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諧魯鎮:略論祥林嫂馴服的抗爭
作者 蘇 杜
時間 2009-11-15
(本文大意:祥林嫂的一生是抗爭的一生,然而,祥林嫂的抗爭卻是為了表示馴服的抗爭。“以福導民”是“以死懼民”的補充。祥林嫂的悲劇在于她從來就沒有懷疑過自己抗爭的目標與權力,心甘情愿地做了“以福導民”仁政的犧牲。)
祥林嫂的一生是抗爭的一生。丈夫去世,婆婆要賣她換錢為第二個兒子娶媳婦,她抗爭而毅然出逃。有幸被魯四太太收為女傭,自知生路來之不易,她不惜力氣,不論食物,為了一條活路,她拼命苦做,一個人頂倆男工。不幸被婆婆抓回,綞賣給深山的賀老六,她一路不停地罵,一頭撞在香案上,以命相爭。賀老六病死,兒子遭狼,二度走進魯四老爺家,她不怨天憂人,深深反省的是自己“真傻”。阿毛故事被魯鎮上人們咀嚼夠了,連最信佛的老太太也討厭了她,她就閉緊了嘴巴,在人們又冷又尖的笑聲中過。柳媽將兩個死男人要在陰間里鋸分她的更可怕的未來告訴了她,她就將積攢了幾年的十二元鷹洋悉數在土地廟里捐了門檻,讓自己的替身“千人踏萬人跨”,借以自贖。終于一無所值而被魯四老爺趕出家門乞討街頭時,她又用精神而不是力氣發出了“魂問”,做了最后的一次抗爭。雖然在“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祥林嫂實在是活得百無聊賴,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就像今日富豪看的農民工百無聊賴、無由存在一個樣,但在她自己,出逃,苦做,撞案,自責,自贖,問魂,其實是抗爭了整整一生的。
然而,祥林嫂的抗爭卻是為了表示馴服的抗爭,或者說,她的抗爭,其實正是馴服的表現。她出逃,她撞案,似乎是在抗賣,其實卻是她無限忠于“好女不嫁二男”的女德的。而女子的“從一而終”,不過是臣子的“從一而終”向民風的延伸,所謂以政御德,以德治國者也。她的苦做、自責、自贖,更是順民本色的集中體現。她是深信,只要好好做,盡心盡力地做,不抱怨,不妒嫉,不生分,認命,從命,就一定能有一條生路的,并且會一天比一天要好,老天爺對她也是公平的,千辛萬苦之后,總會眷顧到她的。她的問魂,雖然映射了她一生信念的動搖,但這于“活著有趣的人們”,已經毫無影響了。她“不早不遲,偏偏”死在魯鎮祝福之時,正證明了魯四老爺對她“是一個謬種”的判斷。即便是對她的魂問略有所知的“我”,雖然最初還有一點“不安”與“疑慮”,但略經一想,不是“反而漸漸舒暢起來”,又入蒙朧,為隱約的聯綿不斷的爆竹聲,為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為團團飛舞的雪花經所擁抱,陷入了懶散而且舒適的祝福空氣中了嗎?便是魯四老爺的短工,這看來是祥林嫂的同類了,不也就是“老了”“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這樣淡淡的一句嗎?終生為了馴服而抗爭的祥林嫂,終于微塵似地迸散,無聲無息地寂滅了,沒有傷及貴賤,沒有影響天地圣眾,她實在為魯鎮的和諧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圣話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國學大師們均以為這是指斥暴政的名言,但我看這鬼老子不過是在說,“以死懼民”這個辦法,并不高明,就像不懂木工的莽漢去硬裝木匠砍木頭,很少有不砍傷自己手指頭的。所以呢,與其“以死懼民”,不如“以福導民”來得更有效。簡言之,這倒是仁政的核心。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便做了這“以福導民”的仁政的犧牲。
祥林嫂的悲劇就在這里。她從來就沒有懷疑過自己抗爭的目標與權力,她自以為“以福導民”是為她計的,哪里知道這不過是“以死懼民”的補充。她以為,她也是應當和有權“從一而終”的一女子,或者說,“從一而終”也應當是她的人生規范。她抗爭,從出逃到撞案到捐門檻,她都有一個堅定不移的信念:按照“活得有趣的人們”的話去做,就可以贖掉自己的罪名。但她哪里知道,“從一而終”之類,都是“活得有趣的人們”的有趣的把戲,與她是毫不相干的。她頭上的傷疤,只不過是魯鎮人們嘲笑的標記。以命相抵雖然很壯烈,但她是沒有這個權力的。她以命相爭的撞案,不過是一場“自殺秀”,用柳媽的話來概括,“總是你自己愿意了”。她不斷地向魯鎮人們訴說著自己的不幸,原以為人們都是慈悲為懷的,只有在她覺得人們的笑也是又冷又尖的時候,才明白了自己并不屬于人們應該憐憫的范圍。她興沖沖地捐了門檻,原以為此舉足以洗清自己的罪名,可以贏回上福禮的資格了,但魯四太太的一聲斷喝卻徹底打碎了她的夢幻。原來,大慈大悲的神、菩薩、土地爺,也是只歸魯四老爺家,以及其他“活得有趣的人們”所有的,她有被神、菩薩、土地爺懲罰的罪,卻沒有為它們所超度的福。然而,這時,卻已經到了她的末日。而且,從她最后的問魂來看,她也沒有完全放棄自以為是的抗爭目標,盡管靈魂的有無對她來說結局都是一樣的。
不過,這還不是魯鎮之所以成為和諧魯鎮的全部。為了馴服而抗爭的,并不是祥林嫂一個人。對于祥林嫂“不早不遲”偏偏死在祝福之夜,“短工”淡淡的“還不是窮死的”,與魯四老爺的“可見是一個謬種”是和諧的,也是表示馴服的抗爭,由此而由“短工”而升為“長工”也說不定。柳媽大約向來是被看作“幫兇”的,但她對祥林嫂“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的宣教,也是為了表示神、對菩薩的馴服,盡了一個虔誠信女的責任,沒有任何一尊菩薩會斥她為不和諧因素。魯鎮上專門來聽祥林嫂不幸故事的人們,終于變得不耐其煩,笑也是又冷又尖了,看似有違了慈悲為懷,但卻正符合“品德祥明德行堅定,事理通達心氣和平”的古訓,做人原是不能偏激的,即使是悲天憫人,也不可偏離了和諧的宗旨,哭天抹淚地沒完沒了。如今有些人一聽說礦難死了多少人多少人,就禁不住義憤填膺、捶胸頓足,指斥官僚,痛罵奸商,都是沒有魯鎮人們學習《論語集注》那般好的緣故。至于魯鎮以外的人們,如祥林嫂的婆婆,賣守節兒媳以換錢,這很是違背“從一而終”,令魯四太太大為吃驚的了,但仔細一想,卻又符合了“三從四德”的原則。祥林嫂的出逃與撞案,原來也可以解釋為有違于“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歿從子”的大原則的。祥林嫂沒有兒子,自然應當“從”翁姑,有婆婆在,魯四太太也是應當靠后一步的。而我們的魯四老爺,則是魯鎮的文化精英,其對祥林嫂的“皺眉”,雖然曾受過太太“雇短工歷來之難”這一市場經濟意識的影響,但寡婦不得在祭祖這樣隆重的慶典上上福禮,是絕不讓步的,而在這一點上,太太也是與之一致的。魯四老爺罵“新黨”,罵“謬種”,似乎有違于“心氣平和”的下款,但又符合了“德性堅定”的上款,魯四老爺總是有理的。儒者,柔也,其理通達,絕無不和不諧之時之處的。和諧魯鎮,實在是精英與群氓在儒教指導下共同打造的。
俗話說,“倒退是沒有出路的”,不過,那要看是什么事。“與國際接軌”“參與國際分工”之類,那是要“與時俱進”,“向前看”的。要論建設一個和諧社會,恐怕是一個例外,倒退的路卻格外得寬。不遠百年,和諧魯鎮,便是一個不錯的樣板。
看彤云低垂,雪花團飛,冬至將近,年節又臨,天地圣眾,又要前來歆享牲醴和香煙,給魯鎮馴服的抗爭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了。所有的疑慮,也會為祝福的祥和瑞氣一掃而空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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