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之八:活著的凡人
中國有句老話:吃虧是福。孫悟空在取經時也有句口號:先輸后贏。兩句話有異曲同工之妙。
人生的價值就在于給予。當一個人不能給予時,他的人生就“生病”了。當一個人只是一味索取而很少給予時,他的人生也就處于極大的風險之中了。
孫悟空從出生到大鬧天宮基本上就處于不斷索取而甚少給予的狀態。他最后的索取目標是玉皇大帝至高無上的寶座,這也算是索取的極致了!如果他這項索取又成功了會如何?不會怎么樣。總有一劫會等著他,沒跑!除非他學會給予。就象唐太宗,得到了皇帝的寶座又如何?只知索取,不知給予,最終,還是要拜托平凡而善良的人來解脫自己的劫難:在地府要向平民相良借冥庫銀;回到陽世,要拜托劉全送南瓜;最后,還要拜托唐僧去取經。這樣的帝王實在是無用的很,夠可憐、夠可悲,貧乏到甚至連一個承諾也給予不了!他雖然活過來了,實際上還是“死”去了。這就是吳承恩在前12回,用奇幻的象征筆法向我們展示的社會總體病像。
當取經開始的時候,只有三個人物是不求私利,只講給予的,那就是:如來【注】、觀音和唐僧。孫悟空一生只跪拜過三個人(第34回),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恰恰就是上面這三位。這三個是什么樣的人啊!他們是高尚的人,純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而其中作為凡人的唐僧,尤其如金子般寶貴,所以,才有資格取經,才配做孫悟空的師傅。他是唯一從身體到靈魂都活著的凡人。為了突顯這份難得,吳承恩設定他是如來弟子轉世、修行了十世、萬里挑一的法師、尊貴的御弟,俗世中所有能顯赫一個凡人的殊榮都加上了,可說是無以復加了!然而,所有附加的光環也抵不上那份純粹的本質、被作者稱為十世修行的“元體”,那是塵世中最純粹的善,最執著的善;而污濁的塵世卻要用盡一切手段去蒙蔽它、利用它、打擊它、摧殘它、恐嚇它、誘惑它、誤導它、壓倒它,直至消滅它。善良而毫無防備的唐僧需要怎樣智慧、勇猛而妥善的輔佐和自助去走完取經之路呢?
【注】嚴格說來,降服孫悟空和造經的如來并不是一個人物,而是無限的化身、大道的化身。作者希望借此說明一個深刻而基本的道理:人是有限的存在,在無限面前,人還是要學會敬畏和謙卑。
篇之九:路漫漫其修遠兮
身為凡人的唐僧上路了,盡管滿懷著崇高的理想、承載了皇帝與舉國民眾的殷切期望,可他卻越發感受到內心的迷茫——前路漫漫,不知有多少兇險和怎樣的艱難在等著自己啊!他不無悲壯地在佛像前虔心拜禱:
“弟子陳玄奘,前往西天取經,但肉眼愚迷,不識活佛真形。今愿立誓:路中逢廟燒香,遇佛拜佛,遇塔掃塔。但愿我佛慈悲,早現丈六金身,賜真經,留傳東土。”
老天也仿佛感受到了取經人內心的愁苦和悲涼——
“黃菊麗,山骨細,水寒荷破人憔悴。 白蘋紅蓼霜天雪,落霞孤鶩長空墜。依稀黯淡野云飛。”
一派孤凄蕭瑟的景象,令人心中頓生寒意,悔不該接下了皇帝的御差,弄得如今進亦難、退亦難,實在是進退兩難吶!恰巧,一行人偏又來到了鞏州。“鞏”,有“捆綁”之意:既求其加固牢靠之效,又暗露勉強、被迫之嫌。上路之人內心的矛盾和窘迫已隱喻其中。
大凡人在剛從事某項新事業,一開始跨出原來熟悉的天地,身陷未知和不確定的境地時,心中難免滋生出猶豫和搖擺的心態,猶如身處“雙叉嶺”上:如果暫時一路順利,還可走一步看一步;而一旦碰到稍大些的難題、困難時,就可能萌生退意。這時,就是妖魔、心魔上場的機會。
瞻前顧后、猶豫動搖是最平常的心魔。一個創業者如果連這么普通的心魔都戰勝不了,那他留給人們的只能是一個笑話了。說到這里,讓人不由想起了一部英語名著《天路歷程》(約翰·班楊著)。這部書講述的是一個基督徒歷盡難關、尋求真實信仰的精神歷程。在英語世界是一部家喻戶曉的名著。在此書的開頭部分,虔誠的基督徒剛上路時,曾有一個同伴,名字叫“易遷”。兩個人走了沒多遠,在一個叫做“灰心沼”的地方吃了大苦頭,那“易遷”果然是“易遷”,當即放棄天路,掉頭就回了家。而基督徒最后在一個叫“援助”的人的幫助下,才走出“灰心沼”。這個故事和下面我們將要鑒賞的唐僧落入坑坎一段非常相似。不過,兩者風格迥異:班楊的敘述淺顯直白,而吳承恩的敷演則更富想像和驚險,人物形象又飽含隱喻和象征意味。兩者的文學性和藝術性顯然有不小的距離。
話說唐僧身處前途未卜的“雙叉嶺”上,“正疑思之間,忽然失足,三人連馬都跌落坑坎之中。三藏心慌,從者膽戰。”于是,心魔亮相了:卻原來是一只斑斕猛虎。“雄威身凜凜,猛氣貌堂堂。電目飛光艷,雷聲振四方。”這只虎的嚇人氣勢反襯出的,是行路人內心的畏難心態。正所謂“疑心生暗鬼”,因為取經人信心不足、畏首畏尾,才夸大了面臨的困難和挑戰。自己嚇自己的結果,就是把一時的困境當成了絕境,于是,“老虎”要“吃人”了!
雖然老虎貌似兇猛,實則在《西游記》中,卻只是很低級別的魔頭。原本在《水滸傳》里,虎被當作襯托英雄氣概的獸王而得到極力渲染。行者武松因徒手打死老虎而傳為美談,甚至許多梁山好漢的綽號都帶個“虎”字,以標榜其勇武了得。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作為后來者和超越者的《西游記》,要降服的是更厲害的對頭,就只把伏虎當作小學生的啟蒙功課來對待了。因而,唐僧甚至僅僅憑著“本性元明”就能脫身了。小說對這一段的處理過于玄妙,讓讀者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咱們有必要試著剖析一下。
唐僧能脫身于虎口之下,關鍵在于后上場的兩個妖魔:熊精和牛精。正是熊精對虎怪建議:“不可盡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他們才放過了唐僧。這是啥意思呢?其實,這是作者玩的一個文字游戲:“二”,表面上是指兩個從者,實則是指三心二意的“二”;類似地,“一”,指一心一意的“一”。消除了取經人的三心二意,留下一心一意,自然就祛退了心魔了。(由此可看出,作者用“二從者”象征的是不堅定的“二意”。相當于《天路歷程》里的那位“易遷”。)
那么,這里就有些奇怪了,熊精、牛精不是要吃人嗎?怎么還那么斯文,吃一點,留一點?他們究竟是妖魔呢,還是取經人的內應和幫手呢?
要搞明白這一點,需要理解二妖的兩句自白:“惟守素耳。”(熊);“惟隨時耳。”(牛)(感覺好像進了股市,又是熊,又是牛的。)守素的人,淡泊;隨時(隨遇而安之意)的人,淡定。而“惟”字,則體現出他們長期堅守自己信念的精神。因此,這兩位實則是長期修道的人物,大致就是之后分別在黑風山出場的黑熊精和在火焰山出場的牛魔王。由于長期修道,自然練就了內心的堅定性。只不過,因為修的不是正道,而是旁門左道,才歸為妖類。但這種堅定性一旦轉移到修煉正道上,仍然能發揮一定的積極作用,有助于暫時克制住內心的動搖和懷疑。
正是由于有了長期修道煉就的恒心,即堅信有一個彼岸世界能讓人超脫苦海,并為此孜孜以求,這與唐僧從小信仰堅定且持續砥礪有相通之處,作者才借太白金星之口說:“只因你的本性元明,所以(妖怪)吃不得你。”而有恒心的人,就不會輕易退縮,只要引導到正路上,就大有前途。于是,金星又說:“你跟我來,引你上路。”隨即,“三藏……相隨老叟徑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而“金星”,俗稱又叫“啟明星”,本身就有指明大方向的傳統喻意。作者很方便地把他借用來,作為援助者,象征生活中隨時可能出現的好的啟發或積極、善意的支援,幫助剛上路的人渡過了這個小小的困厄。
這里,由于作者試圖展示的是修行上路者內心沖突、斗爭又整合的過程,因此,忽而非此即彼,你死我活;忽而亦此亦彼,轉化融合。雖然在理解上有一定的難度,卻是以后大多數降魔情節共有的特點,值得細心體會。
至于黑熊精長期修旁門左道與唐僧從小虔信佛教如何統一,將放在解析黑風山故事時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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