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反干擾”
正當武遙化兩天時間離院參加市常委會會議期間,蘇南工學院出現了這位工作組大組長意料不到的大事變。但如果按照唯物辯證法的原理:事物是可以認識的,發展是有規律可以尋找把握的;這位具有很高馬列主義修養、對唯物辯證法了如指掌的前省委宣傳部長,照理是應該有所預料的。令人遺憾的是,他顯然沒有能夠把握住。特別是這文化大革命的規律,史無前例,幾乎人人懵懂。在巨大的歷史事變來臨時,事前諸葛亮其實是沒有的;人類實實在在可以指望的,總是那些永遠不會感到短缺的事後諸葛亮。
蘇南工學院從晚七點到晚八點之間的高音喇叭,通常是不甘寂寞的,但是,也并不全是在正兒八經地發揮革命戰斗作用。在1957年以前,在學院里寄宿的師生可以在這段時間里,欣賞到貝多芬、施特勞斯、肖邦等外國古典名曲。到了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就被革命流行歌曲所替代。先是“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唱歌要唱躍進歌,聽話要聽黨的話”之類。然后是“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為什么這樣紅……”等熱門電影插曲。接著是“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只生了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之類歌頌雷鋒精神的歌曲。同時也交叉“歡樂的南泥灣,與往昔不一般……”等大型革命舞蹈史詩《東方紅》的插曲。到了65年,就變成了緊跟革命形勢的歌曲,例如那首富有鄉土氣息的流行歌:“收了工,吃罷了飯,老兩口子坐到門前,咱們兩個學《毛選》……。”工學院調皮的男大學生特別喜歡學習模仿這首歌,因為歌中所帶的民歌調子,可以在隨時隨地的即興表演中,輕而易舉地被加工成油腔滑調的樣子,逗起女同學們陣陣銀鈴般的清脆笑聲。到了最近,就總是轟響“拿起筆來作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之類硝煙彌漫、火藥味強烈的文革戰歌。然而就在這個傍晚,大約七點鐘左右,離播送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各地廣播電臺聯播節目還差近一個小時,轟轟烈烈的文革戰歌聲卻嘎然而止,忽然代之以一個久違多日的熟悉聲音:
“同學們,老師們,工學院的一切革命同志們,現在,我向大家播送一張革命大字報。這張革命大字報在今天下午一貼出來,就被那些害怕真理的人復蓋了。我在此代表大字報的所有作者,向這種卑劣行徑表示強烈的抗議!并把這張大字報作連續播送……”
“小喇叭?是她的聲音。”
“不是說,她那個廣播員的職位已經被撤掉了嗎?”
“是啊,聽我們系領導講,工作組正在對她進行政治審查呢!”
“…… ……”
人們驚訝,詫異,疑惑,好奇,興奮,激動……。正在食堂窗口買飯的,遞上了飯盆子,卻頓住了付飯菜票的手,使得窗口內沒聽到廣播聲音而莫名其妙的服務員不耐煩地吆喝催促起來。一邊吃飯一邊在瀏覽最新標題和內容的大字報讀者,既停止了扒動筷子的手指,也停止了咀嚼飯菜的牙齒;連接耳朵的神經在大腦中奪取了控制權,血流量供應受到排斥限制的眼睛,盡管還停留在大字報上,與一下子變得全神貫注的耳朵相比,眼神就變得很散漫。那些不食學院食堂傍晚煙火的教職員工們,正要跨上自行車回家的,仰頭盯著電線桿上的喇叭筒,把身體暫時改為蓄勢待發的功架;那些已經翻身躍馬騎車向校門口進發的,先是把自行車的速度逐漸放慢,最后終于停止,因為絕大部分都缺乏雜技團人員的“屏車”(人在車上停住車輪不轉)技能,就只能紛紛落馬,幸好有雙腿撐住地面,少有連人帶車跌翻在地者。每一個架有高音喇叭的電線桿前,都逐步地聚集起一堆人。每一堆人,都仰著頭,舉著眼光,不時地掃視那電線桿的頂端。這一堆堆人,或屏息靜氣,全神貫注地捕捉聲波在空氣里傳遞的信息;或交頭接耳,不失時機地交流初步印象和第一感覺。表情呢,或嚴肅,或莊重,或沉思,或遐想,或有贊賞之意,或有激忿之狀……。
夏日的余暉,依然紅彤彤的,帶著熱哄哄的暑氣,映照著校園林蔭大道兩側法國梧桐樹頂端茂密的枝葉,映照著一幢幢紅色教學樓朝西一面反光的斜頂;在沒有樹蔭遮掩的空曠處,也映照著一根根水泥電線竿孤直而又呆板的側面,映照著電線竿頂端雖然紋絲不動卻用聲聲震動黃昏氣流的喇叭筒,映照著在喇叭筒俯視之下那些被震動的神經、血管和心靈。如果有一個無限寬闊的廣角鏡頭,能把這一瞬間的場面不分巨細盡收眼底,連同融解在空氣中的那種不約而同的肅穆,那種明知與己多半無關卻全神貫注的專致,那種認真地傾聽,思索,希望自己能夠對此作出評判,以及要想施加一點個人影響的心念,連同那被夕陽余暉燒得一片通紅的晚霞,共同構成一個有獨特神韻氣概所烘托的畫面,必定是偉岸的,壯觀的,雄渾的,與萎瑣卑屑毫無粘沾帶連,能夠使每一顆尚未被世俗之氣完全湮滅激情的心靈,受到某種感應,某種啟迪,某種對人生雄偉壯闊之境的感悟。王小燕那充滿激情的女高音,仿佛已經猜想或意識到了它所造成的效果和作用,越發變得激越、昂揚:
“……再播送一遍。再播送一遍:
痛駁院黨委代表黨的領導之繆論!
在蘇南工學院的校園里,游蕩著一個幽靈。這個幽靈來無影,去無蹤,卻象一塊巨大的頑石,沉重地壓在廣大革命師生的頭上,禁錮著他們的思想,幽閉封塞著他們的革命熱情。長期以來,院黨委少數人儼然以黨的化身自居,總是把他們宣傳成黨正確路線的忠實執行者,無產階級革命利益的堅強捍衛者。誰只要對他們所實行的那套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有異議,他們就會動輒給你一頂嚇人的大帽子——你這是反黨!他們用這一政治高壓手段所創制和維持的荒謬公式,成為束縛好多革命同志手腳的一個思想枷鎖。而今天上午,在市委工作組副組長任旭東所主持的所謂`吹風會'上,這個幽靈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粉墨登場了!任旭東對著各系黨總支團總支負責人和學生會干部,公然聲稱:在批判資產階級的`專家'、`學者'、`權威'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影響過程中,同時把矛盾指向院黨委是方向性的錯誤,是階級斗爭在新形勢下的一種反映。聲稱黨的領導,是通過黨的各級基層組織具體實施的。把院黨委作為資產階級黑幫分子后臺來抓的想法和行為,不是別有用心,也至少是政治上的糊涂蟲!我們認為,任副大組長的這個講話,不僅是對工學院文革運動的進一步深入設置阻力,也是放出了一個危險的信號彈,是革命所面臨的一只面目猙獰、張牙舞爪要想吃人的攔路虎!阻力不掃除,革命就難以深入!攔路虎不打倒,無產階級革命分子的政治生命,就時刻受到威脅!我們必須依據革命的理論和活生生的階級斗爭現實,徹底揭穿`誰反對黨委誰就是反黨'的彌天大謊,使華得鈞之流的真實面目,徹底暴露在革命人民的面前!
單位一級的黨委領導,真能代表我們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中國共產黨嗎?讓我們對照一下馬列主義的基本觀點,聆聽一下毛主席、黨中央的聲音,看一看階級斗爭鐵的事實,就不難看出:到底是誰別有用心?到底誰是政治上的糊涂蟲?
第一,按照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觀點,人們對事物的認識能力總是有限的,總是要受到各種主客觀條件的限制。受這種限制的影響,每個人的意見,都不可能百分之一百地正確;他們會犯各種錯誤,主觀上的,客觀上的,立場性的或方法論的,都可能犯。查一查中國共產黨的歷史,領導人犯路線錯誤的情形屢屢發生,而且都是很高級的領導人,更何況如今一個基層單位的某一級黨委領導。這些領導所處的地位,所積累的經驗和了解掌握的情況,與人類認識的歷史長河和不斷發展的革命形勢相比,都極為有限。因此我們就應該牢記毛主席的教導,對任何事情都要問過為什么,絕對不能盲從,絕對不能提倡奴隸主義。
第二,偉大領袖毛主席在他親自主持制定的《五.一六通知》中明確指出:`混進黨里、政府里、軍隊里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的以被我們識破了,有些則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的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他們正睡在我們的身邊,各級黨委必須充分注意這一點。'在這里,英明領袖毛主席十分清楚地告誡我們:中國革命當前所面臨的最危險的敵人,是那些已經混進我黨各級領導機關和組織中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他們已經竊取了一部分黨委的領導權力。試問,如果反對黨委就是反黨,那么,不就意味著:這些竊據了黨委權力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可以高枕無憂、為所欲為了嗎?革命的人們就一點都不應該去戳動他們了嗎?如果這伙人也能代表黨的領導,我們的黨,不就是變成了赫魯曉夫的修正主義黨和代表中國大地主、大資產階級利益的國民黨了嗎?
第三,毛主席黨中央和彭、羅、陸、楊反革命集團的尖銳斗爭,十分清楚地向我們表明,一旦黨的某一級組織被反革命野心家、陰謀家所把持,這一級黨委就會變成`一針也插不進,一水也滴不進'的獨立王國。如果反對這樣大大小小的獨立王國就是反黨,我們是不是應該向這類反黨分子認錯,讓他們重新上臺來大搞反革命修正主義呢?把持這類獨立王國的大小閻王們,總是宣稱自己是黨的當然代表。他們拉大旗,作虎皮,借用黨在全國人民中的崇高威望,對革命群眾實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資產階級法西斯專政。對于這些披著黨組織領導外衣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胡作非為,我們了解得太清楚了!在他們的心目中,什么人民大眾的意志、愿望和利益,什么革命群眾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應該享有的民主權利,都是不存在的,都必須首先以他們個人的喜怒好惡決定取舍。只要有人敢于對他們的所作所為提出不同意見,就會給你加上種種帽子,直到打成右派,反黨分子,反革命。我們在此要明確地宣告,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人民不吃這一套!我們堅決響應《人民日報》`歡呼北大的一張大字報'評論員文章中所提出的戰斗號召,只要誰敢反對毛主席,反對毛澤東思想,反對毛主席和黨中央的指示,不論他們打著什么旗號,不管他們有多高的職位,多老的資格,都要堅決地與之作斗爭,把由這些人所組成的頑固堡壘徹底摧毀。革命人民既然已經把舊北京市委和舊北大黨委那些所謂的`黨的當然代表'拉下了馬,彭真、陸平之流在全國各地的同伙們,也就同樣逃脫不了他們最終覆滅的下場!
蘇南工學院華得鈞及其追隨者們,你們對于上述毛主席黨中央的聲音和人民所采取的革命行動,是怎么看、怎么想的呢?你們以為憑借手中所把持的權力,就想一手遮天、把工學院剛剛興起的文化大革命運動鎮壓下去嗎?老實告訴你們,在已經覺悟的工學院廣大革命師生面前,這只是癡心妄想!這些年來,你們貫徹推行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不遺余力,對頑固堅持資產階級思想立場的反動學術權威,關懷備至,言聽計從;而對工農出身的學生和富有革命精神的青年教師,則千方百計地加以壓制、排斥和打擊。明明是廣大人民大眾用血汗供養負擔我們的學校,而學校所培養出來的資產階級新精神貴族,卻極端地蔑視廣大人民大眾,以歷史支配者和統治者自居。你們極端仇視、猖狂反對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教育路線,對社會主義新生事物百般挑剔,千方百計扼殺半工半讀試驗班。你們對自己所犯的錯誤和罪行,不僅不向全院革命師生作出認真的自我檢討和反省,反而在市委工作組個別人的支持、包庇和縱容下,變本加厲地向革命人民反撲,大造反對院黨委就是反黨的黑輿論,大整革命師生的黑材料。我們在此要嚴正警告你們,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滾滾洪流之中,光靠市委工作組個別人的撐腰打氣保不了你們,工作組成員在工學院的所言所行,是推動還是阻礙文化大革命的進行和發展,同樣要受到毛澤東思想的檢驗和孫悟空金睛火眼的監視。
最后,我們要衷心奉勸工作組的任旭東同志,好好學習一下《人民日報》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中的下列一段話:
`資產階級啟蒙人物,總是卑視群眾,把群眾當作愚氓,把自己看作是人民的當然支配者。……資產階級的卑鄙的自私自利,抑制不住自己對于人民群眾的仇恨心。馬克思說:'政治經濟學所研究的材料的特殊性質,會把人心中最激烈最卑鄙最惡劣的感情,代表私人利益的仇恨,召喚到戰場上來反對它。`被推翻了的資產階級也還是這樣。目前,我國無產階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規模和聲勢,在人類歷史上還不曾有過,它的威力之大,來勢之猛,在運動中所迸發的勞動人民無限的智慧,遠遠超出了資產階級老爺們的想象。事實雄辯地證明,毛澤東思想一旦掌握了群眾,就成為威力無窮的精神原子彈。'
南京大學的革命師生不信邪,不信鬼,不怕壓,勇敢無畏地造了披著校長老虎皮的黑幫分子匡亞明的反。《人民日報》在《放手發動群眾,徹底打倒反革命黑幫》的社論中,為此拍手叫好。我們也敬請任旭東同志對照自己的言行,讀一下社論中的這一段話:`這些家伙有個奇怪的邏輯,誰要揭露他們,反對他們這伙黑幫,就說誰是反黨,反中央。'
工作組的同志們,如果你們聽從黨中央的聲音,堅決地跟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走,就應該立即轉變立場,站到革命師生一邊來。我們曾經懷著十分熱烈和興奮的心情,歡迎你們來我院推動文革運動進一步向前發展,并對你們抱有無限的希望和期待!如果你們反其道而行之,以`救世主'和`保姆'自居,把革命師生當作群氓阿斗,指手劃腳,設置革命障礙,或者甚至與華得鈞同流合污,敵視革命群眾運動,你們自己就會走向革命的反面。這是我們所不愿意看到的,敬請懸崖勒馬!
機械系、糧工系、紡織系部分革命師生
1966年6月24日
…… 下面再播送一邊, ……”
金黃色的夕陽,終于在西天墜落。在曾經被它照耀過一天的校園中,直到依依別離前的最后一刻時間,發生了那么多的情況。意料或意外的,發人深省的或令人費解的,夕陽似乎也感到困惑,而且好象帶有一種莫名的騷擾、激動、緊張、不安,難以釋懷和放心,甚至有點驚訝和震恐,于是就在離別前,在身后留下一片暗紅色的火燒云,這火燒云外表顯得不動聲色,內心卻在陪伴人們一起神經緊張地冥冥苦思,作各種各樣的期待推測和分析總結,以便明晨在東天恭候太陽返回的時候,能作出一個至少可以應付門面的匯報。而此時此刻,王小燕激昂的聲音,還在校園的上空回蕩。那些被喇叭聲音打斷騎自行車回家進程的人,開始重新上車啟動腳柄。而呆在大飯廳、大操場或學生宿舍里的那些年輕人,已經開始了熱烈的爭辨討論。不管是回家的,還是以校為家的,所有人的心情,和夕陽晚霞并無多大區別。人們感到思想和心靈被騷動、緊張、不安、困惑所紛擾,這些紛擾所歸結的中心點,卻是莫名的驚訝和隱約的震恐!他們對“小喇叭”等一批“無畏闖將”從六月初起就把批判矛頭指向院領導的舉動,屏息靜氣拭目以待的心情尚未得到舒緩,忽然間,又響起了公然向市委工作組隆隆開炮的聲音,本來手心里就攥著一把汗的,那涼涼的汗水,這時好象已經竄上了背心。原先就有些忿忿不平者,此刻竟有些“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的感覺。
“什么胡說八道,這分明是在放毒!打著紅旗反紅旗!”摸清了廣播內容的聽眾中,有人開始大聲抗議。
“學生會廣播站那些人是怎么搞的?竟然讓壞人利用黨的宣傳工具進行反黨宣傳!”有一個更為粗壯的喉嚨起而響應。
那懸在頭頂的高音喇叭,還真有一點心靈神會的靈性,“小喇叭”的猖狂叫囂,突然被打斷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陣子刺耳的機子銳叫聲,顯然是有人在重新調整音量。然后,終于響起了一個比較柔和但顯得更為響亮的聲音:
“同學們,老師們,我是邵敏。剛才在我們學院發生了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已經被學生會撤消播音員職位的王小燕帶幾個人擅自闖進播音室,占據了話筒,宣讀了一篇打著文化大革命招牌向黨公開宣戰的反革命宣言書!他們不僅反對院黨委,而且公然把矛頭指向了市委工作組!我們從這篇反黨宣言中,聞到了布達佩斯的火藥氣味!聽到了裴多菲俱樂部的猖狂叫囂聲!我們必須從現在起,緊急動員起來,堅決保衛校黨委!堅決保衛工作組!決不允許一小撮反革命野心家、陰謀家、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把水搞混,擾亂革命陣線,把工學院的文化大革命引向歧路!請各系團總支的干部,聽到廣播后,立即帶領同學們來廣播室。他們那伙人還在這里鬧,還想搶奪我手里的話筒!我們這里現在只有十幾個同學,他們用血肉之軀組成了人墻,但這人墻隨時會被沖破,情況十分緊急!請你們趕快到廣播室來!請你們趕快到廣播室來……”
人們駭然,震驚!學生會主席邵敏的聲音,音色雖然柔和,口氣卻是顯得那么氣急敗壞,她在向同學們發出緊急呼救!剛才還一本正經做出冥冥苦思狀的晚霞,在這一突然事件的驚嚇之下,一下逃循得無影無蹤。蘇南工學院內剛才還染著微熹霞光的林蔭道,以及被霞光映照的林蔭道西側的大操場,一下都墮入了一片使人惶恐不安的沉沉黑暗之中。林蔭道上響起了“咚咚咚”或“啪啦啪啦”的腳步奔走聲,“咚咚咚”的是球鞋,“啪啦啪啦”的是拖鞋,其間還夾帶著嘈雜的急促交談聲,先行者對滯后者大呼小喊的叫喚聲。在靠近大飯廳的那幢宿舍樓,甚至有人吹響起了哨子聲。尖利的哨音劃破夜空,和林蔭道上的混亂紛雜的人聲腳步相匯合,使在黑暗降臨之前剛剛在樹叢中找到棲息之所的麻雀,驚恐萬狀地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撲楞楞”地扇動起翅膀,漫無目標地向黑暗的夜空中四處逃循,更使蘇南工學院這個不尋常的夜晚,增添了一種緊張、慌亂和驚恐的氣氛。
那幢設有廣播站的三層圓頂小洋樓,已經被黑壓壓的人頭團團圍住。樓前陽臺頂上雪亮的照明燈,和周圍一圈高支光的路燈交相輝映,給人一種燈火通明、照耀猶如白晝的感覺。頭發和衣襟都顯得有些凌亂的王小燕,被人簇擁著,推搡著,終于在二樓半圓形的陽臺邊緣站定了身子,陽臺邊上涂著墨綠油漆的鐵欄桿,給她提供了兩手可以抓住的依托。她穿著白底紅點的襯衫,襯衫衣領下的第二個鈕扣,不知什么時候掉了,使她的胸襟暴露了過多的面積,在強烈燈光的照射之下,泛著肌膚的白亮。然而,處于高度亢奮、激動和憤慨中的“小喇叭”,卻并沒有自我意識到她這種狼狽不堪的模樣。
在獲悉下午所貼的那張大字報被人覆蓋之后,王小燕打聽到晚上在播音室值班的,正好是同情她思想觀點的同學蔚然。蔚然對因為她持有不同觀點就不讓上廣播臺的做法,曾公開表示過不滿。吃晚飯前,王小燕找曲湘川和邢冠智談了她的獨特想法。曲湘川覺得最好跟馬老師商量一下。按照他的分析,今天上午任旭東所作的是政治表態,并不一定代表武遙的看法。他這樣想,一是依據武遙平時對他以及與他觀點相同的人所抱的態度,覺得他并不象院黨委和工作組的某些人明顯敵視。二是任旭東表態的時機,正好選擇武遙去市里開會的當口。如果突然闖入廣播站宣讀那篇文章,估計事情會鬧大。而在沒有與武遙接觸溝通的情況下,事態一旦鬧大,作為工作組主要領導的武遙到底是站在哪一邊,就很難講。
“但是我們不能把命運都押在他一人身上喲!”王小燕焦灼地說:“既然任旭東表了這個態,他一定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如果我們不積極抗爭,在同學老師中廣泛爭取支持同情,下一步就會動手開刀。”王小燕見曲湘川還是沉吟不語,真的急了:“你看你是怎么啦,這其實還不是按你在鄉下時所建議的那種策略,從新做一次嘛!只是所針對的和指靠的對象不同而已。這次我們也許要靠省委,華東局,甚至黨中央,才能最終解決問題。但是必須先把事情鬧大了,上面才會說話么!”
聽了這席話,曾擔任過試驗班帶隊老師的邢冠智,也點頭認為有理。
“那篇文章貼出去以前,你給馬老師看過嗎?”曲湘川又提出一個問題。
“我吃中飯時找他,沒找見。反正其中好多觀點,是他以前反復講過的,他不會不同意。而且我也沒有簽馬列教研室的名。馬上一廣播,他立即就會知道嘛。”王小燕已經顯得有些不耐煩。
邢冠智以成年人的成熟智慧和老師的資格,對王小燕再次表示其支持立場:“這件事鬧起來有一定風險,我看不讓馬老師摻雜也許反而更有利!不要一下子全出場,都捆在一條船上。”
“對,”王小燕好象受了啟示,立即接口說:“晚上廣播站的事,你曲湘川也不要出面,保存實力。等武遙回來,如果他站在工作組立場上唱白面,你也可以代表我們唱白面。”
曲湘川尊重邢老師的意見,對王小燕的建議卻不置可否。然而囑咐晚上去廣播站時,需多帶幾個同學,以防不測。王小燕不以為然:“我們又不去跟人打架,人多為王。”曲湘川這時擺出大哥哥的姿態,搖了搖頭,開導說:“你想,喇叭聲一響,那邵敏會坐視不管嗎?”
到底姜是老的辣,曲湘川沒有比她白多活五年。當王小燕把那篇文章播讀第三遍的時候,廣播站的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了,邵敏臉色青白,帶著十多名同學闖進來,把小小的廣播室占得擠擠滿滿。還沒有待王小燕和她的三名同學回過神來,她的身子就被幾只有力的胳膊扯離廣播擴音器,三名同學也被推擠到門口。當聽到邵敏對著剛才一刻還在她掌握之中的話筒,對她和同伴所進行的一連串的誹謗污蔑,她就象一只發狂的小鷹,撲開翅膀向話筒前重新撞過去。但是她被十多名男同學所組成的人墻,無情地擋回了原地。她似乎忘了:她在剛才的廣播里,也使用了諸多刺激性的語言,朝對方同樣進行了一連串的誹謗污蔑。她只想著這個平時裝得彬彬有禮的學生會主席,此刻竟會變得那么強暴,那么無恥!他們明明已經在人數上占了絕對的多數,卻還造謠煽動更多的人來廣播站橫施強暴。直到這時候,她才突然感覺到,自己和身邊的幾位同學是顯得多么勢單力薄,孤立無助。她多么希望,曲湘川此刻會帶著一幫同學趕到自己身邊,他那不高不矮、顯得十分壯實的身體,加上他那雙粗壯的雙臂,即使就那么遙遙地瞥上一眼,就會使她心里感到踏實,安全,充滿力量和信心。王小燕不相信心靈感應之類的胡謅;即使真有心靈感應,她覺得也并不會發生在她和曲湘川之間,因為他倆之間迄今為止,并不存在發生所謂心靈感應所憑借的某種親密關系,因此曲湘川就無法收聽到她此時心中的聲聲呼喚。
這時候,樓梯上響起了許多“噔噔噔”的腳步聲,這說明邵主席的緊急求救呼吁,已經得到了積極的響應。當她帶領首批隨從沖上樓來的時候,她就輕而易舉地把自己的對手驅逐到墻壁角落。當她來了大批援兵,就簡直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把王小燕擲出窗口了!邵敏轉過頭來,頓住了對話筒所作的戰斗動員;顯然,她也已經聽到了自己隊伍向樓上挺進的腳步聲,剛才還顯得氣急敗壞的鵝臉蛋上,竟然浮起了一絲笑容。那笑容,可以被認作是對王小燕的輕蔑嘲笑,也可以被看作是在敗將面前,勝利者所顯示的一種矜持的微笑。然而一瞥樓梯口,她的笑容卻滌忽即逝,白胖臉蛋上圓柔的弧線,隨即變得僵直。首先奔上樓來的,竟是對手的援軍,以曲湘川打頭,浩浩蕩蕩地跟著十幾號人。王小燕此刻心里,興奮得象一面被鼓槌急促敲打的腰鼓,臉上閃閃發光的紅暈,一定會使所有注意打量她的眼睛,覺得她這一剎那變得出奇地美麗。
然而,樓梯上奔突的腳步聲連續不斷,她未免高興得太早了。緊追著曲湘川的腳跟沖上樓來的,全是院黨委所信托依靠的骨干分子,而且人數大大超過曲湘川帶來的援軍。邵敏臉上僵直的線條,重新恢復靈巧的跳動:“把他們隔離包圍起來,分頭處理。”她對大批涌到的支援部隊發出命令。于是,王小燕,曲湘川,以及他們所有的同伴,立即被繼續不斷蜂涌而至的大隊人馬團團圍住,成了被小樓走廊上滾滾人流所隔絕的一個個孤島。王小燕被這股洪流推著,卷著,一片人頭躦動之中,也看不到曲湘川在哪里,蔚然在哪里,還有其他的十幾個同學在哪里。然后,她被人推搡到二樓的那個大陽臺上,終于倚著陽臺的欄桿站定。面對陽臺頂端絲絲撲面而來的清涼夜風,剛才圍困在人堆里那種把她擠逼得幾乎窒息的體酸汗臭味道,已消然隱退。她的頭腦經微風一吹,也變得稍會鎮定起來。她放眼四望,陽臺下面的坪地上,一自延伸到東西兩條林蔭大道的轉彎口,都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在這些人中間,有好多熟悉的臉孔,有好多同情的眼神,還有象蜂鳴狀一般“嗡嗡嗡”無法確切辨別的交談和意見爭論。終于有更高亢更洪亮的嗓門奇峰突起:
“叫她低頭,低頭!昂著脖子,倒還象做了英雄似的!”這聲音充滿了無產階級的革命義憤。
“憑什么叫人家低頭?她又不是黑幫分子!”有人大聲地抗議,音量一點也不輸于前者,而且取得了一片應和的聲音。
“沖擊廣播站,宣讀反動文章,比黑幫還要黑!不要說低頭,砍頭的資格也差不多了!”還是先前那個義憤填膺的嗓門。
“這廣播站是學生會的,不是邵敏的私人財產!每個同學的都應該有一份使用的權利。”
“反動文章?扣大帽子容易,要使人信服,得靠擺事實、講道理。“
“是啊,為什么把人家貼得大字報覆蓋掉?香花毒草,讓大家辨別么!“
“…… ……”。
也許是支持院黨委和學生會領導的骨干群眾,擠擠塞塞地主要占據在小樓里面,站在陽臺下四周的人七嘴八舌,同情和傾向反叛者的聲音似乎占了上風。
“同學們,同志們,”又是邵敏的聲音響起。這會兒,她不知從哪里弄到了一個草綠色的半導體手提喇叭,就站在那個已經變得有點名不符實的“小喇叭”的身邊。另一只手拿著兩張紙。那紙,就是王小燕方才播送的稿子;在混亂中,王小燕鬧不清這稿子的主權,是在什么情況下丟失到敵手的掌握之中去的。只見邵敏舉手揚了揚那兩張紙,對著手提喇叭筒喊道:“不是有人主張要擺事實、講道理嗎?那就讓我們來擺一擺事實、講一講道理。看一看這份廣播稿,到底是香花,還是毒草!”她把紙端到眼前,大聲念道:“在蘇南工學院的校園里,游蕩著一個幽靈。在蘇南工學院的校園里,游蕩著一個幽靈。”念了兩遍,她突然頓住,轉動著身子對著身邊的那些同伴她而不是陽臺下面的聽眾,大聲問道:“這句話我們是不是感到很熟悉啊?”
“是啊,”她身邊立即有人大聲應和:“這是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中的第一句話!”
“你說對——了。”邵敏用有意拖長的語調馬上接上口:“但是他們把歐洲大陸改成了蘇南工學院!請大家好好想想,這伙人開口馬克思主義,閉口馬克思主義,到底是站在什么樣的政治立場上!資產階級把共產主義學說當著一個幽靈,極其害怕,又極其仇視。而王小燕之流,也在他們文章的一開頭,就攻擊一個幽靈,而且發誓要把它掃除,他們的愛憎立場,是何等地分明!何等地清楚!試問,我們共產黨的宣傳陣地,能夠讓他們來分享一份權利嗎?”
“不能!不能!堅決不能!”二樓三樓的陽臺上,小樓每一層樓面的窗戶口,以及蓋有精巧鋁金屬篷頂、盤旋而上的開敞式樓梯道上,都響起了齊聲的吶喊。陽臺下面圍觀的人群中,也有人吶喊,卻沒有小樓里響起的那樣齊心協力,同仇敵愾。
“你這是一種荒謬的類比!”沒有電流幫忙擴音的“小喇叭”聲嘶力竭地叫著,但是,在人們的一片吼叫聲中,她的聲音,還抵不上小樓墻根邊青草叢里一只“嗡嗡”哼叫的蚊子。
“再讓我們看下去。”邵敏覺得第一回合已經得勝,信心倍增:“按照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觀點,人們對事物的認識能力總是有限的,總是要受到各種主客觀條件的限制。受這種限制的影響,每個人的意見,都不可能百分之一百地正確;他們會犯各種錯誤,主觀上的,客觀上的,立場性的或方法論的,都可能犯。查一查中國共產黨的歷史,領導人犯錯誤的情形屢屢發生,而且都是很高級的領導人,更何況如今一個基層單位的某一級黨委領導。”讀到這里,她又打住話頭。這一次,她不轉向別人,卻突然轉向她下屬的挾持者:“王小燕,你說,這里`每個人的意見,都不可能百分之一百地正確',是不是也包括毛主席在內?”
“說!快說!拿出你剛才的熱情、干勁和勇氣來啊!”陽臺上響起一片如雷的吆喝聲。
王小燕雙唇緊閉,她沒有想到對手會這樣子抓她的把柄。盡管,如果一定要如實作答,她會毫不猶豫地說:“是的。”因為她相信,毛主席他老人家也一定會贊成她這樣回答,然而此時此刻,她知道絕對不能這么作答。她沉住氣,只是以鄙夷的目光,對視著自己身邊不擇手段的對手。
“好吧,沉默也就是默認!這種含沙射影的攻擊手段,逃不過革命群眾的雪亮眼睛!文章還特地提到了`很高級的領導人',請問:毛主席是不是`很高級的領導人'?同樣的手法,同樣的反革命伎倆。這筆帳是要算的!”邵敏見王小燕死不吭聲,就為自己找了轉題的臺階。然后把身子仍然轉向陽臺下的聽眾,繼續她對“反黨宣言”的揭露批判:“我們繼續往下看:`……他們拉大旗,作虎皮,借用黨在全國人民中的崇高威望,對革命群眾實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反動專制。對于那些批著黨組織領導外衣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胡作非為,我們了解得太清楚了!在他們的心目中,什么人民大眾的意志、愿望和利益,什么革命群眾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應該享有的社會主義民主權利,都是不存在的,都必須首先以他們個人的喜怒好惡決定取舍。只要有人敢于對他們的所作所為提出不同意見,就會給你加上種種帽子,直到打成右派,反黨分子,反革命。'在場各位經歷過五七年反右斗爭的同志,你們聽聽這段論調,和九年前那些向黨猖狂進攻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何其相似!也請你們告誡提醒你們身邊的年輕同學們,讓他們懂得和知道:中國一切與人民為敵的反動分子,總是攻擊共產黨對他們實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獨裁專制。總是叫嚷我們無視人民大眾的意志、愿望和利益,剝奪他們應該享有的民主權利。現在,他們又搖身一變,打著文化大革命的旗號,給我們黨的各級組織領導,先扣上一頂`大大小小獨立王國'的帽子,然后老戲新唱,什么`必須首先以他們個人的喜怒好惡決定取舍'啦,什么`只要有人敢于對他們的所作所為提出不同意見,就會給你加上種種帽子'啦,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在此,我要提請同志們特別注意:他們所點明的這些種種帽子,就是`直到打成右派,反黨分子,反革命'。你們聽,他們不是公開在為那些被人民戴上帽子的右派,反黨分子和反革命鳴冤叫屈嗎?這么猖狂地、肆無忌憚地向黨進攻,我們能夠無動于衷、坐視不管、聽之任之嗎?不能!一千個不能!一萬個不能!我們必須把這個反黨小集團的首惡分子,堅決押上革命的審判臺!”
邵敏的話音未落,曲湘川就被幾個身大力壯的男同學,反架著雙臂,按著頭頂,也推到了陽臺前端,與王小燕并排站在一起。一時間,陽臺上和小樓里口號聲大作。陽臺下面也有一些人跟著振臂高呼。
“打倒曲、王反黨小集團!”
“把曲湘川、王小燕押上革命的審判臺!”
“砸爛一切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的狗頭!”
“曲湘川、王小燕必須向人民低頭認罪!”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首惡必辦,協從不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揪出曲、王反黨小集團的黑后臺!”
…… ……
王小燕憤怒了,臉孔漲得通紅,眼珠里幾乎要崩出火星。但是未等她反抗掙扎,身邊不知道什么時候換上的兩名體育女健將,就把她的雙臂死死地按住了。其中的一位還嘗試著騰出一只手,企圖往下按她的頭頸。
這時候,邵敏手中的半導體話筒轉到了一位中年人的手里,陽臺上下的好多人都知道,這是院黨委保衛處的郭處長。他的身邊,站著表情嚴肅的市委工作組副組長任旭東。
“同學們,各位革命同志們,我們保衛處對曲、王反黨小集團的問題,早就加以密切注意,并做了大量的內調外查工作。今天,他們終于主動跳出來了,要借著文化大革命運動表演一番。我們在場的所有革命師生,都應該衷心地感謝他們所作的精彩表演。這再次雄辯地證實了偉大領袖毛主席所作的英明結斷:這些反革命分子,人還在,心不死。不管革命人民怎樣把自己的總方針告訴他們,他們還是要向我們進攻的。在新的革命歷史條件下,我們要時刻擦亮眼睛,特別注意那些叫喊著響亮革命口號、打著紅旗反紅旗的敵人。他們也許自己頭上沒有辮子,屁股上沒有尾巴,但是用心一查,就會發現:他們跟那些已經被人民搞臭的階級敵人,在政治上、思想上、感情上,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我們決不要給他們的表面假象所迷惑!現在,我代表院黨委和市委工作組,正式宣布:對曲、王反黨小集團的首要分子曲湘川、王小燕,從今晚起實行隔離審查!同時希望和這兩名反黨分子有牽連的人,積極主動地向組織上交代情況,劃清界線,輕裝上陣,大膽檢舉揭發;以實際行動,爭取重新取得黨和人民的信任!最后,我們還要警告那些在這個小集團中陷得很深的人,躲在背后搖羽毛扇的人物,必須趕快懸崖勒馬,繳械投降!否則,曲湘川王小燕的今天,就是你們的明天!”在又一片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處長一擺手,口氣威嚴地對手邊的人喝道:
“把他倆押下去!”
當王小燕被身后的押送者扭身轉向陽臺過道的時候,她正好看到也被扭過身子來的曲湘川。曲湘川朝她揚起那張黑瘦的扁平臉,臉神卻顯得意想不到的平靜。她還分明察覺到他朝自己笑了一笑,還說了一句什么。在持續轟鳴的口號聲中,那聲音雖然聽不真切,憑他那棱角分明的口型所作的變動,王小燕猜想他是在說:“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王小燕突然覺得眼睛有些濕熱,好象是由于羞愧所引起;看著自己的戰友是這么鎮定自若,覺得她不該那么激動和憤慨。特別是當那四只不象是女性所有的臂膀,如狼似虎地把她的上身拼命朝下撳壓的時候,她那顆比公主女王還要驕傲的心,一下子感到是那么地羞辱!她想到了武叔叔,想到了被國民黨軍警押向刑場的父親……,心頭狂瀾般掀動的巨浪怒濤,是那樣地難以壓抑住!她終于不得不承認,正是這股滔天巨浪,在死命地向她的眼眶邊上,壓擠著那種熱辣辣的感覺。這股巨浪掀動的,既不是她在瞥見曲湘川鎮定臉色瞬間所感到的羞愧,也不是她所常常想像的,象父親那樣英勇就義前的昂首挺胸、壯懷激烈!不是的,看著那些揮舞的手臂拳頭,聽著那些真心實意聲嘶力竭叫喊的喉嚨,還有陽臺下那好些低垂著的頭,及其有氣無力舉過頭頂,象麥穗般隨風飄揚似的手臂,和手臂下那些只見其嚅動卻聽不到發出聲響的嘴巴,她一點都感覺不到因投身革命而身陷敵手的那種悲壯慷慨,而只是覺得眼眶發熱,鼻根發酸,那是一種無窮無盡的委屈,重如山、深如海的羞辱,她驀然間想起了高虹時那一滴、一滴,悄無聲息盈出眼眶的淚珠,亮晶晶的,曾經使她驚異:一個女孩子的眼淚,怎么會那么容易地拋灑?而且這眼淚,并不是拋灑在她自己親人的懷里,而只是在一個跟她并無深交的年齡相仿者的面前。而此時此刻,她面對著的,可并不是單單一個跟自己并無深交的年齡相仿者呀!那眼眶里的淚珠,不是照樣拼命地打轉!想到路邊有許多雙眼睛正在打量自己,那被押解著走在她前幾步遠的曲湘川,驀然回首時,很容易看到她關鍵時刻所顯露的這種軟弱,王小燕就覺得無論如何應該忍住,忍住。這時候,她的耳邊,又響起了那個可憐農村姑娘續不成聲的抽噎聲調:“我……我不想哭,可是……忍……忍不住啊。”她后悔自己不應該在這種時候,作這樣一種不合時宜的回憶。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已經感到,臉腮上有熱乎乎、濕漉漉的小蟲子樣的東西在爬動。可是,她覺得自己此刻比那位地主女兒還要可憐,因為她的雙手還被人揪著管著。所幸,那管制著她手臂的手臂,已不再象方才在陽臺上時那樣狠勁;一轉過拐彎路口,沒有了小樓前耀眼燈光的照視,就變得松松垮垮的,有如在和她作一種友好的挽手同行。她要掙脫一只手,擦一下臉上的“蟲子”,估計也不會有大麻煩,但是,她卻覺得自己絕對不能這樣做。因為她以為:與她挽手同行的陪伴者,尚未覺察到她臉上有異常的情況;她的自尊心已經深遭挫傷,干嗎再自我暴露那些丟人現眼的“蟲子”,使自己的自尊心更加下不了臺!況且,這三人行,已經隨著前面十幾步遠押著曲湘川那伙人,雄赳赳地步入了濃密的林蔭道,昏暗的、看似無精打采實質上是幸災樂禍的路燈燈光,對隱藏在繁茂枝葉之下的淚濕臉蛋,要想予以暴露張揚,也已經為時太晚、無可奈何了。
“為什么就是忍不住呢?”王小燕此刻又想到了武叔叔,只要他一回院,難道會聽任他所熟悉的一個對革命忠心耿耿的烈士子女,被人打成反黨分子嗎?盡管這段時期,他常常警告她:要跟學院黨組織站在一起,要學會全面看問題,要檢查收斂前一段時間的“偏激態度”,要注意不給別人牽著鼻子走……但是這一切,只能看作是兩代革命者,站立位置角度不一樣而產生的意見分歧,而決不是一種敵對關系。難道,武叔叔已經把她跟工作組所代表的黨組織,看作是一種敵對關系了嗎?難道,他是有意避開這個預先策劃好的場面,欲使她好好地領受一下教訓嗎?難道,自己真是受人利用欺騙了嗎?……王小燕腦子里,假設一個接著又一個,可是沒有一個,她覺得能夠站得住腳。特別是那最后一條,我王小燕是給別人牽著鼻子走的那號糊涂蟲嗎?真要說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那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毛主席和黨中央!每一次“兩報一刊”上傳來毛主席黨中央的聲音,她和曲湘川馬老師刑老師等,總是認真研究,仔細分析,吃透其實質,領會其精神,全心全意跟黨干革命!她從來就不覺得,自己的政治分析理解能力,會比院黨委的那些人差;而馬老師和曲湘川在這方面的能力,也是眾所公認的。還有其他一些老師同學的類似理解和看法,難道都錯了嗎?不,絕對錯不了。這不過是印證了認識論方面的一個超前現象——事物在急劇地發展改變,而在這種發展改變的起初階段,只有極少數思想和眼光特別敏銳的人,才能感受、認知和把握這種趨向。但是他們常常在多數人面前受誤解,遭壓制,甚至為他們的先知先覺付出代價和犧牲。想到自己也正在成為這種先知先覺者,她突然覺得:她對曲湘川剛才一刻那種沉靜的微笑,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溝通。她把目光朝前面放出去,在黑沈沈的夜色和樹蔭中,追尋曲湘川的背影。但是,男同學的腳步邁得大,邁得快,她只能借助偶爾在枝葉縫隙下泄露的幾滴路燈燈光,在前邊那黑暗濃密的樹蔭下,依稀看到幾個搖晃著的人頭……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