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結構的失調幾成定論,前半部分屠氏害趙、程嬰救孤也還算場面宏偉、跌宕起伏,可惜陳凱歌只拍了半部好戲,一個小時以后,無論是劇情還是場面,影片的藝術水準都陡轉直下,二老逗一兒這種松弛又無聊的家庭室內劇情節硬生生撐了影片大半個小時,如此虎頭蛇尾實在讓人大跌眼鏡。
與導演聲名和觀眾期待大大不符的另一點是影片竟然沒有營造出起碼的環境真實。例如除了三個主人公以外,偌大的屠岸氏相國府里既無家丁、也無侍女、更無家人,甚至即便是在程嬰父子來尋仇的時候,也恍若進入真空,只有他們三個人拿著刀劍游戲一般地比比劃劃。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趙府的莊姬居所,無論是程嬰號脈之時還是兵臨門外之際,偌大的趙府一樣空空蕩蕩,不見侍女,不見家人。城內如此,野外同樣這樣,程勃帶兵打仗的場面,靠著幾十號人馬在樹林里左沖右突便想敷衍,屠岸賈隔了幾十米就能相安無事地坐山觀虎斗,這些有違戰場真實的處理實在是兒戲的可以。
如果說,環境真實的不達標可以推脫給資金不足,那么影片在邏輯上的漏洞就難以原諒了。例如趙朔作為一個剛剛帶兵打了勝仗回來的統帥,在突遭襲擊的情況下,竟然無兵相助。至于屠岸賈究竟為什么要處心積慮地除掉趙家,劇情雖有鋪墊,但是力度顯然不夠,何況還要拉上晉王一起陪葬。劇情的邏輯之外,人物性格邏輯的不統一更嚴重。屠岸賈在前半場是個心狠手辣的奸佞之輩,不僅慘無人道地殺了趙家三百余口,為了搜羅趙氏孤兒,竟然還要把全城的一百多個嬰兒全部殺死。到了影片的后半部分,卻突然變得心慈手軟了,即便在知道趙孤真實身份,甚至對方揮劍相向時,也一再猶豫,這于常人或可信,于屠岸賈則有悖常情。更不能理解的是程勃的舉止,當程嬰和韓厥告訴他真相時,這個十五歲的孩子表現出驚人的弱智。他可以不信韓厥,如何會不信父親?自說自話地把如此重大的信息當成父親編制的謊言。這與六七歲時他聽聞屠岸賈的兵殺死了母親后的成熟形成鮮明對比,邏輯嚴重不統一。
在筆者看來,上述劇情、人物和場景上的破綻既不可原諒,又容易解決,仍屬枝節問題,《趙氏孤兒》真正需要討論的是“第五代美學”是否還適應這個時代。所謂第五代美學,在筆者看來,就是建立在1980年代思想解放運動大背景下形成的一系列美學的和思想的潛規則。體現在《趙氏孤兒》里,首先就是陳凱歌一以貫之的“弒父情結”,即對傳統文化近乎偏執地否定。在第五代眼里,傳統文化是“變態”的,是“吃人”的,所以陳凱歌影片里的王和臣幾乎沒有正常人,大都捏著鼻子說話,不男不女,當然陳凱歌似乎特別鐘愛“變態人”,除了當代題材的少數幾部外,他幾乎所有的作品里都有變態人角色。在《趙氏孤兒》的另一處,陳凱歌再次借著屠岸賈之口重彈“禮義廉智信”等傳統道德虛偽性的老調。
第五代美學的第二點是流行于1980年代的“性格復合論”,即人物性格有多面性,與當時同樣流行的福斯特的“圓形人物論”異曲同工。這話本沒有錯,但是如果以此為借口搞調合,否認了人物多重性格中必然有占主導地位的成份,從而人與人之間才呈現出不同的性格特征,那就很容易陷入善惡不分的相對論。屠岸賈先惡后善,性格不統一,無疑正是這一美學主張下的結果。
第五代美學的第三點主張是“英雄人性論”,其對立面是共和國五六十年代藝術呈現的“英雄神性論”。無論是《趙氏孤兒》所塑造的,還是導演多次接受采訪時所自詡的,程嬰都被刻意地凸現了他小人物和“普通人性”的一面。但筆者想指出的是,英雄身上既有人性也有神性,沒有人性就不成其為人,沒有神性就不成其為英雄。“人總是按照自己的面貌去塑造神”,判斷英雄人性論和神性論哪個更合理不能抽象地看,而應注意到具體的歷史語境,共和國時期高大全的英雄,無論是江姐還是雷鋒,在當時的時代并不感到不真實,只是到了世俗化的時代,英雄的神性才逐漸讓位于人性。換句話說,更強調英雄身上人性的一面無疑與1980年代以降我們身處世俗化的時代有關。
當電影《趙氏孤兒》的創作者不加甄別,把“英雄人性論”當成百試不爽的靈丹妙藥,他們就犯了兩個錯誤:其一是《趙氏孤兒》本是一出古典悲劇,古典悲劇恰恰凸現英雄的神性。程嬰、韓厥、公孫杵臼等人前赴后繼保護趙氏孤兒,無不凸現的是中國傳統道德里的“忠、義、信、仁、勇”等核心內涵。電影《趙氏孤兒》把程嬰舍子救孤的忠義之舉改為“被忠義”,而且多次借人物之口質疑“誰信呢”,反映的正是當今這個世俗化時代道德集體墮落的鏡像,而非傳統中國文化熏陶下觀眾的心聲。殊不知,正是因為程嬰的行為難以置信,這個故事才能蕩氣回腸、可歌可泣,才流芳百世、震古爍今。以現代人庸俗的道德觀和功利主義的思維去理解古人,把英雄降格為小人物,美其名曰更符合人性,其實是媚俗的典型表現。這就牽涉到創作人員的另一個錯誤,即想當然地認為卑瑣生活中的現代人只需要降低道德標準的迎合,殊不知,人們越是在實際生活中卑微,越需要在藝術中得到凈化和震撼。自古希臘以來,凈化心靈的任務都是由悲劇來承擔。
單純和崇高是古典悲劇的典型特征,遺憾的是,秉承著第五代建立于80年代的現代主義美學,《趙氏孤兒》恰恰在這兩點上違背了基本的藝術準則,于是這部享譽中外的悲劇經此一改,我們竟然只能在一個負車前行的無名護衛身上感受到那種蕩氣回腸的浩然之氣。考慮到2011年中國加入WTO后的電影保護期即告結束,該片又曾被廣電總局作為唯一推薦影片拿來招待外國使節,也就是說《趙氏孤兒》就是被寄予厚望的既代表中國電影藝術最高水準,又傳達中國文化精髓的主流大片,我們不能不為中國電影的前景深為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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