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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火癡情》連載五.  告求有門

李憲源 · 2005-01-21 · 來源:本站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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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火癡情》連載五.  告求有門

五.  告求有門
                                        
    奚大雄的告狀信,通過其老戰友之手,來回兜了兩個圈,落定在市委辦公室主任恭鵬志的手掌之中。恭主任克盡職守,對“人民來信”認真負責,及時處理,這樣一種值得稱贊的工作態度,卻在錫城市運輸公司,攪起了一個效果可疑的政治波瀾。而整個事情的起始經過,還得從公司五場的“政治議事中心”談起。
每個國家都有它的政治議事中心,正規的,比如中國的中南海和人民大會堂,美國的國會山莊;不正規的,例如英國的海德公園。在錫城市貨運公司運輸五場,這議事中心,是汽車調度室隔壁的駕駛員休息室。這個以休息室為椐點的議事中心,當然屬于不正規之列,雖然不按國家正式立法條令運作,卻能起到渲泄民心民意之效能,似乎有一點英國海德公園的味道。如果公司或運輸場的領導正兒八經地要想發揚職工民主,象報紙上有時所談到的那樣,讓企業職工成為企業的真正主人,一個有效的措施,就應該在這個休息室內,悄悄地安裝一個竊聽器之類的現代“順風耳朵”。電視遙測攝像之類更為先進的現代“千里眼”,可以暫時不予考慮,因為在六十年代中葉的中國,這違反客觀條件許可,超越革命發展階段。
在這個其貌不揚的區區斗室,四周圍著一圈鐵皮壁櫥箱,空間顯得有些擠迫緊張。那些壁櫥箱的正面,被分隔成半米寬、一米高的一扇扇鐵門。門內分成兩格,上格供駕駛員放置毛巾、茶杯、替換工作服之類的東西;下格則放置各類工具雜物。被壁櫥四周包圍著的,是一排桌子,桌子周圍,放一圈長條靠背椅子。在這片由壁櫥、桌子、椅子所分割的空間,似乎永遠充斥著一股由香煙、汽油和機油味混雜的怪異味道。如果把這休息室比作一碟炒菜,那些香煙味,汽油味和機油味,就好比是這碟炒菜中不可或缺的鹽味和油氣。整個“議事中心”的面積,不下四五十平方公尺。因此說它是“區區斗室”,在語氣上,是夸張之言;在語意上,是縮小之詞。但是,如果從政治含義上去理解,無論是跟人們經常在電影和照片上看到的雄偉的人民大會堂相比,還是與只聞其名而不見其實的美國國會山莊或英國海德公園對照,則恰如其分。但是有一點,卻與那些聞名于世的政治中心不能相提并論:人們聚集在這塊地方,并不象中國的人大代表或美國的國會議員,在名義上是接受民眾的委托。也不象海德公園里那些名不見經傳卻激情洋溢的演說家們,抱有強烈的政治動機或使命感。運輸五場的“車夫”們之所以聚攏到這里來,抽象籠統地概括,用落后一點的說法,是為了吃飯,掙工錢;用革命大道理來統率,則是為了全世界四分之三還在受苦受難的人民,為解放全人類,當好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先行官。
但是如果不放誑言,實話實話,首先是因為這地方有他們的壁櫥,壁櫥里放著那些要伴隨他們出征四方的各類物件用品。其次,他們是貫徹就近原則,等待與隔壁一門相通的調度室里,一俟傳來葉子棟的呼喚,就可聞風而動,隨即起身去接運輸路單。接到運輸路單,就意味著可以買甜買咸、購吃購用的的公里費,笑容可鞠地朝著他們的口袋行進而來;或者簡直可以說,是撈到了已煮熟大一半的鴨子,就差沒有進入嘴巴。因為有了運輸路單,就意味著只要不發生三長兩短,就會有幾張翻動起來“嘩嘩”作響的誘人的人民幣,指日可待地進入口袋。再次,就是人們除了有掙錢吃飯、養家活口方面的物質要求,還有精神交流方面的需求。當時,西方什么“人類需求五層次”之類的時髦理論,尚未傳入中國,或者雖然已經傳入,但是只局限在一個很小的范圍,還不能見之于大庭廣眾。但是這一理論似乎具有普遍的適用性,謂予不信?可以檢視一下如下情形:
隔壁調度室里的電話鈴聲特別稀疏,好象電話機也要休息打嗑睡;葉調度呢,當你湊上調度柜臺前,自告奮勇地詢問今天的革命運輸任務時,回應你的聲調,卻是無精打采的;溢脂流光的臉呢,顯得死樣怪氣。這就意味著這一天革命任務短缺,供不應求;意味著他手里沒有路單可以分發,也就沒有公里費綻開笑容向你親切招手致意。這時候,仍然在休息室里流連忘返的駕駛員們,物質考慮顯然就退居第二線;雖然不能完全排除其中會存在這樣的少數派,其嘴巴,在加入有關公司外部世界海闊天空的閑聊,或涉及公司內部機密信息的傳遞;其耳朵,卻仍然在注意聆聽隔壁的電話鈴聲;可謂身處斗室,心系天下。此處這個天下,當然是指隨時可能從天而降的、從根本上講同世界革命也搭得上界的出車任務。而占據優勢的多數派,明了粥少僧多的基本形勢,認定在這種革命任務特別缺少的情況下,自己與葉調度的個人交情之深度,也不足以獲得關鍵時刻所需要的革命信任和委托。平時大家各奔東西,難得有此相聚一堂的良機,如果不是為了和開車的弟兄們暢舒胸臆,互通信息,盡可以在公司大墻范圍之內各奔東西,處理形形色色的個人或工作雜務。之所以在這區區斗室里面逗留不去,就是為了滿足與同事開展思想溝通和精神交流的需求。開車時雖然路途寂寞,但是行千里路,見萬般事,種種觸動與感慨,極想與人分享。同時,樹高千尺,落葉歸根,公司卻是老窩;自己在外“樹高千尺”的時候,老窩里發生了一些什么樣的最新動態,是否會在某種程度上,令人鼓舞或使人惶然地牽連上自己的過去、現在和將來?這是他們覺得應該時刻加以關切注意的。
這類思想動機和精神狀態,一部分顯然還達不到人類需要與他人精神交流的層次,因為這似乎仍然停留在對個人利益和安全方面的關注;一部分,也許已經超越了單純與人交流的欲望,而是要掌握自己受命在外時,企業內部的動向和職工的情緒,明目張膽地或隱誨曲折地,表露其意欲充當企業主人翁的雄心或野心。而按照嚴格的定義,社會主義條件下的“企業主人翁”,是一個集體名字而非個體稱謂。這一集體中的每一單個成員,如果真想成為一個企業的主人翁,弄不好,會使人聯想起過去騎在工人階級頭上作威作福的老板來。于是在這些聚會者中間,就并不家喻戶曉地存在著少數特殊的加入者。這些加入者通常都是“組織同志”,即所謂的“圓圓頭”——黨員,也有個別正在積極爭取成為“圓圓頭”的建黨對象。他們積極參加聚談,一是作為公司領導的觸角,彌補在這個“議事中心”欠缺竊聽器的不足,傾聽了解人們有些什么牢騷怪話,在牢騷怪話中是否有值得警惕注意的動向,或者有可以吸取的正面營養。二是偵察是否有積極以“企業主人翁”思想和姿態自居的對象,如后可以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分清這個對象是真心實意響應黨和毛主席的號召,弘揚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精神,還是潛藏要想做企業老板的癡心夢想。因此,這些忠實履行“竊聽器”職責的聚談者,實質上,既是在發揮企業基層民主運作的功能作用,又在毛主席提出“階級斗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新形勢下,擔當站崗放哨的神圣使命。
奚大雄,無容爭議,經常是這個“議事中心”的核心人物。這恐怕主要得歸結于他的見多識廣;他先后在部隊和地方首腦機關開過小車的經歷,仿佛是在一塊不起眼的鐵鉈上,附上了經久不消的磁性,起到一種吸引聽眾和追隨者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也許受他重情講義性格脾氣的影響,奚大雄從不按組織的期待要求,忠實履行上述一個黨員應該履行的職責。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他違抗組織命令;因為無論是場黨支部或是公司黨委,從來就不曾明確下達過這種任務。更不說明他已經成了黨的叛徒;因為他只要聽到“太出格”的、毫無正面意義的牢騷怪話,便會毫不留情地當面加以批評駁斥。但是他說過消過,從不把這些可能給弟兄們導致麻煩的胡說八道,搬到黨員“組織生活”上去作情況交流,或者采取使人更加驚慌失措的動作,神不知、鬼不覺地直接向有關領導打上一個什么“小報告”。
至于要偵查言談中“企業主人翁”色彩太過強烈的對象,也許他奚大雄就是頭號種子選手。然而,他當種子選手是冠冕堂皇的,因為他是黨員,做過“祖國最可愛的人”,給軍政高級首長開過車,邱書記對他另眼相看,崔經理對他以禮相待。具有這樣的過硬背景,關心企業情況,想履行主人翁責任,不僅無可挑剔,而且應該大加贊揚和鼓勵!毛主席在中南海上床睡覺前,如果聽說錫城市貨運公司運輸五場有這樣一位種過田、當過兵、現在正當駕駛員的基層工人黨員,具有一種難能可貴的、曾經被馬克思所頌揚過的類似巴黎公社社員品質的話,他老人家在睡夢中,或許會甜甜地笑醒的。
    可是,這兩天,這位核心人物卻在這個“議事中心”突然消失了。壁櫥中屬于他一格的、涂著草綠色油漆的鐵皮門上,仍然不動聲色地,掛著代表其擁有權的老式銅鎖。那刻著古里古怪花紋的古銅鎖,顯然是他從鄉下老家帶出來的,現代百貨商店或雜貨店里,絕對沒有銷售。沒有哪一級領導,明令要求改變或消滅這一歷史痕跡。但是,駕駛員弟兄們在談到這位頗孚眾望的大高個時,神情卻同可能會在睡夢中笑醒的中南海老人家迥然不同,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人去樓空,去向不明,人們一如既往湊到一起時,東拉西扯一番之后,話題總會不其然而然地落回到奚大雄的身上。他們覺得不可思議,覺得難以置信,覺得無法想像。然而流言在到處傳布,猶如野火春風,不僅在運輸五場,在緊連五場的汽車修理廠及公司總部辦公大樓里,形成洶洶燎原之勢,而且據說已經傳遍了其它幾個運輸場。流言中的各種聽似荒誕離奇的情節,雖然職工群眾難以向企業有關機要部門核實查證,有些卻顯然已被最新發展情況所證實。那幾天也恰好湊得巧,葉調度手中可派的路單寥寥無幾,仿佛專門讓奚大雄那些好奇與憂慮并存的開車弟兄們,有充分機會聚在一起,探討現狀,分析起因,評估后果,預測未來。
    這一天中午時分,與奚大雄同住一個宿舍的李輝康,給“議事中心”帶來了一個使人目瞪口呆的驚人消息——大雄終于在一個人們所意想不到的地方露面,“他在修理廠燒堿水缸!”
    “不會吧?”有人將信將疑。由于消息來得太突然,也太出乎于人們的猜測、想像和預料,李輝康的說話信用度,一下子遭受到了蠻不講理的質疑和挑戰。
    “不信可以去看嘛!”李輝康忿然,但是分不清這種忿然,是沖著懷疑論者,還是針對這種使人在感情上難以接受的現實。
    “那么,那個女人呢?那個慣于拖人下水的狐貍精還在嗎?”有人急焦焦地問。
    “在,兩個人一搭檔。”李輝康的口氣明顯變得不高興。對發問者把凌漪稱為“狐貍精”,他似乎很不習慣;而且對在“狐貍精”之前外加“慣于拖人下水”這個定語,更是反感。什么叫“慣于”呢?慣于就是一貫性的,屢教不改的,帶有專門職業老手性質的。用在凌漪身上,合適嗎?除了那位局黨委書記,她還“拖人下水”了哪一位?難道,奚大雄也算是一位嗎?但是他的倒楣,根據迄今為止的一切傳說和流言蜚語,只不過是他倆同在一輛車子上的時候,碰巧出了一個交通事故而已。如果按照當地約定俗成的規矩,把“拖人下水”轉譯成帶有明白的猥褻性質,那就必須滿足“捉*必須捉雙”的前提條件,而且必須把雙方的內褲眼明手快地搶到手中,使作*犯科者赤條條地裸露著兩個無可抵賴的光屁股才行。這種無此關鍵性現場情節作支撐的罪名,套得到他倆的頭上去嗎?
     “哎,這倒也奇;從有堿水缸那天起,就從來沒有派過雙人班頭的。是不是看著那個女人太嬌嫩,因此派個身高力大的壯漢當幫手啊?”這個插話人,帶有一種不正經的幽默感,正事歪說,使得本來帶有很嚴重政治含義的最新事態發展,轉變成了不健康的低級趣味情調。
    有思想覺悟高的人為正視聽,站出來堅決地加以撥亂反正:“上頭已經下政治結論了嗎?奚大雄給開除黨籍了嗎?派到那種地方去,不是把他當作階級敵人來對待了嗎?讓一個中共黨員去干四類分子干的活,不是對黨員光榮稱號的玷污嗎?”這是個自以為具有相當政治分析和推理能力的老兄,忿忿不平地提出了一連串的責問。
    但是也有不同的反應和表示:“大雄怎么會和那個女人搞到一起去?他倆之間到底有些什么花頭勁,才使開車一向穩當機敏的他,闖下這樣的大禍!”
    “議事中心”雖然沒有美國國會山那樣盡善盡美的民主議事規則,中心的與會者們,也極其缺乏所謂“現代民主思想"的熏陶和操作規程的訓練,不同的意見,還是可以暢所欲言的。至少,在1966年5月下旬的這個駕駛員休息室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不僅允許,而且是一種現實。當然有一條界限,不能攻擊誹謗組織領導,更不能以這種“言論自由”煽動對黨的不滿以謀求推翻無產階級專政。人們并且相信,存在這種界限是合理而必要的。在美國國會山,相信也一定是不會允許哪個發言人,借著自由民主的講臺,攻擊誹謗自由民主制度對美國社會性命交關的作用地位,更不會容忍任何人,借著言論自由的名義,煽動推翻這一民主政體而建立“殘暴的”無產階級專政。
    “這算什么大禍?”有人立即反駁,作為一個深諳交通規則的開車同行,一派猩猩惜猩猩的論調:“要是是我俚跟在后面,自己超車時機選擇不當,緊急處理措施有誤,人家又沒有從前面倒后來撞你的車!還不是自認倒楣!”。
    “不是說,是他把中央首長的車逼到水稻田里去了嗎?”又有一個立場比較含混的發問聲音。
    “我就不知道這些謠傳是怎么來的?就好象專門有人在背后編故事似的!”剛才那位發言者看來不單是個懂行者,還是一個知情者,一個對顛倒是非、混淆事實真相的謠傳到處流傳百思不解的忿忿不平分子。
    “噯,問題就出在‘中央首長’這四個字上。耽誤了中央首長的時間表,使中央首長吃了驚嚇,這種耽誤和驚嚇所引起的后果,說小,可以是芝麻綠豆;說大,可以是西瓜地球。不要說他奚大雄抵擋不住,就是以前他給開過車的那些首長們,也擔戴不起!”這是又一個具有政治頭腦并且思路不為交通規則所束縛的聲音。可是他隨后說出來的話,卻暴露出他的消息靈通程度,與他政治上的遠見卓識,顯然不成比例:“聽說,那個中央首長是劉少奇,也有的說是彭真,是陸定一……到底是哪一位?”
    “不知道,”眾人皆搖首。事關重大,個別素向喜歡嘩眾取寵、專好販賣狗皮膏藥的吹牛說海者,此刻也變得謹小慎微,蹩頭蹙眉地守著嘴巴,懊惱自己竟然不能勇敢無畏地出面澄清事實,指點迷津。
    “開什么玩笑!彭、羅、陸、楊,彭真占了第一號,陸定一占了第三號,眼下寫檢查都來不及呢,還能上我俚魚米之鄉兜風來?看來,你得加強時政學習。”剛才那位自認為具有相當政治分析推理能力的老兄,對要想借機在“關公面前悠大刀”的后起發言者,老實不客氣地掃了他一下面子。
    被掃面子的后起者并不臉赧,只管自言自語似地說:“我也早就想,不對啊,不對。這位彭市長彭副總書記已經倒臺,按說大雄就是直直地撞他一下,也不至于一下劃到四類分子的隊伍中去啊。”他一邊表示自己早就產生同樣懷疑,一邊有意報出了彭真的兩個頭銜,以此抵消前者的譏諷所產生的負面影響。因為他深信,在“議事中心”這班人馬中,知道彭真為北京市市長的,恐怕不在少數;而知道其在中央書記處那頂烏紗帽的,則是鳳毛麟角。用鳳毛麟角來彌補自己一時疏忽中的失誤,乃是聰明的做法。
    又有人反對上述整個引誘人誤入歧途的思路:“我覺得,關鍵不在于是哪一個中央首長,而是那個同車攪在事故現場中的女人。大雄跟那種女人沾上了邊,任他混身長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
李輝康這時候有些勃然動怒:“同在一個車上又有什么?一個單位里的同事,順路搭車去外地一趟,我俚不是經常都這樣做的嗎?”李輝康對他此刻突然憤慨的緣由,自己也是認識不清的。他只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講,他跟凌漪的關系,遠超過奚大雄和她的關系。凌漪還不是從他嘴里,才知道一點奚大雄的情況嗎?在李輝康的心目中,從來就沒有把凌漪當作一個勾引領導干部下水的壞女人,而只是把她當作天地間,圣賢圣德的一個大美人。也許是他跟她的交往直覺告訴他,凌漪不是那種下踐、放浪和淫蕩的輕骨頭女人。也許,是這個放蕩女人太過美麗,又善于偽裝,手段精到,因此使得他這個涉世尚淺的技校畢業生真偽不辨,良莠難分。當聽到有人語焉不詳地把第二個男人,和使他暗暗心迷神往的對象莫名其妙地捆在一起時,就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惱怒。幸好,他自己并沒有細想這種惱怒的合理性,也沒有人要他對這種惱怒作出解釋。
然而,對他這種辨解性的論調,持不敢茍同之意的,也并不是絕無僅有。“換了你,你會讓這種剛發配下來的勞改對象搭你的車嗎?你不會,我也不會;相信在場大多數人也不會!”不以為然者以己度人,作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輕率結論。他對李輝康內心對凌漪的想法一無所知,也大大低估了其他男性同胞,對美貌女性所持有的強烈好奇和親近渴望之心。對政治上并沒有特別欲望和欠缺嚴格自律精神的一般駕駛員來說,就象所有的普通男人一樣,有一個如花如玉的女人在寂寞的駕駛旅途作陪伴,不管她屬于什么政治身分,只要不同她一起串謀策劃去推翻共產黨,如此賞心悅目之事,又何樂而不為?然而,這些男人們,包括李輝康在內,此刻卻都沒有那個勇氣,站起來糾正這位同事以這種大義凜然方式所犯下的低級錯誤,只是低頭不語,仿佛都在苦苦思索:是啊,是什么東西使奚大雄鬼迷心竅,把一個別人都不愿招惹的壞女人帶在車里呢?

    公司黨委書記邱銘對上述疑問,倒是應該有發言權的。但是,正是這部分他在事故后所了解到的情況,恰恰是他對奚大雄最不理解的部分。本來,中央首長赴行前傳下指示:查一查,肇事者有無政治背景,酌情處理。意思很明確,這個開車的人,政治上如果有問題,當然要查動機和企圖。如果沒有,則作一般交通事故處理。而如按一般交通事故處理,這當然算非責任性事故,什么處分都不沾邊。奚大雄的政治背景這么過硬,這件事本來應該就這么了結了。可是不,情況復雜得很。中央領導同志的隨從同時還留下了一份見證材料書。大概,是在凌漪掏手絹擦汗時從包里帶落出來的,她沒有察覺,卻被警衛人員在奚大雄的駕駛室內撿到了。材料書涉及凌漪及其丈夫在1957年反右時的一樁公案,上面還有包括奚大雄在內的三個人的簽名。中央首長所指示的“查政治背景”,并沒有具體明確,是泛指查奚大雄一般性的政治面貌,還是指要查清有關這份見證材料的情況。看來,是要讓單位領導根據情況自己作判斷。于是,本來屬于安全機務科處理的事務,卻被轉移到公司保衛科辦理;他這個分管保衛科工作的公司黨委書記,開始時也不知道內情。詢問保衛科傅科長,傅科長回說是崔經理的指示,指示后面有中央首長的留言和那份見證材料作后盾。邱銘一思量,覺得也說得通。顯然,按崔經理的指示精神,這奉旨調查的中心問題,已經跟那份令人生疑的見證材料緊緊聯在一起了。再連帶上事故發生時,那個麻煩女人也正好在車內的情節,就給人以無限想像和猜測的余地。
為了掌握第一手資料,邱銘親自找奚大雄詢問了解見證書的前因后緣。奚大雄不隱瞞,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前前后后的經過,來了個竹筒倒豆子,都講得清清楚楚。這樣一來,就把千年的陳芝麻老帳牽了出來。盡管奚大雄自以為所作所為光明磊落得很,傅科長卻不這么看,因為崔經理也不這么看。簽字作證?作證干什么?不是明擺著要為那個女人的右派丈夫翻案嗎?誰是發起者?奚大雄已經不打自招地承認了:是他主動提議的,不是在那個女人勾引下所作的賣身投靠。但是這樣一來,就比勾引之下的賣身投靠性質更嚴重。黨性原則呢?階級立場呢?老時期的革命叛徒,是在嚴刑拷打之下才叛變投敵的;新時期的蛻化變質分子,是在資產階級金錢美女糖衣炮彈的進攻下,才失足落水的。可是這位前“祖國最可愛的人”,現任中共黨員,卻是在未經敵人逮捕,金錢美女亦尚未對其主動出擊的情況下,自愿投奔右派分子及其老婆的反動陣營。而且是借一邊拿國家工資和公里費補貼開車的時機,一邊為右派分子老婆出謀劃策搞翻案;沉溺于為虎作倀的程度,既然達到不顧反視鏡中,苦苦跟了多時急欲超車趕時間的中央首長小車。然后,可能是受右派分子老婆的教唆,也可能是在其潛移默化的反動影響下(注:真相待查。)把有急務在身的中央領導同志,逼入水稻秧田里,陷于污泥濁水之中。怎么能說,這個事故的發生,跟政治、跟那個女人坐在車上沒有關系呢?
當然,以上這些說法,根據已經掌握的情況線索和供認坦白,尚屬推測假定。最終結論將產生在周密調查研究之后。但是,在作出結論之前,車子,是暫時斷不能讓肇事者繼續開的。以免在查實性質之前,把方向盤仍然放在一雙不可靠的手里,使之有繼續作案為害人民的可能性。
對此,邱書記沒有異議。他不同意的是傅科長所作的請示報告,建議在奚大雄接受審查期間發配堿水缸勞動改造。可是身為公司資深黨委委員的傅科長,對新來乍到的邱書記的意見,并無頂禮膜拜之意,而是以沉默作抗拒。然后竟然有崔經理親自出面,提議召開公司黨委會集體討論商定。在公司黨委中,崔經理雖然只是掛黨委副書記的頭銜,卻經常儼然以黨委書記的政治姿態出現。原因之一,是他在公司經營多年,實力雄厚,上上下下,盤根錯節,黨委“一班人”并不聽邱銘他這個名義“班長”的話,卻都跟著公司經理的指揮棒轉。果然不出所料,集體討論的結果,大多數人都贊成傅科長的建議,崔經理甚至都沒有發表什么意見。從而再次證實,真正有實力的人,在場面上,根本就無須與人喋喋不休地計較爭論。其實在眾多黨委委員中,對奚大雄抱有好感和同情的,并非少數。只是在政治問題上,自從57年反右斗爭以來,人們大都已經養成了寧“左”勿右的習慣。就是連邱書記本人,也未在會上明確地投反對票。只是說,奚大雄是“一級副”駕駛員,放到機修班里,會比燒堿水缸更有經濟價值。其他黨委成員對他這種言論覺得很驚詫,用開玩笑的口氣打趣道:“你這話,倒象是從主管業務經營的崔經理說出來的,不象是主抓政治工作的黨委書記說的話。”
    邱書記于是就為自己顯得太多經濟頭腦卻欠缺政治頭腦而面赧。只懂得從經濟角度算帳,而不會算政治帳,是生產業務干部的通病。政工干部怎么也會感染上這種跟自己工作性質對立的職業病呢?“錯位,我這是錯位。”邱銘自嘲性地在嘴上發表糾錯聲明,心中真正感到害羞的,是自己作為“一班之長”,卻只能在全班人面前,當個言不由衷的兩面派。因為他心里覺得,奚大雄所出的交通事故,以及他向自己所反映的政治情況,無論如何還夠不上去堿水缸接受“勞改”的程度。是否屬于為右派分子翻案?這個案該不該翻?也需要有更高一級的機構作復查裁定。在尚未裁定之前,怎么可以當作已有不利結論的做法,來對待一個組織同志呢?他早就耳聞,對崔經理這個運輸公司的太上皇,奚大雄一直抱有不恭不敬的態度。但是據他的側面觀察,他覺得“太上皇”對奚大雄的態度,素來寬容仁慈,由此曾經對崔經理的豁然大度,暗生敬佩之心。心想他之所以能在公司數千人中令行禁止,稱霸一方,恐怕就是因為既有霸主之威,又有王者風范的緣故。現在才算真正有所領教。在座各位均觀他之神色而行事,也許早就都有所領教,收獲良多。
    于是這堿水缸上,一向就是單人單班制度,現在卻讓奚大雄和凌漪一男一女同時值班,工人中對這種窩工浪費現象,頗有微辭。邱銘心中明白,這是崔經理有意把一個頗得職工敬重的形象,跟一個已有臭名在外的女人形象,存心捏在一起,天天讓他們倆在眾人面前丟臉現眼,讓人們不由自主地去作種種聯想猜測,從而使一個桀傲不訓的人聲名狼籍,以使廣大公司職工受到生動形象的政治思想教育。崔經理雖然不是藝術家或心理學家,卻懂得視覺形象的重要和有效。

    對奚大雄這件事,市委辦公室主任恭鵬志,是把它當作一個機會來看待的。他對奚大雄有良好的印象記憶,因此在力所能及范圍內,能幫忙處愿幫忙。撿了雞毛當令箭,因為某個中央首長帶有松緊帶性質的指示,加上這個姓奚的愛管一點閑事,就把一個具有多年黨齡的老黨員,曾經專給部隊首長和市委領導開車的轉復軍人,給予“勞改”對象的對待,似乎有些太過分。他讓許洪元把信交給武遙,純粹出于一種靈機一動的想法。對那位省委前宣傳部長某些傳奇性的處事方式和作為,他早有耳聞;其中包括1957年在《錫城日報》蹲點時,站在鬧事工人一邊,跟俞市長和陸書記唱對臺戲,曾經在本市知識界和民主黨派人士中,一時傳為美談。陸書記同俞市長一段時間來鬧矛盾,然后有撂擔子甩手不管的表現,省委因此派來了替補隊員武遙。作為市委辦公室一名年輕有為的辦公室主任,如何跟新來的市委書記接班人搞好關系,建立感情,就成了他心中的一大研究課題。親自去火車站迎接,不過是雕蟲小技,人學人會。恰好許洪元手中有封“人民來信”,被反應特別靈敏的他所抓住,作為跟將要“以副頂正”的武副書記建立一座溝通的橋梁,此乃“天助我也”的良機。因為以他的揣測,以武遙那樣的領導風格,見到群眾的告狀申訴書時,絕對不會推諉拒收,官說官話。但是也不可能親自查訪,或者揣在懷里,等同手下人熟悉了一段時間后,再物色對象委托辦理。十有八九,會順手交給他辦理。這樣一來,新領導剛一下車,他就與之建立起了一種緊密的工作關系。然后從中表現出一點自己的積極干練,和明斷秋毫的識見水平,樹立起一個良好的起始印象,以后就可能被倚為左右臂膀,為錫城市人民多作貢獻。恭鵬志不敢自夸料事如神,但七九不離八是做得到的,武遙果然把信交給他去處理。于是,他就百忙中抽出一空,興沖沖地下基層作親自調查。
接待他的,便是公司黨委書記邱銘。在奚大雄的告狀書中,主要談了兩點:一是他出的是“非責任事故”,按常規處理,根本就不應該吊銷駕駛執照,更不應該罰他去做監督勞動對象做的工作;這是因為公司領導層中,有人對他挾嫌報復。但是在信中,又沒有提出為何要對他挾嫌報復的充分根據來。二是他讓同公司職工凌漪搭車并不違法,寫那份落到組織手里的見證材料,也不認為是在政治立場上犯了錯誤。因為那見證材料本身,就說明以前對凌漪所作的處理是不公正的,違背了事實真相,因此他在那份見證材料上簽名,是無可指責的;按照黨“有錯必糾”的一貫原則,是對黨負責和黨性強的表現。他強烈要求把那材料歸還原主,以便征集更多當事人的簽名,使沉冤昭雪,黨的威信被維護;所謂“階級立場不穩”之類的罪名,也能得到洗刷。
恭鵬志在來公司的車子里重新讀過那封信,因此就把問題焦點,集中在有關見證材料和“挾嫌報復”兩大要點上。幾句話一接觸,善于察顏觀色、辨聲聽音的恭鵬志就發覺:面前這位邱書記,也沒有把奚大雄的問題,看得那么嚴重;對目前的處置方式,也并不覺得盡善盡美。深入一交談,了解到奚大雄以前對公司經理,確實有不夠恭敬尊重的表現,但那也是跟其他職工的態度相比較而言;在一般情況下,并不能構成領導對群眾打擊報復的動因。于是,嗅覺敏感的恭鵬志就截住話頭問:“這個崔經理是否一向就報復性特別重?在目前對奚大雄所作處置決定中,崔經理起了什么作用?”
邱銘對第一個問題,很機巧地不作正面回答,那當然就容易被理解為一種事實上的肯定之意,同時又不承擔背后非議同級領導的壞名聲。對第二個問題,他就實話實說,尊重事實,以作為對第一個問題不置可否的一種絕妙補充。從這一番對答中,恭鵬志意識到,在奚大雄這件事上,公司領導層中有分歧。同時,他對那位素昧平生的崔經理,心中已經生出了一點不良的看法。過去只聽說農村中,有些領導就象稱霸一方的土皇帝。想不到,在城市企業中,也有類似不可冒犯的太上皇,只是手腕更巧妙,運用時機更洽當。而名義上應該是第一把手的公司黨委書記,竟然也對之無可奈何!即使是在市委大院內,陸書記也不能象這位崔經理那樣獨斷專行,為所欲為,把黨委一班人操縱在股掌之中呀!因為陸書記與俞市長之間鬧矛盾,他過去常為自己搞得無所適從而苦惱;此刻卻覺得,比起運輸公司崔經理的一統天下來,領導層中,還是象市委大院里那樣,存在一種勢均力敵的權力平衡和對抗比較好。后一種“一錘定音”的局面,手下人的日子,可能更不好過。
    正作這些觸類旁通聯想的時候,黨委機要秘書按邱書記吩咐,把那份見證材料送到了恭鵬志的面前。恭鵬志眼睛看材料,耳朵聽邱銘復述從奚大雄那里了解到的有關情況,不僅覺得那凌漪的名字好耳熟,心里竟對那位女人的遭遇,暗暗生出了幾分同情心;而對那位部隊首長最終的下場,覺得還真有一點“蒼天有眼”的味道。可是,光憑這份有三個旁觀者簽名的見證材料,能否改變那位可憐女人及其丈夫的處境?特別是考慮到,后來她又跟那位夏思云發生了兩性關系,恭鵬志就更覺得有些吃不準。對市交通局前局長夏思云,恭鵬志挺熟悉。對他的工作能力、領導水平和為人,也一向有好感。聽說他出了事,心中為他還挺惋惜。后來聽說主要是女方的責任,他只是職位稍會降了一點,去了也有數千名職工的建新機械廠當黨委書記,倒也覺得松了一口氣。
    讀完見證書,聽完邱銘的情況介紹,恭鵬志那副由碼瑙眼鏡框襯托得極有政治涵養的雙眼,直視著邱銘,單刀直入地問:“邱書記,你覺得這件事情如何處理更為妥當?”
邱書記說,他跟奚大雄作過交談,要他主動從凌漪的歷史糾葛中跳出來,寫個簡單的認識書,表示以前沒有認識到生活問題后面,還包含著政治問題,退出見證不見證的行列。事情的性質就變得單純了,是交通事故嘛,就還是按交通事故的規矩辦。不要把別人身上的屎,硬涂到自己身上。可是他搞不明白,奚大雄卻不領份,說什么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話還要當話,更不要說是白紙黑字,落下名字的事。見證的事是他起得頭,現在不明不白地帶頭退出,他奚大雄今后就會被人笑話。再說要寫什么認識書,還不是變著法子要他認錯嗎?他自認為就是沒有錯,怎么好隨隨便便寫個東西讓人塞到他的檔案袋里去呢?
邱銘告訴恭鵬志,他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個黨員骨干,先進生產工作者,在職工群眾中又有那么高的威望,為何硬要把自己跟一個右派分子的老婆攪在一起,落一個為右派分子翻案的惡名,跳進黃河都洗不凈?
     恭鵬志聽了邱銘這席話,沉思著,首先權把隔桌相坐的邱書記當作武遙,估摸他如果聽到這番情況匯報,會作什么反應。這樣一作模擬實驗,心中就有了準星,穩穩地開口說:“咱們不忙作結論,還是先直接找奚大雄談一談再說”。邱銘書記覺得有些莫測高深,就起身說:“那好,我馬上就派人去叫他來這里。”
    “不要了,”恭主任的回答使他驚訝:“我們下去直接找他去。難得來你們公司,交通先行官,地位重要。一路上走馬看花,也可增加一點感性知識。”說完,不管對方如何反應,已經站起了身;這就是市級機關領導的作派,以行動代替命令,無聲而又無容違拗。
“呵,歡迎,歡迎市領導下基層參觀指導。”邱銘對這位外表斯文、卻有奇特辦事方式和深入基層熱心的市領導,不禁有些肅然起敬。當然,他并不知道,這位市領導,其實是憑想像在著意模仿一位更高一級市領導的辦事方式。但至少有一點他倆此刻是共通的:恭鵬志在模仿過程中,自己也覺得他仿照的模式,有悖常規,不宜普及,屬于極少數高明棋手偶一用之的奇兵異術。
適應領導的風格,善于向先進看齊和學習,這是恭鵬志成功的要訣。短短幾年中,從一個小小機要秘書,迅速進步成長為十多名市委常委之下,誰都不敢小覷的市委辦公室第一把手,全仗具備這種素質。他戴著黑色瑪瑙框架的眼鏡,梳著黑亮流線型的分頭,腳穿黑亮小方頭皮鞋,黑色的府綢襯衫短袖管下,挾著一個黑色的公文皮包,欣然與邱銘一起并肩下樓。那種氣宇軒昂的風度,必然引起辦公大樓里眾多目光的注意和猜度。其實,早在走出那輛停在公司辦公樓前的黑亮伏爾加轎車,與急著要去火車站接人的許洪元揮手告別之時,他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許洪元告別時的臉神,歡欣而又感激。這正是恭鵬志希望看到的效果,也是他和其他幾位市委中層要員的不同之處——他注重群眾關系。象今天這趟公差,因為騎自行車上下班時都要經過運輸公司的門口,他盡可不必讓許洪元用小車順路送他來此,而可以用上班晚一點去辦公室或下班早一點離開辦公室的辦法解決。但是不,恭鵬志并不是貪圖乘小車的享受。說實在話,他乘小車都乘得膩了。他特地安排這次順路搭乘許洪元小車的機會,是要讓許洪元覺得:恭主任對他所呈信件的重視、抓緊,雷厲風行。許洪元知道他是大忙人,他知道許洪元會被感動。這就是感情投資,不僅對上,而且對下,四面八方,面面俱到。許洪元是明白人,市委大院內所有的小車司機,幾乎都是明白人。只要他們平時為首長開車時聽到一點什么,只要他們覺得對恭主任有用,不屬于泄露機密,都會向他及時提供。這也是他比其他秘書同伴升遷得快的另一個訣竅,對此,他從不向人作心得講用;連妻子面前都不留口風,以免她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因此而把他其它方面的積極努力看得無足輕重。

恭鵬志隨邱銘款款而行。體胖腹隆的黨委書記一邊引路開道,一邊指手劃腳,作各類說明介紹。在經過人多眼多的地方,例如在修理廠機修車間門前,那些正鉆下爬上圍著汽車忙碌的人們,瞥見書記大人對身邊的人那么笑容可鞠,神態殷勤,知道來歷不凡,都投之以好奇的注視。在距離特別近的地方,也難免有人同邱書記搭口寒暄的。這種時刻,恭主任就站在旁邊一臉陪笑,笑完了才重新移步。移步前還跟滿身油污、雙手被機油黑油與泥污沾染得黑不溜秋的工人階級,頻頻揮手示意;視線所及,并不僅僅射及寒暄者沾著油漬的臉,而且超越其肩頭,顧及他背后的工人弟兄。但是那種招手,并不是居高臨下式的,給人以恩賜式的,而是謙謙恭恭的樣子,使人覺得雖然來歷不凡,舉止態度之和藹可親,更加顯得不同凡響。
隨著恭鵬志和邱書記腳步前進的方向,越來越明確化,近處和遠處觀望的目光,就越來越變得興趣盎然。當看到他倆終于拐入那條通向堿水缸的過道時,一陣興奮的騷動,就象春天麥田上掠過一陣微風似的,使所有臨時性業余性觀察家們的心尖,就象麥苗的葉尖那樣,起了一陣輕微的顫動。一些好奇性特強、腦子特靈而又無法抑制激動興奮心情的,就會一個轉身,不知從哪里找出急需上堿水缸清除油污的物件來,湊成一支既不成形又不壯觀的隊列,向堿水缸挺進,并很快地使那條狹隘的過道,變得交通擁擠起來。

    奚大雄對恭主任來公司查訪,并不感到突然,因為他已經從許洪元處得到預報。但是對恭主任和邱書記一起,招搖過市地直接來堿水缸登門拜訪,卻毫無思想準備。因為這樣做,可以被別有用心的人肆意歪曲,將其說成是有意給基層企業的領導以難堪,而對上訴者,則是公然顯示一種安憮與慰問,是一種不表態的表態。在他的印象中,恭主任雖然是市委大院里一個有朝氣、多活力的人,但是總的格調還是謹慎,穩健,保守;辦事決不孟浪,不追求嘩眾取寵、出人意表的效果。這也幾乎是所有秘書出身的領導者所具有的共同特征。他們伴隨君側,必須收神斂氣,象小媳婦伺候難以服侍的公婆一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這就使得他們長期在潛移默化之中,受到一種極其嚴格的訓練,養成自然成習慣的思想和行為定式。他們知道領導干部層中,關系盤根錯節,人與人的聯系縱橫交叉,使人如墜迷宮。一不謹慎,你以為是在梳撫貓身上的皮毛,實際上卻是在撥弄老虎胡須。因此他們在跟權力打交道的時候,無論是對上級還是平級,都是步步為營,留好余地和退路。而論級別,崔經理少說也可以同他平起平坐,市運輸公司是正團級單位,而市委辦公室不過也是正團級。要論職位實權,夸張一點說,崔經理幾乎是把幾千名職工的生殺予奪大權,盡操手中。而市委辦公室的地位雖高,他這個主任,卻處處得看十幾名市委領導的臉色行事,還要照顧好與近百名市委委員和區局級領導的關系,類似一個雜務總管和首長高級隨從的腳色。今天恭主任卻一反常態,一登場就雄赳赳、氣昂昂地亮相,奚大雄不敢相信這純粹是出于他的念舊之情,而寧可揣測:也許是那位新來的市委副書記,已經對他作了明確指示。
    奚大雄這段時間里,度日如年,心沉如鉛。既無顏回鄉去見江東父老和即將臨產分娩的老婆,又不能象往日那樣,有興致與開車修車的眾兄弟暢言歡笑。保衛科的人,還三天兩頭來敦促他檢查反省。那凌漪更是成天惶惶然然,凄凄怯怯,又是擔憂,又是內疚;總以為一切都是她的不好,一切禍事都是因她而起。她特別后悔她的粗心大意,使那份見證書落到了公司領導的手里。覺得奚大雄因此而為她背了洗刷不清的黑鍋,她對奚大雄欠下了永世難以償還的人情債務。除此之外,她還要忍受小人之輩當面或背后無中生有的指指點點,因此每天都郁郁寡歡,心情沉重,使堿水缸工作間內的空氣,顯得格外沉悶。
    奚大雄見到兩位領導大駕光臨,恭主任竟然還當著邱書記的面,象老熟人一樣地向他伸出手,頓時喜形于色,聲明自己手上臟,不便接納那只又熱情又白凈的手掌;然后不等詢問,就主動地向恭主任介紹了如今朝夕相處的女同事。恭主任剛才在讀那份見證書的時候,還在尋思這凌漪的名字耳熟得很;此時此刻一見人,立即回想起,這就是十多年前那位極負盛名的“彩虹”獨舞者。當年也曾慕名去戲院,一眼不眨地盯著那象一團云彩飛舞旋轉的優美身肢和舞姿,印象之良深,竟使一顆稚嫩的年輕之心,為之發生過一種想入非非的情感。此刻久別重遇,時過境遷,一方面驚異對方仍然面目姣好,只是當年苗條的身材,如今已變成少婦圓熟的豐滿。另一方面,感慨人生滄桑,命途多變,竟使當初這樣一個千萬名仰慕者贊羨不已的舞臺明星,一朝淪落到成天與油泥污垢打交道的可悲處境!恭主任不由內中心潮翻騰,悲天憫人,外表卻紋絲不動,對聽了奚大雄介紹后綻開美麗笑容向他頜首致意的凌漪,只是愛理不理地點了點頭,即轉首對奚大雄說:“我們找個地方談一談好嗎?”
    按照邱書記的建議,在那支探消息、看熱鬧之隊伍的前哨抵達之前,三人已一起轉身,走上就在數十米之外的職工宿舍樓的樓梯。他們進了奚大雄所住的房間,
    與奚大雄同宿舍的那幾位室友都不在。李輝康似乎早就預料今天邱書記會登臨寒舍,因此沒有借上班時間溜進宿舍來躲懶。諸申在科室上班,行蹤一向受科長和同事的無形監察,加上自身本有較好的紀律觀念,并沒有養成好多駕駛員都具有的自由散漫壞習慣,上班時間腳趾是從不踏上宿舍樓梯的。馮有強上班時不得不套上一身臟兮兮的、帶有刺鼻汽油味的工作服,不到下班時間在更衣室里改變行裝后,一般是不回宿舍的。于是,這個集體場所,此刻就變成了一個私下交談的好地方。三人因陋就簡地在床鋪上或椅子上坐定,恭主任開門見山地說:“收到你讓許洪元轉的信,市里領導很重視,特地讓我來了解情況。剛才已經跟你們邱書記深入地交換過意見,對情況也大致清楚了。說一說吧,如果把那份見證書要回去,下一步你們打算再找誰簽名?”
無論是奚大雄,還是邱銘,對恭鵬志這樣一段開場白,都沒有預料到。奚大雄想了想,就搬出了那位前市交通局夏局長的夫人,作為第四個候選簽字者。覺察到兩位領導臉上露出明顯的懷疑神色,奚大雄就擺出凌漪以前解釋過的理由,說明當初這位市歌舞團前副團長了解內情,曾經抵制過把凌漪開除出團的上級指令。后來,還是靠她了的幫忙才進了市交通局。恭主任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既然凌漪后來跟夏思云發生了關系,那位愛才的局長夫人,不管怎么富有同情心,怎么會幫了一次結局令人失望的忙,再愿意為這個勾引自己丈夫的老部下幫第二次忙呢?但是話得說回來,如果那位前歌舞團領導真愿意為凌漪作證,要對他們夫妻倆的情況重新審理和定性,就不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他就決定,讓奚大雄下去,把凌漪馬上換上來,親自了解一下情況。

此刻的堿水缸清洗間,當那些抱著刺探軍情目的的大班人馬開到時,他們已經看不到那位氣勢不凡來歷不明的拜訪者和奚大雄,只看到凌漪還留守在崗位上。他們對于形蹤飄忽的原追蹤對象,顯然找不到任何借口,可以理直氣壯地向宿舍樓上繼續跟蹤追擊,更不能破門而入,進行與自己身份不符的現場實況采訪。于是就退而求其次,團團圍住那個女人,百般盤問打聽,當然都是很友好的口氣,絕對沒有“逼、供、信”的氣勢洶洶。他們跟這個女人已經熟了,不僅發覺這只“破鞋”并不如他們起初所想像中的那樣“破”,沉默平和之中,反倒透出一種使人不敢在其面前放肆戲言狎笑的威懾力量。而且發現連奚大雄,對她都抱有一種尊重友好之心,這是他們從事變以來所得到的總體印象。
而對奚大雄,雖然以前所抱的敬重之心,已經令人遺憾地籠罩上了一陣煙霧灰塵,但是事情尚未定論,他們對崔經理的治政方略,又一向抱著畏懼而并不心悅誠服的態度;所以每上堿水缸的時候,似乎就老忘了那里是一塊懲處壞人的地方,也不接受奚大雄是一個壞人的最新概念,而寧可抱著拭目以待的想法。奚大雄既然暫時還沒有在他們心目中成為一個壞男人,原先那個壞女人的概念,也相應地被沖淡。這類態度在修理廠,至少占了百分之五十。如果做個民意測驗,也許在全公司都是如此。因此至少對這部分人來說,崔經理的戰略方針并未起到預期效果。急急趕到堿水缸前的人,大都抱有這類態度。
凌漪今天顯得和顏悅色,態度特別良好,特別愿意以謙恭合作的態度,回答詢問提供必要信息。她突然覺得:奚大雄當初所以有那份仗義執言的氣概要為她昭雪沉冤,不僅憑一顆俠義心腸,而且是有備而來,胸有成竹,背后確有相當的實力靠山。難怪這一段日子里,看著她愁眉苦臉,悲觀沮喪,老對她極力寬慰開導,鼓勵她要在困難的時候,看到前途,看到光明。奚大雄還一個勁兒地動員她再次寫信給蘇州的那位老同事,把最新事情發展真相告訴對方,請求對方再簽一次名。可是,憑記憶重寫的見證書雖然已經備妥,凌漪卻遲遲不發信。她吃不準,要是老同事知道了新情況,是否會在這復雜化的新形勢下,再次愿意落筆簽名?說不定,公司保衛科派人去對方單位外調過了,已經把人家嚇壞了,她怎么還好意思寫信再去開這個口。奚大雄見她老是猶豫不決,心中焦急地對她說:“現在我俚已經騎虎難下,連我自己能不能翻身,都取決于你夫妻倆能不能翻身了。”
奚大雄所說的這個道理,淺顯、明白、易懂。如果最終證明組織上對她夫婦倆處理錯了,那么奚大雄就不再有政治上的小辮子可以被人抓。他就可以重拿方向盤,每月重新多拿幾十元錢的公里費;他鄉下的妻子就要臨產,手邊需要錢。而更重要的,他可以完全恢復他在公司職工中受人尊敬的地位和名譽;雖然現在有好多同事仍然對他不見外,但是也有一部分人的臉色眼神,使人覺得不好受。但是一想到:就是因為這見證的事情才牽累了他,而且邱書記有一次單獨找她談話時,明確奉勸過她,只要說服奚大雄不要再管她的歷史舊帳,奚大雄的問題很容易解決。這就使她心里更內疚,更不愿意按奚大雄的意思去辦理;而是按著邱書記的意思,反過來天天做奚大雄的思想工作。有時做得奚大雄不耐煩起來,就鐵青著臉,幾天之內就好象把她當作仇敵似的,整天一聲不吭地,不跟她搭理一句話。
    凌漪那顆軟弱的女人之心,覺得好痛苦,好難受。夜里躺在床上時,腦子里極少想到那位遠在邊陲的丈夫,那張曾經是那么風流倜讜、才華橫溢的小白臉,而老是晃動著一張方方寬寬的黑臉膛;那臉膛上的雙眼雖然不很大,卻常常閃現著那么刺亮的光,那樣氣虎虎地瞪視著她,好象對她抱著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似的。還有那臉膛的底下,那顯得特別堅挺突出的喉結,以及喉結下,老是敞開的闊闊胸脯,也會莫名其妙地加入到她的腦海中來。那胸脯,在初夏炎熱和堿水缸爐火的炙烘下,總是汗洇洇的,亮晶晶地滋潤著一些黑黑的、卷曲的茸毛。那茸毛雖然并不濃密,在汗水的浸潤下,卻黑亮亮的,顯示出自己丈夫所缺乏的一種陽剛之氣。這胸膛,有時會比他的眼睛和臉膛,在她難以閉盍的眼睛前,時間停留得更長久,不僅顯得更清晰,而且仿佛竟可以感受到它滾燙的熱量,嗅到那股微帶酸味的、使她身子骨發軟的氣息。她聽著樓下汽車停車場上,晚歸的司機“嘀嘀”地鳴著汽車喇叭在泊車,同時聽到他們的說笑聲。那些說笑聲的內容,是聽不真切的;但是,憑她對那些外出開車人的了解,知道他們并不能與老婆天天同寢共臥的苦衷,再憑著那說笑的聲調,她就能猜想到那種說笑的成分。在這時候,那個粗壯堅梃的喉結,和那長有黑毛的寬厚胸膛,就會越加真切地逼現在她的眼前。于是她就會記起:在白天,由于地方的偏狹而又缺少默契與提防,在工作高峰期兩人忙作一團的時候,移動身子或轉變動作方向之際,有時兩人會不期然地碰撞到一起。那一刻的光景,自己的臉部與這喉結與胸膛,一剎那會靠得那么相近,幾乎就緊貼著地挨上了,那些專門散發那種使她眩暈氣息的粗黑汗毛孔,似乎粒粒可辨;但是,雙方馬上就會起條件反射,閃電般地立即分開來,速度比不期然而然地碰在一起還要神速,還使人猝不及防。這時,奚大雄會給她一個憨厚而謙意的笑,似乎要請她原諒,他那尺寸過大的身肢在運動時的魯莽和笨拙。凌漪內心,其實非常喜歡這種魯莽和笨拙,它們所帶給她內心的感覺和騷動,竟是那樣地持久,那樣地難以平息,使她自己都驚異。晚上躺在床上時,那感覺,那騷動,就會象在那寂寞空曠的海灘邊上,那潮起潮落的海浪,“嘩啦啦”地涌上那裸露的褐色礁石,那一波又一波翻卷的浪花,歡快地奔騰著,跳動著,奮然躍上雄渾的礁石頂端,然而戀戀不舍地退下來;一邊退,一邊用那雪白色的舌尖,柔情萬般地舔嘗著那堅硬的、帶著腥咸氣味的石壁;那神態,那情景,似乎恨不得樓抱著那巍然的巨石,一起滾回到深深的海里去,然后可以在泡沫翻騰的浪花里,盡情地纏繞扭打,嬉戲折騰,直到筋疲力盡,終于融化在無邊無際的汪洋大海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世世,永不分離……這種內心的騷動,狂潮般席卷而來,又狂潮般席卷而去,而最終留下的,在這段她對奚大雄苦苦相勸的日子里的,往往會是那一聲不吭的鐵青的臉,那氣虎虎地瞪視著她的刺亮雙眼。于是,她就會覺得似在睡夢中驀然刺醒,好象一下跌落了萬丈深崖,跌進了深谷。那幽幽深谷,比海灘還要空曠,還要荒涼,還要孤寂,把她鋪天蓋地地罩壓在一片幽暗陰寒的絕望中。這絕望,就是那孓然一身的孤單,形影相吊的空寂,無邊無際,無休無止。她在這幽暗陰寒、幾乎要使人窒息的孤獨中,已整整生存了八九個年頭。仍然充滿青春活力和氣息的軀體,常常只能和亂成一團的棉被,發狂地緊緊裹卷在一起。她不敢想像,這些年來,她是怎么熬過來的。漫漫長夜,聽著出早車的駕駛員在樓下隆隆地發動汽車引擎,她發覺臉腮冰涼,就因為她把臉腮貼著被夢中淚水打濕了的枕巾。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日何時方能休……
凌漪也曾一次又一次地想到過離婚,再嫁。她那在法院當職的表姐,也一再勸她這樣做。但是她那天仙般美麗的外表,并不能代表她必然有一顆天使般的心靈。她不是共產黨員,連共青團也未曾加入過。她丈夫父母是一家公私合營企業的資方代表,拿定息,在靠近市中心鬧中取靜的地方,有一幢幽雅的小洋房。她丈夫這種家庭出身,對她夫妻倆的厄運也許亦是一份因素。每次去探望那個心地善良、靠克勤克儉發家的公公,以及那位世俗氣很濃的婆婆,婆婆就會或明或暗地向她炫耀今后可能繼承到的家產。可憐的老人,把重見自己獨生兒子的一絲希望,完全寄托在這位保有家鄉城市戶口的媳婦身上。如果她離自己兒子而去,兒子今生今世,就幾乎不可能再重返這座美麗的江南水城。而他們也許認為,他們所據有的殷實家產,乃是留住媳婦的有效法寶。凌漪懊悔自己沒有在一開始就作出決斷。如果她不顧良心的譴責,在離開歌舞團之前就提出離婚的話,她甚至還可能被留在團里。如今,她已經作出了那么多年的犧牲,她覺得那份家產中,已經有了她的一份子。因此一切已為時太遲太晚,她不愿失去自己應該得到的東西。
奚大雄的出現,他決計仗義執言的豪俠和勇氣,使凌漪心頭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如果丈夫沉冤昭雪,她就可以重新躺在丈夫溫暖的懷抱里,一邊享受他纖細手指的溫存撫摸,一邊聽他那充滿詩情畫意的甜言蜜語,而且還有大筆的遺產可以指望享用。她甚至開始回想以前倆人在一起的情景,但是常常驚異:那些曾經使她陶醉的情節,如今卻變得那么模糊,如隔重重云霧,無法觸摸,無從辨認。而奚大雄的形象,卻會生動活潑地闖入記憶回想,頑固不化地占據她的腦海。她好象已經變得不怎么特別關心翻案的結果,而更沉溺于翻案的過程。因為正是這一過程本身,才把她和奚大雄,息息相通地聯在了一起。她告誡自己,奚大雄所以在她思緒中鵲巢鳩占,并非是自己對他已經具有比對丈夫更深的感情,而不過一是因為抱有感激之心,二是因為天天相見,大腦半球皮質上的記憶溝痕,日日得到更新和深化,如此而已。不要自作多情,對有婦之夫心存妄念,想入非非。
在出了那次交通事故之后,凌漪見奚大雄久久不愿回家,原因是公司有個同事的家就在鄰村,偏巧這位同事素有“長舌婦”之雅號。他就擔心村里已經沸沸揚揚,希望拖上一段時間再回家,等明朗化的事實,來代替向老婆作解釋。凌漪不以為然,覺得這種拖延態度,只會在玉芬心目中,加強她丈夫作賊心虛的念頭。并且一再提醒他那個正當待機而發的小生命,以及做丈夫和做父親的責任。在六月份領工錢的那天,凌漪幾乎把拿到的工資,全部用來購買了產婦和嬰孩需要的物品和食品,乘奚大雄一個人在宿舍時,大包小包地搬到他的房間里,雖然只是第三者的一種奉勸,卻使人鬧不準那是一種懇求還是發布命令的口氣,對他說道:“你必須回去一趟!”奚大雄不作聲,只是猛抽煙。他在苦惱中,為自己抽煙開了禁。“你倒是回去不回去?你們做男人的,就都是這樣沒有心肝的嗎?”凌漪這時恨不得一步沖上前,拔掉他叼在嘴唇上的香煙。但是她忍住了,認識到自己既沒有這個資格,更不具備這種個性魄力,可以促成她這種行動。從本質上講,她只是一個軟弱的女子。奚大雄長長地吐了一口煙,反問道:“你那封信寫了沒有?”
凌漪無話可說,一轉身奔回了樓上自己的房間。雖然,奚大雄并沒有接受她的勸告催逼,但是留下了那些大包小包之后,那天夜里,她卻覺得自己的心情比平時寬慰不少。畢竟,他沒有拒絕自己的關心,自己的心意。第二天早晨在堿水缸前碰頭時,他仍然一聲不吭,也沒有對她昨天送去的東西稱恩道謝。但是凌漪可以感覺得到:他這天的目光,分外柔和。而且在以為她沒有注意他的時候,老是射向她。這種情況是過去所沒有的。每當她意識那兩道柔和的、好象要把她看穿的目光時,她就覺得自己的心口“咚咚咚”地跳得厲害。到晚上下班前,他在沒有旁人時對她說:“你早一天寫信,我俚早一天把案子翻過來,我就可以早一天回家去看玉芬。”又過了三四天,他主動告訴她,有位老鄉進城來看他,已經把東西都帶回家去了。“真謝謝你。”他終于道了謝。凌漪并不期待他的道謝話,因為覺得自己所欠他的,不知要比自己所給予的要高出幾百倍!但是那天夜里,只要一閉上眼,耳邊就會響起那句話:“真謝謝你。”連同他說話時的眼色,神情,都跑出來,癢癢地撩撥著她的心。凌漪終于發現,她對自己以前所作的解釋既不合理,也不真實。
想當初,她跟夏局長在交通局大樓里天天相見的那段時間,盡管因為老夏對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并且也表示會幫她尋找復查的機會,使她仿佛在漫漫長夜之中,忽然瞥見了一絲希望的光亮;隨之而來的,是對那種經常相遇的關切眼神,自然而然所產生的感激之心。然而晚上回到機關宿舍后,她卻從來就沒有經歷過現在這種心情。即使兩人那天晚上在值班室終于發生關系后,夏局長那滿頭銀絲、莊重而又儒雅的形象,也不曾老是占據她的腦海。現在回想起來,她之所以接受了他,不僅是他因為那十個手指的動作,能使她回憶起自己丈夫那雙溫存的手;也不僅是因為老夏不僅對她關懷備至,而且在整個局機關都享有很高的威望;更不是因為出于感恩之心。全都不是的。這恐怕一小半是出于使自己發狂般的孤獨,出于已有過兩性經驗的少婦對愛撫的渴望之心,出于一種許多人羞于說明卻是每個正常人不可或缺的情欲;而另一大半,是出于對他的同情、敬佩和憐憫。而這種同情和憐憫,是由那位極其賢惠的局長夫人所作的多次暗示和明示所播下的種子。“唉,我家老夏,什么都好。就是被我害苦了!”這位前歌舞團領導每次請凌漪作客時,總要這樣深長地嘆息。凌漪對這位幫助她轉到市交通局工作的老領導,心中一向很尊敬。因為她在團里待人好,遇事關心體貼起別人來,就象個老大姐,大家都很尊重她的話。后來凌漪才明白,白副團長所患的慢性腎炎病,竟使她早在十多年前就失去了性機能。“你看我家老夏身體這么壯,頭發卻白得這么早,我一想到自己的無能,心里就難過。我早就勸他另外找人,可是他硬不肯。我總覺得……總覺得自己對不起他……”那天在她家吃過晚飯后,倆人單獨在一起聊天時,近五十歲的老大姐,說著,說著,竟然滴粒搭拉地落了淚。凌漪憑直覺,知道她的感情流露是真誠的。而在交通局機關里,夏局長生活作風的嚴謹,有口皆碑,從來就沒有拈花惹草的丑名聲。也許這一點更為關鍵。因為這使凌漪在對他產生同病相憐心情的過程中,同時也產生了欽佩心;因為她自己,就是因為遭受到那類不講道德操守的領導干部的污辱,才有倒楣的今天。她就在局長室隔壁的秘書科上班,幾乎天天都和夏局長碰面。因此除了上他家跟他夫人聊天,在局里上班時,他倆也經常有接觸的機會。這就使她對這位局領導的知識淵博和一絲不茍的工作要求,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交談中,夏局長更時常流露出對一個青年婦女孤單生活的理解和同情。這種猩猩惜猩猩的情緒持續發展了六、七年,終于在那個狂風暴雨雷電交加的夜晚,進入了正人君子和賢婦淑女們極容易失去自控能力的特殊環境。
那一個晚上,與凌漪一起值班的女同事因氣候惡劣之故沒有到班,而常有挑燈夜戰工作習慣的夏局長,受風雨之阻不能回家。除非他讓值班干部出面,跟局里的小車駕駛員取得聯系,他就必須等雨停,或者在值班室過夜。但是這夜值班的是女同志,這后一種選擇也就不存在。但是在近十二點鐘的時候,他還是朝值班室走去了。當然,他并不知道,這晚是凌漪一個人單獨在值班。他也不會在這種時刻,找值班干部叫小車司機頂風冒雨騎自行車趕到局里來,開車把他送回家,再頂風冒雨騎自行車回家去。他只是順便轉一轉,覺得既然人在局里,夜間巡視一下也是他的份內事。然后,他看到了凌漪。他打量著她,頭發是濕的,在日光燈的照射下,顯得分外烏光油亮。那薄薄的白色短袖元領衫也濕了一片,一部分是雨淋的,一部分是被那披散在肩頭上的濕發沾濕的,結果就使她上身優美的輪廓線條,極清晰極生動地凸現了起來。
    “怎么會把身上淋得這么濕?”夏局長開口問,雙眼極想避開那緊貼在濕白衣衫上膚色微顯的兩個乳峰,可是他做不到。
    “哦,我剛才跑去宿舍拿了本書,值班解悶。”凌漪見突然來了人,而且是局長,馬上意識到自己上身的透明度,就急促地把手中的書掩到胸口。
    “什么書?我翻一翻好嗎?”夏局長問。
    “是《簡愛》。”凌漪有些局促不安地把書遞過去,知道這樣一來,自己的上身就重新暴露了,但是她對上級領導沒有抗拒的習慣。幸好夏局長此刻的眼光,已經轉到了書本上。
    然后,他倆就開始討論起《簡愛》來。在彼時彼刻討論那本書,也許對談話者,無意中起了某種危險的提示和煽動作用。而衣衫上的水分,也散發得太緩慢。夏局長雖然是一位意志堅強的老同志,但是忍耐了近十年半寡生活的血肉之軀,在一位那么美艷絕倫的少婦面前,又是一向熟悉親近的,又有雨濕使那充滿奇妙曲線的侗體,增加了令人心情紛亂的誘惑力,又是在那樣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時刻,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即使有最強的自制能力和革命堅定性,也無濟于事。他已經自我壓抑得太辛苦,也太長久,一旦進入危險的臨界線,就再也剎不住車。他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與什么情況下,終于十分沖動地伸出火熱的雙臂,緊緊地箍住了凌漪柳枝一樣富有彈性的腰肢。她開始感到,他的雙手也終于伸向她的下身,就象當年那位師長一樣,開始觸碰到她的臀部,可是她并沒有抗拒;是因為那溫柔搓揉著的十個手指,與那位高級軍官粗野的抓摸完全不同的緣故嗎?她不清楚。然后她又感覺到,那溫文爾雅的手指重新返回到了她的腰部間,并且小心翼翼地、仿佛擔憂一不小心會觸碰碎一對極其脆薄滑潤的精美陶瓷圓球似的,慢慢爬動到她的乳房上。這時候,那些被觸摸到的已經好多年沒有與男性接觸過的微細神經,閃電似地向她的全身,發射出一種興奮的痙攣和快感。她意識到那雙手,又滑落到她的腰際下,她終于驚醒了,開始用力去瓣動探過裙子抓住她白色三角內褲的手指,然而在那堅如鋼爪的手指前,她覺得自己的手指是那樣地綿軟無力;自己的整個身子都是綿軟無力的。兩個人氣喘吁吁地,在掙扎,在搏斗,但是弱者沒有發出叫喊聲;因此就不可能出現聞訊而動的援救者,僵持也就不能持久……。這,也許是凌漪所犯下的最嚴重的錯誤,最終就發展成了一條腐蝕革命老干部的罪狀。然而,這條罪狀也并不是完全由組織上強加于人的。當兩個曾經自我閉鎖的血肉軀體一經交流,就不可能不產生慣性,直到有一天終于被人雙雙堵住在機關宿舍的被窩里。
事發后,老是覺得負罪深重的局長夫人,眼淚流得更歡暢了。她覺得歸根結底,還是她害了老夏。她不僅找組織談,說明原委根源,懇求從輕發落,而且在凌漪面前苦苦地懇求,要她看在老大姐的份上,多為老夏挑擔子。凌漪見白副團長眼淚流不停,自己也就跟著掉眼淚。兩個人的眼淚流到了一起去,兩個人的想法,也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去。這就是凌漪為何堅信,老大姐一定會肯再幫她一次忙。但是,這一切,叫她怎么開口向奚大雄解釋清呢?她并不純凈,但是她心地善良;就象許許多多的中國婦女一樣,無論是受過正規教育或沒有受過正規教育的,無論是長得美麗出眾還是丑陋不堪,只要她們以為應該,值得,她們就會勇敢無私地挑起甘愿犧牲的重擔,默默無聞地,長期忍受著其實完全不應由她們忍受的委屈、難堪、歧視和痛苦。

    那些一窩蜂似地趕到堿水缸清洗間的人,大都是對奚大雄抱有同情之心的青年人。聽凌漪說,來訪者出自市委,是專門來搞走訪調查的,個個覺得自己拭目以待的立場是正確的,富有遠見,可以引以為自豪。同時,他們更相信,宋代的“包青天”確有其人,其子孫后代雖然姓氏可能不同,卻絡繹不絕,使人欣慰不已。但是對崔經理是否屬于“包青天”查辦的貪官污吏,卻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只有一點可以形成共識,就是覺得他獨裁專制,而且往往是笑里藏刀,使人經常感到一種壓抑感,使他們作為工人階級一分子,在企業當家作主的民主地位,并沒有得到落實兌現。而另外一部分不趕到堿水缸清洗間湊熱鬧的人,以老工人童年財為代表人物,對此卻誠難接受。一個船上只能有一個老大,老大多了就要翻船。世界上哪里來真正的民主?民國初年中國不是沒有試過搞民主,結果一塌糊涂,暗無天日。這部分人,大都屬于年長之輩,歷史經驗豐富,對生活的經驗、看法和見解,早在幾十年以前就已經定型。他們對奚大雄沒有特別的惡感,對崔經理卻有相當的好感。但是覺得前一種人多了多麻煩,后一種人卻須臾不能缺少。否則,國將不國,公司將不公司。他們回到家里面對老婆孩子,恐怕也會套用崔經理的管理模式,否則家也將不家。他們對剛才走過一名有邱書記陪同的客人,冷漠置之;對于數十分鐘以后到處通風報訊的義務通訊員們,嗤之以鼻。
    恭鵬志跟凌漪的談話沒有超過五分鐘。顯然,要使始終持躲閃回避態度的凌漪,說出她能使夏思云老伴不念舊惡、為她作證的理由,不僅不可能,也并不具有必要性。他已經感覺到里面必有緣故,然而搞清這種緣故,并不是他不可逃避的職責和任務。既然她那么斬釘截鐵,斷然聲稱只要組織上把見證書還給她,她一兩天之內,就一定能把簽名拿到手,就沒有理由不按這條路子去走一下。就因為跟這個關鍵性的女人在半個多小時內接觸了這兩次,恭鵬志的心思好象起了大變化。此時武副書記會怎么想,似乎已不再成為他的考慮重點,希望能把凌漪從不公正的對待中解脫出來,卻成了他的著眼點。但是,他仍然謹慎從事,并不把希望寄托在百分之一百的勝利上。萬一歷史上的老帳翻不轉,按邱書記的主張,把兩件事分隔開來處理,也不失為第二套預備方案。可見他對奚大雄,是盡心盡力的。即使對凌漪的幫忙受挫折,也要把當年的老部下救出來,在講究原則提倡大義滅親的共產黨干部中,對手下人如此重情講義者,打燈籠也不見得就容易找。也許,持這種看法這不過是旁觀者迷。恭鵬志作為一個當局者,并不覺得這跟共產黨的大義滅親原則,有根本性沖突,因為無論從那個角度講,奚大雄都不屬于他大義滅親的對象。于是在跟凌漪談完話之后,在黨委書記辦公室里,憑邱銘的推薦,恭鵬志又找幾位職工了解核實了奚大雄在公司里的一貫表現。因為邱銘本身心里就帶有傾向性,找來談話的對象,自然也帶有傾向性,眾口一辭地為奚大雄評功擺好。問到崔經理是否有挾嫌報復的可能和習慣時,多數談話者的回應,似乎是與邱書記的回應不約而同,都是既不肯定又不否定,讓市領導從這種回應方式本身去揣度。只有那位跟奚大雄同住一個宿舍的馮有強,也許是受奚大雄的影響太嚴重,不計算后果地一口斷言:報復心重,是崔經理最大的缺點!而且以個人切身經歷作例證:1960年困難時期,崔經理要調度安排他去上海運貨時,拐到他鄉下表弟家去把自留田里的蔬菜販運到上海賣高價。有一次因為路上有耽擱,馮有強怕誤了運貨正事,沒有如約去裝菜。結果回來時被調度大大抱怨了一通,說是人家農民兄弟把菜都起好了,眼巴巴地一直等到他天黑,結果把幾十擔青菜都黃掉了。馮有強就跟調度擺理由,調度對他一口撞道:你跟崔經理擺理由去!馮有強當然沒有這個膽找經理去作自我辨解。可是有一次在公司食堂餐廳里當面撞上了,馮有強吶吶的,還不待找出解釋的詞兒來,崔經理就表示出充分的理解和諒解。可是兩年后,馮有強幾乎已經把這件事情忘了,崔經理卻用類似對待奚大雄的方法,使他的記憶得到更新和加強:他也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一般情況下,最多停掉幾個星期的開車資格,可是他卻被終生吊銷了汽車駕駛執照,轉到了修理場當機修工,從此再也不允許握方向盤。
    對這些談話對象所作的反映,恭鵬志都一一作了筆錄,最后還要求邱銘在筆錄上簽了一個簡短的意見。大意是說,除了跟本公司職工凌漪之間有關情況(詳情參見奚大雄的陳述筆錄)尚待澄清外,奚大雄的政治和生產表現一貫得到公司領導和群眾的好評,并多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希望上級領導機構查實有關凌漪及其丈夫的實際情況,以便基層對奚大雄正確評定,實事求是地做好相關交通事故的善后處理工作。邱銘不僅簽了名,還叫黨委文檔秘書拿出黨委圖章來,蓋了一個圓圓的鮮紅的印。他這么做,回想起崔志中在這件事所作的種種干涉阻難,獨斷專行地把自己當作傀儡玩耍,心中覺得頗有些揚眉吐氣,巴不得市里直接來個指令,明確以前對奚大雄的對待處理有違黨的政策,從而使不可一世的崔某人顏面掃地。然后他也可以借這股東風,確立黨委對公司行政工作的領導地位,名副其實地發揮自己在黨委“一班人”中間的“班長”作用。
    恭主任深入運輸公司了解實際情況的直接后果,一是改變了奚大雄的一半處境;說是一半,是因為奚大雄重握方向盤的目標,一時之間還達不到,在堿水缸的“勞改”生涯卻總算結束了。邱書記拉大旗,作虎皮,以市領導恭主任的建議為依據,指示傅科長把他調入了機修車間發揮技術專長。二是把那份留有奚大雄不可抵賴痕跡的見證書,放虎歸山地發還給了凌漪。在傅科長的眼里,這見證書具有向黨反攻倒算罪證材料的性質,因為當時還沒有復印機,文件柜里那架本可用來照相存檔的老舊德國照相機,又出了點故障,因此對失落這樣的真憑實據很痛惜。凌漪則是歡天喜地,對恭主任感恩戴德,認為這見證書的失而復得,全靠這位市領導的恩賜。她根本就沒有想到,從法律意義上說,這份材料屬于她的私人財產,別人是無權隨意把持占有的。她把這幾張具有救命稻草功用的紙揣在懷里,下班用過餐,就去拜訪她的老領導。

如今是建新機械廠黨委書記夫人的白慧芬,丈夫正好不在家,對丈夫昔日情人突如其來的造訪,顯得很意外。夏天季節,公房大樓里的房門大都是打開的。條件好的,只留對付蚊子的綠紗窗門還關著,這綠紗窗門當然是只擋蚊子不擋眼睛的。所有具有這一裝置和沒有這一裝置的人家,可以憑著走廊里響起的腳步聲,用好奇的眼光,一覽無遺地觀察端詳到在家門口晃過去的是一個什么樣的鄰居到訪者。
其實,老大姐有點杞人憂天。大樓里多數人,對她老伴以前的風流韻事并不知情,即使略有所聞者,也并不見得認識凌漪其人。而她表現出來的臉神,卻是驚喜的,高興的。但是看著凌漪額頭汗涔涔,卻忙不迭手地把在夏天有助于通風透氣的房門,令人難以理解地死死關上,然后又是遞熱水毛巾,又是送涼茶,以彌補關上房門所造成的不可避免的溫室效應。接著就是一迭聲地詢問凌漪的工作處境,聲音急切而又關心。聽說凌漪眼下是跟充滿油污毒氣的堿水缸打交道,臉色愀愀的,長嘆一聲,說道:“老夏把你害苦了。”然而沉思著,仿佛在考慮,是否應該接著重復是她自己把老夏害苦的老調子。凌漪揣摩到她的心思,為了防止她又一次陷入內疚和自責的痛苦中,就急忙打開包,取出紙,一心要用那份見證材料來轉移她的注意力,同時還講解這份材料產生的前因后果。老大姐并不急于看材料,而是先安安靜靜地聽凌漪談情況,一邊聽,一邊還似乎在竭力回憶那天晚上,呆在舞池一角的那些部隊首長的隨從人員,以便辨記出凌漪所提到的那兩位軍方現場目擊者來。但這種努力是徒勞的,無情的歲月,早就把當時并不特別引起她注目的記憶形象,沖得無影無蹤了。于是她就站起身,轉進臥室去拿她的老花眼鏡。磨蹭了好一會,走出房門對凌漪很謙疚地說,不知道老夏整理東西時,把她的眼鏡擱到哪里去了,要凌漪把材料先留下,讓她找到眼鏡后,幫著仔細研究一下,也許可以把字面改得更有說服力,明天或后天再來取。凌漪千恩萬謝地退出前夏局長的家。從氣悶燥熱的大樓里走到空氣流通的街道上,額頭被夏夜的微風一吹拂,心中突然變得憂心忡忡起來。回想起跟恭主任談話的情景,既然恭主任會疑心重重、刨根究底地追問她:為何她斷言前交通局長夫人能為她作證?局長夫人怎么會不擔憂顧慮:她一旦承應這種有悖常理的作證,會使別人對她的丈夫起疑心?如果她因為這一擔心,而找出推托理由不簽字,雖然這與她“老大姐”的一貫形象不符合,然而對一個時時處處都想著如何維護丈夫聲譽的妻子來說,這樣子翻臉無情,也并否就一點都不可理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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