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冬臘月,正值山里人家家戶戶殺豬預備過年的時節。
雖然將近傍晚,太陽卻仍懸掛在距離地平線還有三四米高的位置。金色的陽光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山谷中,鋪裹在爛土壩邊的村子上。
村外不遠處,村路下方,一個臨時挖掘的鍋洞(注:當地土話,大意為灶臺)里,柴火已快燃盡。鍋洞上簸箕大小的大鐵鍋,也被撤到一旁。半鍋剛剛用來洗凈熏燒過的豬頭豬腳的水還冒著些許熱氣,與十冬臘月的冷氣渾然交織。
鍋洞另一側較為開闊的谷場上,五六個人正圍著一張簡易但結實的方桌忙活著。
小豬昵雅那已經被褪凈鬃毛、卸去頭和手腳的超過五六百斤重的身體,就平躺在這方桌上,等待主人及其幫手們對其開腸破肚,然后按部位一一割卸,幫運回家,除留下制作殺豬晚飯的部分,其余放進瓦缸腌制起來。
三年前,昵雅從山那邊的另一個村子被主人買回爛土壩邊的村子時,才不過五六斤。
那時候,她全身灰黑,硬朗發亮的皮毛中略帶灰土。眼睛細瞇,鼻子拱翹,小尾巴勤快地甩來甩去,在屁股后方的空中左右畫圓。
她身上總有股豬的味道,也不能說是臭味吧,因為一般豬身上就這味道。不如某種動物,會害上自己物種以外的味道,像什么煙草味道啦、臭襪子的味道等等——這些時尚的味道,昵雅都沒有。
她整個胖乎乎像粑粑筒(注:也是當地土話,指餌塊的一種半成品)的身材證明,她胃口極好。主人家專門用一小段木頭為昵雅刨鑿了一個橢圓形帶把的小食槽。這個小食槽的容量看起來明顯要大過昵雅的“肚量”,然而昵雅每到進食,無論是新鮮南瓜片、玉米籽還是玉米面拌草料,都能一干二凈地吃完滿滿一小槽。
“昵雅… …昵雅… …”
聽到小主人蹲在小食槽旁如哄小孩一般的呼喚,昵雅搖頭晃腦、尾巴豎直,像被染成深色的皮球一樣,興奮地哼哼滾到小主人面前,先把嘴搭進小食槽里,再有節奏地點著頭,兩耳隨之上下扇動,吧唧吧唧地胡吃一通,吃到一點不剩,肚子像灌滿水的某種偉大發明。
每當陽光開始照進主人家小院子的時候,小主人通常會用兩根指頭輕輕靠近昵雅的肚皮,要給她撓癢癢、抓虱子。通常,不等撓到肚皮,昵雅已經迫不及待自己整個地四仰翻天,先摜倒在地上。
小主人去菜園子,喚一聲“昵雅… …”昵雅飛也似的,一骨碌跟上。
到了菜園子,昵雅哼哼游走菜墑之間的小道,一會兒聞聞車前草,一會兒嗅嗅夏枯草,一會兒順嘴咬下嫩洋洋的菜葉,若無其事、津津有味地吃。小主人并不理會,因為知道昵雅這時候并不餓,只是在玩耍中解解饞而已。
小主人進山放牛,喚一聲“昵雅… …”昵雅飛也似的,一骨碌跟上。
要知道山谷深處長滿各式各樣野草的開闊荒地、蜿蜒穿過荒地的小溪兩畔濕潤的泥地,是昵雅的天堂,也是小主人家的水牛老乖的天堂。
在這里,昵雅興致勃勃,盡情蹦跳、打滾,直鬧得全身濕淋淋地沾滿土紅的泥巴,累了便慢悠悠地低下腦袋,哼哼著邊拱邊吃荒地上綠油油的豬耳朵草。
水牛老乖本來臥在荒地中央,反芻著水草,瞇眼看昵雅鬧玩。太陽越來越大,感覺熱了,于是向小溪走來。他時而一屁股坐進水里,左翻右撞;時而猛地站立,鼻子伸到靠近溪岸的水下,瞄準溪岸,狠命磨角——溪水沸騰。
昵雅先是瞪大眼睛看著老乖,但見老乖攪漫進荒地的溪水涌向自己,立刻被嚇得一溜煙跑出老遠,然后四手四腳同時垂直躍起、凌空轉身、落定在地,又瞪大眼睛看著老乖。
一年多過去,小主人還老待長大成人呢,昵雅卻漸漸長大成豬了。
有一天,昵雅的主人和小主人領著她到幾里之外的山里,那家主婦的豬場。那家主婦自然知道他們的來意,熱情接待。不想小主人唯恐那家主婦不知地冒出一句“我們家小母豬‘換食’(還是當地土話,說的是動物發情)啦,來找你們家的老公豬配種的!”昵雅的主人和那家主婦當場笑滾。
不用說,又過了半年左右的某一天,昵雅在一片喧鬧中靜靜側躺在厚厚的干稻草窩里。她那活像一堵墻的大肚皮上,爬動著七八個剛出生不久的小崽子,一個個比吃飽喝足的碩鼠大不了多少,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只顧互相用后腿亂蹬鼻子耳朵嘴,給昵雅哼哼哄著,到處拱奶。
后來,等到小崽子們也長到和昵雅剛被買到主人家那么大的時候,他們也像昵雅被買到主人家那樣,逐個被買到山外的山村。
昵雅一片喧鬧的生活回歸平靜。
自從長大成豬后,昵雅也不再被小主人隨心所欲地遛豬。她大部分時間被關在柵欄里、睡在厚厚的干稻草窩里。
因她的胃口一貫極好,身材越來越肥嘟嘟像超級粑粑筒,所以當走過成豬后產崽、帶崽的歷程,雖然難免掉些肉,倒也并沒有掉多少肉。
橢圓形帶把的小食槽,現在差不多只夠容納她鼻子帶嘴的部分放進去,顯然只能撂在一旁作紀念了——她現在每頓要吃掉至少十多斤的一大桶而不是幾小碗的一小槽新鮮南瓜片、玉米籽、玉米面拌草料等等主人家精心制作提供的任意食物。每次吃的時候還是有節奏地點著頭,兩耳隨之上下扇動,吧唧吧唧地胡吃一通,吃到一點不剩,肚子像灌滿水的某種偉大發明。
她依然全身灰黑,硬朗發亮的皮毛中略帶灰土。眼睛細瞇,鼻子拱翹。身上也還是那股豬的味道,也不能說是臭味吧,因為一般豬身上就這味道。不過小尾巴甩來甩去在屁股后方的空中左右畫圓沒有小時候勤快一些。
“昵雅… …昵雅… …”
小主人經常跑到柵欄里,如哄小孩一般呼喚昵雅,昵雅慢吞吞但毫不猶豫地哼哼著扭過來,自個先摜倒在地上,讓小主人給撓癢癢、抓虱子。
… …
直到年關將至,一尺長的殺豬刀帶著泉涌的血從她脖子下拔出來的那一刻,她甚至都沒有像其他豬一樣鬼喊辣叫,只有驟然刺痛的幾聲悶哼。
接下來,昵雅被五六個人用小豬吃奶的力氣抬到臨時挖掘的烈火燃燒的鍋洞上簸箕大小熱氣騰騰的大鐵鍋邊,褪凈鬃毛,再用小豬吃奶的力氣抬起,四仰翻天平放到一張簡易但結實的方桌上,卸去頭和手腳。
作為自然界生態循環系統中的一員,昵雅是幸福的豬。
昵雅自己不會想到,她的存在、它一天天長大,是為主人家創造財富,最終作美味食物的——她的肉質原生態,沒有被中毒變異,又被拿去禍害其他生物——所以她用不著因為感覺自己不公平而深深苦惱。
至少在同類,昵雅不過是豬、至少一樣是豬,沒有被當做比豬更低級的東西。她不用害怕任意理智的靈魂,也不用害怕任意敏感的靈魂。
昵雅至少不像某種生物,明明不是鼠,卻鼠目寸光。這種生物不知道因為鼠目寸光所以不長記性不長腦子,還是因為不長記性不長腦子所以鼠目寸光,總之這種生物所謂“同樣的錯不犯第二次”對他們自己是笑話。
——他們要真有那么聰明、那高智商,豈不早就進化成不是他們的另一種生物了。所以至今他們還是他們,依然還可以不是他們。所以他們的歷史老在輪回,往往從毀滅的原點出發,再到毀滅的原點,不是改變毀滅,就是成全毀滅。
昵雅就不存在鼠目寸光的問題。她畢竟只是豬,畢竟可以只是豬,所以不會不知道自己是豬似的自拍腦殼,所以也就犯不著希望一廂情愿自拍腦殼的東西不再重現,少一點、越少越好;也犯不著因為抱有這樣的希望而被誣蔑為 “嚼牙巴骨”。
——昵雅只管凡是主人提供任何食物,都吧唧吧唧地胡吃一通,吃到一點不剩,用不著擔心活著的日子,主人會害她一根毫毛。
昵雅既不知道太陽和月亮親嘴的文學,也不知道自己的血是不僅可以在臨死前被主人家的刀子痛快一刀放出來、而且更可以被許許多多的種類在活著的時候就開始插入導管吸出來的非文學… …
不知昵雅是否知道,她的存在竟成為她的小主人最開心的事情、最美好的記憶之一,以至于直到她已不再存在、小主人自己也終于長成大人的許多年后,小主人依然記得——
小豬昵雅… …
(2014年12月2日)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