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是中國古代文化一個最重要的道德概念，“知行合一”賦予人們對道德認識的實踐意義，在孔子的《論語》中特別強調“仁”和“禮”的實踐價值，比如“克己復禮為仁”、“學而時習之”等等，知行合一的思想幾乎無處不在，知行合一的價值觀其實很早就發端于中國古代文化的源泉當中，比如唐堯虞舜的德政和禪讓。

為什么中國文化有上述本質特征呢？因為中國古代的政治是以德治國，而知行合一是以德治國得失和成敗的第一因素，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是道德，中國文化認為，道德蘊含于人的心靈當中，但人的本性充滿著欲望，欲望會障蔽和排擠人的善良的本性部分，因此要通過自身的修養反省，來去除欲望和回歸人的善良本性，即去認識本性中的“天命”或“天理”，并讓它擴充和正大光明。

古代這一文化的極端思想表述，是程頤的“天理人欲不容并立”，以及朱熹的“圣人千言萬語只是教人存天理，滅人欲”，“學者須是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方始為學。”

而有代表性的中庸表述，則是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和“致良知”的思想，王陽明說：“至善者，心之本體。本體上才過當些子，便是惡了。不是有一個善，卻又有一個惡來相對待也，故善惡只是一物。”又說：“良知本來自明。氣質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開明。質美者渣滓原少，無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瑩徹。”“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圣賢！”

可見，道德雖然人的本性中具有，但發揮這種本性的作用，革去人欲的障蔽，是要靠自我修養提升和教育來認知，因此道德文化普遍的強調教育認知的意義，并且創造國家社會首倡教育意義的文化氛圍，來促進和增強個人主體的自我認識和提升修養。

 這種文化教育職能，在社會生活的基礎層面，表現為父親和長者承擔教育小孩的責任，即所謂“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子不學，非所宜”；在國家政治層面，則要求統治階級必須主動積極的去認識和執行政治文化的道德使命，即認識人倫道德天命，即“克己復禮為仁”。

由此也可見，道德文化一個特點就是作為社會基礎的家庭是家長制，而國家政治則表現為集權制，而這種權利集中的倫理基礎（包括家庭），就是道德的教育是必須通過社會的一種自上而下權利核心去自覺的實施的結果。

以德治國在西方文化中也有相同的認識，比如柏拉圖《理想國》中的賢人政體，是由集美德于一身的哲學王進行社會統治管理，羅素評價柏拉圖的理想城邦是“歷史上最早的烏托邦”。但是西方的歷史上沒有這種烏托邦政治的大規模實踐，而中國古代的王道政治文化，其以德治國的理想目標，即天下為　公和賢明　君主的政治禪讓，也是烏托邦性質的，與西方文化將烏托邦的政治文化束之高閣不同，中國歷史上一直將這種烏托邦的政治理想奉為經典文化，中國古代的主流文化始終沒有放棄對這種經典文化名義上的追求，但是這種名義的追求和現實之間存在巨大差距，造成中國政治理論和實際的深刻矛盾，這個矛盾即中國政治文化的“知行”脫節和背離的矛盾，又造成普通的中國人產生兩種文化在心靈上的巨大落差，而這種心靈上的文化落差，正是中國任何一次政治危機和社會動蕩戰爭的根本原因。

由此也可見，中國專制政治的一個重要文化依據，就是它肩負著社會文化道德教育的重大責任，這也就理解中國的科舉制為什么以道德文章為核心考試內容，而完全排除實用知識的考試科目。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中國的文化始終沒有中斷，在歷史中長存，而且還同化了周圍許多國家的文化，因為人類社會的道德文化價值是永恒的，而中國的文化把人類的道德文化發展的最為豐富和精密。

道德文化需要靠自覺的去認識，這在社會邏輯上推導出國家必須承擔社會道德的教育職能，國家如若喪失這一職能，那么國家政治權利集中的基礎就失去了合理性，中國歷史以德治國延綿了五千年，期間王朝更迭不斷，歷史上的王朝被推翻的共同原因，就是喪失了政治道德文化的基礎，也正因為通過這種新陳代謝，才使中國的道德文化政治傳統延續下來，筆者揭示的這種情況，可能就是辜鴻銘說的中國文化具有“永葆青春的秘密”。

道德文化認識的意義就是為了實踐，因此“知行合一”是道德文化的題中之義。我們知道宗教也是一種道德文化，在宗教中解決道德的知行合一問題比較簡單，宗教是通過強制性的戒律來解決人類道德的自律問題，來建設宗教道德文化的純潔性。

在以前的文章中我談到，儒家文化不是宗教，但又很接近宗教的道德境界。其實任何一種有生命力的文化都必須解決道德價值觀的信仰問題，孔子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這個道理不僅對個人而言，對于一個民族的文化更是具有價值檢驗的意義，中華民族經歷了多少滅頂之災，但最后無一例外，都是中國的道德文化價值觀使中華民族頑強的生存了下來。

儒家文化為中華民族建立了價值信仰，這個信仰的內容是道德價值，這一點如同宗教文化，但是信仰的形式與宗教不同，宗教是以神圣的上帝等異化于人類的抽象而具體的偶像崇拜形式，賦予道德精神的至上絕對性、純粹性，而儒家文化的道德信仰形式，則帶有中庸之道，一方面認為道德價值是天理和天命，就此而言具有神圣性，另一方面儒家的道德價值又要與人類的世俗生活協調和緊密的結合起來，這種結合勢必又會沖淡道德價值的神圣性和純潔性。

中國道德文化的這一特點，導致了兩種歷史結果，首先外來的宗教道德文化不能夠替代中國的文化，因為中國的文化已經建立起道德價值信仰問題；其次中國道德文化價值的信仰，在堅定性和不堅定性之間左右搖擺，這種搖擺和中國政治對社會的道德影響程度具有著正相關的作用，我們看到歌德筆下的中國人和魯迅筆下的阿Q完全是兩種中國人，一種是有道德價值克制和信仰的，另一種是空虛麻木的、沒有道德靈魂信仰的中國人，因為后者中國人的社會生活政治環境，是中國傳統政治道德文化在西方強權政治文化的武裝侵略下，幾乎陷于土崩瓦解狀態了。

中國是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嗎？它不是純粹宗教意義上的政教合一國家，但它又是世俗意義上的政教合一的國家。中國的政治文化在源頭上就把維護道德價值看作是國家政治的第一職能，這一職能謂之天命，統治階級不能背棄天命，如若背棄了就喪失了政權的合法基礎，如若順從天命，統治者也就能夠代表上天，統治者以德治國，能夠代表天命，也就賦予了統治者神圣的政治地位，統治者也就具有了神的特征，他是神的代言人，是神的意志的體現，因此中國古代的帝王也被稱為天子，天無二日，那么人間也不能夠有二主，因此中國古代的文化不允許有多頭分裂的政治，更不允許其它文化的崇拜偶像能夠超越于中國天子的政治文化地位，這是外來宗教不能在中國獨立存在下來的文化根源。

中國歷史的政教合一，賦予統治者天然的教主的地位，但統治者畢竟不是抽象的神，而是和普通人一樣是血肉之軀，有七情六欲，中國的文化比如孔子，按照道德品行區分人的高下，把人分　成　君子和小人，統治者也不能夠逃脫這種道德的辨別和評定，他們也被區分為好的或者壞的，賢明的或者昏濁的，這是中國文化非常理性的成分，正因為賦予統治者辯證的政治地位，所以一旦歷史上中國的政教合一的道德統治，發生統治文化危機時，通過政治革命，又能夠順理成章的把偏離道德價值的政治方向，從根本上扭轉過來。中　國文化中　君主也僅僅是具有普通的人的屬性，是中國政治糾錯機制的一個關鍵性的制度安排，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安排，中國的文化長期以來能得以保持純潔和活力。

上述可見，中國政教合一的文化，核心是最高統治者，而這個統治者具有半圣半人的文化本質屬性，他的半圣的屬性，是其專制統治的道德依據，他的半人的屬性，是他非道德統治時，社會推翻他的依據。這種半圣半人的政教合一政治，既造成中國政治的超級穩定，又造成中國歷史上常態性的出現政治競爭，統治權力的角逐和更迭，而農民起義則是政治競爭的社會運動形式和宏觀內容。

有人把中國政治文化比作不倒翁，不僅形象而且也頗為準確，在歷史上中國文化常常像不倒翁一樣搖搖欲墜（比如孔子時代就是如此），但最后的結果卻是有驚無險，起死回生，屹立不倒，中國文化的這種彈性，就是由文化的半圣半人的屬性決定的，這種神圣性（即天命）決定了中國文化的永恒和穩固，這種人性決定了中國文化的經常性的人欲膨脹，以及由此帶來的社會動蕩和混亂。中國的歷史就是伴隨著文化中神性和人性的強弱的交相演變，而呈現治和亂的周期運動。

中國文化的道德屬性，要求社會政治道德生活的知行合一，即學以致用，中國文化的內在矛盾也主要表現為知行不一，即理論脫離實際，說一套做一套，掛羊頭賣狗肉，無數的歷史政治教訓表明：知行不一是中國政治文化的最大隱患。而在中國政治歷史危難之際，對付危機最重要的辦法，就是對癥下藥，全力提倡“知行合一”的文化價值觀，孔子就是因此而成為文化圣人，宋明理學極力推崇“知行合一”的文化價值觀，以及后來蔣介石極度崇拜“知行合一”，以及毛澤東極度重視的理論聯系實際的作風，無不是服從于純潔政治道德文化的迫切需要。

“知行合一”是中國政治文化的一個本質屬性，離開了”知行合一”的社會政治文化環境，中國的道德文化就成為一具僵尸，就成為一種欺騙性的、虛偽的道德文化，就成為可以被人任意閹割和擺布的道德文化，就對中國道德文化的建設起反面作用，以至于墮落成為魯迅所深惡痛絕的吃人的道德文化，就會造成全社會普遍的、聳人聽聞的道德淪喪，整個國民就會阿Q化，整個民族就會絕望而遠離道德信仰。

西方的人權價值信仰文化，和中國的道德價值信仰文化有根本的區別，前者是立足于個人主義基礎之上，具有自身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前者的個人自由道德價值觀與中國的集體主義道德價值有著本質區別，前者的文化不存在知行合一對立矛盾的問題，因為個人自由精神的文化，“知”和“行”都是歸屬于自由意志，它們彼此不矛盾，“知”和“行”在自由意志的自然本性中得以統一。

而當今中國文化是不是需要發生質的變化，取道學習西方個人主義文化，這不僅缺乏文化比較價值的依據，也沒有現實變革條件的依據，因此，當今中國首要的文化使命，是恢復傳統道德文化價值觀的信仰，讓中華民族道德價值觀在“知行合一”的基礎上，邏輯的統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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