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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繼明小說:我們夫婦之間(一)

劉繼明 · 2006-04-10 · 來源:《青年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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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夫妻之間

劉繼明

 

1

警察同志,在說出事情的真相之前,我還是先給你們介紹一下我那個三口之家吧。

我叫賈大春,是原長江鍋爐廠的裝配工,18歲進廠,至今已有20年工齡,受工傷一次(左臂被車床軋傷,有三角形傷疤為證),當過廠業余籃球隊中鋒,曾獲全市機械系統生產技術標兵稱號一次(我就是在那以后贏得鍋爐廠漂亮的業余文藝宣傳隊員李淑英的芳心的),車間班組先進個人三次;我老婆李淑英,原鍋爐廠電焊工,曾獲全廠職工文藝會演優秀獎一次和班組先進個人一次,工齡和我只相差一年,與我同時“一次性下崗”;軍軍,我和李淑英的兒子,13歲,現在湖濱中學念書,從幼兒園大班開始,每年都獲得幼兒園、學校和年級的獎狀,還獲得過市“楚才杯”作文大賽二等獎。

下崗以后,我們一家仍然住在鍋爐廠的宿舍區,雖然鍋爐廠的頭兒還是原來那個人,但人家現在不叫廠長,叫董事長和總經理,成了名副其實的大老板,以前那幫大大小小的領導都搖身一變,成為了握有股份的董事會成員,廠名也改成長珠股份有限公司了。

從今往后,鍋爐廠的一切就跟我們毫無關系了。

剛領到下崗通知和那筆一次性的補償費時,我像一個兒子突然被當父親的宣布中斷了父子關系似的,心里一下子空蕩蕩的,別提有多難受了。畢竟十八歲就從技校畢業進廠,整整20年哪,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都是在鍋爐廠度過的。但后來一想,那些在廠里干了一輩子的老工人不也是這么個結局么?就說我師傅屠叔吧,五八年就進廠當學徒,自己帶的徒弟都好幾代了,還當過市勞模,算得上是鍋爐廠的功臣吧,可改制一開始,還不是像我們這樣一刀切?屠叔肯定想不通,政策下達那天,工會在廠招待所包了十幾桌酒席,請一部分工人骨干吃飯,實際上是想安撫一下大伙。但工會主席的酒杯剛舉起來,坐在我旁邊的屠叔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還不住地數叨:“我想不通,咱干了一輩子,流血流汗從沒叫過一聲苦,這工廠憑么事一眨眼就變成私人的啦?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還在,能出現這樣的事情?”同桌的幾個老工人也隨聲附和,弄得工會主席舉著酒杯,一臉尷尬。

我瞧著屠叔像個被兒女拒絕贍養的孤老頭兒,真不曉得么樣安慰他,心里有點兒發堵。

屠叔只讀過幾天工廠掃盲班,文化水平低,當然不可能及時領會上面的改革精神。我們畢竟還有自謀出路的機會,可像屠叔這把年紀的人,身體又不大好,用一部電影里的臺詞說,就是“整個兒玩完了”。但這有什么辦法呢,就像市領導在企業改制動員會上做報告時講的那樣,既然是改革,總得有人作出犧牲。反正每次改革,做出犧牲的都是工人階級,再“犧牲”一次也沒什么奇怪的。毛主席不是說了嘛,“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所以,在難受了幾天后,我也就慢慢順過氣來,硬著頭皮接受這個現實了。

但以后我還算是工人階級嗎?

我們倆口子總共就那點補償費,還要供軍軍讀書,談何容易。再說,我和李淑英都還不滿40歲,下半輩子總不能就這么混下去吧?對我們夫妻倆來說,迫在眉睫的是“另謀出路”。

說起另謀出路,我的心里就發怵。以前在廠里上班時,只顧埋頭工作,連社會上的朋友都很少交,更談不上什么過硬的社會關系,剛下崗那會兒,我和淑英兩眼一抹黑,只好成天在報紙和電視上搜羅那些五花八門的招聘消息,然后尋著廣告上的地址去報名和應聘,可我們交給用人單位的報名費加起來也好幾百了,始終找不到一門像樣的工作。有的還是勞動部門指定專門招收下崗職工的用人單位,可人家不是嫌你年齡偏大,就是嫌你學歷低,橫豎瞧不上咱們。想想也是,跟我們一起去應聘競爭的大多數是一些20郎當歲的年輕人,再不就是懷里揣著硬梆梆文憑的大學生,我們這個年紀在他們眼中差不多就是老骨頭了,哪里是人家的對手?

白白忙乎了一段日子,我和淑英有點泄氣了。尋思再這樣瞎折騰下去,手里的那點兒下崗費也會賠得所剩無幾。與其這樣兩個人一起耗著啃老本,倒不如先解決一個人的飯碗再說。這就像下棋,一步棋走活,滿盤棋都活了。

可究竟走哪一步棋呢?“大不了我也像那些老娘們一樣到菜市場賣鱔魚去!”淑英賭氣地說。我瞥瞥她:“每天起早摸黑,渾身魚腥味兒,還賺不了幾張毛角子,你吃得了那樣的苦?”三十七歲的淑英皮膚雖然比從前粗了些,面孔也變黑了不少,可身段和五官仍然像過去那么秀氣。“那你說么辦?非坐著餓死不成?”淑英沒好氣地白了我一眼。我和淑英就是這樣不約而同地想到買輛麻木的。“機械車間的郭世昌不是早就踩上麻木了么?聽說每天進賬一百多呢!”淑英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拍了下巴掌說,“他老婆打麻將,一次輸兩三百眼也不眨一下。”我也嗨了聲,沖她一跺腳:“你為么事不早說,省得我們擺在面的財路不去走,到處求爹爹告奶奶的,多嘔氣!”

事情就這樣定了。

過了幾天,我和淑英像當初結婚時辦彩禮和嫁妝那樣,穿戴得整整齊齊,上街買麻木去了。我們在中北路的機動三輪車商場轉悠了整整一個上午,中午時分,終于買下了一輛漂亮的嘉陵牌麻木。因為還沒有上牌照,我和李淑英是把麻木推回家的。一路上我們小心翼翼地推著它,像請回了一尊財神爺和得了件寶貝,輕易不敢碰一下。不少行人用詫異的目光乜斜著我們,好象我們是剛從鄉下來的民工。可我一點也不在乎。淑英也把頭抬得高高的,這段時間一直籠罩在她臉上的愁云也一掃而光了。是啊,這輛麻木的真正份量,只有我們自己心里掂量得出來。它差不多花去了我們兩口子所有的積蓄,也就是說,我們全家以后的生活,包括兒子上學的開銷全指靠它了。

到交管大隊辦完機動車牌照和全部運營手續那天,是個星期天,天氣也不錯,正好軍軍沒去上學,我坐在駕駛座上,淑英帶著軍軍坐在后面的座位上,我開著嶄新的麻木,帶他們到大街上兜風,下午,全家人還在艷陽天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我給淑英點了她最喜歡的剁椒魚頭,給兒子軍軍點了一盤龍蝦,給自己要了一盤香辣田螺,還喝了兩瓶啤酒。

警察同志,不瞞你們說,自從下崗以后,我們全家很久沒這么開過葷啦。

開著麻木回家的路上,我從后視鏡里看見自己的臉龐光閃閃的,像他娘的上了一層油彩,仿佛我也變成了一輛新嶄嶄的麻木。坐在后面摟著兒子的淑英那張曾經多么青春靚麗、讓我魂不守舍的鵝蛋臉上也紅彤彤的,恍惚間,好象又回到了當年新婚燕爾的時光,“今天是個好日子……”我聽見淑英在輕輕哼歌,一邊用手在兒子肩膀上打著拍子,真的很有點李谷一的味道。平時總是悶聲不響的軍軍也跟著一起搖頭晃腦的。淑英的嗓子雖然喑啞了許多,可她當初在廠業余文藝宣傳隊時的那股韻味兒還在。

我心底不由涌起一股暖流,心想,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可又忍不住有點懷疑:它們真的……說來就來了嗎?

2

現在回想起來,我開上麻木后的最初那陣子,真是一段幸福的時光。我又像當工人時那樣,昂起頭來,重新找回了當家做主的感覺。不是那種名義上的主人,而是貨真價實的主人。早上開著麻木出門,晚上回到家時,口袋里就多了一迭大大小小的票子,每天都這樣。這種為自己掙錢的滋味兒真不賴!當我把票子交給淑英時,竟像電視劇里那些財大氣粗的主兒,說話的口氣跟往常都不一樣。淑英呢,也像變了一個人,脾氣比以前好了許多,每天我一邁進家門,她不是端茶就是遞毛巾,那種賢惠和體貼,只有新婚時才有過。憑著我每天開麻木的進項,養活一家三口顯然不成問題,她也用不著去菜場賣鱔魚,可以安心持家,伺候我和兒子了么。淑英臉上的笑容日漸增多起來,分明找回了當主婦的感覺,整個人看上去也年輕了幾歲,變得像從前那樣漂亮了。不怕你見笑,那一陣我們兩口子在床上也特別有勁,淑英溫存得像個小媳婦,她身上還是那樣白,每一處都使人愛不釋手,讓我像充足了電源的電鉆那樣勁頭十足、沒完沒了的,仿佛回到了20多歲的時候。

我還給兒子買了一輛自行車,這樣,軍軍上學放學時就跟別的同學一樣,不用在曲里拐彎的廠區內來回跑幾里路了。啥叫男子漢大丈夫?不就是讓老婆孩子有吃有穿,過上稱心如意的好日子么?所以那一陣子,我特別有成就感。有一天,軍軍把一個作文簿推到我面前,說是他剛寫的一篇作文,老師叫他帶回家讓我看看。平時我是懶得管軍軍的作業的,可當我瞄了下題目《爸爸開上了麻木》,眼睛一亮,這不是寫我嗎?抓過作文簿,趕緊一目十行地看起來:

我爸爸下崗后,很長一段時間找不到新的工作,整天在家里愁眉苦臉、長吁短嘆,頭發都白了不少,還經常和媽媽吵架,煩死人啦。可自從他買了一輛麻木,跑起營運生意以來,就完全變了,再沒見他和媽媽爭吵過,兩個人總是有說有笑,還給我買了輛自行車。媽媽做的飯菜也比以前多了不少花樣,每天都煲湯喝,不是排骨就是鯽魚湯,營養豐富多了。

我知道,這都是爸爸開上麻木帶來的變化!我打心眼里感激那輛麻木,看見爸爸晚上回到家,在門口用抹布一遍一遍地擦洗麻木,像侍弄一件寶貝,我也忍不住放下手邊的作業,過去幫爸爸的忙,心里暗想:要是爸爸把麻木一直開下去,直到我上完大學,也能掙錢了,再來養活爸爸媽媽,那該多好!……

看完兒子的作文,我這當老子的心里滋味真不大好形容。我點了一根煙,默默抽了幾口,這才轉過臉,伸手摩挲了一下兒子圓鼓鼓的腦門,笑道:“寫得不賴,兒子!老爸這輩子是寫不出這么好的文章了,好好念書吧,將來沒準能當個作家呢!”

只可惜好景不長。過了不到半年,一項在全市范圍內取締機動三輪車營運的政策出臺了。市政府的告示說,這樣做是為了整治和規范交通秩序,創建國際化的文明城市,每一條理由都站得住腳,讓你覺得無懈可擊。可對我們來說,卻等于挨了當頭一棒,尤其在麻木司機中間,除了一些殘疾人,大多數都是像我這樣的下崗職工,好不容易重新找了個飯碗,轉眼間又給剝奪了,這叫我們還怎么養家戶口?雖然政策規定,取締機動三輪車運營后一律改用面包車,原來的麻木司機換車時,都免收換證手續費,第一年工商稅也減半,可買一輛面包車得好幾萬元,有幾個人能換得起面包呢?真不知道現在那些指定政策的人是么樣想的,難道“創建國際化城市”比老百姓的飯碗重要?一時間,麻木司機中間像扔進了一顆炸彈似的,義憤填膺、罵爹通娘,什么反應都有。當然,像郭世昌這樣麻木開得早的,早就把錢賺上腰了,即使沒有這新政策,也準備扔掉麻木改換面包車的,他高興還來不及呢。

一連幾天,麻友們集聚在馬路邊議論紛紛,早已沒心思做生意了,別看平時為了攬生意,彼此經常發生口角,打架斗毆的事也時有發生,可真正到了共同利益面臨威脅時,麻友們都特別齊心。后來,不知是誰提議去市政府請愿,“對,找市長,看他管不管咱們的死活!”很快有人大聲響應,還揮舞著拳頭,喊起了口號,開著麻木,浩浩蕩蕩地往市政府駛去了。

我沒有去。

我只跟著請愿的隊伍走了一段,就拐進一條巷子,悄悄地溜回來了。你可以說我覺悟高、原則性強,在大是大非面前保持了清醒頭腦,也可以說我臨陣脫逃,膽小怕事,背叛了自己的階級兄弟,等等,隨你怎么說都行,反正我沒去湊這個熱鬧。自古以來胳膊扭不過大腿,雞蛋碰不過石頭,憑幾輛破麻木就跟政府叫板,能有什么好結果?我才不想給自己惹麻煩哩。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請愿隊伍還沒等開到市政府,就讓聞訊趕來的警察攔截住了,經過一番分化瓦解和軟硬兼施的說服工作,不到一頓飯工夫,他們就各奔東西、作鳥獸散了。

那天,我把麻木開到一家小吃店門口,要了兩碟小菜和一瓶行吟閣啤酒,獨自喝了起來。我還沒敢把取締麻木的消息告訴給淑英。我在尋思著怎么對她開口。麻木的本錢都還沒掙回來,就要不分青紅皂白的給取締了,這當頭一悶棍,你叫她一個女人家如何吃得消?還有軍軍,前兩天我還親口許諾,準備年底給他買一臺電腦,可現在別說買電腦,就是以后的生活又重新成了問題……真讓人犯難哪!我甚至想起了從前看的樣板戲《杜鵑山》中雷剛的一句唱詞:“咱窮苦人干革命,為什么這樣艱難?”

我很晚才回家。軍軍做完作業已經睡了,淑英一個人在窄小的客廳里看電視,還是那部韓片《澡堂老板家的男人們》,大概播了半年了。桌上的飯菜用紗框罩著,她照例在等我回來吃飯。我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進門后沒敢正眼瞧她。“咋回來這么晚?也不打個招呼。”我支吾了一下,“今天多拉了……幾個客。”說著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拉客?哄鬼吧!你以為我不曉得?”淑英突然從電視機前面霍地站起身,瞪了我一眼,“電視上都播了。” 她口氣異常平靜地說。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才勉強擠出一點笑容,嘟噥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淑英,咱們合計合計吧?”沒等我說完,淑英就打斷了我:“合計個頭!你到哪里弄幾萬塊錢去買面包車?”

我頓時啞口無言,仿佛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心虛地瞥了瞥淑英,見她的眼圈紅紅的。看來,剛才她一個人偷偷哭過了。

3

不久,鍋爐廠子弟中學合并到了湖濱中學。湖濱中學是一所新建的學校,據說是一個大老板投資興辦的,師資力量和教學條件都比較好,誰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上條件好的學校呢?可湖濱中學的收費比子弟中學高出一大截,每個學生的轉學費就要8千,進校后五花八門的各項收費還不算呢。這明拜著,改制后的鍋爐廠將工人子弟讀書收費便宜的最后那點福利也取消了。

給軍軍交完轉學費,折價賣掉麻木的那筆錢就只剩下了一個零頭。我和淑英商量了一下,將全家最后那點積蓄湊起來,買了輛鈴木摩托,在鍋爐廠一帶的小街巷拉客掙點錢。不這樣么辦呢,一家大小總不能眼睜睜挨餓吧?

我就是這樣跑起摩托生意來的。

現在誰都曉得這種偷偷摸摸的生意不好做,很難拉到客不說,就是拉到了生意,也生怕城管人員和交警突然從哪兒冒出來,逮個現行,輕則罰款,重則把摩托沒收,那可就倒大楣了。所以我纜生意都是在天黑以后或早晨別人上班之前,地點也只限于鍋爐廠一帶的小街巷,從不敢上馬路和鬧市區去,每次都像十五只吊桶打水,心里七上八下,跟小偷似的。我以前好歹也是個堂堂正正的工人,一開始真不習慣,可一想到電影里那些巧妙地同敵人周旋,神出鬼沒、機智勇敢的游擊隊員,心里就坦然了。

軍軍轉到湖濱中學后,上學放學比以前遠了許多,反正我晚上拉客,白天閑著沒事,就用摩托接送軍軍,每天早晚各一趟。這倒使我有了和兒子接觸和交流感情的機會。當軍軍趴在我身后,把臉蛋貼著我的脊背,我開足馬力,風快地往前駛去,一邊聽軍軍跟我講學校的事情時,心里那份愜意,是從前還在鍋爐廠時都沒有過的。軍軍呢,對我跑摩托生意滿心歡喜,仿佛他爹找了個多么好的工作似的,卻不曉得這種朝不保夕的生活,對于全家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和淑英當然不會讓兒子知道這些。兒子正長身子骨,即使每天掙錢再少,也想方設法保持一日三餐有葷有素。想一想,也虧了淑英那雙巧手,用每天少得不能再少了的開支做出的飯菜仍然有滋有味。可只有我知道,淑英做到這一點有多么不容易,除了每天買菜討價還價要花更多時間跟人磨嘴皮子,她自己也把女人常用的化妝品和護膚霜都省掉了。一段時間下來,淑英的皮膚比以前變得明顯粗糙了。這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有什么辦法呢,我只好守住最后一道底線,堅決不讓淑英去菜場賣鱔魚,淑英有個遠房表姐在菜場賣鱔魚,她一直想去幫忙。但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當年那個細皮白肉、細眉大眼的鍋爐廠的漂亮女宣傳隊員渾身沾著鱔魚腥臭味的邋遢模樣。我尋思自己還不算老,只要像當年進廠時屠叔對我們幾個徒弟講的那樣自強不息,日子不會總是這樣窘迫下去吧。

說起屠叔,我有很長一陣子沒看見他了。屠叔的老伴過世得早,以前孤身一人過,女兒屠小蘭離婚后搬回來跟他一起住,才有個伴兒。他的身體不好,有乙肝,長期打針吃藥, 日子過得么樣可想而知。有天晚上我開著摩托在巷子里轉悠,看見了屠小蘭,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臉上的脂粉厚得讓人都快認不出來了。我本想問問屠叔的近況,但她腳步匆匆,只對我擺擺手打了個招呼,就攔住一輛的士,從我眼前消失了。

我碰見屠叔是在一個星期之后。那天下午,我去湖濱中學接軍軍回家后,急急忙忙把摩托開到首義街與紫陽路的十字路口。外出的人們都在往家趕,那些交警和城管人員也下班了。街上人來人往,正是做生意的好時辰。路燈還沒有亮起來,但這條街兩旁都是高大茂密的梧桐,將天空全遮住了,光線顯得很幽暗,所以夜色總是比別處來的早。我把摩托支在一棵梧桐樹下,點燃一支長城煙,一邊抽,一邊東張西望地等生意。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一個顧客。我打算把摩托開到另一個口子去,但剛駛出去不到50米遠,突然發現前面有個東西,黑乎乎的一團,如果不是我急剎車,肯定就撞上了。起初我還以為是堆垃圾或別的什么對象,定睛細瞧,原來是個人,躺在地上,身體佝僂著蜷縮成一團,隱約還聽到一陣呻吟。我當時只想著拉到客,準備繞過去一走了之,巧的是正在這當兒,路燈忽然亮了。我一下子看清了那個躺在地上的人,不由吃了一驚:原來是屠叔!

屠叔可是比以前見老多了,滿頭白發,臉皺得像枚核桃,灰灰的,沒有一點血色。他閉著眼睛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哼哼著,看上去病懨懨的,當我跳下摩托,彎下腰去攙扶他時,他都沒動彈一下。直到我叫了一聲“屠叔”,他才微微睜開眼睛,那眼神空洞無光,像快要咽氣的人。我把屠叔抱起來,發現他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有點硌手,輕飄飄的,像一片樹葉。當我將他放到摩托上時,從他懷里嘩啦啦掉出一串東西,紅彤彤的,是幾本證書,我揀起來一看,全是屠叔過去榮獲的那些先進生產工作者和勞動模范證書。雖然頒發的很年代久遠了,但看上去還像新的一樣,毫無破損的痕跡。

在用摩托送屠叔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格外不是滋味,腦子里浮現出自己剛進廠那會兒,屠叔在裝配車間里手把手地教我們幾個學徒工熟悉安裝流程的情形。那時候,屠叔穿著一套整齊的工裝,身材高大,古銅色臉龐熠熠發光,雙目炯炯有神,說話時嗓門洪亮,震得車間四壁發出嗡嗡直響,讓人聯想到電影里見過的鐵人王進喜站在井架上那副自信豪邁的氣勢,不禁感慨萬端。看看現在像一堆垃圾趴在我身后的這個老頭兒,誰敢相信他們是同一個人呢?

我還是幾年前屠叔50歲生日時和幾個師兄師弟一起去過他家,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住的那個單元。像鍋爐廠宿舍區的大部分房子一樣,那是一棟70年代建的簡易樓房,一室半一廳,房間小得像鴿子籠,跟我現在住的面積差不多,樓梯內堆滿了雜物,墻壁上的水泥灰早就剝落殆盡,露出了里面的紅磚坯,到處都蒙著厚厚的灰塵,像剛發過一場地震似的。

屠叔回到家才清醒過來。“我的紅本本呢?”他剛返過神,就雙手在身上摸來摸去,直到抓住懷里的那些榮譽證書,才放了心。我說屠叔你到哪兒去啦,一個人躺在馬路上,要不是讓我碰上還不曉得么樣呢。屠叔縮著肩膀,好一會兒沒吭聲。后來,他抬起頭來,眼眶里噙滿了混濁的老淚。“大春,我活……活不下去了。”他像個小孩那樣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我嚇了一跳,不曉得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原來,屠叔那天是去鍋爐長廠部找人解決醫療費來著。屠淑的肝病已經轉成肝硬化了,他那點補償費根本不夠用來支付吃藥打針的花費。自從鍋爐廠改制后,廠里取消了工人原來享受的公費醫療,全部轉成了社保,但社保醫療每年就報銷那么一點,對屠叔這樣的肝病人根本就是杯水車薪,屠叔只好回過頭找鍋爐廠解決。這大半年時間他都在為自己的醫療費求人,把廠部的門檻都快磨破了。可現在的公司領導誰也不愿意為老廠的遺留問題買單,每次都像踢皮球那樣把他踢來踢去。現在的長珠股份有限公司搬進了一幢四面都裝有反光玻璃、十分氣派的大樓,門前廣場上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高級轎車,門口還有穿著保安制服的門衛把守,一般人想進去可不大容易。也是,因為改制的一些遺留問題,原鍋爐廠不少工人總要隔三差五去找領導們,他們不防守嚴一點還真不行, 聽說門衛還配了電警棍哩。至于原先鍋爐廠那幢50年代修建的老廠部辦公樓,已經變成了用來堆放廢舊機器的倉庫,由于平時很少有人進去,四周雜草叢生、門可羅雀,早就顯得破敗不堪了。

今天,屠叔又在長珠公司新辦公樓從上午一直等到下午。好不容易見到那個負責的科長,卻沒說上半句話,人家就借故溜走了。沒辦法,屠叔只得找到一位主管財務的副總經理,掏出自己的榮譽證書遞上去,副總經理是改制后從一家民營企業參股的董事,以前自然不認識屠叔,也沒耐心聽取屠叔嘮嘮叨叨申訴,他只是瞥了瞥那些紅本本,也像那個科長那樣借故忙別的工作,往辦公室外面走去,起身時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胳膊碰到了屠叔的手,屠叔的手本來就抖抖索索的,那些榮譽證書便希里嘩啦地掉在了地上……

這會兒,我看著老淚縱橫的屠叔,想象那位副總經理揚長而去后,屠叔跪著揀那些撒了一地的榮譽證書的情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能說啥呢,我現在和淑英連每個月的社保費都續交不起,要不是我身體沒什么大病,說不定比屠叔還慘。

我想給屠叔倒杯開水,但水瓶里空空的,只好去廚房燒水。廚房內散發著一股剩飯剩菜的餿味兒,別的房間也雜亂無章,像是好久沒收拾過了,我尋思這個屠小蘭是么樣搞的,跟自己的爸住在一起,也不把家打理得像些樣子,這不跟以前屠叔一個人過差不多么。我順口問屠叔,小蘭呢?你病成這樣,她也不在家照顧照顧。誰知屠叔剛剛舒展一些的臉一下子拉下來,對我擺了擺手說,莫提她,莫提她!就當我沒這個女兒。父女倆莫非鬧矛盾了?小蘭以前可是蠻孝順的,她婆家在武鋼,出嫁后小蘭每個周末都要回家來看看屠叔,離婚后搬回來住,按理可以更好地照顧他爹了么。

墻上掛著一幅屠叔全家的合影照,小蘭站在父母中間,扎著兩根羊角辮兒,一笑兩酒窩,怪活潑可愛的。

小蘭在鍋爐廠子弟學校念小學時,每逢廠里搞職工匯演,總是嚷著要我帶她去看淑英演出。她最喜歡看淑英演唱的電影《甜蜜的事業》插曲,總是說淑英姐的身材和嗓子比市歌舞團的那些女演員也不差,有點像李谷一,完全可以當明星。小蘭說,淑英姐一當上明星,你就說不起狠話了唼!小蘭還打趣地說,大春哥,莫怕,她真要蹬了你,我嫁給你吧!小蘭咯咯地笑,都直不起腰來了。

這會兒,我耳邊仿佛又響起了淑英的歌聲:

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

愛情的歌兒隨風飄蕩。

我們的心兒飛向遠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親愛的人兒,攜手前進,

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陽光

……

我心里一陣恍惚。

我陪著屠叔坐了一會兒。氣氛仍然有些壓抑,我也說不上啥安慰話,自己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幫不上屠叔丁點兒忙,講那些空話有么用呢?

那天,我給屠叔燒好開水就離開了。

4

       我的摩托被交警扣住了。

       這不等于要了我的命根子嗎?一連兩天,我都像丟了魂似的,在交警隊門口轉來轉去。我找過給我開罰款單的那個小白臉警察,還找過交警隊的隊長,但每次他們都像統一了口徑的,讓我少廢話,交了罰款才能把摩托推走。他們說得倒輕巧,500元罰款,我跑半個多月生意還不定掙得了那么多呢。別說我口袋里沒那么多錢,就是有也舍不得。我只得三番五次地上交警隊死磨硬纏,指望用這張厚臉皮換回我的鈴木摩托。可那個小白臉硬是不吃這一套,臉板得像一塊沒淬過火的鐵疙瘩,實在讓他煩了,冷冰冰地丟過來一句:“你再這么纏人,我就把摩托沒收算啦,你自己掂量,哪個損失更大吧!”

       我的腦袋一下子耷拉下來了。

       我回到家飯也不想吃,淑英也沒心思吃飯,兩口子坐在桌邊,愁眉苦臉的。淑英賭氣地說,不行我和你帶根繩子到交警隊門口去上吊,看他們還讓不讓人活下去!我冷笑一聲道:你以為人家在乎?現在哪天沒有幾個自殺的,上吊、割腕、吞煤氣、到馬路上撞汽車、跳長江大橋,像玩雜技,么樣的花樣都有,可你看有哪個去管,還不當死了一條狗。淑英白了我一眼道:那你說么辦,想行賄咱也沒錢,莫非就這么窩在家里活活餓死不成!淑英說著,大概是想起了在隔壁放間做功課的軍軍,眼圈一下子變紅了。你以前在廠里時那股子能耐呢?連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養不活,只曉得在家里唉聲嘆氣,你還像個大男人么?她似乎把悶在肚子里的氣一下子發泄出來了。

淑英的話句句打在我的心窩上。我無言以對,覺得自己真他娘的窩囊透了。我從口袋里摸出一支長城,吸到半截就扔到地上,一句話沒說,沉著臉從家里出來了。

我在宿舍樓附近的小巷里徘徊了好一會兒,不曉得該往哪兒去。我琢磨那會兒要是有個炸藥包,說不定我也會像報紙上登的那個被拖欠工資的民工一樣,綁在身上去交警隊啦。人被逼得走投無路時,總會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來的。狗急了也會跳墻哩。

       我就是在這當兒遇見屠小蘭的。剛過完端午節不久,天氣有些熱了,大白天的,小蘭穿著一件印花睡衣,趿拉著拖鞋,好象是睡覺剛起床,頭發蓬亂得像一窩茅草,睡眼惺忪的樣子,她一邊吃著油條,一邊顯得很消停地在街上溜達。她先看見了我,走過來主動向我打招呼:“大春哥,瞧你悶悶不樂的,該不是和淑英姐吵架了吧?”

       小蘭嘻嘻笑著,我臉上卻一絲兒笑容也擠不出來。我含糊地支吾了一下,沒接她的茬。這次小蘭倒沒化妝,臉上干干凈凈,看上去挺順眼的。小蘭算不上漂亮,但還是蠻有女人味的,雖然也是30來歲的人了,說話還嬌滴滴的像個小姑娘,再加上穿著打扮時髦,透露出一股武漢女人特有的媚勁兒。

       小蘭說:“大春哥,你不是在跑摩托生意嗎,么樣,比以前在廠里時掙得多吧?”

       真是這壺不開提哪壺。我沒好氣地嘟噥道:“還跑生意呢,連摩托都讓王八蛋扣啦。”

       “扣了?”小蘭一愣,接著撲哧笑起來,“難怪你滿腦門官司的,撞到敵人的槍口上了吧!”

       “個扳媽的,老子要是有炸藥,非去把狗日的炸了不可。”

       “那你不成了董存瑞啦?”小蘭還是那副笑嘻嘻的樣子,見我沒心思開玩笑,她才收斂起笑容,“是交警隊扣的?我幫你要回來。”

我以為她還在開玩笑,眼皮也沒抬一下,心說,你要是有這么大本事,屠叔也不用受那種侮辱了。“你不信?我明日就讓他們把摩托還給你。”小蘭輕描淡寫地說。“你可莫拿我開心,這是……真話?” 我將信將疑地看著她。“哄你是小狗!”她滿臉認真地說,“告訴你吧,那個交警隊長我熟……”

       我像碰上了救星似的,眼睛一亮:“小蘭,你要是真的替我把摩托要回來,可幫我大忙了。”我像個娘們那樣嘟嘟噥噥著,本來我還想問問她和那個交警隊長究竟是啥關系,可話剛出口,小蘭就打斷了我,神秘地擠擠眉眼,“這你就別管,等著去領你的摩托吧。”說完,把那半根油條塞進了嘴里。

       小蘭真的沒跟我搞鬧謊。第二天,我果然就把摩托從交警隊騎回來了。我一時不敢相信是真的,將那輛在交警隊擱了整整兩天的鈴木摩托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全身打量了個遍,還撫摸來撫摸去,像對待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用抹布重新擦得烏光锃亮,一塵不染。

這天在家里吃晚飯時,我胃口大開,一連吃了兩大碗飯。淑英臉上的愁云也舒展開了,一邊往我碗里夾菜,一邊提醒我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痛,小心下次讓他們逮著。我說那是當然,吃一塹長一智么。淑英說先別吹,他們在暗處,你在明處,防不勝防呢。我說你莫擔心,小蘭不是和那個交警隊長熟嘛。淑英挖了我一眼,瞧你這人沒出息的,也不能老麻煩人家小蘭呀。淑英說得在理,不愧是女人家,想事情總是比男人周全。

放下筷子時,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淑英,你說小蘭她一個離了婚的無業女人,憑么事跟交警隊長那樣熟?”淑英一時回答不上來,她瞪我一眼道,“人家反正給咱們幫了大忙,你管那樣多搞么事?”她話中帶刺地對我撇撇嘴,“現在的人彎彎繞繞多著呢,魚有魚路,鱉有鱉路,哪像你,屁關系也冇得,出了事情還找一個女人家幫你擺平,嗤!”

我又讓她戳到了脊梁骨,只好知趣地不吭聲了。晚上睡覺時,淑英不曉得動了哪根筋,自己又挑起了話頭:

“前些日子我路過白玫瑰門口,看見小蘭穿得忒時髦地從一輛的士里鉆出來,我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卻像不認識我一樣,揚著頭大搖大擺地往賓館里面走去。你說她又不是大款,去那樣高級的賓館做么事?”

淑英顯然是明知故問。現在的電視劇里開口閉口就是“雞”的,鍋爐廠的女工就有不少吃這碗飯的,這早就不是么稀奇事了,她還不曉得小蘭在做么事?但我沒有應聲。我想起前兩年,小蘭剛跟她老公離婚不久,自己也被分流到武鋼下屬的服務公司,跟幾個人合伙開了家餐館,有一次她見了我,一本正經地說,大春哥,你有三朋四友上館子,別忘了帶到我那兒去哦,我給你七折優惠。聽起來像個老板。可兩年不到,小蘭的餐館就垮掉了,自己也落到了這步田地。想一想,這世事也真的難料,我順口說了一句:“不是說笑貧不笑娼么,你讓她一個離婚女人么樣才好咧?”

淑英在我背后呼出一口氣,半開玩笑地說:“你這會兒倒是蠻善解人意的,要是哪一天實在過不下去了,我也去那種地方,你會么樣對我?”

我翻過身打了她一巴掌,你發么神經!就蒙上被子,不睬她了。

不曉得是因為要回了摩托高興,還是扯了一陣屠小蘭的事情心煩,那天我很晚才睡著。

5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軍軍會逃課。

       從幼兒園到小學和中學,軍軍一直都是個愛學習的伢兒,用學校老師的話說是品學兼優,他怎么會逃課呢。有一次我照例開著摩托去接軍軍,在校門口等到天黑,教學樓門前的操場上一個學生都沒有了,也不見軍軍的影子。起先我還以為軍軍自己提前回家去了,也沒在意。可這樣的事后來又發生了兩次,我就警覺起來。那天又沒有接到軍軍,我沒像往常那樣去跑自己的摩托生意,直接回了家。淑英沒在廚房做晚飯,卻獨自坐在小客廳里發呆,傍晚的光線很暗,看不清她的臉色,但那陣勢像是出了什么事。她見我踏進門,不等我開口就沒頭沒腦地甩過來一句:“軍軍的班主任打電話來了。”

       我聽了一愣:“打電話說么事?”

       “還么事咧!”淑英氣鼓鼓地說,“軍軍這星期都曠了好幾堂課啦,你不是每天去接他的么,未必一點也沒覺出來?”

       果然是這樣。“難怪幾次都沒接到人呢。”我自言自語道,“這小雜種搞邪了,等會兒回來看老子不抽他的腿筋。”我罵了一句。“你幾能咧!你以為開個爛摩托在街上轉來轉去,錢賺不了幾多,自己圖個威風是不是?”淑英譏誚地瞟了我一眼,“等哪天兒子變成了流打鬼,恐怕你也不會曉得,我問你,這些日子你翻過一次軍軍的作業沒有?”淑英手里拿著軍軍的一個作業本頂到我的鼻子底下,“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吧!”

我疑惑地拿過作業本,翻了幾下,見上面的成績全是50分、60分。軍軍以前哪門功課都沒有少過90分的啊!我和淑英覺得事情有點兒嚴重,兩個人左思右想,也找不出其中的原因。后來,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住宿這件事上。前段時間,軍軍帶回家來一個通知書,學校說為了保證教學質量,要求重點班的學生必須住宿,否則將被“分流”到普通班去,上面還具體寫明了住宿費2000元。看了那個通知,我和淑英當時就傻了眼。軍軍轉到湖濱中學已經把家里的那點積蓄掏空了,再要交2000元住宿費,莫非讓我們去偷去搶?“這個該死的湖濱中學,把自己當貴族學校啊?”淑英把那張印得很漂亮的通知書捏在手里,眉毛緊巴巴地擰到了一起。“不行,把摩托賣了吧?”我底氣不足地咕噥著,但話音剛落,淑英就搶白道:“賣?把摩托賣了全家喝西北風?”“那你說么辦?”淑英的眉毛跳了兩下,手指慢慢松開,通知書像兩片凋謝的樹葉無聲地飄落在了地上。“實在不行,讓軍軍去讀普通班算了?”她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問自己那樣喃喃道,“只是……委屈兒子了。”

現在,我和淑英都意識到了這件事給我們釀下的苦果子。“對,根子肯定出在這里。”淑英自言自語地說。

軍軍很晚才回家。吃過飯,當軍軍又要像往常那樣悶聲不響地鉆進那個小房間去時,淑英叫住了他:“軍軍,給爸媽說清楚,你這幾天為么事沒上課?”

軍軍不情愿地站在房門口,低著頭,腳尖在水泥地板上蹭來蹭去,不吱聲。

“你們班主任都給家里打電話來了,你還想哄老子?”我黑著臉,像公安局審案子那樣,使勁拍了下桌子。

軍軍抬起臉,定定地望著我,眼眶里漸漸噙出了淚花。“我、我不想上學啦!“說完,他掉轉身跑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和淑英面面相覷,對視了片刻,覺得火往腦門頂兒直冒,追到房間門口,大聲武氣地吼道:“不上學?等長大了像老子們,連個飯碗都找不到?沒出息的東西!”我還想發火,淑英從后面揪住了我的袖子:“找不到飯碗還蠻光榮?你沖伢兒耍么威風!”

軍軍在房間里發出一陣壓抑著的哭聲。他一邊哭,一邊不停地重復剛才那句話:“我不去上學了,再也不去那個鬼學校啦。”

我站在房間門口,火氣再也發不出來了,聽著淑英在里面哄兒子,一邊怔怔地想,軍軍要不是在學校受了什么委屈,哪里會變成這樣呢?

夜里,我和淑英大吵了一場。我們兩口子很久沒有這樣吵架了。剛下崗那陣兩眼一摸黑,淑英也沒跟我鬧過,現在為了兒子,她終于發作了。他沖我又哭又罵,一把鼻涕一把淚,像開控訴會似的,把所有難聽話都傾瀉到了我身上。要不是一忍再忍,我差點就揍她一頓啦。

整整一晚,淑英都沒搭理我。我卷著鋪蓋在客廳的破沙發上睡了一宿。半夜醒來,還聽見門縫里傳來淑英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從那以后,我和淑英就仿佛隔著一堵墻,倆人之間話也越來越少。她操持家務也不像過去那樣細致,連飯菜也變得有些寡淡無味,頭發經常懶得疏,衣衫不整,像個賣菜的邋遢娘們兒,看上去處于一種無精打采的狀態,心思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有天晚上,都八九點鐘了,我跑完生意從外面回到家,見淑英不在,軍軍一個人趴在客廳的小餐桌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做作業,我問問軍軍你媽呢,軍軍說你前腳把摩托開出門,她就出去了。我說她去哪兒了?軍軍不耐煩地對我翻翻眼皮,說我哪曉得,就收起桌上的課本,懶洋洋地回小房間去了。

我獨自坐在客廳一邊抽煙一邊看電視。省電視臺又在播一部韓片,照例俊男靚女,卿卿我我,故事拖拖拉拉、枝枝蔓蔓,喋喋不休得讓人心煩。換了幾個臺都差不多,不是韓片就是武俠片。中央八臺倒是在播一部叫《至高利益》的國產電視劇,寫的好象又是反腐和改革,若是以前我沒準還有點兒興趣,可今天一聽男主角那副慷慨激昂的腔調我就覺得心煩,只好啪地關上了電視機。耳邊一下子安靜下來,整個房間也顯得空曠了不少,可我心里卻一點也安靜不下來。煙缸里的煙蒂都快堆滿了,仍然不見淑英的影子。除了以前在鍋爐廠上班時加夜班,這種情況可是從沒有過的。

直到快12點鐘時,淑英才回家。

見我這么晚還在等她,淑英似乎一點也不意外,表情平靜得像是以前到廠里加夜班去了一樣。那時候,無論是淑英加夜班我在家,還是我加夜班她在家,我們總是這樣在家里等對方回來后才一起休息的。

我打量著剛進門的淑英,發現她一改往日的懶散樣子,穿著打扮講究了不少,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好象上了摩絲,身上穿的那套款式挺入時的赭紅色中長翻領外套,還是淑英25歲生日那天我陪她去武漢商場買的,花去了我差不多大半個月的工資。自從下崗后她就掛在衣櫥里,沒再穿過,現在乍一見她穿在身上,我眼睛不由亮了一下,盡管淑英的身材比幾年前明顯發胖了些,也還算合身,整個人讓我想起“風韻猶存”這個詞兒來。要是在平時,我可能會產生一點做丈夫的那種虛榮心,但現在,我心里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淑英,你到哪兒去了,也不留個話……”我掐掉剛點燃的一支煙問。但淑英像是很累的樣子, 一聲不吭地徑直向衛生間走去。“去做客了?”直到我提高嗓音又問了一句,她才頭也不回丟過來一句,“做客?咱窮得像鬼,哪個瞧得起!”她用自嘲的腔調說,“我去上班了。”“上班?上么班?”我吃了一驚。“在一家夜宵店當服務員,是一個姐們兒幫我介紹的。”她去臥室拿了換洗內衣從我面前走過時淡淡地說,“軍軍在普通班成績一天天往下掉,指望你,牛年馬月能回到重點班?你愿意耽誤伢兒的前途,我可沒那么狠心……”淑英說完這句,哐地一聲關上了衛生間的門。

看來,淑英心里還為軍軍的事憋著一股子氣呢。

淑英洗澡比往常多花了幾倍的時間。我的眼皮子直打架,只好先去床上睡下了。迷迷糊糊中,聽見淑英洗完澡走進了臥室,身上散發出一股我熟悉的味道以及洗發精和沐浴露的混合香氣。我體內躁動了一下,就把胳膊伸過去,可剛挨到淑英的身子,卻被她一巴掌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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