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
K在一家有名的外國企業工作,人才出眾,現年28歲仍沒有結婚。親友們多方努力終于為他物色了一個合適的對象。兩個人約好今天見面。
K 下班后步行十五分鐘來到一家快餐店。他在門口摘下手套,四下張望了一下——發現人家已經坐在角落里等他了,于是沉著的走了過去。他側著身子擠過狹窄的走道,用手按住大衣的下擺,彬彬有理的請人家給自己讓路,一派紳士風度。
“真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K微笑著說。
“沒什么。”對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也笑了。
這個女人獨占了一張大桌子,面前擺著手提電腦和一杯咖啡。K脫掉大衣在她對面坐下。
“你稍微等我一會,我把這個東西弄完。”她說。
“不用著急,”K連忙說。“你先忙。”
時間在沉默中過去了五分鐘。女孩一言不發的看著電腦,沒有任何表情,嚴峻的像個法庭書記員。她那油亮、凸出的前額和圓圓的鼻子頭被屏幕照亮,顯出魚肚子似的銀灰色。她比照片上要胖,皮膚也粗糙了一些,但K并不失望,因為他覺得女人全是一樣的,化了妝就都好看了。
這個時候,餐廳里已經坐滿了人,空氣里彌漫著炸雞和調味醬的味道。K輕輕的嘆了一口氣,為了控制食欲他有意不去看用餐的人們,轉而欣賞起室內的裝潢來。
這家餐廳用日光燈照明,墻上鋪的是天藍色和銀色相間的壁紙,壁龕里裝飾著塑料花,為了讓空間顯得寬敞每隔不遠就用一面穿衣鏡做點綴,鏡面又窄又長,照出人來總比實際的要瘦些。鏡子之間是海洋主題的攝影作品,有沙灘、椰子樹、帆船和五彩斑斕的熱帶魚——每只都有獅子狗那么大——在幽深蔚藍的海底,在怒放的珊瑚叢中間自由的穿梭。K看得入神了。
“你遲到了吧?”女人突然說。
“啊,實在是不好意思,”K立刻清醒過來,他合起雙手做著抱歉的姿勢,回答說“我,我是走著來的,稍微多花了點時間,因為我們公司離這不遠,所以我想,干脆走過去算了。”
“是啊,我知道你離得近。所以我才選了這個地方。誰知道你還是晚了。”女孩說,把電腦合上放到一邊。
K尷尬的笑著,搓著兩只手。
“哎,是這么回事,本來今天我預備早走一點,可是我們么老板,別提了,非得拉著我聊天,一會跟你說這個,一會跟你說那個,又要一起吃飯什么的,我好不容易才脫身。你看我走的這一頭的汗,差點沒急死。”
“可是我怎么就能準時到呢,”女人打斷他的話說。“我特意和老板請了假,說下了班要去見一個朋友。你不行么?”
“這倒是可以,不過怎么說呢。我跟他處得不錯,就像朋友一樣,在一起隨便慣了,所以就…”
“其實你不覺得生活和工作應該分清楚么,在職場里打拼最怕的就是公私不分,你說呢。”女孩說完聳聳肩膀,嘆了一口氣。
“我同意,就是像你說的這樣。”K說,誠懇的看著她的眼睛。
“要壞事兒啊,看來今天要不歡而散。”他心想。
女孩呷了一小口咖啡,然后繼續說道。
“我等你等不來,心想也不能干愣著啊。索性就把明天要做的project提前做了。這下又變成你等我了。這都得怪你。”
“沒錯,怪我。”K笑著說。“那我請你吃飯吧,你想吃什么?”說他著把錢包掏出來拿在手里。
女孩連忙擺了擺手,說道:
“不用了,我晚上一般不吃東西的,喝點咖啡再吃點水果就夠了。而且我也從來不吃快餐,又油膩又沒有營養。”說著,她瞥了一眼正在柜臺前面排隊的人們,皺起了鼻子。“有什么可吃的呢。我就是覺得這的環境還不錯,你看這沙發,靠著挺舒服的。”
“環境確實好,很雅致。”K同意的說。
“你知道么,他們家原來一到晚上就放小野麗莎的歌,我就喜歡這種風格。怎么說呢,”女孩快活的瞇縫起眼睛,把頭偏向一邊,說道“非常的舒緩,自然,很soul你明白么,可以讓你什么都不想,完全的放松。我的電腦里也有她的歌,待會可以給你聽。”
K暗暗的松了一口氣。于是,他們開始談論音樂,然后又把話題轉到電影和星座上,一個小時的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K叫人給她添了一杯咖啡,自己也要了一杯。
接著沉默降臨了。兩個人靠在沙發上,捧著各自的杯子,因為拿不準應該再說點什么,索性就一言不發,聽之任之。他們偶爾對視一下,互相微笑,馬上又把目光移開。女孩用杏仁型的指甲在桌子上畫圈,揚起眉毛用鼻音輕輕的嘆息,K一邊欣賞著她這么做,一邊把餐巾紙的邊緣撕成一條一條的。
“我能問你個問題么,”女孩說,看了K一眼。“你可以不回答。
“你盡管問。”
“你原來的女朋友什么樣呢?”她說,把你字拖的很長。
“是長相還是什么?”K說
“無所謂,什么都可以,你隨便講講吧。”
“其實也沒什么,”K說“那好吧…”
“稍等一下,我坐好了你再講。”
女孩在沙發上扭動了幾下身子,把腰桿挺直了,然后兩手一拍快活地說:
“行了,開始吧。”
K把餐巾扔到一邊,兩臂抱在胸前,微微的側過頭去做出思索的樣子。他皺起眉頭,咬嘴唇,嘬牙花子、嘆氣、從喉嚨深處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久久的不說一個字,那樣子和他當初上學的時候,給別人講解只有自己會做的題目時一模一樣。
“我們是大學同學,”他說,“在一起大約有兩年吧,不對……我想想,應該是三年多一點。大二的時候我們好了。然后大四快畢業的時候分的手。”
“是你先追她的?”女人問。
“嗯……不是。”K搖了搖頭,說“是她主動找我的。我呢,那個時候其實不太想談戀愛,因為我覺得還年輕,可以再玩兩年。況且大學里的戀愛,你也知道,一般是不會有結果的。但是她很認真,又給我寫信啦,又給我送吃的啦,我不太忍心一直拒絕她,于是就在一起了。”
“她好看么。”
“挺好看的,他們班好多人都喜歡她。”K說,“不過她都看不上。”
“那為什么分手呢?”
“為什么?嗯……怎么說呢。”K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搖了搖腦袋,說道。“還是性格方面的原因吧,其實她是挺好的一個女孩,江南女子,很貼心的。對我死心塌地,簡直可以這么說。如果不是最后分手了,他是非我不嫁。”
“是你提出的分手?”女人問。
“是我。”
“嘿!那我可就不明白了!”她叫道,帶著一點譴責的意味,“那么好的一個女孩,你憑什么看不上人家了。”
“這怎么說呢,其實我也不知道……也許…”
“哈哈,我知道了,”她瞇縫起眼睛,用食指沖K的心窩比劃著,說道“沒準你不喜歡人家了,膩了,不想負責任了,對吧,一定是這么回事。”
“哪有啊。”K笑了。
“那總得有個原因吧。到底為什么呢?”
“是啊,為什么呢?”K心想。
“你看,兩個人在一起不是隨隨便便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樣的,反正如果是我的話,我一旦決定跟一個人好,那我就會把他當作生活的中心,一切都要為他考慮。我會盡一切的辦法為兩個人的前途去鋪路,你明白么?因為我覺得兩個人在一起不單純是感情上的伴侶,更重要的是能夠一起打拼,在事業上互相扶助,You know。所以即便是分手我也會考慮很多,絕不會因為一點點小事,為一句話啊,或者什么雞毛蒜皮東西輕易的就分手。因為我覺得大家都應該對自己負責任,不能浪費對方的時間,戀愛結婚固然是大事,但是絕對不能因為這個把人生其他的事情耽誤了。你說對么?”
她一口氣說完這些話,舔了舔嘴唇,然后端起杯子。
“都涼了。”她說。“應該讓他們加熱一下。”
K叫過一個服務員,請他再送一杯咖啡過來。
“順便倒一杯熱水吧,然后再給我一包糖,”女孩吩咐道,“謝謝您,請快一點……真的,我覺得人到了這個歲數,”她看了K一眼,很滿意他認真的態度,繼續說道。“應該能夠對自己的人生做一個很好的安排了,要想清楚該做什么,怎么做,還有你自己的目標是什么,想清楚以后就要按部就班的去實行。絕對不能再干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或者在沒有意義的地方浪費精力和時間了。我這么說你能理解么?也許我表達的不是太清楚吧。”
“我明白,”K嚴肅的說,“其實我也是這么想的。”
“對。所以你看我為什么要追問那件事情呢,因為我想知道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你看,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她又漂亮,性格又好,對你又忠實,那我覺得不對啊,沒有理由你要離開她啊。那會不會是你在這種事兒上有什么……怎么說呢,”她咬住嘴唇,望著桌子角上的什么地方,想了想,然后繼續說“不太合情理的地方。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確定,你是怎么處理感情的問題的,或者說,你做事的思路是什么樣的。”
她點點頭,表示自己說完了。
K沉默了一會,然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仿佛要把整個胸膛里的空氣都緩緩的吐出來似的。他抬起左手,用手指尖在長著粉刺前額上來回的撫摸著,眼睛低低的垂下去。
“其實……要說起來,”他躊躇地說,“我倒覺得,是我對不起他的地方多一些,我提出分手對她的打擊很大,我都怕她受不了。但是沒有辦法,如果明知道不合適卻還繼續在一起,那對誰都不好。尤其她他還是個女孩,我也是盡量為她著想。”
“怎么不合適呢,能舉個例子么?”
“例子嘛……這怎么說呢。實際上我對女朋友的要求不是很高。只要人好,一心一意的跟著我,其他的就都好說。但是他有一個我最不能容忍的缺點,”K一字一頓地說“不愛學習。”他繼續說道,“舉個例子吧,她英語成績不好,老是不及格,我呢,平時就會有意的給她補一補。我們學校里有一條林蔭道,我倆經常去散步,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給他講那些個樹啦,葉子啦,小矮樹啦,英文都叫什么,怎么拼寫,還有他們的學名。我跟她說:‘這些單詞你最好都記住,背熟,以后可以用在四級作文里。’我還給他分析,我說:‘你不要怕麻煩,只要背就一定能用上。咱們就看這兩年的真題吧,前年的寫作題是‘我的學校’那你就一五一十的寫:我們的學校里有一條林蔭道,路兩邊有什么什么。同理要是換成我的祖國、我的家鄉也是一樣的寫法。去年題目變成了‘一次性塑料袋帶來的問題’,那你就稍微拐一個彎,先寫一次性塑料袋有什么什么便利,帶來了什么好處等等。然后筆鋒一轉,說,可是on the other hand,它也帶來了很多問題,包括環境的污染,資源浪費等等……然后你再寫,我們的學校里有一條美麗的林蔭路,它兩邊有什么什么……然而在樹梢上和草叢里經常能看見白色的塑料袋……這不是很好么。今年的題目稍微偏一點,是讓你描寫一起車禍。很多人看到這個題目就暈了,不知道怎么動筆。但是咱們不怕,咱們還可以用這套詞兒——車禍就發生在我們學校的林蔭路上,路兩邊有……等等等等……然后我們積極的搶救受傷者,把他抬到小矮樹的樹蔭底下,還折了一些bodhi tree branches幫他擋陽光。最后寫,以后每年的這個日子我們都會采一束鮮花放在他墓前,里面有這個那個的……”
“我覺得你的文筆一定不錯。”女孩說,“挺會寫東西的。”
“謝謝,還可以吧。你看我這么用心的給她講,她可不當回事,就那么隨便一聽。等你下次想考考她了,干脆什么都不記得了。就知道tree、grass、leave。你說他兩句吧,就跟你耍賴,嬉皮笑臉的。說重了就鬧脾氣……到最后該不及格還是不及格。她光四級就考了兩次……類似的事情有很多,不光是英語。反正她就是不愛學習,能不上課就不上課,一門心思的玩,還喜歡畫個畫,跳個舞,讀個小說,你說一個學理科的學生弄這些能有什么用啊,能不耽誤學習么?”
“不過我覺得這沒什么大不了,”女孩打斷他說,“每個人的追求的東西都是不一樣的,你得明白愛玩愛鬧是女孩子的天性,我上學的時候也逃過課呢。而且女孩子愛好藝術,我覺得OK啊,很正常。這都不是理由吧。”
“是啊,這當然只是一方面了,”K接著說,用手掌把那張撕碎的餐巾紙搓成一個長條。“但是也說明她確實不成熟。你說我是你男朋友,我可以照顧你,我可以告訴你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但是我不能管你一輩子啊。以后你得走向社會啊,你得去和別人競爭、合作,你得有自己的事業啊。可是這些她從來都不想。過完一天是一天,怎么開心就怎么來。有的時候簡直完全不考慮別人的感受,自私,以自我為中心……這點確實讓我挺傷心的。”K舔了舔嘴唇,嘆口氣,接著說道。“我給你講這么件事你就明白了。上學那會我是學生會的外聯部長,有一次我們到我現在的這家公司去參觀,我把她也帶上了。接待我們是我的一位師兄——非常棒,非常有能力的一個人,現在是我部門的主管——他給我們講課。大家都在認真聽,只有她低著頭在自己的本子上畫畫,自得其樂。講師一直看她……我也提醒了她好幾次。課上完了,開始交流,我第一個舉手,師兄趕緊從講臺上下來往我們這邊走。這時候,你猜怎么的,她‘刷’的一下站起來了,捂著嘴就往外跑。我當時都傻了,讓她嚇壞了。等到完了事,我出去找她,我說:‘你沒事吧,怎么了。’她笑了,笑得很開心,跟我說了這么一句話:‘沒事,我就是覺得這個老師長的像大怪獸。”
K的女伴笑了。
“她到是挺有意思的。”
K把腦袋搖的像風癱病人似的,說道:“簡直讓我無語了,你看,她連起碼的待人接物都不懂。讓我很沒有面子的。后來師兄還問過我:‘那個女孩是哪兒的呀,到底怎么了?’我根本不敢回答他。”
接著K又說了幾件別的事情,提到了瑜伽功、水彩畫、愛情小說和時髦的卷花發型,以及這些東西是怎么樣合起伙來破壞他的戀愛的。
“你不知道這種事多折磨人,”K說, “我都不愿意再提了。”
女孩微微一笑,點點頭,表示自己其實是知道的。
“到了大四,她還是這樣。但是我一直也沒有放棄,我始終在給他機會……后來我們去了一趟杭州,我想借著旅游的機會,和她好好的談一談,看看怎么能挽救……”
“是什么時候去的?”女孩問,“七月份?”
“對就是七月份,領了畢業證就走了。”
“那你喜歡旅游么?”
“喜歡,我其實最喜歡海邊。是她說要去杭州。”
“好的,你繼續吧。”
K看了一眼時間接著說道:“后來出了這么一件事情,讓我終于下了最后的決心。當時我們在靈隱寺里玩,她不知怎么的非要去求個簽,我不信這些東西,但是轉念一想,也好,那就……”
“停!”女孩說,猛地把手一揮。“你聽。”
原來是小野麗莎開始了。
“嗯,確實很好聽。”K說。
“那當然了。”
“現在我能問問你么。”K笑了,說道。“給我講講你跟原來的男朋友為什么分手吧。我以已經給你講了我的經歷了,咱們交換好不好?”說著瀟灑的伸出了雙手。
“我不知道你想聽什么,其實也很簡單,”她嘆了一口氣,說道。“剛才我聽你講的時候,心里就有一種感覺。我想你的這個女朋友跟我的前男友真的挺般配的,你不要笑,他們確實是同一類的人:散漫、孩子氣、不上進,總是成天沉醉在虛無飄渺的事情里,不愿意面對現實。他一再的傷我的心,其實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他——我是說當時——但是他把我的心傷透了。最后我大哭了一場,我想:‘世界上的男人是不是都是這樣呢?如果是的話,那我寧愿永遠永遠不結婚…’”
“我曾經也以為,世上的女人都是一樣的呢。”
“你知道他最大的夢想是什么?我告訴你,聽了你就全明白了,”她停下來看著K,用牙齒咬住嘴唇,好像在下決心似的,然后眨了眨眼睛,眼圈紅了。“你知道么,有一天他告訴我,他想買一匹馬。”
“噢……”
“對,他住的是樓房,可是他想買一匹馬。”
“真夠可以的。”
“我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這樣,真的。”
“當然不是了。”K滿有把握地說。
“嗯,我希望是這樣吧。”姑娘說,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似乎高興一點了,“咱們什么時候走,你回家該晚了。”
“我隨便,什么時候都行。”
“那就聽完這首歌吧。”
“好。”
兩個人坐著,不再對視了。K覺得有些疲勞,但在心里卻隱隱約約的有一種平靜、充實的感覺,略帶點甜味——就像含過話梅以后還長久的留在你喉頭上的那股味道似的。他往柜臺那邊望去,把燈箱上的食品照片仔細的瀏覽了一遍,他發現了那種長方形的,夾一整片雞腿肉的漢堡,他想起有一年的春節,自己曾經一口氣吃了四個這樣的漢堡,是分成兩次買的。后來他每次跟朋友吃飯總要講起這件事,他們都愛聽,不過今天是不行了。這種漢堡因為形狀的關系,吃起來很方便,你可以先咬掉四個角,然后順著長方形的邊一直啃下去。
“你想吃東西么?”姑娘說,“你可以買點去,我有優惠卷。”
“不了,我不餓呢。”K說。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