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征三千言
司馬南/文
壹
入小寒第7天,一大早,自上海開出,一路向南的動車組上。
扭頭窗外,零星的帶著殘綠的樹木、土黃雜以褐色的田野、灰多白少的江南民居,泛著粼光的小河……近景急速地后移,遠景也在改變但不急不慌,熱力尚不足的晨陽,賣力地涂抹暖色給這一切,大地依然冷清。
周圍多是操上海口音趕早班的白領,上車時他們嘰嘰喳喳,接著又打開各種電子用品不停地操弄,車里彌漫著一群女孩帶來的肯德基洋早餐的難聞氣味。
記得曾經與主持人專業的學生們講過,主持人的基本素質之一是無論置身于任何陌生的環境,只要你愿意,即可感染周圍的人,或點燃激情,或生發悲切。突然覺得自己說過的這句話還挺靠譜,因為前面加了“只要你愿意”這個條件狀語。此刻,我自己就“不愿意”。
腦子木木的,沒有欣喜感,車廂里有人表情很生動地過來打招呼,因為懶得回應,我生擠出來的表情一定很難看很假。
也許是這些天太疲勞了,體力透支嚴重。上海、武漢、南京、海南、成都……一天一個地方連著飛,中間還回北京兩趟,缺覺只能在在飛機上補。
當然僅僅身體疲勞心理不至于灰暗,精神不至于頹唐。這幾天鏡頭前一如既往地撐著好像硬崩兒得很,其實心里不好受——同窗好友,又一個老哥,張南征,走了。
貳
他走得很痛苦,突發腦溢血之后,足足被折磨了兩年,艱難地抗爭了兩年。
整整兩年,他一直處于深度昏迷狀態,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動,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醫院幾度報危,三番五次請家屬準備后事,幸而一關一關地熬過去。
至這最后一關之前,每有親人來看他,喊他的名字,他都會神奇地出現生理性反應,頭會扭過來,有時甚至流淚。我堅信,他自己也在做最后的努力,但是,總的情況越來越差,南征老哥終于沒有扛過最后一關,或者太痛苦,或者不忍發妻天天受累,他屈服了……曾經頑強不屈的生命終于定格在了2011年1月7日凌晨。
南征最后辭世的形象我沒看到,去醫院看過的景輝同學用的詞是“脫像了,看不出原來的摸樣”。經常能看到南征的張溢用的詞是“皮包骨頭,慘不忍睹”。可以想象,一條大漢消耗到僅僅剩下幾十斤會是什么摸樣,想來揪心,不覺酸楚,唏噓不忍。
我心目中的張南征:身材適中,偏于清瘦,單眼皮兒,笑起來有點靦腆帶著壞,恭敬與與玩世不恭巧妙地結合在一張臉上,不退色的軍人的氣質顯現著軍人家庭出身的背景,一塵不染锃亮的黑皮鞋透著時尚,洗得發白的工作服上衣是成都飛機制造廠工作過的標志。這個生動、陽光、帥氣的形象定格于33年前——1978春寒料峭的哈爾濱,火車站廣場迎接新生的時候,我與他第一次照面。那一年他27歲,我21歲。
三
張南征在班里男生中排行老三,于是有人叫“三哥”,開始是同宿舍里的男生叫,后來所有男生都叫,再后來全班都叫。
南征天然富有感染力,是事實上的班級地下領袖。他只當過一屆體育委員,但其一舉一動在暗中都有號召力,我們這些小男生總是不知不覺地模仿他,因為他時尚帥氣見多識廣更兼風流倜儻。
南征并不總是和顏悅色。記得有一次軍訓,軍人出身的南征委員喊操,立——正,稍——息,重復次數有點多了,有人開始疲沓,紀律渙散,南征收起笑臉厲聲訓斥,頗具威懾力的尾句是“勿謂言之不預也”。此后三十多年,只要我看到這個“勿謂言之不預也”,講到這個“勿謂言之不預也”,總是忍不住想到帶領我們出操,高喊立正稍息的那個青春的南征。
大學畢業后,他回成都做信托工作,成了改革開放之后最早的一批商界老總。不知為什么,他頭些年幾乎不跟大家聯系,關于他,只有零散的信息。畢業后,他大致的“職業脈絡”是,先在成都從事信托金融業務,而后香港經商,而后轉道美國經商,而后非洲叢林闖蕩,而后馬來西亞買礦,而后買賣遍布世界各地。
肆
2007年夏,三哥回國。
歲月像怒江的潮水一樣,在他的身體上毫不吝嗇地沖刷出了痕跡,20年后猛然一見,好幾個同學幾乎認不出眼前這位老漢是誰。歲月也使得同學的友情與日俱增,回國后的南征變得柔和而溫暖,對大家有依戀感。他熱情招呼同學到成都聚會,又飛到北京跟大家見面,飛到哈爾濱參加同學聚會,還專程到牡丹江去與同學旅游。我到成都,他老兄與王光強同學竭盡地主之誼,熱情得無以復加。陪我去青城山、峨眉山、樂山,飽覽名勝,一日三宴,除了沒陪睡覺,剩下的時間形影不離。
記得那天小雨,參觀完蘇祠,品茗過后,歸來途中,我興致勃勃地談論蘇軾的詞與書法,他老兄聽著聽著耷拉著腦袋打起了瞌睡。我擔心地問他的身體怎么樣。“還好,就是血壓有點高”。他淡淡地回應。我追問治療情況,他說“有時候會服藥”,“因為忙,總是忘記”。我提醒他,這是一等重要的大事,高血壓必須每日堅持服藥,不能中斷,如果斷續服用,還不如不服……
他仍舊拿我當小弟弟,看我的眼神仿佛在說,“這點道理我還不懂?”
誰知不幸被我言中,后來發生的腦溢血,原因之一恰與不認真服降壓藥有關。
說來南征命大,幸運的故事仿佛很多。他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擺龍門陣。一次,進入非洲之前,別人要他打疫苗預防蚊子,他嗤之以鼻,認為完全多此一舉。結果大個蚊子主動遭遇了他,他迅速地被蚊子打敗,很快就全身腫起,臉色烏黑,昏迷不醒。六天后運回香港,醫院認為無望,家里已經準備辦喪事了,一瓶青蒿素讓他起死回生。
還有一次,他突然間倒在大街上不省人事,幾經折騰后來發現是腰間盤出了問題,到醫院把腰間盤該釘的釘了一下,該纏的纏了一下,出了院又開始活蹦亂跳了。
伍
13日,是南征走后頭七,追思會上,人生各個階段的至愛親朋都來了,酒店多功能廳一大屋子裝得滿滿的。景輝、光強、德海的學生小胡與我等四人代表黑商出席追思會,景輝特地買來幾大簇鮮花擺放在南征的畫像前,南征的照片在投影儀上一幅一幅地變幻著,當年的老照片很少,基本上都是近幾年的新照。大家沒帶黑紗,也沒有白花,沒放哀樂。嫂子說,南征不愿意看到大家悲悲切切的樣子,他一向達觀樂觀。
盡管如此,第一次見到南征嫂子,一句話沒說完我還是鼻子發酸。看到南征的女兒甜甜,更是眼淚發燒。30多年前,南征生下女兒即撇下娘倆去哈爾濱讀大學。那時,只要談到剛出生的女兒,南征的臉上總是會現出幸福的模樣,這個印象太深刻了。而今當我第一次見到當年的那個嬰兒甜甜,南征已經成為相片掛在了墻上,這個對比的畫面何等殘酷。
陸
南征生于1949年,紅軍戰士出身的父親那時正在林彪司令員指揮下參與平津戰役,戰場上忙得找不到自己的父親根本沒有時間回河北的一個小村子里看一眼剛剛落生的兒子,而平津戰役一結束,父親又揮師南下旨在解放全中國,于是南下之前,他隨口給自己的兒子起了一個印證著中國革命偉大歷史進程的響亮名字——張南征。
南征人生61歲10個月,正好與人民共和國六十年全部歷史交合在一起。川籍的父親解放后卸甲歸田回到成都,出任成飛第一任廠領導,兒子則小學、中學、紅衛兵、插隊下鄉、當兵、復員到成飛造飛機當工人、上大學。(我很喜歡南征講他在飛機廠工作造飛機的故事)說來也是巧合,南征辭世的時候,正趕上我國第四代戰機殲-20試飛,這個讓國外軍事家議論不已的隱形戰機就是南征那個廠造出來的。
兩年前,談及人生憾事,南征曾經用調侃的口吻稱最大的牽掛是女兒尚未婚配,女兒大了不由爹娘。今天南征可以安心了,女兒甜甜業已完婚,女婿是祖國寶島臺灣的一個有為青年。
借來舉行追思會的地方叫天友賓館,有人說是天意——天上的朋友。
人死不能復生,這是理智判斷的結果,乃為無可爭辯的事實,但是,人們的感情邏輯不接受不承認這個事實,于是圍繞著“還有見面的機會”人們做出了不懈地努力,縱人不能復生,但是人的思維力卻綻放出無數動人的花朵。
南征生前夸我字寫得好,回國后專門拉我去他的文物樓寫過字,又到北京來索字,至此人生最后一刻,我無以為贈,惟有兩行大字兩行淚寄送仁兄:
可憐南征名譽正隆一步深黑 始信蒼茫渾不復
尤嘆兄弟壯尤未竟百業待興 更覺同窗情是真
沉痛悼念南征兄弟池塘草冷悲辛莫名同窗四載切誼終生殷情吊鶴謹具奠儀。
(此文3000言寫于上海武漢成都北京淮安輾轉途中,三番五次方得擬就,1月12火車上,1月13飛機上,1月14日賓館里,1月15飛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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