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司空見慣的“無我”意識與耳熟能詳的“唯我”意識,向來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無我”代表著空曠、氤氳、廣袤,無邊無際,高不可攀;“唯我”代表著自我、自私、自大,目空一切,敬而遠之。“無我與唯我”是兩種性質截然不同的陰、陽之行,代表著社會生活實踐中很大的個體群落。目之所及,似乎“唯我”更加大行其道,它的功利性更加明顯,它之于受眾者有一種潛在的優越感和壓迫感跟俯視感,因此有人或仰視之,或鄙夷之,完全取決于受眾者的自我條件自我觀念。“無我”在市井中包含著一種自我解嘲自我辯駁自我鋪陳和炫耀,比如“我不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你盡管放心……”再比如“我是一個善良淳樸的人,我怎么會欺騙你,褻瀆你我之間的感情……”慣于標榜“無我”的人,其主觀意愿是想以此降服人心,讓他人對自己言聽計從、頂禮膜拜、不容置疑、俯首帖耳,它們以“無我”為條件達到“由我”的目的,或者達到“唯我”的條件轉換實現“為我”的控制欲歸屬感。“唯我”隱含著一種恃強凌弱的野蠻欺壓,“無我”隱含著一種陰險詭譎的無臊欺騙,貌似現實生活中“借錢時裝孫子,還錢時充老子”結論就四個字:衣冠禽獸。雖不甚確切,但在爾虞我詐的環境洗禮下,只能如此形容了吧。
偶然翻閱過去的筆記本,發現這樣幾句話,可惜沒有注明從何處摘錄下來的,又沒有具體的時間,現附錄于下:
有我無我,我將無我;
無我非我,還是有我。
既然無我,何須說我;
說我著相,必定有我。
有我是我,絕非無我;
無我非是,非是無我。
無我有我,何須我說;
我說無有,便是無說。
仔細看了幾遍,它的意思還是比較含混陌生的,真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慚愧。它難道是釋家的偈子?還是別的什么人留下的警戒呢?完全記不清了,出處不得而知。
因此想起了道教的經典文獻《道德經》第二十四章從側面的“唯我”對“無我”進行了反向論述:“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馀食贅形。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物或惡之,人物有分,安能處之?老子的態度是非常鮮明的,這種態度也是“有道者”的規范和操守。《河上公章句》對“四自”(自見、自是、自伐、自矜)的人物有一個概括式的評價,也就是對“跂者不立;跨者不行”的解釋:“貪權冒名,進取功榮,則不可久立身行道。自以為貴而跨之於人,眾共蔽之,使不得行。”不可自立以行其道,違背眾意豈能彰顯其功,典型的被批判和否定的形象。唐代的陸希聲在《道德真經傳》中的注解更是一目了然:“跂于利者不可以立於常道,跨于欲者不可以行于常名。欲利之本不忘,而曰我可以為治,無由也。”常道的反面是有各種各樣顏色的,常名的言下之意也不僅限于沽名釣譽之一說。概而言之,這都是“唯我”的因果;反而言之,這也是“無我”的警戒,在《道德經》第二十二章中,清楚地寫到:“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老子引導人們要從辯證“無我”的角度看待世界,提倡無私、無為、無功,反對自持己見、自以為是、自我夸耀、自以為高明,也因此可以重新回到當下的 “四自”(自重、自省、自警、自勵)軌道。在《道德經》第六十七章:“我有三寶,保而持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這里的“不敢為天下先”有多重含義:一是以自我為中心,往往孤立孤傲、目空一切;一是時時處處獨占先機,往往當仁不讓、舍我其誰;一是首創首倡、首建首立的意思;一是單槍匹馬、孤軍奮戰、不能容眾用眾。陸希聲從社會實踐方面引申而論之:“今世之所謂肖者,則不然,舍其慈愍,而茍為勇義以陷物,則過涉滅頂矣。舍其儉約,而茍為廣施以費用,則傷財害民矣。舍所以后其身,而茍欲先於天下,則犯上作亂矣。夫如此者,皆不合於道,自取滅亡者也。”
至于“容眾用眾”這個話題,在《呂氏春秋·孟夏紀》中寫到:“物固莫不有長,莫不有短。人亦然。”在肯定人與人之間存在差異性的基礎上,也辯證的表明人作為一個個體,必然有不足之處、疏漏之處、缺失之處,所以提出“假人之長以補其短”所以得出“假人者遂有天下。”呂不韋對大秦朝和秦王的期望由此可見一斑!一個人不可避免的有局限性,所以《呂氏春秋》諄諄告誡“無丑不能,無惡不知。”言下之意就是一個人不要以自己不會不能感到難堪,不要以自己不知不明感到慚愧,這尚且屬于理智的范疇之中所能夠做到的,故此要始終保持高度清醒;如果是狂妄悖逆、驕傲自大、目空一切的人,一定會陷入“丑不能,惡不知,病矣。”的框架體系之中。天地之間,蕓蕓眾生,是有無限多,非有無限多,是非問題有無限多,類似矛盾相對論。最好的對策是置身其中,讓彼此雙方互相證偽吧。互相證偽,只能得出一個結論:無是無非。既然無是無非,何來“無我”與“唯我”之分?何言“無我”與“唯我”之功?何期“無我”與“唯我”之崇?只有借人之智、假人之力、成人之功,才能感受和體會到“不丑不能,不惡不知,尚矣。”文章做出這樣的總結:“凡君之所以立,出乎眾也(得益于眾人之力、眾人之智、眾人之功)。”也就是志同道合、眾志成城、勠力同心、馬到成功。“立已定而舍其眾,是得其末而失其本。得其末而失其本,不聞安居。”這句話則是脫離群眾、脫離集體,盲目自大、唯我獨尊則可能導致的危險結果。“夫以眾者,此君人之大寶也”《呂氏春秋》前幾章孟春、仲春、季春、孟夏果真有濃郁的道家語境!
“無我”的潛臺詞,在道家為圣人,在釋家則為佛陀;但大抵得道的人不會自詡“圣人”,開悟的人不會自稱“佛陀”因為本體的“我”因為悟道、因為禪修已經有了更高的維度、更大的體量、更廣的范疇。
“無我”也表示一種狀態,即運動的、變化的,不固化、不僵化的狀態;變化是永恒的,存亡沒有恒常不變的,新老交替、寒暑更迭、時移世易、賡續前行。
從儒家的經典人物再看看“無我”的要求與狀態《論語子罕第九》寫到:“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錢穆先生在其《論語新解》中則譯為“先生平日絕無四種心,一無臆測心,二無期必心,三無固執心,四無自我心。” 李澤厚先生在其《論語今讀》中譯為:“孔子斷絕了四種毛病,不瞎猜,不獨斷,不固執,不自以為是。”兩位先生對“無我”的解讀大體是相同的。
《莊子齊物論》有一則莊周夢蝶的寓言故事“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既然已經物化,那些將自己剝離出來、彰顯自我,從而有鶴立雞群、一枝獨秀、孤芳自賞的情結便是“唯我”而不是“無我”的狀態。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以“詩意詩境”對“無我”和“有我”進行了精彩描述:“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物我難分,臻于化境,無我唯我,高下立見。莊子與王國維古今一體、心心相印、心有靈犀,其才情之敏銳,其意境之深邃,其狀物之精微,著實令人慨嘆折服。這種物化用通俗的話講,就好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內化于心,外化于形,志同道合,無往不勝。既然如此,趙孟頫便心無異想,更加尊重疼愛自己的妻子;如果趙孟頫向另外一個女子輕薄、拋媚眼,則是將異化的東西納入自己的心懷并且將自己的濫情濫意供奉異域的對象,結果決然會顛覆“無我”的氛圍,而變千秋美談為茶余飯后的談資或典故罷了。
人是生物進化到最高階段的產物,具有高度的“自我意識”,總是傾向于強調自己對社會的貢獻、對世界的把控、對未來的籌劃,從而將自己和外界人等區分開來,這是人作為智慧生物的重要特征,是人的重要缺陷,但是依然擋不住有的人樂此不疲、魂牽夢縈、津津樂道……
無我之論,此之謂也。
2023年11月19日啞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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