戴清朝的衣服,而是采取“深衣斂”的辦法。
1897年春,在詁經精舍苦學8年之后,章太炎來到上海的十里洋場。此時他30歲,受《時務報》經理汪康年的邀請,參與維新變法大業。章太炎去看老師俞樾,被罵為不忠不孝。章太炎公開聲明,與最敬愛的老師斷絕師生關系。
然而章太炎并不認同康有為治學態度和治學目的。雙方矛盾不斷升級,最后竟至于一場群毆事件。倔強的章太炎憤然離開《時務報》。
1899年,章太炎第一次流亡日本期間與孫中山相識,章太炎被孫中山“當今中國不流血就不能推翻滿清王朝”的議論深深打動,連連叫好,稱其為“卓識”。
1900年8月3日,章太炎毅然剪去長辨,脫去長衫,換上西裝。隨即著文《剪辮發說》,并將其寄給孫中山。文章很快就發表在了《中國旬報》上。
1902年,他又逃亡日本。孫中山為他舉行歡迎的宴會,演奏樂曲。章太炎一高興,連干了70余杯。
1903年章太炎回到上海,主編《蘇報》,成為一把刺向清政府的尖刀。鄒容寫《革命軍》,章太炎又是寫序,又是在《蘇報》上發表評論文章,稱贊《革命軍》是“今日國民教育之一教科書”,是“義師先聲”。
6月30日,上海租界的外國巡捕和清政府的警探查封《蘇報》和愛國社。蔡元培避青島,后轉歐洲。吳稚暉則遠走英倫。章太炎卻不逃走。他說:“革命就要流血,怕什么?清政府要捉我,如今已經是第七次了。”他迎著來人走上去,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別的人都不在,要拿章太炎,就是我。”慷慨入獄。“章瘋子”的外號也得于此時。在獄中,他招鄒容前來一同抗辯。
第二天,鄒容跑到巡捕房,說:“《革命軍》是我寫的,不能讓章先生一人坐牢。”巡捕看鄒容還是個小孩子,不相信。鄒容就冷笑著把書的內容背給他們聽。
在獄中,盡管受盡百般折磨,但為了鼓舞年輕的鄒容,章太炎特意寫下一詩:
鄒容吾小弟,被發下灜洲。
快剪刀除辮,干牛肉作糇。
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
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
鄒容也回贈章詩一首:
我兄章枚叔,憂國心如焚。
并世無知己,吾生苦不文。
一朝淪地獄,何日掃妖氛?
昨夜夢和爾,同興革命軍。
章太炎成了被告,原告是堂堂的大清國。可謂一大奇觀。
開庭時,法官說他罵皇帝是“載湉小丑”,觸犯圣諱。
章太炎說:我只知清帝乃滿人,不知所謂“圣諱”。而且按照西方的法律,人們是不避諱的,所以我直接寫“載湉”,沒有什么不對。再說,從字的意思來講,“小丑”兩個字中,“丑”字本來作“類”字,或做小孩子解,所以“小丑”也就是“小東西”或“小孩子”,并沒有誹謗的意思。
聽眾席上掌聲雷鳴。審判員如墜云霧里,不知所措,非常尷尬。其中一位在目瞪口呆之際,突然悟出章太炎是海內外著名的學問家,肯定是科舉正途出身,便小心翼翼探身問道:“您得自何科?”
章太炎故作糊涂,高聲回答:“我本滿天飛,何窠之有?”
鄒容病死于獄中,章太炎度過了3年的牢獄生涯。
出獄后,章太炎再次流亡日本。在孫中山的盛邀下,章太炎出任《民報》社長,繼續鼓吹革命。魯迅說:“我愛看這《民報》,••••••是為了他和主張保皇的梁啟超斗爭,和××的××斗爭。和‘以《紅樓夢》為成佛之要道’的×××斗爭,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
為了封禁《民報》,清政府專門派人赴日與日本政府就此事進行密謀。日本政府以“擾亂治安”名義,命令警署查封了《民報》社。
章太炎到地方裁判廳,起訴日本政府。
開庭時,章太炎質問裁判長:“擾亂治安,必須有證,若謂我買手槍,我蓄刺客,或可謂擾亂治安。一筆一墨,幾句文字,如何擾亂?”廳長無語。
辯護專家們連忙給廳長打圓場,說《民報》言論妨礙日本社會秩序。
章太炎反問道:“吾言革命,吾革中國之命,非革貴國之命,吾之文字,即煽動人,即煽惑人,煽惑中國人,非煽惑日本人,鼓動中國人,非鼓動日本人,于貴國之秩序何干?于貴國之治安何干?”眾位辯護專家無言以對。
章太炎怒吼道:“言論自由,出版自由,文明國法律皆然,貴國亦然,吾何罪?吾言革命,吾本國不諱革命,湯武革命,應乎天而順乎人,吾國圣人之言也。故吾國法律,造反有罪,革命無罪,吾何罪?”整個裁判廳內鴉雀無聲。
1912年清帝退位后,章太炎強烈感受到南京臨時政府的軟弱無力,自己提出的種種主張和方案不被理解,他希望盡早結束南北分裂的局面,共御外辱。但黎元洪號召力不夠,孫中山不采納自己的建議。最后,長嘆一聲:只有靠袁世凱了。
章太炎被袁世凱任命為總統府高等顧問、東三省籌邊使。章開始為袁世凱唱贊歌,攻擊同盟會的革命黨人。但很快,幻想就被嚴酷的現實擊碎。宋教仁被袁世凱刺殺,讓章太炎幡然覺醒,宣布辭職,參與籌劃討袁。
1914年,章太炎隨孫中山南下廣州,成立護法軍政府。章太炎代擬《大元帥就職宣言》,明確宣告要“與天下共擊破壞共和者”。但是隨之而來的卻是軍閥混戰,民不聊生。于是,他將自己關進了書齋。
魯迅對章先生的評價最為切實:
民國元年革命后,先生的所志已達,該可以大有作為了,然而還是不得志。這也是和高爾基的生受崇敬,死備哀榮,截然兩佯的。我以為兩人遭遇的所以不同,其原因乃在高爾基先前的理想,后來都成為事實,他的一身,就是大眾的一體,喜怒哀樂,無不相通;而先生則排滿之志雖伸,但視為最緊要的“第一是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見《民報》第六本),卻僅止于高妙的幻想;不久而袁世凱又攘奪國柄,以遂私圖,就更使先生失卻實地,僅垂空文,至于今,惟我們的“中華民國”之稱,尚系發源于先生的《中華民國解》(最先亦見《民報》),為巨大的記念而已,然而知道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經不多了。
起初,章太炎并不像其他知識分子那樣,在青燈黃卷中靜坐觀心,很自然地把佛學作為其經世的武器。雖然其父“中年頗好禪學”,其師俞樾“茹蔬念佛”,但這種宗教意識并未引起他對釋迦的絲毫興趣。在其27歲時,精通法相宗的夏曾佑勸他購覽佛典,盡管他略涉《法華》諸經,對之卻有一種拒斥的感情,對佛教尚持批判的態度。他還撰《公言》批判包括佛徒在內的“宗教之士”,“阻塞人之智慮,使不獲公言”,因而慨嘆佛教“猶不免于上古野人之說”。及至30歲,宋恕促其讀“三論”,“亦不甚好”。
后來,一次偶然披閱《大乘起信論》,“一見心悟,常諷誦之”,于是便開始了探賾索隱的佛學研究之路。同年(1903年),章氏因蘇報案囚系獄中,“私謂釋迦玄言過晚周諸子不可計數,程朱以下,尤不足論”。并托友人羅致佛典,得《因明入正理論》、《瑜伽師地論》、《成唯識論》諸法相典冊,以及梵文《阿彌陀經》等,“晨夜研誦,乃悟大乘深義”,而“達大乘深趣”,終于與佛教結下了不解之緣。其時,他還誘導鄒容學佛,“以解三年之憂”。
章太炎對佛學的興趣不發則已,一發則窮源究委,傾全力營造起他的哲學體系。他不僅品味把玩佛典,而且取西方哲學,如康德、叔本華的著作“與內典對照”,“而后內典大明”。其意在說明,法相宗的名相分析與西方哲學的某些概念、范疇不謀而合;人的感性印象,或直觀素材與攝取或識別這些印象素材的能力,認識主體和認識對象相對而無差別。同時通過對宇宙的無限和“凡人之思想所及”有限的論述,證明“色心不二”、“識中有物”的唯心唯識觀念,表明認識無限的可能性。一場求是求真,以西方哲學對校、詮釋佛學繁難名相,以佛學改變傳統思維方式的哲學革命,便在大墻下面的囚室之中孕育起來了。
出獄以后,出于哲學革命的目的,他不僅廣泛求購佛典,深入探討法相唯識義理,以佛解莊,以莊、佛證孔,“旁覽彼土所譯希臘、德意志哲人之書”,對人類理論思維進行系統地反思;同時,還特邀梵文教師密史邏教習梵文;從楊仁山居士專究法相唯識之學;與詩禪八指頭陀詩詞酬唱;贊助太虛大師創建佛教弘法組織“覺社”及弘法刊物《覺社叢書》、《海潮音》;邀華嚴學者月霞法師為留日學生講授佛法;并針對清廷“毀寺興學之令”,大聲疾呼“自護寺產,自辦學校”,為他的哲學革命做了充分的物質準備。
東渡日本的章太炎,在東京留日學生舉行的歡迎會上特別強調:“佛教理論,使上智人不能不信;佛教的戒律,使下愚人不能不信,通徹上下,這是最可用的。”同時,尤以其理性主義的基本性格,指明佛法辯證思維的特征。“在哲學上,今日也最相宜。”他說:
佛法只與哲學家為同聚,不與宗教家為同聚……佛法的高處,一方在理論極成,一方在圣智內證,豈但不為宗教起見,也并不為解脫生死起見,不為提倡道德起見,只是發明真如的見解,必要實證真如……與其稱為宗教,不如稱為“哲學的實證者”。至于布施、持戒、忍辱等法,不過對治妄心。妄心不起,自然隨順真如。這原是幾種方法,并不是他的指趣。
在這一哲學革命的整個過程中,章太炎發表了《建立宗教論》、《無神論》、《人無我論》、《俱分進化論》、《國故論衡》、《諸子略說》等一系列重要哲學論文,以及他自詡為“千六百年未有等匹”的“一字千金”之作——《齊物論釋》,系統地闡述了他的法相唯識哲學。
哲學家與政治家的主要區別是,政治家和社會活動家全心傾注在國計民生的具體問題上,而哲學家和宗教家更關心形而上的問題,主要興趣在于窮源究委,探索世界的本源、人的認識的發生和歸宿。章太炎首先肯定,哲學和宗教一樣,都要建立一個思想上的終極依托形式——本體,它們的內涵雖然可以不盡相同,但它們作為一種依托的終極形式卻是完全一致的。章太炎選擇的本體是佛教所說的“真如”,他把它比作老子的“道”和“無”,儒家的“無極”或“太極”。章太炎也說,其實世界上的事情,是找不到開端的,推本求源,求之不盡,無可奈何,才確立一個本體,以求論述上的方便,所以說,“始”就是“無始”,“元”就是“無”。
章太炎還把《莊子》與佛學融會起來,以莊解佛、莊佛結合,他說,佛教的“自在”,莊子“無待”,實際上說的都是對外在生存環境和自我的生存意識的絕對超越。心靈只有在達到不依任何條件而獨立存在的“真如”之境,才是“自在”、“無待”的自由境界。換句話說,只有像莊子說的那樣“去是非之心”,像佛說的“離言說相”,才能泯絕差別、去妄存真。這既是“無待”、“自在”的絕對自由,又是“吹萬不同”、“平等咸適”的齊物觀。
章太炎竭力主張的“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具體而言,就是破除自我,去掉“五心”:
非說無生,則不能去畏死心;
非破我所,則不能去拜金心;
非談平等,則不能去奴隸心;
非示眾生皆佛,則不能去退屈心;
非舉三輪清凈,則不能去德色心。
當然章太炎的哲學觀又不是純粹的佛學,他說:“仆往者鑄熔經論,斷之鄙心。”老師楊仁山指責他是“混亂正法”。正說明他不是一個佛教學者,而是一個哲學家。曹聚仁說:“以佛理來解釋莊子,作《齊物論釋》,以佛理論性,作《辨性》上中下;獨到之境,非宋明理學家所能夢見,宋濂輩碌碌不足道,何足以望其項背呢!”
章太炎精通古今經學,且思理深邃,尤擅思辯。其學術著作,文筆古奧,索解尤難。魯迅就曾直言自己當年讀不斷《訄書》。古學功底深湛如魯迅者,尚且視讀解章著為畏途,其余也就自愧以下,可想而知了。
毛澤東也說,他(章太炎)出版一本論文集,偏偏取名《訄書》,使人難讀又難解。
據說,能與章的學問匹敵者唯有康有為的老師廖平。章太炎入川時,廖平在成都。廖平揚言,“章若至者,必面折之”,章遂不敢入成都。
章太炎說,康有為的書是抄襲廖平的,“他(康有為)著了一本書,還沒有出版。他忽然寫一封長信給廖平,要把廖平的一本書,毀版——把版子劈了。后來,后來康的書出版了,原來康就是抄廖平的。你想康的心狠不狠。竟然要把廖平的版劈,劈了——毀尸滅跡。”
曹聚仁說,章太炎像向羊群揮舞著長矛的堂吉訶德,但對于弟子們的問學,態度非常謙和,和家人父子一樣說家常話,并不擺出什么大學者的架子。不像康圣人,一副天才的面孔。
周黎庵在《章太炎先生軼事》中說:
章氏居處有一大室,四壁琳瑯皆是書籍,除窗戶外,一無隙地,即窗戶之上下亦設書架。室中除書外,了無陳設,中置一床,即為章氏獨睡之處。每中夜睡醒,忽憶及某書某事,即起床詣書架翻閱之,往往自中宵達旦,雖在嚴冬,亦不知加衣。翌晨其仆役進室灑掃,見章持卷呆立,形如木雞,必驚呼:“老爺,你沒有著衣呢!”章始驚醒,則必患重傷風,傷風必患鼻疾,其家人雖欲禁之,不可能也。章氏治學精神,可見一般。吾知其于持卷呆立,形如木雞之時,心神領會,此種精神,真吾輩之萬分景仰者,惜天不假年,惜哉!
章太炎晚年居上海,不聞世事,一心沉浸于學問之中。嘗自行出門外購煙,離家五六十步,便不識歸途,又不憶門牌,只得沿途問人,其問路之詞甚幽默,為“我的家在哪里?”六字,聞者莫不目為瘋子。
1925年3月,孫中山病逝,靈柩運到南京。在中山陵舉行奉安大典時,章太炎專程來到南京吊唁。達官政要們為他接風洗塵。席間,有人請他題字留念。他揮筆寫下對聯一副:
諸君鼠竊狗跳,斯人痛哭;
此地龍盤虎踞,古之虛言。
眾人看了,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九·一八”事變和“一二·八”事變爆發后,章太炎又走出書齋,為民族危難而奔走呼喊。1933年,章太炎移家蘇州,著手創辦“章氏國學講習會”,其宗旨是“研究固有文化,造就國有人才”。1935年,國民政府代表何應欽同日本梅津美治郎簽訂喪權辱國的《何梅協定》,章太炎對此十分憤慨,當即作詩寄于友人,加以諷刺:
淮上無堅守,江心尚茍安。
憐君未窮巧,更試出藍看。
1936年6月14日病逝。最后斷斷續續吐出的兩句話是:“設有異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孫毋食其官祿。”與其父的遺言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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