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者·幸存者·陣亡者:魏巍
[ 陳郢客 ] 于:2008-08-30 11:17:25 主題帖
魏巍先生8月24日去世了。
也許是因為《歌唱祖國》再度流行的原因,他的死,和別的老先生之死,到底有所不同,我的心里總梗著些什么,難以形容。他和《歌唱祖國》的作者王莘是一代人,也和我的爺爺近乎是一代人。
建國、朝戰之時,正是他們的青春歲月。1950年,王莘32歲,寫出《歌唱祖國》;1951年,魏巍31歲,寫出《誰是最可愛的人》。他們寫得很快,激情洶涌,流溢而成;渾然沒有今日一些藝術家“難產”的痛苦;這不僅是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也是中國不可或缺的時代曲。
自然會有一些酷派評論家評論他“一篇3000字的文章吃了一輩子”,——張若虛一首唐詩《春江花月夜》可押唐詩卷首,聶耳一首《義勇軍進行曲》將和共和國不朽;歷史評價創作者,永遠是“最高分有效”,和“刨去一個最高分,再刨去一個最低分”的中庸邏輯,大不一樣。有人刻意將水攪混,徒見小人心胸而已;這是將強健的“時代曲”庸俗為一則茶坊八卦。
什么是“時代曲”?——時代曲意味著傳記大家茨威格能將《馬賽曲》的誕生和拿破侖的滑鐵盧、拜占庭的陷落一起列為“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一個真正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時刻--一個人類的群星閃耀時刻出現以前,必然會有漫長的歲月無謂地流逝而去,在這種關鍵的時刻,那些平時慢慢悠悠順序發生和并列發生的事,都壓縮在這樣一個決定一切的短暫時刻表現出來。這一時刻對世世代代作出不可改變的決定,它決定著一個人的生死、一個民族的存亡甚至整個人類的命運?!?BR> 讓我們重溫一下茨威格在《一夜之間的天才》里的敘述:
【街上的節奏,時間的節奏,這種在士兵的行軍步伐中、在軍號的高奏中、在炮車的轔轔聲中所表現出來的斗志昂揚的節奏已穿過禁閉的百葉窗,傳入他的耳中——也許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他也沒有親自用靈敏度耳朵去聽。不過,在這一天夜里,蘊藏在他不能永生的軀體中的對于時間的靈感卻聽到了這種節奏。因此,旋律愈來愈順從那強有力的歡呼的節拍——全國人民的脈搏。魯熱愈來愈迅速地寫下他的歌詞和樂譜,好像在筆錄某個陌生人的口授似的……】
【這首歌不是為那些冷靜地坐在那里進行欣賞的聽眾而創作,而是為那些共同行動、共同進行戰斗的人而創作。這首歌既不適合女高音獨唱,也不適合男高音獨唱家獨唱,它適合成千的群眾齊唱。它是一首典型的進行曲、勝利的凱歌、哀悼之歌、祖國的頌歌、全國人民的國歌。因為這首歌正是從全國人民最初的激情中誕生的,是那種激情賦予了魯熱這首歌的鼓舞力量?!?BR> 茨威格關于《馬賽曲》的文字移植到《歌唱祖國》和《誰是最可愛的人》竟似量身定做一般。拿破侖的睡獅論天下聞名,“獅子睡著了,蒼蠅都敢落到它的臉上叫幾聲;中國一旦被驚醒,世界會為之震動。 ”“中國站起來了”的時代,便是“時代曲”的滋生土壤。我們今日,可以寫得更復雜,更微妙;但難以寫得既剛健又樸素,既深沉又誠摯,這便是我們開國之初的氣象。
王莘、魏巍是那個時代的見證者,又是那個時代最好的記錄者。彼時,他們和共和國一樣青春,共同呼吸。我愿意再說句實話,今日不少閉門造車的大師們,其作品和《歌唱祖國》、《誰是最可愛的人》在歷史裁判所pk,誰更接近不朽,亦不言自明。
《誰是最可愛的人》是勝利之歌,亦是哀悼之歌,更是“自我確立”之歌。魏巍以樸素的直覺意識到了“軍魂”、“國魂”之所系,他也確立了一個文字者對行動者的恰當鏡照,【也許有的人在心里隱隱約約地說:你說的就是那些“兵”嗎?他們看來是很平凡,很簡單的哩。既看不出他們有什么高明的知識,又看不出他們有豐盛細致的感情。可是,我要說,這是由于你跟我們的戰士接觸太少,因此,你沒有能夠了解到:他們的品質是那樣的純潔和高尚,他們的意志是那樣的堅韌和剛強,他們的氣質是那樣的淳樸和謙遜,他們的胸懷是那樣的美麗和寬廣!】——發現戰士的可愛亦是知識者的“自我發現”。
王莘、魏巍的作品都得到毛澤東的特別贊許,——能說出“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的毛澤東,自然是剛健時代曲的絕佳知音。王莘、巍巍,此時剛過而立;均在抗戰之時,十八九的年紀,奔赴延安,陸續進入“抗大”。他們是同代人,也是同一套模式的“產品”。
3000字的文章里有一列松骨峰戰斗“14人”的陣亡名單,“李玉安”、“胡傳九”、“井玉琢”居然幸存下來了。1990年,“活烈士”之一“李玉安”和魏巍在京相見,兩人激動不已。魏巍問“這么多年了,你為什么不來找我?為什么不來找老部隊?”李玉安出口的第一句便是,“比起犧牲的戰友,我算幸運多了?!?魏?。号c最可愛的人同在)
幸存者李玉安和幸存者魏巍;逝者永存于他們的心中。90年代來臨,他們這代人已經偏于一隅。少時我不理解爺爺的“幸存者意識”,他文革中吃過不少苦頭,可是“比起少年同伴某某死在鬼子手里,比起朋友某某某死在朝鮮,我夠走運了”。他最難過的不是文革時,因為那時堅信總有“平反”的一天;反而是腐敗日盛的時代,儼然遭遇了最不可容忍的背叛。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李玉安不露名不炫功,默默無聞幾十年,自然透著“傻氣”了。too……old,老兵不死,還請凋謝;老而不死是為賊也。
這便是“落伍者”魏巍的尷尬。文字者魏巍,不甘寂寞,他“有話要說”?!驗樗切掖嬲摺?BR>
1991年,魏巍寫了《難忘的箴言(代序言)——為祝賀黨的七十周年而作》,《變》,《認識真理也需要時間》,《我想到猶大》。(見悼念魏巍,讀魏巍同志《新語絲》有感,魏巍《新語絲》名錄)
河南人魏巍,和他的老鄉王實味一樣倔強。此時,一些主義者會特別挖掘河南人王實味的意義,他們樂見“王實味”上升為一種符號象征,并不肯把王實味還原為一個真實個人。(kmy1810《讀史筆記》六有條資料可略觀)因為他們只需要王實味作為“武器”的符號;同樣倔強的魏巍,卻被視為“多話老賊”。世易時移,河東河西,向來如此。
魏巍為崔英杰寫了《不要殺他!——我也為退伍兵崔英杰說情》;為窮苦人上學寫了《教育應向弱勢群體傾斜》;為農民工待遇寫了也談農民工問題;為山西黑窯案寫了《驚聞山西“黑磚窯”事件》……
他在《答〈當代民聲〉雜志問》中自呈胸懷:
【問:“你平生最難忘的一件事是啥”?答:“是參加革命?!?BR>問:“對您一生影響最大的一個人是誰?”答:“毛澤東。”
問:“您認為人生最寶貴的是什么?”答:“是為共產主義而斗爭,為人類的徹底解放而斗爭”?!?BR>——他會寫什么樣的文章,亦是一目了然。
巴金晚年寫《隨想錄》,知識界叫好一片;魏巍晚年寫憂憤《新語絲》,同樣是說心里話,順時逆時,可定乾坤否?
正因為我們回不去了,我們倒不妨看看所謂“極左”說了些什么;不是為了復制歷史,而是為了借一種審視的目光注視當下。畢竟,2008年,也許意味著正反之后一個“合題”階段的到來。寂寞人魏巍,哪里能撼動大局,弄潮兒卻耿耿于懷,其中似有無窮奧妙?!墩l是最可愛的人》已經撤出中學課本,因為有評論者認為“《誰是最可愛的人》一文文學性不高,是政治應景之作。”令狐補充:《誰是最可愛的人》撤出課本是明智之舉則更是一篇奇文?!斑@是一篇煽情和濫情之作。它對戰爭血腥的渲染、人類殘酷的相互殺戮和為善施愛行為之間的巨大落差,仿佛說的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戰爭,而是人與魔鬼的決斗,其文學性的描寫恐怕難以反映世道人心的本質?!薄爸袊呀涍M入了一個新時代。一個時代的人有一個時代的愛恨和幸福觀,在融入世界,和諧為本,和平發展和“科學發展觀”為主旋律的時代,還繼續向青少年灌輸陳舊過時的“革命英雄主義”,顯然和與時俱進和“三個代表”的重要思想有抵觸,對孩子們的心智發育難免有負面影響?!?BR>
嗚呼!告別了《包身工》;告別了《誰是最可愛的人》,——這便是我們今日的教科書!我們對于左翼文學的遺忘可比辮子戲容易且刻意。一句“落伍”足以打入“另冊”。這究竟是作品的悲哀還是時代的悲哀?!
在悼念魏巍的文章中,最震撼的題目是“陣亡者魏巍”。我愿意補足這個題目,某種程度我也同意作者的判斷,“魏老是陣亡的,……魏老走了,但后人還要繼續堅守陣地。因為魏老,以及那些無數已經犧牲的前輩和先烈們,還會在冥冥之中注視著我們,并時時向我們發問:‘我交給你們的陣地呢?!’”
陸川之父陸天明就魏巍的“文學性”爭議做了最好的回復。陸天明:悼魏巍“我沒有全部讀完魏巍老師的作品,我也沒有悉心研究過魏巍老師人生的全部歷史,我沒有資格來評價他的文學成就。我知道,現在有一些人并不贊成魏巍老師那樣的活法和寫法。他們并不希望作家,更不希望文學跟整個民族的命運和時代的命運緊密掛起鉤來。怎么活,怎么寫,的確是每個作家,每個人自己的事情。我們的體制應該給每一個作家和每一個人以充分的生存發展權利。但是我覺得我們沒法在魏巍老師那樣一種文學的執著和人生理念的頑強面前無動于衷。近年來,中國文學的疲軟不正是因為缺少了這種執著和頑強所致嗎?少靈魂,缺精神,哪來真正的藝術?這和中國足球的萎軟其實是同出一個病根的?!?BR> “我想起最近有一股風潮,歪批和徹底否定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做這種事的當然是“知識分子”,是“文化人”。但在我看來,這些人恰恰既沒有知識,也缺少文化修養。歷史進步總是表現在長江后浪推前浪,也表現在后浪超前浪上。但身為后浪的我們因此就可以嘲弄前浪,蔑視前浪,甚至故意歪曲前浪了嗎?”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其奈公何!”——獻給魏巍,和他的同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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