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人生墜地后,即為五大倫關切之身,對于家庭,對于社會,對于國家,有萬不可逃之責任。若所屬之國家瀕于危亡,則盡責更難,負責更重,非有超世之識,蓋世之氣,不足以當此難局;非有百年遠大規畫,百折不回之毅力,不能于社會有所建樹。曾子弘毅二方,誠吾輩所當服膺也。
近世倫理學家言,謂有道德之人,與長于技藝之有別。彼善于繪畫者,雖終歲不執筆,無害其為美術家。然若士人修身,一旦懈于為善,則立失其為善人君子之資格。蓋君子之于修身,乃畢生之事,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古人云蓋棺論定,誠恐平生行善,至衰老而改行,則終不得為完人也。曾子臨終時命門弟子啟手足,而示以守身之難,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可謂能實行其所言者。《檀弓》記曾子臨終,命其子易簀,謂“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臨命之時,猶不肯茍且如此,可謂到底不懈。
吾無過人者,惟于堅忍二字頗為著力,常欲以久制勝,他人以數年為之者,吾以數十年為之,不患其不有所成就也。程子曰:“參也竟以魯得之。”曾子魯鈍,而卒為圣學之宗,堅忍之效也。余嘗謂天才高者,其成就或反不如天才較低者之大,要視其堅忍之力何如耳。或問乎曾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曾子畏子路,而其成就獨優,亦可見毅字之為功大也。朱子曰:“吾之學乃銖積寸累而得之,若南軒則大本卓然先有見者也。”是朱子之天才不及南軒,而其成就大焉者,則篤志之效也。曾文正深敬劉云,而云早卒,學行未克底于大成。學之成否,固有命焉,未可強而致也。王湘深嘆服嚴受庵之天才,其詩曰:“我欲避君天不肯,不然碎綺樓。”其傾倒可謂至矣。達爾文之創進化論,以二十余年之功;斯賓塞爾著《道德原理》,三十六年而臺成。自古無速成之學者,讀曾子之言可以興矣。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王船山謂豪杰而不圣堅者有之矣,未有圣堅而不豪杰者也。《論語》中如此等語言,可以見圣人之精神矣。道德教育,在于鍛煉意志。人有強固之意志,始能實現高尚之理想,養成善良之習慣,造就純正之品性。意志之強者,對于己身,則能抑制情欲之橫恣;對于社會,則能抵抗權勢之壓迫。道德者,克己之連續,人生者,不斷之競爭。有不可奪之志,則為無不成矣。韓退之《伯夷頌》曰:“士之特立獨行,適于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特立獨行,非意志堅強者不能。尋常人多雷同性,無獨立心,此其所以為尋常人也。
關鍵詞:楊昌濟;毛澤東;中西文化觀
大凡一切有成就的思想家,在其成長過程中都會因為名師的影響而打上其思想烙印。青年毛澤東就是這樣,他后來稱楊昌濟是“給我印象最深的教員”。楊昌濟對毛澤東的影響是全面而深刻的,中西文化觀就是其中的一個方面。了解楊昌濟的中西文化觀對青年毛澤東的影響,對研究青年毛澤東的思想發展路向,把握毛澤東提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思想淵源具有重要意義。
一
楊昌濟是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范時的老師。他是一個學識淵博,學貫東西,融通中外的學者,更是一個誨人不倦,道德高尚的教育家,曾有明志詩句:“強避桃源作太古,欲栽大木柱長天”。被人稱為:“經師人師,備諸一身,以故來學之士一受其熏陶,無不頓改舊時之宇宙觀,如飲醇膠,受其影響。”青年毛澤東便是這“來學之士”之一。正處在“求學儲能”階段,求師求友之心甚切的毛澤東,為楊昌濟的學識、品德所折服,努力效仿,且內化為自身學識素養和道德理想框架中的重要因素。他在給黎錦熙的信中曾說:“先生及死去了的懷中先生,都是宏通廣大,最所佩服。”當然,毛澤東與楊昌濟之間的認同是相互的。毛澤東把楊昌濟作為自己的精神導師,楊昌濟也以其伯樂之慧眼選擇了毛澤東作為自己的“欲栽大木”。青年毛澤東好學深思、志向不凡的品性深為楊昌濟賞識,并對其循循教導。曾有人記述:楊昌濟“在長沙五年,弟子著錄以千百計,尤心賞毛澤東、蔡林彬。”楊昌濟也在一則日記中詳細描述了青年毛澤東的身世品格,稱贊其:雖出自農家,但“資質俊秀,殊為難的”,并因材施教,引同樣出自農家的“曾滌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青年毛澤東,楊昌濟之間這種親密無間互動的特殊師生關系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也是青年毛澤東的思想嬗變的過程。青年毛澤東的思想意識、行為方式等的發展軌跡上,自然會或深或淺地,自覺不自覺地打上楊昌濟思想的烙印。在談到新民學會的緣起時,青年毛澤東寫道:“諸人大都系楊懷中先生的學生,與聞楊懷中先生的緒論,作成一種奮斗和向上的人生觀,新民學會從此產生了”。楊昌濟的“緒論”可謂是多方面、多層面的復雜體,中西文化觀便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那么,二十世紀初的楊昌濟是怎樣認識中西文化,又具有什么樣的價值取向呢?
馬克思主義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思想文化觀作為一種意識形態,自然是在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產生的。要洞悉楊昌濟的中西文化觀必須先考察其社會、文化背景。二十世紀初的中國社會,是一個劇烈新陳代謝的社會階段。中西文化相互激戰:一方面中國傳統文化仍根深蒂固,持續作用于中國的社會心理和文化形態;另一方面,“歐風美雨”卻作為一種新的思潮,新的力量,以其強大的生命力滲透到社會生活各個層面。新舊文化激烈交戰的時代,自然也是思想家們的思想急劇碰撞、交鋒、分化的時代。分化的思想家們,本著自身的理念,或成為“全盤西化派”,或成為“本土文化派”,或成為“中西融合派”,各執一端,莫衷一是。“全盤西化派”,全盤否定中國傳統文化,在審視舊傳統舊觀念時,往往是批判的激情多于批判的理性,而不知“桔逾淮為枳”,近代西方文化之苗得不到中國文化土壤的認同是不能茁壯成長的。相反,“本土文化派”,抱殘守缺,死守著因“過度成熟而腐化”的中國傳統文化不放,結果固步自封,走進歷史的死胡同。
與前兩個派別不同,楊昌濟持的是“中西融合論”。在他眼里西方文化不是絕對的好,中國傳統文化也不是絕對的壞,兩者各有所長,且各有弊端。例如,在談到中國家族主義問題時,他指出其種種短處:“人各私其親,馴至以私滅公之弊,家族主義過重,則國家主義社會主義因之而有所妨害,此中國家族主義之短處也。恃有同宗之助,長族人倚賴之心,使民性墮落,國力減損,此又中國家族主義之短處也。無賴之人,以親親之大義強索同宗之救助,使個人不能自由享受其財產;良善者受其蹂躪,不肖者肆其兇橫,此又中國家族主義之短處也。聚族而居,自為風氣,難于進化,此又中國家族主義之短處也。”盡管中國家族主義劣跡斑斑,但也不無是處。“宗以族得民,相生相養,相維相制,民情乃不渙散,而有安居樂業之風,此中國家族主義之長處也”。這些認識切實而深刻,由此楊昌濟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看法可見一斑。中國文化固然存在著固有的缺陷,但西方文化也不是盡善盡美,“西人物質文明極盛”,然精神文明難免缺失,“遂為衣食住三者所拘,徒供肉欲之發達己耳”。基于這樣的認識,在中西文化的價值取向上,他態度中庸,不走極端,主張融中西文化于一爐。中國傳統文化必須批判,但也僅限于“去其糟粕,取其精華”,西方文化不能不“拿來”,卻不能全盤不加分析地硬生生地照搬。關鍵要各取所長、各舍其短。可見,融合不是調和,更不是征服,而是中西文化之間的相互吸取和改造,融合的方向必須是代謝的,是揚棄的,融合后的文化是新的,具有原有文化所不具有的本質和特征。更進一步說,“中西融合論”是“破”與“立”的統一體,“破”的是中西文化的腐朽成分,“立”的是一種生機勃勃、嶄新的文化,猶如涅槃后的鳳凰浴火重生。從這層意義上說,楊昌濟的“中西融合論”已經脫出了“中體西用”的窠臼。
這種“中西融合論”既實現了文化的嬗兌,又“攀結上了民族情感的大樹”,使批判的激情和批判的理性達到制衡,相得益彰,這似乎更符合積淀了幾千年的中國中庸平和的民族心理。所以,當“全盤西化派”最終化為“強弩之末”,“本土文化派”走進歷史的死胡同,都沒有找到中國文化發展的正確道路時,“中西融合”卻有如初現之旭日,開始展現其東升之勢,成為后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基石。顯然,在當時“中西融合論”具有先進文化的性質,是代表中國先進文化發展方向的。
二
由于毛澤東、楊昌濟之間親密無間互動的特殊師生關系,楊昌濟的“中西文化融合論”,被毛澤東繼承和發揚下來,并為他后來把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實現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創造了條件。這突出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關于中西文化的定位。楊昌濟學貫中西的學術背景,特別是對西方哲學和倫理學的精湛把握,賦予了他極強的文化洞察力。他認為,雖然中西文化各異,如“中國人尚文,西洋人尚質;中國人以孝為主,西洋人以愛為主”,卻都有其存在的內在根據和價值,“一國有一國之民族精神,猶一人有一人之個性,一國之文明,不能全體移植于他國。國家之一有機體,猶人身之為一有機體也。非如機械然,可以拆卸之而更裝置之也”。楊昌濟甚至把文化作為一個國家存在的依據來看待,他強調“國家之獨立,以學問之獨立為一大要素”。并舉英德兩國為例,“英、德二國者,可謂學問獨立者也。英國有英國之文學、哲學、科學;德國有德國之文學、哲學、科學。世界各國重要之書籍,在英、德二國莫不有其本國文之譯本”。基于這樣的觀點,楊昌濟在教學實踐中重視把中西文化結合起來,據《達化齋日記》記述,他通常把中西著作穿插起來進行閱讀,在教學時,“所講不限于西洋之倫理學說,中國先儒如孔孟周程張朱陸王及船山之學說亦間取之”。青年毛澤東接受了楊昌濟的這種觀點,進一步明確了中西文化在世界文明構造中的位置,他把“世界文明分東西兩流”,宣稱:“東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內要占個半壁的地位,然東方文明可以說就是中國文明”,正可謂是“萬物并育而不相違,道并行而不相悖”。
轉貼于 熱點論文網 http://www.lwhot.cn
其二,關于借鑒中西文化的次序。中西文化在世界文明中各占半席之地,那么在吸收、選擇中西文化時,是先西后中,還是先中后西呢?在這個問題上,楊昌濟也影響了毛澤東。在外留學多年的楊昌濟深切地感受到“囿于東洋之思想”不免有“狹隘之譏”,但是并不能因此而棄之。相反,應該把學習東洋思想放在前導性和基礎性位置,有了這個基礎才能兼容并包的吸取各種西方文化。他敏銳的覺察到“頃者留學東西洋者眾矣,其成績優良,多為國文,國學有根柢之人,其于國文、國學不深者,與其所習之專門科學未始于一技之長,而影響于風俗人心者不大。”因此,主張“子弟之學習外國語,不宜太早,總宜先注重國文,使文理粗通,又必于普通教育之時期,以國語教授各種普通科學,其欲求專門之學問者,乃注重于外國語言文學,此乃學問之常軌也。”青年毛澤東深受這種觀點的影響,并付諸實踐,他在給周士釗的信中,談到留學問題時就指出:“吾國似應先研究過吾國古今學說制度的大要,再到西洋留學才有可資比較的東西。”并最終決定留下來“對中國這個地盤”作實地的調查和研究,沒有踏上出國留學之路。當然,學習中西文化的次序也不是絕對的,取中資西,取西資中,相互交替,循環進行,但這個循環發展鏈條的起點是中國文化。
其三,關于取舍中西文化的標準。中西文化的取舍標準在其“有用性”,在于實踐。積貧積弱的中國使“救亡圖存”成為時代的主題,任何思想理論的取舍都必須圍繞著這個主題進行,有用則取,無用則舍,不斷實踐,不斷取舍。經世致用也是湖湘文化的精髓。被譽為“湘中大儒”的楊昌濟,自然恪守經世致用之道。他對曾國藩所提出的經世之學的務實態度拳拳服膺:“曾文正謂經濟治學,當以能樹人能立法為主。余謂改良社會物質生活,能為百年之大計者,乃是真人才”。強調“不可不就吾國之情形深加研究,何者當因,何者當革,何者宜取,了然于心,確有把握而后可以適合本國之情形”。作為湖湘學子,青年毛澤東貪婪地吸收湘中先賢們的思想精粹,更推崇經世觀念和務實精神,在《講堂錄》中有記載:“古者為學,重在行事,故曰行有余力則以學文”,主張“閉門求學,其學無用,欲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而學之”。在此基礎上,他樂于對于各種學說進行綜合分析,在實踐中設法把各科學說檢驗一番,強調取舍要以“中國這個地盤”為落腳點。只有對“中國這個地盤的情形”加以調查和研究,借鑒比較西方文化時,才有可以憑借的依據。
其四,關于中國文化的發展前景。“前景”是一個前瞻性,預見性的概念。預見雖夾著主觀因素,其背后是對中國文化深入的了解。中國傳統文化源遠流長,雖在其發展進程中暫有挫敗,但中國文化包容的特性,卻賦予它極強的抗爭力。楊昌濟對中國文化的復興很有信心,他說:“吾之所望者,在吾國人能輸入西洋之文明以自益,后輸出吾國之文明以益天下,既廣求世界之智識,復繼承吾國先民古遺傳之學說,發揮而光大之。此誠莫大之事業”。“合東西兩洋之文明一爐而冶之”,冶出的是一種不同于中西的新文化。這種新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復興與重建的變相表現形式。從這層意義上可以把楊昌濟歸于新儒家,20世紀80年代儒家文化的復興驗證了這種觀點的正確性。和楊昌濟一樣,青年毛澤東對中國文化發展前程并不悲觀,相反,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蘊藏著巨大的發展能量,“不是我們根本的沒能力,我們沒能力有其原因,‘就是我們沒有練習’”,“我們中國民族原有偉大的能力!壓迫愈深,反動愈大,蓄之既久,其發必速”,并且斷定:“他日中華民族的改革,將較任何民族為光明徹底。中華民族的社會,將較任何民族為光明。……我們黃金的世界,光華燦爛的世界,就在前面!”這是青年毛澤東的展望,也是其強烈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的張揚。
思想家們的思想理論在其發展的各個階段,總能保持歷史和邏輯的一致性。青年毛澤東的這種先中后西,先內后外,以實踐為基礎的中西文化吸取、選擇觀貫穿他的一生,為他后來構建自己的思想理論,為他后來把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奠定了思想方法論基礎。在新文化運動中,楊昌濟主張融合的中西文化觀沒有給予他像陳獨秀等“思想界明星”的聲譽,但是卻被他的得意門生毛澤東繼承和發展下來,并后來成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思想源泉,這是他未能預見到的,但思想的魅力就在于它的歷史穿透性,在某一時代“寂寞”的思想,卻能成為后世的金科玉律,這是歷史的悖論,也是歷史發展的邏輯所在。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