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過了一段時間,淑英拿出一千多,再加上我開摩托攢起來的幾百塊錢,湊足2000元的住宿費交到湖濱中學,總算讓軍軍又回到了重點班。
我沒想到淑英掙錢比我開摩托來的快,看來那個什么夜宵店的效益還真不錯。剛從淑英手中接過錢時,我心里真有些不自在。咱畢竟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嘛,老婆的收入比自己高,誰都會有點直不起腰桿的感覺吧。
從那起,淑英在咱們這個三口之家的地位就漸漸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當然,這種變化是一點一點、不知不覺地開始的。先是淑英做飯的次數越來越少,軍軍到學校住宿后,平時我們倆吃得很簡單,可再簡單也得吃是不是?淑英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家里睡覺,起了床也關在房間里半天不出來,不曉得在干什么。沒辦法,我只得下廚房去做飯。下崗之前,我們兩口子通常是誰不上班誰做飯,我跑起摩托生意后,就落到了閑在家的淑英身上。現在呢,做飯的事漸漸地轉到我頭上啦。淑英對這一變化半點也不感到意外,好象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她連廚房也很少進,只有到了周末軍軍從學校回家,她才自己去菜場買來菜,進廚房做幾餐好吃的飯菜,雞鴨魚肉,像過年一樣。弄得平時很難見一次葷腥的我跟著軍軍沾光,大飽口福。
警察同志,我是不是越來越不像個當家理事的大男人了?我只上過兩年技校,沒有多少文化,可我也曉得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個道理,現在淑英的收入比我多,咱們家的“上層建筑”跟著發生這種轉化也算合情合理吧,就像從前省里市里的人大代表大部分是工人農民,現在也差不多都換成了那些腰纏萬貫的企業家一樣。況且,自從淑英找了那份工作之后,家里的狀況的確好轉了不少呢。這么一想,我心里就平和了許多。
但這種平和心情并沒有持續多久,直到有一天我開著摩托在街上等生意時碰見郭世昌。
郭世昌現在可不是以前的那個郭世昌了,他賣掉麻木后買了一輛萬山牌中巴,跑了不到兩個月,就轉手給別人,自己又花十幾萬買了一輛嶄新的富康988,開上的士了。不僅他開的車上了兩個檔次,整個人也上了檔次,一身名牌服裝不說,還剃了個扳刷頭,無論晴天陰天,鼻梁上都架著一副墨鏡,說話做事的口氣和派頭,像電影里的黑社會老大。他這人結交廣,三教九流上的朋友都有,不單會賺錢,還會享受,白天自己開的士,晚上交給“挑土”的司機開,自己不是跟哥們兒一起上館子喝酒,就是去喝茶泡腳洗頭,要幾瀟灑有幾瀟灑。我平時也碰上過他幾次,他明明從駕駛窗口看見了我,卻像沒看見似的,開著富康988,一陣風地從我面前溜過去了。想想也是世事難料,當初我在全市機械系統大比武中獲得生產技術標兵稱號,車間和廠里那些青工都把我當明星樣看待時,郭世昌成天吊兒郎當,跟街頭一些不務正業的二流子混在一起,哪個肯用正眼瞧他?不是看在我和郭世昌是技校的同級同學,跟機械車間主任打招呼,他恐怕早就被開除了。不就是有兩個錢么,用得著這么牛逼烘烘的?我賈大春眼下是困難些,可混得再慘我也不會去巴結他哩……
那會兒,我本來想把摩托掉轉身躲開郭世昌的,不料他將富康988在我面前穩當當地停住了。他從車窗里探出光溜溜的腦袋叫住我:“大春,你騎摩托兜風呢這是?”
我一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就不舒服。“兜風?”我冷淡地說,“你少講風涼話,我得養家糊口呢,哪有你這福氣?”
郭世昌對我的搶白也不介意,他將墨鏡推到額頭上,取下手套,從駕駛臺上拿起一包精品黃鶴樓香煙,抽出一支對我示意道:“來一支?”我曉得這種煙二十多塊錢一包,如今只有那些生意人和干部抽得起。“謝謝,我還是抽這個吧。”我從口袋里摸出一根兩塊多錢一包的長城。他就自己把煙叼上了。
“大春,你就莫叫窮嘍。”郭世昌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煙,仍舊用那副似笑非笑的口氣說。“叫窮?”我斜了他一眼,“你當我要向你借錢?”
郭世昌嘿嘿笑了兩聲,仿佛我講了很不得體的話。“算了吧,我曉得你現在混得不錯,你自己開摩托掙點小錢,你老婆在外面賺大錢嘛。”郭世昌說這話時陰陽怪氣的,好像藏著掖著什么似的。
我聽了更來氣,就挎下臉說:“她在家破夜宵店端盤子,掙鬼的大錢。你小子寒摻人么!”
郭世昌瞪大眼睛說:“你哄鬼!端盤子還打的?”
我愣了一下:“哪個打的?”
“還有哪個,你老婆李淑英么。嘿嘿,他還是那么漂亮……”
我半信半疑地說:“你看走眼了吧。”
“對別人可能看走眼,可對李淑英……”他神情很有些曖昧地拖長聲調,“你忘了當初我也追過她?可那會兒我不是你這個生產標兵的對手,換到現在,李淑英的老公恐怕就輪不到你啦!”
我覺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忍了幾下,才控制住直往上冒的火氣,“你狗日的還不死心么。”
郭世昌像公鴨那樣嘎嘎笑道:“不是我不死心,只怕有人不死心喲。”我聽出他話里有話,盯著他那張布滿肉疙瘩的臉問:“你么意思?給老子把話講清楚!”
郭世昌收住笑,左右瞧瞧,顯得有些詭秘地壓低嗓門:“有次我看見李淑英和一個男人成雙成對地上了一輛的士,可那個男人不是你賈大春。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說完,他重新戴上墨鏡,發動了油門。車臨開動時,他又丟給我一句:“哥們,我可是沖咱們是技校同學才對你講起這事的,信不信由你,別當了王八還以為穿的是馬甲……”
看著郭世昌的富康988箭一般駛出去,我站在摩托邊又發了好一會兒呆。
跟郭世昌分手后,我一個人騎著摩托,真的在街上兜了一會兒風,腦子里像塞進了一團亂麻,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郭世昌那公鴨樣的嗓門像蒼蠅似的在耳邊嚶嚶嗡嗡,躲都躲不開。笑話!淑英會背著我找上別的男人?結婚這么多年,不說我們有多恩愛,也稱得上和和睦睦,起碼不像別的夫妻三天兩頭吵架吧。再說她年輕時候都沒紅杏出墻過,到如今三四十歲的人了,兒子都上了初中,她未必還要給我戴一頂綠帽子不成?肯定是郭世昌這王八蛋給老子點眼藥,挑撥我們夫妻之間的感情!我篤定地想。可又轉念一想,現在的人哪個估的準,莫說夫妻,就是父子母女之間互相欺騙的事兒也不少見。何況,我和淑英在家中的地位也今非昔比了呢?再聯想起有好幾次,我主動提出用摩托送淑英去上班,反正我出去跑生意,也是順便捎一下,可每次都被她拒絕了。她為么事不讓我送?是不是心里有鬼?還有,淑英近來這樣愛打扮,也著實有些反常咧,你說她去一個小夜宵店端盤子,又不是去當坐臺小姐,用得著收拾得這樣漂亮么?
我覺得其中必有講究,就再也沒心思跑生意,提前把摩托開回家去了。
淑英還沒回來,家里冷冷清清的,像個閑置的庫房。我像只沒頭的蒼蠅在屋里轉來轉去,還在衣柜內淑英的衣服跟前使勁地嗅鼻子,像是要找到什么可疑的氣味,一邊琢磨等淑英回來后么樣開口問她。想來想去,又覺得不可貿然行事。萬一搞誤會了,她不跟我吵翻天?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看來這事兒魯莽不得,等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說不遲。
這么一想,我發熱的腦殼慢慢冷靜下來,也不急著等淑英回家,自己先洗完腳去睡了。
大約過了兩三天吧,下午六點多種,淑英又像往常一樣穿得體體面面,拎著個小坤包出去上班。此刻的淑英在我眼里不再是以前那個為了全家和兒子熬夜端盤子掙錢的賢妻良母,而變成了一個背著人在從事某種不可告人的活動的女特務,我則像個負責監視任務的地下工作者,在一邊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等她前腳剛離開家一會兒,我也出了門。
淑英有一次跟我講過,她端盤子的那家夜宵店在司門口,好像叫什么“小小不夜天”。司門口是武昌最熱鬧的一條飲食商業街,跟漢口的吉慶街不相上下,以前我和淑英帶著軍軍去吃過幾次。每天到那兒吃宵夜的人把腦殼都擠破,天亮才散去。各式各樣的夜宵店鋪和攤子像兩條長龍,沿街擺出一里多遠, 店主人招徠顧客的吆喝聲、食客們劃拳勸酒的喧鬧聲和杯盤的碰撞聲,以及炒菜燒烤時散發出的油煙味交織在一起,人走進去,仿佛掉進了一片吃喝的海洋,嘴巴鼻子眼睛全都被浸在里面了,油鹽醬醋、酸甜苦辣,么樣的味道都有……
我騎著摩托在人流和露天攤位間像泥鰍樣轉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家“小小不夜天”。我朝店里店外張望了幾遍,壓根兒沒看到淑英的影子。
店門口有個約莫40多歲的胖女人,像是店主人,正扯著嗓門大聲吆喝:“快來嘗小小不夜天的鴨脖子呀,味道全武漢三鎮第一,不好吃不要錢啦!”一邊叫,一邊堆起笑容,不時地對面前過往的的人拉拉扯扯,整個人胖得像一只吹足了氣的大氣球,卻穿著一件緊身衣褲,把身上的肥肉勒得一輪一輪的,誰看了都會倒味口。
我湊過去叫了胖女人一聲大姐,李淑英來上班了么?她朝我翻翻眼皮說,哪個李淑英?我說就是在小小不夜天端盤子的那個么。她眼珠轉了轉,撇撇嘴說,哦,你是問她呀,人家干了兩天就走了。這李什么英瞧不上咱這小店,想賺大錢呢,要不,長著那張漂亮臉蛋不可惜了?我打斷她問,那你曉得她到哪兒去了?胖女人不耐煩地說鬼曉得!老娘這兒端盤子的像走馬燈,不知換了幾多人,我才懶得管閑事呢!她說到這兒,抬起眼睛打量著我,警惕地問你是她什么人,打聽這個做么事?我支吾了一下,掉轉身,逃也似地離開了。
事情越來越清楚,淑英這段日子根本就不在小小不夜天端盤子,她要不是換了個地方在打工,就是成心對我扯謊。可她如果換了地方,怎么也該跟我打個招呼的,這樣鬼鬼祟祟地背著我,究竟算是唱的哪一出戲呢?莫非她真的……我不敢繼續往下想了。
這天晚上,我躺在床頭抽煙,一包長城都快抽光了,直到半夜兩點多鐘,才把淑英等回來。她照例又在衛生間沖了很長時間,才穿著一套前不久新買的睡衣走進了臥室。她掀起被子正要睡下,我就使勁拍了下床沿,冷著臉道:“李淑英,你今天給老子把事情講清楚,你到底在外面做么事?”
她看著我,稍微遲疑了一下說:“做么事?端盤子唄。”
“你少把我當苕。告訴你,我去那個小小不夜天了,連你的毛都沒見到一根!”
“你盯我的梢啦?”她吃驚地睜大眼睛,似乎不大相信,“賈大春!這、這種事也虧你做得出來?”
“你莫豬八戒耍耙子倒打一把。”我冷笑道,“若要人莫知,除非己沒為,自己沒做虧心事,還怕我盯梢?”
“你說話要負責,我做么樣虧心事了?”淑英屁股剛挨到床又站起來,聲音有點兒顫抖。看來我戳到她的穴位上了。“么樣虧心事你自己明白,非要我點出來?”我發揚痛打落水狗的精神,進一步敲打道,“那你說說,你這些日子究竟在哪兒混,跟別的男人打的又是么會事,咹?”
淑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顯得很無力地坐回床上,低著頭說不出話來。半晌,當她重新抬起臉來時,眼圈變紅了。她說你莫逼我,大春,你莫逼我!她反復這么咕咕噥噥,你再逼下去,我就活不下去了。她說著忽然轉過身子,把臉埋在床上,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要不是為了軍軍和這個家,嗚嗚嗚……她哭得很厲害,把整張床都搖動了。
淑英這一哭,我他娘的全明白啦。我頓時像五雷轟頂那樣,呆住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我赴過去,一把揪住淑英的頭發,用力推搡著,一邊推搡,一邊瘋了似地扇她的耳光。淑英任憑我發泄著心中的憤怒,既不反抗,也不動彈,像死過去了一樣……
我整個人都快要垮掉了。
“要是哪一天實在過不下去了,我也去那種地方,你會么樣對我?”淑英以前說過的這句話又在我耳邊回響起來。那不是說的好玩么,怎么就變成了真的?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可不接受又能么樣?我提醒自己,現在的李淑英不再僅僅是我老婆,她變成了男人只要肯掏錢就可以上去的公共汽車,馬上不就是雞年么,哈哈,我的老婆她迫不及待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雞。郭世昌,你小子錯了,我老婆不僅是在外面找了個野男人,她給我戴的這頂綠帽子可是一大串,連我想知道是哪個雜種給我送的都枉然。李淑英呵李淑英,當初我們趁著輪班的間隙,在鍋爐廠的成品倉庫里第一次睡覺時,我怎么就沒看出你還會有這種膽識呢?那時候,優秀的裝配工人賈大春的大手像一把鉗子那樣,連扯帶拉地脫你的褲子,像狗一樣喘著粗氣往你身上爬。你雙手死死揪住我的胳膊,不曉得是緊張,還是害羞,那張俊秀的鵝蛋臉漲得通紅,比平時顯得更漂亮,嘴巴里呼出的氣息讓我心醉神迷。當我終于成功地占領你像波浪一樣翻滾起伏的身體時,我感到的不僅是從未有過的快意,還有一種當上生產標兵時才能體會到的驕傲。個扳媽的,鍋爐廠最漂亮的宣傳隊員終于成為我賈大春的人了,讓那些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待一邊垂涎三尺去吧!對,當時我就是這么想的。我感到無尚的光榮,一直都這樣,真的,感謝鍋爐廠,它不僅讓我成長為一個優秀的裝配工人,還讓我成了一個幸福的男人!然而,現在呢,鍋爐廠不屬于我了,我的老婆也不只屬于我一個人了。她變成了一個野雞,這個從前鍋爐廠優秀的業余文藝宣傳隊員!
我真真切切地發現,我他娘的突然變成了個光條條一無所有的人。
一連好幾天,我把自己關在家里,連大門也不邁出一步。淑英也陪著我呆在家里,跟從前那樣做飯洗衣服,跟個賢妻良母似的。可我一點胃口也沒有,我眼珠充血,像輸光了家產的賭徒,看她哪兒也覺得不順眼,總像有無數男人的影子在面前晃來晃去。到了晚上,只要淑英一走進臥室,我就把她掀倒在床上,像頭狼似的撲上去,剝光她的衣服,在她身上死命地折騰。自從下崗以后,我好久沒這樣瘋狂過了。我發現淑英的身子仍然像從前那樣白皙、光溜,只不過松弛了一些。可就這松弛的身體,不照樣能從那些狗男人手里賺錢么?淑英不愧是當年鍋爐廠的一枝花啊!我把眼睛瞪得像手電筒一樣,似乎想從她身上找到別的男人留下的蜘蛛馬跡,一邊折騰,腦子里還一邊想象那些人是么樣弄她的。這些狗日的嫖客,他們的花樣肯定層出不窮咧。淑英呢,她總是把臉扭到一邊,一聲不吭地任我擺弄,整個身體死魚似的動也不動一下。有時我還變著法子用牙齒和手指甲弄她,直到她疼得叫喚起來才罷休。如果那天是周末,軍軍從學校回來了,為了怕兒子聽見,淑英就會緊咬著牙齒,哪怕把嘴唇要出血也不叫一聲……
警察同志,我是不是有點兒變態了?可我沒辦法控制自己。每次這樣折騰完,我和淑英躺在床上,像兩個生死冤家那樣面對著面,眼里透露出一種陌生而瘋狂的目光時,心里便感到莫名的恐懼。我想,這樣下去,我們倆,不,我們這三口之家肯定要完蛋了。
我和淑英對那種無休無止的互相折磨也感到厭倦了。家里的氣氛似乎漸漸平息下來了,大約一個多星期之后吧,我吃完飯,正在客廳里百無聊賴地擺弄電視遙控器,就見淑英像前些日子那樣打扮得體體面面從臥室里出來,向大門口走去,臉上又涂了脂粉,差不多跟涂小蘭一樣厚了,但還是看得出我留在她臉上的幾條巴掌印子。我腦子激靈了一下,連忙問她去哪兒?“去掙錢么,都呆在屋里一起餓死?”淑英看也沒看我一眼,像么事也沒發生過那樣平靜地說。
我甚至隱隱約約看見她嘴角上掛著一縷笑意。
我想站起身來,攔住淑英,對她大喝一聲“站住”,可我的喉嚨被誰卡住了似的,斷了脊椎骨一樣僵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淑英拉開門,像《紅巖》中的江姐奔赴刑場那樣,義無反顧地走了出去。
7
那輛鈴木摩托停在樓道內沾滿了厚厚一層灰,我也懶得去擦一把,更莫說跑生意了。除了周末去湖濱中學接軍軍回家,星期一早上再送他回校,我很少出門。我怕見人,尤其是怕見熟人,更怕有人跟我提起淑英,仿佛她是我的仇人。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我不會忘記以前別人聚在一起議論某個在外面坐臺的女工和她家人時那種眉飛色舞的神情。誰保證現在他們不那樣議論淑英和我?淑英也幾乎變成了一個影子,很難聽她開口說兩句話;不過她倒是又像以前那樣勤快了,白天在家時,總是買好菜做好飯,屋里也收拾得整整潔潔。晚上她照例打扮得體體面面地出去。我想她八成像吸毒那樣,上癮了。她認準這條生財之道了。我管不住她了,只好聽之任之,問都懶得問,就像沒看見一樣。我完全變成了個閑人。不,確切地講,我他娘的簡直成了吃軟飯的啦。
現在,我過的是一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
我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聽到屠叔的死訊的。
是屠小蘭打電話告訴我的。“我爸他走了。”小蘭在電話里說,語氣平淡,像是告訴我屠叔到張家界或武當山旅游去了一樣。“明天上午火化,不開追悼會,我就通知了他的幾個徒弟,算是遺體告別吧。大春哥,你來不來?”
我去。我當然要去。
我沒想到屠叔走的這么早,前幾天我還尋思著去看看他哩。以他那病,即便再沒錢治,怎么也還能拖幾年的。
實際上,屠叔也的確不是病死的,他死于煤氣中毒。那天,屠小蘭一下午就出去了,晚上轉鐘三點才從外面回家,一打開門,屋里就沖出一股嗆人的煤氣味兒,差點把她熏昏過去。她情知大事不好,連窗戶也來不及開,直奔屠叔睡的那間小房而去,一眼看見他爸雙眼緊閉、兩個鼻孔糊滿了黑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整個人硬梆梆的,都死去好長時間了……
“這一陣子,我爸做么事都丟三拉四的,有時候連自己吃沒吃飯都不記得。”小蘭對我說。她說我爸煮完面條竟然忘記關煤氣了,這不等于是找死?聽她那口氣,好像屠叔是咎由自取呢。我想起上次見到屠叔臉上流露出的那種絕望的表情,暗想:屠叔究竟是真的忘了關煤氣,還是自己有意把煤氣開關打開的,大概只有天曉得了。
在火葬場,我和幾個師兄師弟表情木然地目送著屠叔裹在尸布里,像一捆干材那樣被推進焚尸爐,頃刻變成一堆灰燼,順著高大的煙囪,飄向無邊無際的天空,誰都沒吭聲。剎那間,我覺得人的命真他娘沒啥意思,說不在就不在了,就像一陣風似的,吹過之后,連一絲兒痕跡也看不到。想到這一點,我對許多事情似乎都看穿了。
安葬完屠叔后,我陪小蘭回家。
走到樓下,小蘭停住腳對我說:“大春哥,我這會兒不想回家,你陪我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吧。”
我瞧瞧她胳膊上的黑袖箍,同意了。
小蘭看上去并不怎么傷心,可死去的畢竟是她的親爸,她又沒有孩子,從此以后,她就徹底孑然一身、孤零零的了。
我們進了附近的一家茶社。
我以前還從來沒進過茶社,這次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很有些不自在。小蘭要了一壺紅茶,自己動手給我倒上茶,顯得大大方方,像是這種場合的常客了。兩個人不聲不響地喝了一會兒茶,小蘭的情緒就明顯好轉起來,說話時臉上也像往常那樣露出了笑容。我發現,即使是安葬她爸,小蘭臉上也化了妝,只不過比平時化得稍淡一些。
“屠叔不在了,你不能總一個人過。”我安慰小蘭道,“再嫁個人么,小蘭。”
“嫁人?拉倒吧!”小蘭眼睛盯著茶杯,無所謂地說,“現在沒一個好男人,有錢的整天想跑到外面搞女人,沒錢的雞巴本事冇得,打老婆卻蠻在行。我這輩子再也不會往那火坑里跳啦。”
小蘭的話讓我臉上有點掛不住。我不就是她說的后一種男人么?她抬起臉,顯然意識到什么,補充了一句:“大春哥,我說的不包括你。老實說,像你這樣本分的人,如今還真不多呢。”
我苦笑道:“你莫安慰我。我是個什么人我自己還不曉得?”
小蘭瞅著我,臉上顯露出一種捉摸不定的表情。“你和淑英姐近來還好吧?有天晚上,我看見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個人在首義廣場……”
我知道那是淑英經常光顧的地方。鍋爐廠差不多人人都曉得那是個什么地方。
“淑英姐是不是在外面……”小蘭欲言又止。
“我才懶管她呢。”我故意岔開了小蘭的話頭。
“也是,你也有你的苦衷咧。”小蘭輕輕嘆了口氣,“不過,小妹有句話送給你,淑英姐不管在外面做么事,她都是為了家和軍軍,我是女人,還不曉得女人么?”
“算了,你莫說這個啦。” 我蹙起眉毛,仿佛吞進一口酒那樣,喝了口茶,嗓子眼全是苦的。
“好,不說就不說。”小蘭也喝干了杯子里的茶,一邊用眼睛斜睨著我,語氣曖昧地說,“大春哥,反正我現在孤身一人,你要是不嫌棄,哪天悶得慌就去找我吧。” 說著,她站起身,摸出錢包,對服務員做了個買單的手勢。
我琢磨著小蘭的話,一時有些恍惚。那輕柔的語氣,使我想起了從前那個單純活潑的小姑娘。
跟小蘭分手后,一連幾天,我腦子里都晃動著她的影子。在家跟淑英在一起時也會想到她。我想我大概是中邪了。
有天上午,我跟淑英說去給摩托打點氣。我開著摩托,漫無目標地在街上瞎轉了一圈,后來,竟然鬼使神差地開到了小蘭住的那棟樓下面。在我印象中,小蘭上午一般都在家里睡覺的。我敲了敲門,門果然開了,小蘭穿著上次我在街上見過的那件寬松的印花睡衣,胳膊腿都露在外頭,打著哈欠站在門里面,當她看清是我后,嫣然一笑,一句話也沒說,朝我閃開了身子。我也像回到自己家那樣,一聲不響地走了進去……
當我從小蘭身上爬下來后,躺在床頭點燃一根煙,慢吞吞地吸著,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那些嫖客從小蘭和淑英身上爬起來時,是不是像我現在這樣,也要抽根煙呢?
后來,我透過半掩的房門,看到屠叔從客廳的墻上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我,突然感到一陣驚懼,手一哆嗦,煙頭從手上掉了下來,差點燒著床單……
8
淑英比過去瘦多了。
這是我無意中發現的。那次淑英洗完澡回到臥室,以為我睡了,背對著我在穿衣鏡面前穿衣服,我看見她以前那么圓潤的肩膀和屁股變尖變瘦了許多,骨頭架子也露了出來。我心里隱約觸動了一下。
第二天傍晚,當淑英正要出門時,我忽然叫住她說,我送你吧。她詫異地瞟了我一眼,嘴唇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但我避開她的目光,穿上外套,拿起頭盔和護膝,徑直向門口走去。淑英猶豫了片刻,帶上門,跟著我出來了。
我好長時間沒有用摩托車馱淑英出門了。淑英坐在后座位上,身子起先還往后仰著,似乎想努力同我保持一點距離。隨著摩托的速度加快,她的身體漸漸貼過來,跟我挨在了一起。在一個拐彎處,當摩托往另一邊傾斜時,淑英為了保持平衡,一只胳膊伸過來,抱住了我的腰,臉也緊緊地貼住了我的后背,那一刻,我像觸電那樣哆嗦了一下,仿佛當初跟淑英第一次約會,兩個人牽手時的那種感覺……
摩托車從解放路拐出去,上了彭劉楊路,不一會兒就到首義廣場了。這廣場過去是個亂哄哄的集貿市場,到處都是賣盜版光碟和寵物的,前兩年改建成廣場后,就變成了女人們做皮肉生意的場合。平時男人們一提起這個地名,總會露出一臉壞笑來。這兒靠近長江大橋和黃鶴樓的入口處,對面是著名的武昌起義紅樓,西邊是剛落成不久的湖北劇院。再往東過去兩三站路,便是武昌火車站。周圍有好幾家賓館和普通招待所,檔次都不高,比起白玫瑰差遠了。在這兒尋花問柳的男人檔次么樣也可想而知。不過,像淑英這把年紀,畢竟比不得屠小蘭年輕,可以到星級賓館坐臺,做那些真正有錢的男人的生意,她們除了在廣場上當野雞,還能么樣?
我把淑英馱到廣場西南角彭劉楊三烈士塑像旁邊停住了。淑英下了摩托,用手指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瞟了我一眼,然后略低下頭,快步往人來人往的廣場走去。
我坐在摩托上,點燃了一根長城。
廣場上的燈光朦朦朧朧,不大容易看清楚人的臉,只見人群熙熙攘攘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擺小吃攤的,也有手拿幾束花向行人兜售的,有步履匆匆轉乘公共汽車的,有親熱地手拉著手,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散步的年輕情侶,也有消消停停散,等著去湖北劇院看電影或演出的,當然,也有形單影只,像尋找機會接頭的地下工作者那樣左顧右盼的男人和女人,其中就包括淑英……
抽完煙,我就重新發動摩托,轉了個大圈子,往解放路開回去了。我也要開始跑我的生意啦。
從那以后,只要不是周末接送軍軍,我都要用摩托送淑英,然后去跑自己的生意,這漸漸成了我的一項例行義務。我和淑英彼此間都心照不宣,就像當初淑英加夜班時間晚了,我騎自行車去廠里接她回家一樣。只是我們在路上很少說話,像兩個啞巴,仿佛坐在后面的不是我老婆,而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顧客。淑英給我和她自己各買了一個小靈通,這使我們之間聯系起來方便了不少,比如碰上刮風下雨的天氣,淑英做完生意打個電話,我就騎上摩托,趕到約定的地點去接她。有一次,以前廠里的一位老嫂子推著餛飩車回家,瞧見了我們,連連贊揚說,嘖嘖,這兩口子真是恩愛啊!
我和淑英之間真的和好如初了。
連在床上也是這樣。我現在和淑英過夫妻生活,總像剛新婚一樣勁頭十足,每次開始前,我都要仔仔細細地把她全身上下看過遍,做完后還要回味一番,淑英的姿勢和反應跟上次有啥不同,沒一點細微的變化我都察覺得出來。我不曉得淑英是么樣想的,她會不會也暗自把我跟那些男人比較?
有一次,我發現淑英身上好幾處清一塊紫一塊,一看就是被人用手掐的。脖子上也有。我問她是么回事,她別過臉去,吞吞吐吐地說,你莫管。我捉住她的下巴說:哪個讓我是你老公,我不管誰管?她扎下眼皮,低聲說那男的不肯給錢,兩個爭吵是被打的。這種事情發生不止一次兩次了。“都是些豬。”淑英緊咬著嘴唇說。最近她總是這樣稱呼那些男人。我好一陣子沒吱聲。淑英每次都是跟男人談好生意后,去對方的住處做。碰上那種無賴,她一個女人除了吃虧有啥辦法?聽說把性命丟掉的都有呢。
我一邊給淑英蓋上被子,一邊思忖著。“反正軍軍平時都住校,要不,你帶回家……做吧。這樣安全一些。再碰上這種吃白食的豬,老子來收拾他!” 我咬牙啟齒地說。
從此,我家里開始出現一些不明身份的男人。那都是淑英從首義廣場帶來的。就在我們房里做吧,不要在軍軍的房里!我特意叮囑淑英。我這樣說時,絲毫沒覺得難為情。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嘛。我他娘的對這種事已經徹底看穿啦。
每逢淑英要把男人帶回家時,我就揣著小靈通,騎上摩托出去,在附近一帶轉悠,像是淑英派出的流動哨兵。偶爾有人要坐摩托,我也會拉他們,但絕不走太遠,怕萬一淑英那兒有事我接應不及。有時閑得無聊,我就在街上看別人斗地主。在武漢的大街小巷,到處能看到有人在斗地主,大都是一些進城找活干的農民工和閑在家里無所事事的下崗工人。前不久報上還登了一條消息,幾個鄂州來的農民在關山口的街邊上斗地主,為幾塊錢發生爭吵,其中一個人從屁股底下抽出沖擔,把對方的腦殼戳了個大窟窿,沒等送到醫院就死掉了。但這絲毫不影響人們照樣樂此不疲地玩這種撲克牌,尤其在我們鍋爐廠宿舍區一帶,你走到哪兒,都能看到街邊或宿舍樓下,大伙這兒一堆那兒一伙地聚在一起,斗得熱火朝天,為幾塊錢通爹罵娘,爭得面紅耳赤的。
閑得無聊時,我也會湊上去斗幾盤。
那天剛輪到我坐莊,就有人在背后拍了下我的肩膀,“你好清閑咧!”我掉頭一看,見是屠小蘭。她一只手端著一杯牛奶,一只手拿著根油條,斜著眼睛對我笑嘻嘻地說。
我把手里的牌交給旁邊的人,站起身走到一邊,訕訕地說:“小蘭,好些日子不見了……”
“嗤,你還有閑心想到我?”小蘭依舊斜斜地瞅著我,“你忙得很呢!”
“我忙個球,混日子么。” 我打著干哈哈。
“你現在和淑英姐一起如漆似膠的,像同一戰壕的戰友,還混日子?”她酸溜溜地說,用那種半是羨慕、半是譏諷的口氣。
我覺得臉上像被螞蟻咬了一下。
街道兩旁的樟樹光禿禿的,枯黃的樹葉像銅錢那樣撒滿一地,在陣陣秋風中飄來飄去,發出沙沙的響聲,小蘭仍然趿拉著拖鞋,身上穿著一件薄薄的紫色風衣。那風衣一看就是名牌。淑英還從來沒穿過這樣高檔的衣服呢。小蘭比淑英小十來歲,有的是本錢,淑英哪里能跟她比?
“天氣冷下來了,你應該多穿點。”我抬頭望望灰蒙蒙的天空,顧左右而言他。
是呀,都已經秋天了。
但小蘭像沒聽見我的話一樣,晃悠悠地走遠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愣怔了好一會兒。
9
出事前一天是中秋節,恰好又是周末。我用摩托把軍軍從學校接回家來,過了一個晚上。我和淑英到菜場買了好多菜,有軍軍最愛吃的龍蝦,還買了兩斤李鴨子和一瓶半斤裝的枝江大曲。軍軍這次期中考試,在班上得了個第三名。我心里高興,打算好好喝兩盅。平時我們一家三口難得聚在一起吃幾頓飯,現在這副其樂融融的場面,怎么看都像一個幸福的家庭。如果不是淑英攔住我,那瓶酒說不定被我喝光了。
第二天下午,我就把軍軍送回學校了。
在新豎了一個鯤鵬雕塑的湖濱中學校門口,我把書包遞給軍軍,順手摸了下他的腦袋,拍拍他后背說:“兒子,得了第三名可別驕傲,多給爸媽爭點氣咧。”
軍軍沖我頑皮地一笑,挎上沉甸甸的書包,蹦蹦跳跳地往校門口跑去,眨眼間就不見了。
我是在剛送一個顧客到火車站往回返時,接到淑英的電話的。
那會兒約莫晚上9點多鐘,我拿起小靈通,聽見淑英呼吸急促,用變了調的嗓音說:“大春,你快回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又聽見她在電話里發出一身慘叫,接著,小靈通哐當響了一下,就沒有聲息了。
我的腦子轟了一下,掉轉摩托,往家里急馳而去。
剛到我家那棟樓房前面的甬道上,我的摩托差點迎頭撞上一個人。那個人塊頭很大,走得很匆忙。路燈太暗,我沒看清對方的臉,只是從走路的姿勢,估摸他大概是個年輕人。但我顧不上理會他,將摩托開到樓下面,連油門都來不及息掉,就飛一樣往樓梯口奔去。
門半敞開著。我一沖進家門,就看見淑英光著大半個身子躺倒在地,胸脯和大腿上有兩個醒目的窟窿,血跡把臉孔和脖子都糊滿了,旁邊地上放著一把剪刀,也粘滿了鮮血,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兒。
我撲上去一把抱住了淑英,用力搖晃著。淑英微微睜開眼,呻吟了一下,半抬起一只手,向門口指了指,聲音微弱地說:“快去追那個大個子,快……”說完,那只手就無力地垂了下來。
我腦子像被一把火點燃了,什么也來不及想,放下淑英,返身沖下樓,開動摩托,追了出去。
肯定就是剛才在路上差點兒被我撞倒的那個家伙。我想。鍋爐廠宿舍區一帶都是些窄街陋巷,不通公共汽車,他步行不可能走多遠,我一定能夠追上這狗日的!
警察同志,你們曉得,鍋爐廠宿舍區緊挨著首義路,行至兩百多米,就是復興路與紫陽路的交匯口,左邊是省總工會大樓和紫陽湖公園,右邊是以前的省人民醫院,現在改為武漢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這一帶是武昌的老城區,街面還是過去那種坑坑洼洼的舊水泥路。
我剛把摩托開到醫院門口,就看見了那個一邊倉皇四顧,一邊沿著人行道向前疾走的家伙。
沒錯,肯定是他。
那家伙距離我大約有100米左右。人行道上有幾棵又大又粗的梧桐樹,濃密的樹葉把路燈光都遮住了。但我的目光仿佛一盞探照燈,牢牢地鎖定了那個人,不,那頭豬!
我加大油門,以百米賽跑的速度朝他開過去。當摩托快要駛到他身后時,他顯然察覺到了危險,正要回頭,可已經來不及了。
我瞄準目標,毫不猶豫地猛撞過去。只聽見咚的一聲悶響,那家伙哼都沒來得及哼出聲,整個身體就凌空飛起來,像一張面餅似的,貼到他前面的那棵足足有兩圍來粗的梧桐樹上了。
10
是的,我就是賈大春。那個人是我撞死的,警察同志。在說出事情的真相之前,讓我先給你們介紹一下我那三口之家……
(《青年文學》2006年第一期)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