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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火癡情》連載二. 土地廟

李憲源 · 2005-01-21 · 來源:本站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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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火癡情》連載二. 土地廟

二. 土地廟
  
   就在右派分子老婆凌漪接老反革命分子的班,走馬上陣操持起錫城市貨運公司堿水缸的新春時節,蘇南工學院的馬進和其他“四清”工作隊的隊員,在鄰近錫城市的錫山縣縣城集訓了三天,在該縣西塘公社開了半天會,下午就同機械系的近十名師生和十幾名來自市、縣機關及工礦企業的人員,分乘三輛帶拖斗的手扶拖拉機,裝載著被頭鋪蓋,“突突突”地拖著一溜黑煙,來到西塘下大隊。跟大隊干部會了一下面,就在大隊部小會議室里關起門來,由季家駒隊長作了簡短的工作布置和分工。馬進和王小燕、曲湘川、何為民、宋培元、林和昌、朱坤興一行七人,編成一個工作組,進駐戴巷、錢巷、南石街和北石街四個生產隊。也許,季隊長覺得馬進作為蘇南工學院馬列教研室的青年講師,不僅馬列主義理論水平高,政策性強,而且兼有青年人的革命熱情、干勁和機敏,再加上這一組有四名工學院的人,就讓他擔任組長,卻讓市國棉三廠老工人老黨員林和昌擔任副組長。幸好在1966年,“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革命性口號尚未提出來,這種“非黨”領導“在黨”的反常做法,居然也能成立。
  
   這南石街和北石街合在一起,號稱石街鎮,其實不過就是南北走向的一條石板路,路段東側有條平行的小河浜,西側有個歷史久遠的土地廟。以土地廟為分界中心,沿著石板路的西側,街南街北各自排列著三十多戶人家。順著這條路朝南再走三里路,就是西塘下村,駐扎著西塘下生產大隊的辦公室,在大隊辦公室兩側,有一家雜貨店,一個小飲食店,一戶肉鋪,附近還有一座小學,構成與這條街遙遙相連的一個小鬧市區,儼然是方圓十幾里地的政治、經濟、商業和文化中心。自從西塘下村駐了大隊部,開了那幾家小店,新興了那樣一個鬧市區,這石街鎮就衰落了,實際上只成了一個普通的村落。
  
   馬進不避利用職權之嫌,率領諢名“小喇叭”的王小燕和錫城建新機械廠的朱坤興,就把離那“政治經濟中心”最近的南北石街,占據為自己的工作區域,卻派出另外四人,分頭進軍戴巷和錢巷。當石街鎮“咯咯咯”的雞鳴聲、“汪汪汪”的狗吠聲、“哇哇哇”的小孩哭叫聲、和“嘣嘣嘣”婦女在河邊洗衣服的捶打聲,在石街上空此起彼伏鬧成一片的時候,已經有人扛著木條長凳,拖著板椅,端著飯碗,牽扯著小孩,三三倆倆地從南北兩個方向,朝土地廟匯集。沒多久,石街上一長串青黑色的屋頂,就漸漸融入了深褐色的夜幕中。這時候,平時陰沉黑暗的土地廟的大堂里,卻白花花的,被耀眼的汽燈照得雪亮亮,顯出一派熱熱鬧鬧的氣氛來。
  
   身穿土灰色中式舊棉襖、滿臉刻滿皺紋的南石街生產隊隊長高長興,從嘈雜的人聲中,走到有一張破舊方桌做成的講臺前,壓了壓手,嘶啞著喉嚨說:“鄉親們,我俚是第二次合并在一起開社員大會。眼看就要開始春忙,按大隊的要求,今晚一定要把南北兩隊合并的事情定下來……”
  
   未等他的話落音,下面“轟”的一聲,就好象炸開了馬蜂窩。高長興拉開了喉嚨:“靜一靜,并隊的事放在下一步討論,馬上大隊戴書記會來解答大家的顧慮疑問。今天還有更重要的事,毛主席給我俚派來了社教工作組,馬上有工作組馬組長給大伙作報告。這個會,是兩會并一堂,到會者一律記工分!馬上就要開始點名。家里有沒有到場的,請趕快回去催一催。”
  
   馬進和朱坤興、王小燕坐在靠近講臺左側的一張長條凳上。他長著一個寬闊而白晰的額頭;按傳統的相面術去衡量,大概可算是“天庭豐滿”,屬于大富大貴之相。這一富貴相再加上了一副金絲眼鏡,文雅可掬,分外顯得不同凡響。那掩在金絲眼鏡后一雙眼睛,帶著似乎是哲人所獨有的深沉,不時掃視著眼前這些即將被引導投入“第二次土地革命”洪流中卻還渾然無覺的農民。
  
  作為一個在復旦大學哲學系畢業的高材生,對這次下鄉搞社教,馬進的心情是復雜的。他一直向學院有關方面提議:遵照毛主席青年人應該在實際階級斗爭中“經風雨、見世面”的要求,讓學生們有更多機會接觸社會,接觸基層,接觸工農群眾。但總是被某些領導和教學權威們,看作是“不務正業”,用“空頭政治”沖擊教育。機械系所辦的“半工半讀”試驗班,引起了很大爭議和風波,今年一過寒假,校當局突然宣布,這個試驗班的所有學生,全部下鄉搞社教。他對新來的院黨委書記華得鈞和機械系的孫趨、劉海南等站在一起,以這樣一種變相的排斥態度和懲罰手段,來對待教改中出現的新生事物,頗感失望。但是從讓學生進一步拓寬社會生活接觸面,增長實際經驗的角度出發,倒有一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感覺。因此,他并不象另幾位曾經熱衷于“工讀班”試驗的教師那樣,覺得又壓抑,又忿懣。因為,他以自己的特殊敏感,感覺到中國的政治形勢,似乎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他相信:蘇南工學院那種“萬物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風氣,以及打著“又紅又專”的幌子、實質上是只專不紅的傾向,可能會遭到某種程度的沖擊和匡正。
  
  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社會主義中國,除了毛澤東之外,是沒有哪個人可以妄稱思想家的。其實,以馬進那副氣勢不凡的大額頭,配上他的特定職業,再輔之以被同事們所公認的學識淵博,思想敏銳,才華橫溢……,等等非同凡響的評價,如果不是搞名稱壟斷,至少,他可以算得上半個思想家。而實際上,他從中央在社教問題上的口徑變化,進而推測對高教系統辦學路線的連鎖影響,所作出的形勢判斷分析,已經超出任何一個“半瓶子醋”思想家所能達到的先知先覺范圍。
  1965年元旦一過,《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的文件,就傳達下來了 ;其口徑調子,與名噪一時的《桃園經驗》 明顯不同。這是黨中央在進行政策調整呢?還是黨內高層出現了政治分歧?如果是后者,會象1959年“廬山會議”上所出現的那場分歧一樣,使中國長時間都能感受到它的影響呢?還是云聚云散,一陣風吹過就會雨過天晴、風和日麗?
  
  此時此刻,馬老師的大多數中國知識界伙伴們,對此并不在意,或根本就渾然無知。然而,作為一名大學馬列研究室的頂尖理論骨干,風起于青萍之末,面對正在醞釀之中一場風暴,他不可能一點沒有預感。下鄉之前,他留在復旦大學哲學系執教的老同學曾來信提醒他:劉主席雖然也提倡和支持“半工半讀”,但是卻更強調“專家治國”和“專家治廠”;“又紅又專”的口號,就是配合這樣一種要求提出來的。根據這種要求,絕大多數高等教育界的領導,必然會把高等學府,看作是培養專家、工程師的搖籃,而不是有扎實“半工半讀”基礎的優秀技術員。因此,劉主席所提倡支持的“半工半讀”,似乎不僅同蘇南工學院所試點搞的“半工半讀”,實際上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對照馬進剛讀到的毛主席與毛遠新、王海容的談話內容,也有極大差別。這到底意味著什么?馬進心里如堆疑云,似攪亂麻,難以分辨清楚。
  
  坐在馬進身邊的朱坤興,方方墩墩的臉孔,象塊經久未用的鐵砧,顯得冷漠平淡,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無動于衷。他與馬老師年齡相仿,個頭相仿。其外表世界的漠然和平靜,似乎是因為他缺乏馬老師那樣復雜的政治思想頭腦所導致;其實不然,真正的原因,是他的內心世界,正處于一個蕭條萎頓時期。跟他談了三年戀愛的女朋友,去年國慶節前,卻另找了一個干部子弟投奔而去。這樣一種背信棄義,雖然帶有突如其來的性質,卻并非世所罕見,因此對他這樣一個佩有“勞動模范”光榮稱號的堂堂漢子來說,并不構成致命打擊。但是在局外人眼里,已過而立之年,卻突遭女友離棄,難免發生種種疑問和猜想。從市交通局調過來的老資歷的夏書記,工作細致深入,來廠不過半年多,借每周三下車間勞動之機,不僅摸清了他的情況,而且跟他交上了朋友。車間汪主任通知他參加社教工作隊集訓時,透給他口風:設備科科長將要退休,廠部看不上科里那幾個洋墨水喝過了頭的讀書人,決定還是在“根正苗紅”的工人中,培養科長接班人。想到自己粗坯直腸,卻要跟那些肚里“彎彎繞”、凡事習慣“盤圈子”的知識分子打交道,他就頭皮發麻,心里打小鼓。
  老汪主任眼縫一斜,就看透了他的心思,隨即就用使慣的煙斗一嗑他的頭頂:“傻小子,看來這勞模,現在已經在女孩子眼里跌價。你缺少當干部的爹媽,自己爭取當個干部,不是更硬氣!可別辜負了組織領導的一番好意。”
  朱坤興一聽老主任扯上了這層意思,更覺得帶上了庸俗化的味道;要是被村里的同輩伙伴知道了,敢情會笑話他是“狗急跳墻”。所以前幾天,勉勉強強參加了社教集訓班,雖然一直坐長板凳聽報告,卻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腦子里孜孜念念的,仍然還是那些榔頭扳手。他本是農民出身,1958年市區工廠征用郊區農田時,改行當了工人。為了幫助做農民的父母供養四個弟妹,他堅持晚戀晚婚,自以為年紀輕輕,會因為這種犧牲精神而變得德高望重,受人尊敬;卻沒有料到,這德高望重,需要承擔風險,付出成為婚姻“老大難”的代價。
  
   朱坤興對農民是熟悉的。因此下午跟高長興、馬進和王小燕來這土地廟勘察會場情況時,對廟中仍然保持著一尊丈把高的土地神老爺塑像,并不大驚小怪。而王小燕對解放近十六年,當地農民既然還保持著這一神權的象征,不僅感到驚訝和失望,甚至有忿忿的感覺。尤其是在神像兩側,還不倫不類地張貼上兩條“幸福不忘毛主席、翻身不忘共產黨”的大紅標語,更覺得簡直是對革命的一種褻瀆和諷刺。而在朱坤興的眼里,土地老爺保佑一方平安的神力,雖然大可懷疑,但是農民們借以寄托的愿望和心思,跟這裝點會場以增加氣氛的革命口號,并沒有根本性的對立沖突。況且這位土地老爺的面目,并不猙獰可怕;那介乎于關云長和托塔李天王之間的一臉文雅相,與四川劉文彩收租院雕塑展覽中那些地主狗腿子兇神惡煞般嘴臉作比較,和藹可親的感覺,就油然而生。可是朱坤興沒有料到:由于照明氣燈懸掛的高度低于土地爺的臉,在光線從下向上的投射反襯下,那白天看著還挺和氣的土地爺,此刻的神態,卻一下變得象惡魔,又兇狠又可怕。馬上社教工作組的人上臺發言,背后襯托著這樣一個朝容夕改、張牙舞爪的“兩面派人物”,確實既不協調,又不雅觀。小王也許是對的,應該把它敲掉,然而在它后背墻上,貼一張帶著慈祥臉容的毛主席的大幅畫像。
  
   坐在馬進身邊的王小燕,紅樸樸的圓臉,使人會想到市委交際處專門用來招待賓客的上等國光蘋果。她與朱坤興正好一個相反,顯得又興奮,又激動。那種因為思想發熱發燒而在臉部發射出來的紅光,就是一個證明。但是她竭力把自己裝扮得平靜而又莊重,使內心升騰翻滾的崇高歷史使命感,和外表莊嚴肅穆的神態相統一。她想象著當年父親去農村組織農會、斗爭土豪劣紳的歷史情景,慶幸自己能夠搭上又一班時代的革命列車,親身體嘗文藝作品中那些使她心潮澎湃、如癡如醉的火紅革命場面。她聽說,農村中不僅出現了借三年自然災害大發“國難財”的新富農分子,而且出現了一些為非作歹、作威作福欺壓農民的“土皇帝”,心中之憤,就油然而生。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可是卻只落得共產黨“三分天下有其二”的結果,連毛主席都作這樣的估計,王小燕心頭難免不起一種危機感。想到要跟鉆進黨內的“南霸天”、“黃世仁”之流作斗爭,她幾乎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激情和沖動,恨不得要用工學院師生所熟悉的那個廣播喇叭中的女高音,向面前的鄉親們,大聲疾呼地發出戰斗動員令。但是,她懊喪地意識到:不僅在今天這個動員會上,而且在整個運動中,如果不發生什么奇跡的話,自己都只可能站在從屬的地位,扮演一個小配角,就有些郁郁不得志的感覺。
  王小燕對馬老師,是服氣又不服氣。她佩服他在哲學課上滔滔不絕的演講口才,旁征博引的淵博學問,扔開備課本能作天馬行空式的闡述和發揮。在學院眾多南方籍的教師中,馬老師還能講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對從小就在普通話環境中長大、常常為擁有一個口才橫溢的烈士父親而自豪的王小燕來說,無論是聽那些不學無術的教授講師用“洋涇浜”普通話別別扭扭地講課,還是面對那些靠厚厚備課筆記本生存與炫耀的學術權威,她都覺得是對她耐性的一種考驗和折磨。如果不是把她帶養長大的姑媽反復告誡她:要尊重他人,她會毫不客氣地表達自己對這兩類對象的公開蔑視。
  而馬老師,則無疑贏得了她的敬重。但是這種敬重,遠未使她達到傾倒的地步。她想,如果自己早生十年,自信也可以處于跟馬老師平起平坐的地位上。馬老師跟她講過,他在大學時,曾當過系團總支的宣傳委員,而她目前,已經是院學生會宣傳部副部長。馬老師下鄉把她拉在手邊作幫手,曾暗示過是對她的一種看重。想到這一層意思,覺得在今后的三個月里,仍然可以有所作為,她就恢復了心理上的平衡感。當短小精悍、顯得精力充沛的北石街生產隊隊長高勝泉,手拿本子走到方桌前要開始點名的時候,她遞給馬進幾張紙:“這是兩個生產隊主要勞力的名單,我在吃晚飯前從兩位隊長那里謄寫下來的。”
  
   馬進贊賞地朝她回看了一眼,心想還是女孩子細心,這個幫手看來沒選錯。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在兩位生產隊長點名時,按名對臉,熟悉人頭,加深形象記憶。
  
   高勝泉年紀輕,中氣足,每個名字都報得清晰而又響亮。也許是“工分掛帥”起了作用,每報一個名,都有一個“來了”的回應。北隊的名單已報得差不多,基本上是有報必答。但是當報到“高阿根”的時候,卻沒有人回應。高勝泉又重復了一聲,卻響起一個輕飄柔軟的女人聲,綿綿的蘇州口音:“我家的讓我來作代表”。
  
   馬進聞聲望去,卻看到一個三四十歲上下不象鄉下婦女的女人,身穿一件粉綠色緞子面對襟緊身薄棉襖,懶洋洋地扭著水蛇腰,雙臂交叉抱著挺凸的大胸脯,斜倚在離講臺不遠處的一根廳柱上。只見她長得唇紅齒白,面容姣俏,眼睛雖然不挺大,卻帶著一股子野野的花俏氣。
  
   “他自己怎么不來?”高勝泉似乎有些疑惑。
  
   “他不在家”,婦人回答說。在汽燈照耀下的一臉白嫩之色,顯見得不是一個經常下農田勞作之人。
  
   “不是下午還看到他在養豬場里忙乎嗎?”這位隊長今晚表現得特別頂真。
  
   馬進不曉得這高阿根是個何等樣的人物,為何開會不到場,白白坐失不出力氣卻可以撈工分的良機?而此刻周圍的眼光,卻都齊刷刷地朝那位明顯與眾不同的女人射過去,表現出一種不合常規的好奇性。那女人卻只是挑了挑象是描繪過的細眉,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來。高勝泉皺了皺眉,就繼續點名。馬進覺得其中似有蹊蹺,就用鋼筆在高阿根的名字旁邊,斜斜地打了一個問號。
  
   “高虹時,”高勝泉最后報的名字,其色彩情趣,跟這個土地廟中多數與會者的姓名,顯得格格不入。
  
   “有。”只見一個臉色倉白,身材苗條的少女,從后排一個角落里,起了起身;那回答的聲音遠遠飄過來,低微得象一只干癟的蚊子,掙掙扎扎僥幸活過了大冬天,在冬寒未消的早春空氣中,抖抖地震顫著,使人可以聯想起被殘冬吸走最后一絲體溫的可憐小生命,在枯黃的草叢中,奄奄一息地喘著氣。馬進雖然沒有在這個不同一般的名字旁,留下任何記號,那雙美麗的杏桃眼,和眼睛中透露出來的憂傷神氣,卻一下就深深地印在了腦海里。
  
   下面輪到南石街生產隊。南街北街同屬一個高姓,不知從哪個朝代起,同一個氏族的兩個分支卻結下了怨仇。1958年吃人民公社大食堂的時候,兩個生產隊曾經合并過,當時就有高長興當合并后的隊長。然而好景不長,兩塊同樣顏色的泥團,卻就是捏不到一塊去。不到一年時間,又重新鬧分家。打那以后,與社會主義新農村“一大兩公”精神相違抗,這兩個各自僅有三四十戶人家的生產小隊,一直保持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割據狀態。這種狀況不僅妨礙農田基本建設的統一規劃,分散推動農業機械化所必需的規模經營與資金集中,而且對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領導能力和權威來說,也是禿子頭上一個疤,決不是光彩的標記。因此以工作大膽潑辣聞名鄉里的大隊黨支書戴洪發,去冬曾向公社黨委書記錢壯立下軍令狀,一定要在大年初一使南北高家吃上“團圓飯”。現在已經過了正月十八,卻由于兩個隊仍然都存在著強大的反對派,使合并計劃原地踏步,好夢難圓。因此即使跟社教運動的計劃步驟有沖突,經過公社黨委向社教工作團作請示,同意批準并隊和社教運動可以雙管齊下,同時進行。
  
   南北石街的兩支高家后裔,雖然宗派情緒激烈,彼此視對方一舉一動為不屑,其實他們的思想方式行事習慣,都極其地類似和相象。就拿這開會和點名的情況來說吧,如果不宣布到會者記工分,哪怕是天要蹋下來,地要陷進去,挨家挨戶地用轎子去請,用牛鞭去趕,南北兩隊恐怕都湊合不起三分之一的人。但是一明確有工分作經濟補償,兩個隊絕少會拉下一個人。還有那“隊外有隊、隊內有派”的總格局,也是一個模子里鑄成的。統共就不滿一百號的到會者,卻以土地老爺不偏不倚的直視目光為中線,除了兩隊成員各據一方形成陣線分明的南北壁壘外,這壁壘內部,東一簇,西一堆,男人歸男人,婦女歸婦女,其中又以年齡、興趣、個性、或各種各樣的說不清扯不明的恩恩怨怨,進一步分化組合為若干塊。其間還有“單打一”的獨立支隊;例如,那位身上透著一股淫蕩氣的高阿根老婆,那位癟癟縮縮躲在人眾最后的高虹時。他們有的顯得心事重重,有的卻熱烈地交頭接耳。王小燕用這些說話人的眼光是否朝她身邊瞟溜,來確定他們的話題,是圍繞并隊或其它家長里短、閑事逸聞,還是在評頭論足,目標對準三個從天而降的城里人。
  
  這一堆南北石街生產隊的農民還有一個共同點:他們不分男女老少,被點到名的時候,都預先統一口徑似地,一律回答說:“來了。”三位工作組同志洗耳恭聽到如今,就聽到那個高虹時,按節約原則省詞又省氣地低低說了聲“有”;還有那位冒名頂替的風騷娘們,作了一個簡短的解釋,也可算作一個例外,其他都千篇一律,萬腔一調。因此當喊到“高金福”的名字時,突然一個聲音宏亮的“到”字,不由使按所報姓名全神貫注搜索與會者臉孔的工作組同志,驀然間起一個驚跳;放眼望去,原來是一位頭戴棉軍帽、身穿軍棉襖的精壯漢子。馬進以貌取人,斷定這是一位復員軍人,就肅然起敬地在他的名字下劃了兩條杠。
  然而還沒有完,高金福并不是最后一個按軍人標準回答點名的人,盡管開頭炮的光榮屬于他。但是很奇怪,當馬進看到這第二個報“到”字的人時,他的心里卻一下起了慌亂。從那時起直到終了,他那鋼筆套著筆套的一頭,就老是抵在下巴上;這動作,沒有逃過膽大心細的王小燕的眼睛。
  
   “他突然一下為什么事情傷腦筋?為緊接著的動員報告嗎?”王小燕心里搖了搖頭,這樣的即興發言對馬老師來說,無需調動一個腦細胞。她立即追憶這一反常變化,是在什么關頭開始的。對了,是在點名點到“高遠”時,有個扶著眼鏡架的瘦長男子站起來,也回了一聲“到”字的那一刻。那藏在兩片玻璃之后的眼睛,好象還跟馬老師的眼鏡,飛快地對視了一下。如果她沒有看錯這一剎那間的眼神交流的話,那么,這個弓著腰背、左臉頰帶著一條傷疤、有著一副落魄知識分子模樣的高遠,是個何等樣的人?“四清”下臺干部?下鄉勞改的右派分子?他跟馬老師是什么關系?……王小燕似乎覺得,考驗她的上級對下級是否忠誠坦白的機會,不,應該說,考驗上級對自己下級是否信任的時刻,從下鄉蹲點的第一個晚上,就開始了。
  
   馬老師的動員報告,就在王小燕這種疑神疑鬼的心境中,和土地老爺惡狠狠的俯視之下,滔滔不絕地開了場。王小燕以期待的眼光,注視著那張在課堂上點燃過好多同學熊熊思想火焰的那張臉。
  
   馬老師的發言,就是同前幾天集訓時她所聽到的那些干巴巴的報告不一樣。主要區別在哪里?那些人都用講稿,馬老師不用。當然還有新的提示和啟發:他不用自我介紹作起頭,也不以講解開展社教運動意義作開場,而是對針下藥,直接沖著聽講人可能關心的疑慮之處來下手:
  
   “鄉親們,今天石街上突然出現了一撥子外鄉人。有人也許要問,這些人從什么地方來?來做啥事?你們一定還記得,十幾年前,你們也接待過一批外鄉人,那是毛主席派來幫助你們斗地主,分田地的土改工作隊。今天,我俚也是毛主席派來的,搞什么呢?按中央的有關精神,搞第二次‘土改’運動。可是,上次運動有地主富農可以斗,有土地浮財可以分。這次斗誰分啥呢?曉得別地方搞過‘四清’運動情況的人也許會說,我知道:就是要斗黨外黨內那些屁股上有屎、頭上長辨子、手腳不干凈、借三年困難時期大發國難財的人;分么,就是要分清‘四清與四不清的矛盾’,重新劃分階級陣線。照這么說,那些有過投機倒把、貪污腐化或小偷小摸行為的人,那些接受改造但是還沒有摘去‘四類分子’帽子的人,是不是今晚一開完會,回去就要睡不上覺了呢?我在這里要明確告訴大家:以上這種說法過時了!什么‘先整群眾、后整干部’,或‘先整干部、后整群眾’,就更加不對頭!是造謠。按照中央新發的《二十三條》文件精神,這次運動絕對不整一個普通社員,地富反壞右表現不好的,要整也讓運動后新選的領導來處理。我俚現在面對的,并不是‘四清與四不清的矛盾’,也不是‘黨內外矛盾的交叉’,而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矛盾。我俚要防止農村重新出現貧富兩極分化,決不讓少數人作威作福,多數人重新受災受難,吃兩遍苦,受兩茬罪!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可是毛主席親自提出來的。因為掌握實權的人,要搞歪門邪道,危害會特別地大!對生產小隊來講,主要查隊長和會計,大隊干部的權力更大,更要重點查。總之我俚這次下來,基本目標,是瞄準共產黨的內部,而不是黨外群眾。因為鉆進鐵扇公主肚皮里的敵人,最危險!對黨內的蛻化變質分子,不管職位多高,權力多大,資格多老,都要把他們揪出來,掃地出門!這就是我俚現在要分清的階級陣線。一些省、地、市、縣、以及公社以下的農村基層單位,已經揪出了這樣一批鉆進黨內的壞人。根據中央的估計,農村基層中,有三分之一的領導干部已經爛掉。當然不是黨員的掌權干部,也要查。各位貧下中農和社員群眾,要圍繞‘四清’這個中心,對大隊小隊的當權派,做到清政治、清思想、清經濟、清組織。我覺得今晚這個會,就是不記工分,也應該來聽。因為如果權力不掌握在好人手里,你俚的勞動果實,就會被別人剝奪侵犯;你俚辛辛苦苦付出的血汗,就會養肥新生的剝削階級分子。這個虧就吃得大了,比你俚開會少拿幾分工所吃的虧,不知要大多少倍!在座的生產隊干部,不管并隊后是否繼續當領導,都要老老實實地接受運動審查,正確對待運動,正確對待群眾,主動檢查自身的問題,也要背對背互相檢舉揭發,特別是要大膽檢舉揭發大隊干部的問題;同時要積極抓好生產,如果躺倒不干,就是對抗運動,就要罪加一等……”
  
   馬進大約用了半個多小時,結束了上述動員報告。然后才是作自我介紹,以及介紹兩位工作組同伴。接著詢問有沒有疑問需要解答。
  
   問題多多少少,總是會有一點,但是在場的人因初次跟馬同志見面,似乎既不習慣,又不好意思,不便第一次見面就向他追根究底。他們共同的感覺,是覺得這位馬同志用當地口音講的話,挺新鮮;而且有一點蛔蟲鉤蟲樣的本領,能鉆到自己肚子里,戳碰到的那些疙疙瘩瘩。王小燕限于年齡和資歷,在第一次具有亮相意義的見面會上,雖然只有聽的份兒,沒有說的機會,卻不得不承認:要是有自己取而代之,不僅說不來流暢的當地方言,也不會比馬老師,表現出更高的發言水平來。那完全象是跟老鄉們聊家常,沒有條條杠杠,不分第一第二第三,卻把要點都說透了。就好象一篇看似漫無邊際的散文,筆墨鋪陣,枝節橫生,卻萬變不離其宗,始終緊緊扣住一個文眼,就是突出這次運動的重點,要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在縣里學習的時候,雖然也偶爾聽那些作報告的領導提到這一點,但是象馬老師這樣濃墨重彩,反復渲染,卻還是首次耳聞目睹。主題之鮮明,重點之突出,熱情之洋溢,反映出他對毛主席最新思想動向,有深入細致的觀察、體味和理解,血液中有了熔化成分,開起口來,就流起了自然歡暢的小河。雖然有些教訓人的口氣,逃不掉在課堂上給學生上課的老習慣,但總的來說,是瑕不掩瑜,流光溢彩。
  
   馬進的報告一結束,鄉親們的思路就重新被引導到并隊事宜上。這次是高長興高勝泉并排站在土地老爺的神像前,繼續主持會議。馬進則返回原座位,和工作組的伙伴同坐一條長板凳。他對社員們用沉默以對的態度回答自己的報告,抱著理解和諒解的寧靜。然后以興致勃勃的態度,掃視和傾聽社員們對兩隊合并所作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好馬不吃回頭草,好漢不走回頭路!已經證明是行不通的事,為啥還要一個勁地朝南墻上死撞?”一個戴著羅宋帽的發言人率先發表抗議;這個人既有勇氣開頭炮,又堅決反對走回頭路,可以算是一條雙料的好漢。
  
   “南隊北隊雖然同姓一個高,卻早已分了家。強扭的瓜甜不了!”另一個分裂主義者,利用人類舌頭喜甜不喜苦的缺陷,進行煽動。
  
   “天時、地利、人和,這人和兩字最緊要。缺了這一條,其它念頭都是空想、白想、瞎想!”這個發言人顯然熟讀《三國演義》,而且能夠活學活用其中的精義。
  
   “人多力道粗,兩個隊合在一起,可以辦原來辦不了的事體。但是人多心也多,本來能辦的也可能辦不成。”這個老鄉肯定沒有學過辨證法,卻能利用辨證法來掩護自己的抵觸態度。
  
   “…… ”……
  
  就這么“噠噠噠”地,南北石街生產隊的農民們,象美國國會大廳里的議員們,一樣隨心所欲,肆無忌憚地進行“大鳴大放”,把言論自由的高潮,掀得一浪更比一浪高。但是很顯然,這名義上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實質上是反對派聲音的一統天下,南北兩隊的冤家對頭們,在并隊問題上,卻沆靡一氣,狼狽為*,遙相呼應地向生產大隊貫徹“一大兩公”的方針和決心,進行猖狂地挑戰和反撲。
  然后黑暗不會長持久,紅日終將放光芒;這種聲囂塵上的局面和空氣,能比兔子的尾巴長嗎?長不了。隨著一陣急促響起的腳步聲,民主自由的呼聲,突然被凝固,或者可以說,突然被那腳步聲音踩到地下去了。一個身披棉軍大衣的瘦高個,卷著進門時挾帶進來的一股冷風,碎步走到土地老爺跟前,粗大的手和馬進拉了拉,朝朱坤興與王小燕則用點頭相代替,然后叉開雙手,分開被先前一派反對聲浪鬧得手足無措的兩位生產隊長,昂然挺立到兩人中間,高挺鷹爪鼻的上方,一雙銳利如刀的大眼睛,目光炯炯地朝大廳中掃視了一圈,威嚴而又不失禮貌地開口道:
  
   “對不起鄉親們,被要緊事情耽擱,來晚了。有啥意見要求,敞開喉嚨提。我戴洪發今晚能夠答復的,決不拖到明天。但是這并隊的事,也不能再拖!有民主也得有集中,不能老是廿九(研究),沒有三十。在農村實行‘一大兩公’,走集體經濟不斷發展壯大的道路,是黨確定的總方針,不會因為有少數人的反對就不辦!兩個隊長都同意并隊。他們不是大隊任命的,是你俚以前自己選的,既然選了,就應該有代表權和拍板權。當然大隊還是要走群眾路線,尊重社員的民主意見。我今天到會,就是給大家一個民主的機會。請大家說吧,我在這里拉長耳朵聽。”
  
   全場一片寂靜,似乎對明確講明已經拉長的耳朵,有些懼怕,心存膽怯。馬進中午首遇這位身材瘦高、相貌堂堂的大隊黨支書時,就覺得他身上有一股子威懾力——用當地人的說法,叫做“壓人勢”。現在他站在橫眉豎眼的土地老爺前,雙手插腰,把軍棉大衣象披風一樣地朝身后叉起,更有一股威風凜凜的氣概。
  
   “怎么啦?進門前還聽到廟里挺熱鬧,就好象在鬧騰水泊梁山的戲臺班子,怎么一下消聲沒氣地,都變成了羞羞答答上轎的新娘子了?”戴書記好象顯得很驚奇,對大家突然一窩蜂地等待集中不講民主,公開表示不理解。
  
   這時聽眾中,卻有人“吃吃吃”地低聲笑起來。馬進循聲望過去,發現原來是高阿根的老婆,手托著被氣燈光芒耀白的尖俏下巴,隆起的胸脯被笑聲帶動得一聳一聳的,好象有兩只肉滾滾的小白兔子,藏在懷中跳躍拱動,那種抖動的幅度,與笑聲的強度相比,顯得有些夸張。
  
   “有話不說,有屁不放,我就只好點名了。高進寶,聽說你的反對聲音最大,擺擺理由么。”
  
   那個名叫高進寶的農民,象在作案時被當場抓住了的小偷,臉孔紅紅地站起來,低垂著頭,憋了好一回,囁嚅著嘴說:“書記,這并隊是好事。但你知道的,我俚南隊的工分值,比北隊高兩角多錢,這一并,不是就把我隊的收入拉低了嗎?”
  
   “是啊。”南邊營壘中響起一片含混的應和聲,在高進寶被逼上梁山的頑抗聲音鼓動下,民主的精神開始悄悄復活。北邊營壘中,有些頭顱卻開始搖晃起來,嘴里發出呲呲聲,對南隊人士自以為是的民主聲音,很有些嗤之以鼻的意思。
  
   “這筆帳,兩個隊的隊長和記工員早就合計過。把合并后的各種有利條件都算上,到今年底,新隊的工分如果不比你南隊高,你俚就來找我戴某人算帳好了。”
  
   南隊糾結在高進寶身后的反對派愣了神,覺得找大隊書記算帳的事,似乎只可言傳,不可意會。況且“算帳”一詞在蘇南農民的語言詞典里,帶有報仇雪恨的意思;例如當年斗地主、分田地的時候,就叫做同地主“算帳”。誰吃了豹子膽,敢同共產黨的大隊支書算帳呢?人們覺得這明顯是在說誑話,急焦焦地,在沉默中等待著有哪個大智大勇的弟兄,挺身而出,敲落戴大書記抖出來的這一殺手锏。
  
   “請問這帳怎么算?”期待之中出英雄。終于有人臨危不懼,挺身而出。馬進一看,就是那位被他在名字下,打了兩條杠的高金福。也許因為他也穿著軍棉襖,因此面對披著棉軍大衣的大隊書記,就彼此彼此,畏懼得不是很厲害。
  
   戴支書似乎料到:遲早會有“狠腳色”跳將出來;而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這位也當過兵、也扛著一頂黨員帽子的高金福。“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小子轉業回家后,雖然已給他安排了一個大隊民兵營副營長的職位,但因為這是空銜,不脫產,還是要憑手上的一把老繭在地里掙飯吃,他就不甘心。戴洪發猜穿,他是想當南隊的生產隊長。一直鬧著要退職的高長興,也已經順水推舟,在自己面前把這個接班人的名字提過好幾次。如果他確實只是眼熱這生產隊長的位子,倒也好辦;當個權力有限的一隊之長,屁顛顛地為大家的事,成年忙得團團轉,多拿一百多個補貼工分,實在并不是令人羨慕的行當。因此那位連任十幾年的老隊長,對并隊比什么人都積極,滿心想借此機會,把一副擔子撂給北隊的高勝泉,然后可以集中精力,全神貫注地操持自留地和家庭副業。以他的那把經驗和精明,增益當然不會低于那可憐巴巴的一百多個補貼工。那高金福當然也不傻,想接高長興的班,不過是要以此作跳板,真正目標,卻是盯在大隊黨支書這把交椅上。人是能人,可惜他復員晚了兩年,錯過了時機。并且,自己有老戰友在公社做黨委書記嗎?他不自我稱量一下,憑著年少氣盛,一直或明或暗地跟我戴洪發較勁。這次并隊,把他想得到的跳板也抽空了,讓他得個教訓。然后什么時候再拉他一把,讓他知恩,感德,共產黨在西塘后大隊的一元化領導,才能得以維護和鞏固。戴洪發早已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點起一根香煙,眼睛并不瞧高金福,卻對著眾人緩緩地說:
  
   “這件事我早就考慮過了。這樣,南隊去年底分紅是一元一分。大隊包你們新隊今年每工得一塊一,低了大隊出錢補,高了歸你們自己分。怎么樣?”
  
   南北營壘中,大部分的眼睛,頃刻之間發出亮光來。
  
   “還有,兩隊合并后,田地都連在一塊,大隊將為你隊擔保向信用社貸款,買一臺手扶拖拉機,并出錢陪訓一名駕駛員。這樣一來,你們不僅自己可以實現機耕化,還可以借給其它隊用,讓他們交錢,你們賺外快。”
  
   “要是戴巷萬巷也買機呢?”土地廟中不乏深謀遠慮者。他們想如果這是好事,他姓戴的那個村里為何不也來這一手?他們總是用自私自利的小農心理,去度量共產黨員用特殊材料制作的寬廣胸懷。
  
   “沒有大隊的貸款擔保,誰能買得起?大隊也不會看著每個生產隊都買機,耕完自己的一塊土后,就讓那些鐵家伙睡大覺!我這是讓你們獨霸臺盤,算對得住你們了吧?”
  
   好多人顯然沒有想到戴支書會賜予這么一塊大肉頭,于是響起一片帶著興奮的亂轟轟的討論聲,但是因為對大肉頭的施舍缺乏思想準備,竟沒有人站出來,明確表示喝采和感恩戴德之心。
  
   “還有呢,”戴洪發顯然對此并不介意,而是采用毛主席“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的戰略戰術,進一步甩出瓦解收買反對派的新花樣:“人們都知道南北石街上的女人心靈手巧。只要你們能合起來,大隊決定把派給戴巷的縣外貿的刺繡訂單,分一部分給你們做。”這一下,人群中終于起了零零落落的鼓掌聲;但是這次并不是高阿根的老婆帶的頭,僅不過是,她那看來也只適宜刺繡的雙手,“啪啦啪啦”地拍打得最熱烈。
  
   “還有別的意見嗎?……既然大家沒有意見,我就在這里宣布,原來的南街生產隊和北街生產隊從今晚起,就已經不存在了!南塘下生產大隊石街生產隊正式成立。明天就開始著手進行具體的并隊工作。日常領導暫時由高勝泉負責,高長興協助。正式的隊長什么時候選,視四清工作的進展情況,有工作組馬組長定。”說完他扭過頭,客氣而恭敬地對馬進說:“馬組長,再給我俚作幾句指示吧!”
  
   馬進搖了搖手。
  
   “那么這就散會!”戴洪發以完成了一項重大歷史使命的莊重,作出宣布。
  
  
   這,就是扎根農村開展社教運動的頭一個夜晚。在這個夜晚,馬進那天庭飽滿的額頭里,留下了幾個形象特別鮮明的印象。第一名,當然是那位老同學高遠。他站起身來時,那種弓背彎腰的模樣,好象是一條在收獲時節被人遺忘采摘的老絲瓜,皮枯筋露,晃晃蕩蕩地吊在竹竿挑起的瓜藤上,孤苦伶仃地,忍受凄風苦雨的吹打。他那左頰上的一條傷疤,是怎么來的呢?1956年在復旦校園見到將要畢業分配的他時,可并沒有見到這條疤啊。二年後在家鄉重逢時,也沒有見到這一并不雅觀的印記。馬進與他雖然不在同一個系,因為是同鄉,彼此曾經有過一點不算深廣的交往。在馬進印象中,高遠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思想雖豐富,卻輕易不肯與人分享。具有這樣一種性格的人,選擇新聞專業,從職業要求看,實在是一種陰差陽錯;從政治安全保險系數看,卻無疑是天造地設。1958年秋,馬進在去蘇南工學院報到的路上,與早兩年派入《錫城日報》任職的高遠邂逅相遇。聽他帶著一臉晦暗之氣,解釋了政治觸礁的簡要經過后,馬進頗想不通:穩健持重之如高遠,怎么會輕信那位省委蹲點干部的慫恿鼓動,幫著那位老婆在舞會上受了委屈的作家到處亂說八道?道別時,嘴說保持聯系,而后卻再也沒有互通音訊;只知道《錫城日報》報社的人員,在反右之后“一鍋端”。但是那一次,也沒有見到他臉上有這條疤。今晚突然在這種場合與老同學重新相遇,立時把自己逼入了尷尬的境地。當然只要不去主動兜搭他,馬進相信以高遠的知趣個性和目前處境,人家是不會主動跟他來重敘舊情的。但是,這對自己的心靈,卻是一種折磨和負擔;因為他不屬于那種對落難朋友撕得破臉皮的人。然而從自己目前所處地位講,他卻不能不有所忌諱,覺得應該避免招惹上不必要的魚腥氣;這就使他的良心受責備。因為他知道,雖然在名義上,高遠屬于反黨反社會主義之列的右派分子,實際上,要是高某那種人也配得上這頂帽子的話,中國多數知識分子,大概都可以做右派,包括自己在內。設身處地為高遠著想,他此刻該多么需要得到別人的同情、理解和尊重!特別是碰上了熟悉了解他過去冤屈的老同學。可是,他馬進能夠做些什么呢?他惟一能夠做的,已經做了,那就是在自己的直接管轄下,宣布這次運動不會使老同學受沖擊。這就是他在剛才那套喋喋不休中,對老同學所作的明確暗示。
  
   一個以“紅”為榮的馬列教研室老師,竟然會對一名落難右派分子溫情脈脈,充滿惻隱之心。不了解馬進在“反右斗爭”時期的大學生活和思想傾向,就會覺得不可思議。實際上,他所熟悉的那些被打成右派的人,包括一名系領導,和一名他所欽佩的青年講師,都是跟他思想接近的人;當時也全靠這倆人的大兜大攬,才使得哲學系包括他在內的好幾個同學,幸免于難。而分析推測毛主席反右前夕和近年來的一些講話,馬進不能相信:連封建朝代時賢明帝王都不能容忍的、跟社會主義本質要求格格不入的社會丑惡現象,作為一個無產階級革命領袖就會聽之任之。按照列寧的說法:不可能把資產階級的尸首釘在棺材里,埋在地底下;它在腐爛著,在生活中不斷地散發著臭氣!在校園內關心政治的青年知識分子中,《“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的廣泛傳閱和熱烈討論,愈發使馬進認為:近來再三強調“反對修正主義”之重要性的毛主席,對他當年意欲通過發動黨外人士“大鳴大放”保持黨的純潔和消除人民不滿的初衷,也許并沒有忘懷。不僅沒有忘懷,很可能在鳴放過程中揭露出來的那些“家丑”,使他對“黨變修、國變色”的擔憂越加變得強烈。否則就不能理解,《二十三條》為何要把有關“四清四不清矛盾”和“黨內黨外矛盾交叉”的說法,改成強調要“把矛頭對準黨內”。這,就是馬進對最新形勢發展的猜測和理解;雖然缺乏清晰明確的條理概括,卻象一團揮之不去的云霧,在腦瓜子里飄蕩。
  馬進和高遠沒有思想上的深交。他想,如果高遠能從防治“江山變色”角度理解毛主席老人家所憂慮的現實和意圖想法,也許會對其目前處境覺得好受一點。歷史巨人在朝前邁進的時候,總是會需要無數的墊腳石。中華民族延續生存到今天,不知有多少人,自覺或不自覺地,自愿或不自愿地,為此承受付出過巨大的代價和犧牲。而做一個自覺自愿的犧牲者,也許是幸運的,做一個不自覺不自愿的犧牲者,才是真正可悲的。他覺得從七年前路遇時的交談情況看,高遠更象是一個糊里糊涂栽入泥坑中去的可悲者。
  馬進相信自己將成為一個幸運者,并且覺得,身邊的王小燕也可能成為幸運者。盡管她還不成熟,傲氣十足,充滿一個烈士子女所特有的妄自尊大的優越感。但也正因為是烈士子女,她才具有出身其它優裕家庭同學所缺乏的那種社會意義上的熱情、關切、虔誠和使命感。馬進以為這是一個民族最可寶貴的朝氣,丟失了它,就丟失了這個民族可以奮發向上的精神推動力,就喪失了靈魂和希望。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他對這幾年大學校園的風氣感到憂慮,對院領導的辦學路線和系黨總支過分強調專業和分數、忽視學生思想政治素質的傾向,深感不滿。校園里那種陳腐厚重、古板僵硬的書齋學究氣息,使他有窒息之感。而學生們那種埋頭專業、死啃書堆的狂熱,以及驅動這種狂熱的成名成家動機,與共產主義革命所設計的長遠目標,顯然正在發生越來越大的偏離。這些從小出身于優越家庭的“天之驕子”,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有些人甚至因經受不住白熱化競爭而走向精神崩潰,因不能在分數上出人頭地而神經失常發瘋……,這樣培養起來的一代人,今后由他們來執掌這個國家的前途和命運,對同今晚聚在這土地廟里的農民相類似的五億多人口,在思想和感情上,還可能會有絲毫理解溝通嗎?
  如果社會主義新中國自己培養出來的新一代知識分子,從懂事起就被個人競爭、優勝劣汰的狂熱氣氛所籠罩毒化,苦苦奮斗,歷盡艱險,終于成為一個社會中的“人上人”之后,他們會以一種什么樣的心態和眼光,看待那些不幸被出身或命運,掃落在糞土塵埃之中的大多數同胞呢?恐怕,他們與從舊中國接收過來的上一輩知識分子,不會有多大的差別。這一點,從學院里那幾位留校“業務尖子”對待農村出身學生的蔑視態度,已經得到了驗證。不會的,他們決不會理解中國的五億農民,更不會代表他們的利益講話。當年幾乎囊括了中國所有專家精才的國民黨,就是這樣對待農民的。他們自以為有拯救萬民于水火之中的歷史使命和能耐,卻把國家和百姓拋入水深火熱之中。中國共產黨自稱真正與人民血肉相連。如果人民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白骨成山,血流成河,最終得來的,仍舊是換湯不換藥的老結果,國家管理層仍然置個人利益于民眾利益之上,那么,革命的意義價值何在?這些,就是馬進和幾位仍然留在復旦哲學系的老同學,經常在信中交流的想法和觀點。
  
   這次工學院抽調這批人員參加社教,要不是因為在“工讀班”的問題上起了極大爭議,對這種“不務正業”的社會活動,院黨委華書記決不會有這種積極性。馬進本人是農家子弟,他覺得帶領這一批大學生下鄉接觸農民的本身,就具有內蘊極其豐富的歷史意義。他由衷敬佩毛主席的膽識,但是曲高和寡,無論是在領導或同事中,還是在好多學生干部中,能夠與自己思想接近的人并不多。他在課余時間和王小燕有過幾次交談,發覺這個女孩子的可愛之處,就是屬于有遠大理想、有精神追求的青年。她雖然學習成績不錯,卻并不為學習成績所困,而表現出一種更為深廣的精神關注和思想見地。這也是他這次分組時,把她留在手邊的主要原因。然而,自己和高遠所處的微妙關系,應該向她透訊交底,還是瞞天過海?他卻有些猶豫不決。
   第二個使馬進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大隊黨支書。這個戴支書駕馭局勢的能力,那種恩威相濟、剛柔并舉的應對策略,使他感到中國農村確實是藏龍臥虎之地,所以才每過幾百年,就會推出一個漢高祖朱元璋之類的角色來。
   第三位是那位高金福。他覺得應該盡快地找個機會,跟這位顯然同樣非屬等閑之輩的“復兄”,好好聊一聊。錫城人習慣稱呼復員軍人為“復兄”。
   第四名是那個混身透著一股子騷情狐氣的高阿根的老婆,經打聽,知道她的名字叫胡翠麗。馬進注意到,她那副火辣辣的花貍眼,老是針錐般地往戴洪發的身上扎,很有一副敢作敢為毫無顧忌的巾幗英雄氣。她的丈夫,卻是這次大會惟一放棄不出力氣卻能拿工分機會的男勞力,馬進心里想,有便時應該跟她男人會一會面,摸清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最后使他難以忘懷的一張臉,是那個一直躲在人后、具有出眾容貌卻神態憂郁的高虹時。要不是親眼目睹,他很難相信:在這個文化層次顯然不高的偏僻鄉村里,竟然會造就出這樣一個不僅形態美、而且更具一種富有神韻氣質美的的形象來。
  
  這位帶有濃重東方古典美女特征的農村姑娘,同樣沒有逃過王小燕的眼睛。確切地講,她的注意力,是被身邊朱坤興的注意力所帶動起來的。因為在會議開始時,她對這位工人階級代表的情緒不振,就有所察覺,但是自從高勝泉點了高虹時的名字后,她卻發現,他的神態卻顯得有些活躍起來,那副原來顯得有些呆滯的眼神,老是翻過一排排的人頭,射向剛才對“高虹時”名字作出回應的地方,進行遠距離的奔襲探視。王小燕承認,難以完全責怪這位工人老大哥自控能力差。實際上,她發現馬老師的目光,也朝同一方向作過多次窺視。在審美問題上,與班上那些或多或少受到小市民氣感染的男女同學相比,她自認為具有鶴立雞群般的眼光和見地。比如,她覺得課堂里那些男生私下評定的“校花”,充其量不過是反映了當代男生審美知識的貧乏和視神經的退化。因此她對非公開性程序下所產生的那些走馬燈一般變換的“校花”人選,一概不予承認。于是就有心懷叵測的女同學,尖嘴薄舌地把她的高超審美能力,曲解成一種挑剔、嫉妒和苛求。她過早地體嘗到了曲高和寡的孤獨悲涼。而遙視點名時亭亭起立的這位高虹時,她幾乎立即毫無保留地給予她極高的評判和結論,覺得她具有一種能使異性攝魂動魄的古典美。當然由同屬女性的她來作這種結斷,可能會使評判的質地,帶有可疑的臆測成分。然而兩位工作組男性同仁的頻頻顧視,顯然掃除了這一可疑性。理念的美和直覺的美,已經從一位大學講師和一名車間工人的微妙反應中,得到了一覽無遺地揭示和證實。把高虹時與廳柱前那位扭腰擺臀、賣弄風姿的婆娘作比較,人們應該可以清楚看到美的高雅與粗俗之分;跟校園里那些輪流享有“校花”之譽的女同學比,也不難從中看到美有自然和雕琢之別。
  然而,具有高度政治警覺性的王小燕,卻開始為身邊戰友的愛美之心,莫名其妙地擔憂起來;她似乎有一種強烈預感,覺得這位神情郁郁、落落寡合的女子,恐怕不是出身于貧下中農之家。即使她出身于一個政治可靠的家庭,社教工作隊人員必須嚴格遵守的紀律之一,就是決不能和當地社員發生戀愛關系。由于客觀存在的城鄉差別和工農差別,工作隊工人或干部類的未婚男子,碰上自以為有吸引力的農村姑娘,革命意志難免會遭受嚴峻考驗。王小燕覺得在自己剛剛踩邊的革命生涯中,似乎又增添了一項新的歷史內容。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王小燕借跟女勞力上麥田施肥機會,側面打聽到:高虹時真是一名地主子女。她生于解放前一年,卻從來就沒有見過她父親的面。那位在美國留學的地主兒子與新婚兒媳,只同過兩個多月房,就遠走高飛回美國繼續深造去了。全國一解放,從此就天各一方,再也不通音訊。高虹時原名高鴻思;這姓名,顯然是那位可憐女人表達苦苦思夫之情的象征。解放后第二年,不知是因為已經與遙在海外的獨養兒子斷了音訊,還是經不起改朝換代所引起的驚恐懼怕,那位已經喪偶的老地主,被亡妻的靈魂所追逐,一命嗚呼地逃避了土改運動,卻把一個頗有文才、美貌賢惠、整天以淚洗面的兒媳,做了地主身份的頂替者。身邊有個逐日出落得花貌月容的女兒作伴,這兒媳就把肚中的詩禮經文,都灌輸給了曾經被老地主視作掌上明珠的小孫女。然而待到高鴻思初小畢業時,因為心靈上受足了素不相識的父親所帶給她的侮辱、欺凌和傷害,她就自作主張地把鴻思改為虹時。王小燕也在地頭看到了那個名叫劉潔雯的地主婆,雖然一臉愁苦相,被過多皺紋填充的眉頭眼角一移動,卻仍然能透出昔日大家閨秀的姿容風韻和神態來。想到高虹時的美妙之處,原來是受了一個地主婆的遺傳、感染和熏陶,王小燕就對高虹時的美貌姣好,不由產生了某種蔑視和嫌惡。
  
  可是不久王小燕就發覺,大部分婦女社員對她的蔑視嫌惡對象,卻似乎都抱著一種同情和憐惜;“她爺爺在世時沒有作過什么惡,她爹跟這石街沒關系。她娘雖然曾經是聞名鄉里的大才女,嫁到高家后,卻從來就是飲聲吞氣,低頭埋首地當個活寡婦,是個可憐女人。以虹時的靈性和勤快,如果她生在一個好人家,會象你一樣進城里的大學當女秀才……。”幾個情況介紹者,包括婦女隊長的女兒高惠娟,都放出一通類似性質的辨護詞和感嘆號。
  王小燕現在就在高惠娟家落戶搞“三同”,兩人同寢一室,幾天廝磨下來,已經親密得象一對姐妹。小姐妹的態度難免使王小燕受影響,使她動了一絲側隱之心,想到這“第二次土改”,不會把這母女倆當作活靶子打,心中就沒有產生一種原來也許會出現的失落感。
  
   高長興照顧馬進是讀書人,安排他也參加“娘子軍”的隊伍。但是他不無自豪地宣告:他身體里流著農民的血,因此沒理由不跟男社員一起干挑河泥之類強勞動力干的活;其真實動機之一,是要跟農村左右大局的主流群體溝通思想和感情。當然,他還想借機和高金福建立對話渠道,與昨晚恨無相見之緣的高阿根,取得碰頭照面機會。高金福似乎也存著向他靠攏之意,午晌時間接上了口,晚上就端著飯碗轉悠到馬進的住處來。馬進知道他有要話相告,為提高速度,就學著高金福的樣子,把碗里的稀粥撥動得嘩啦啦地響。他的“三同對象”高得興,是隊里的“五保戶”,苦大仇深的老雇農,可惜不善言談,恪守問一句、答半句的交流方式,使得馬進對村子里情況的了解,難以深入發展。看到高金福主動來做彌補,高得興就從吃飯的客堂間知趣地退出去,彎彎的腰背已經隱入過道口,又返身探出一個頭對馬進說:“吃完自己添。不吃好,要吃飽。”
  
   “這農閑季節,鄉下都不吃干的。你們下來可是受累了。”高金福用生活話題做先導。
  
   “鄉下的粥,還硬是比城里的好吃。我已經吃了兩大碗。”馬進消滅掉最后一口,抹抹嘴,擺出一副言歸正傳的功架來。
  
   高金福朝過道口走過去,瞧了瞧,確信高得興已經走入屋子后頭去了,就轉身坐到馬進的對面,聊了幾句自我介紹性質的閑話,就轉入正題說道:“你不是打聽那個高阿根嗎?別說他本來就干不了挑河泥的活,就是想來干,他今天也來不了。”高金福停了一口氣,見馬進聽得很專注的一副模樣,就接著抖出整段的情節來:
  
   “昨晚那娘們不愿報出他的去向來,是因為他被戴洪發關了起來,就在開會前半點鐘光景下的手。我也是剛剛摸到了底,說他偷了大隊倉庫的鑰匙,戴洪發在這里回去后,又審了他一陣,下半夜才放出來。”
  
   “你們這里的大隊干部經常關押人嗎?”聽說在工作組眼皮底下發生了這種事,馬進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次還真是靠了你們工作組的牌頭,這個高阿根才免了皮肉受苦。他可已經不是第一次跌在戴洪發的手里了!”
  
   “高阿根這個人怎么樣?”
  
   “可憐命。人倒是苦出身,卻一直沒有翻過身來。土改后討了那個從良的婊子,好吃懶做,穿著打扮是本行,卻從來不肯下田干活。近四十歲的人了,成日價打點得倒象個剛下轎的新娘子。高阿根又要奉承這女人,又要負擔老爹娘,一人擔著四張吃食的嘴,要不是合作化,早就到了典房賣地的地步。1960年他得了浮腫病,后來又犯肝炎病,再也做不動強勞力的活,日子卻過得越發艱難,全虧生產隊經常給他一些補助照顧。人是窮一點,但是從來就沒有偷雞摸狗的名聲在外。可是怪了,前兩年大隊倉庫里少了五六十斤豆餅,說是他借在倉庫做幫工之機,做了順手牽羊的勾當。抓到大隊里吊起來一頓毒打,死不認帳。去家中一搜,嗨,幾十斤豆餅還正藏在床底下。”
  
   “幾十斤豆餅,犯得著這麼狠么?”馬進表示不理解。
  
   “奧妙就出在這中間,名義上說是為了殺一儆百;有人卻懷疑這是栽贓。就拿這戴洪發丟鑰匙的事來說,高阿根前兩天又去大隊干過活,可姓戴的憑什么,就斷定是他拿的呢?嘿,還真奇。據說他招了,最終還讓他老婆把一串鑰匙送去了。好象他每次去大隊干活,都派定會出事情。”
  
   馬進回想起昨晚社員會上高金福和戴洪發對嘴的情況,以及那個胡翠麗,自己老公被戴洪發綁了卻還老用眼睛勾他的情景,突然明白:高金福是針對戴洪發來散布懷疑的種子的;但是從他的前言后語中,馬進卻覺得自己缺乏大偵探的聯想力和邏輯推理力。于是就直截了當地問:“你覺得,戴支書在作風方面有問題嗎?”
  
   “風言風語倒不少,要看工作隊有沒有決心查。你知道嗎,人們都叫阿根那個婆娘潘金蓮。”
  
   “這次運動主題是清經濟和清政治,生活作風不是重點。但是如果牽涉到欺壓吊打貧下中農的話,這就變成政治問題了。”
  
   “*污地富反壞分子家屬算不算政治問題?”
  
   “這要分主動和被動,”馬進想起毛主席說的“幾包香煙就能收買一個支部書記,嫁個女兒就不必說了”的話,覺得這種類情況挺復雜,三言兩語說不清。但是高金福的問話,卻勾起了他的警覺:“戴洪發還有這方面的事?”
  
   “多了,在西塘下大隊,這是公開的秘密。你說,現在提抓階級斗爭,那些屁股上有屎的人,戰戰兢兢地過日子,躲都躲不及,有幾個膽敢主動勾引拉攏共產黨的干部?我俚戴支書工作有魄力,這沒有話講,就是好色。而且他有經驗,專挑那些挺不起腰桿的戶頭。他不怕那些人去告發,上邊相信共產黨干部,還是相信你地富反壞分子的話?我琢磨著你昨天說的那些新提法,叫什么來著?揪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人,是不是可以治一治這號人?如果治不了,今天就算我沒來,白說。我還要在這塊地方混下去。要是能治,我好歹也是個黨員,不能沒有原則性。”
  
   到底是黨員,當過兵,有一點政治敏感和覺悟,馬進不由把高金福重新打量了一眼,回答說:“關鍵要看有沒有證據。”
  
   “昨天開會,你注意到那個臉頰上帶條傷疤的人嗎?高遠,今天挑泥沒有來,本來也是你們城里人,反右后從報社貶回老家來。因為是高長興的親侄子,也不受大苦。可是后來呢,和北隊的一個地主婆好上了,于是就惹禍了。那傷疤是怎么留下來的?傷疤里面證據多著呢!”
  
   “這件事我要查一下再說。你覺得石街兩個生產隊隊長的情況怎么樣?”情況不摸底,馬進覺得不好輕易表態,就把話題扯開了。
  
   高金福搖搖頭:“我看沒有啥,西塘下的問題主要在大隊一級。生產隊一級,當隊長要靠大家選。經濟上,大家眼睛都盯得緊著呢!不比是工廠里;你多拿了,就是拿了大家的。”他對馬進轉換的話題顯然不感興趣,又聊了一通無關緊要的話,怏怏告辭了。
  
   高金福走了以后,馬進把全組人員召集到一起,開了一個碰頭會,交流一下情況,布置下一步的步驟。散會時,已經將近十一點半。仰天躺在高得興為他打的地鋪上,因為稻草墊得厚,馬進覺得背后軟軟的;想到高金福反映的那些情況,腦子里卻是亂糟糟的,背下的稻草,都爬到他的腦子里去似的,不停刺戳著他難以安定下來的腦神經。他想:高遠那里即使有證據,用右派分子的話,可以扳倒共產黨的支書嗎?因此在碰頭會上,他沒有通報這方面的情況,只是籠統地要求大家在清查生產隊干部的情況時,同時要注意收集對大隊干部的意見和反映。
  
   第二天中午收工時,高金福指給馬進看一個人,那就是靠在土地廟門口曬太陽的高阿根。只見他面黃肌瘦,倨僂的腰背,象大蝦般地弓曲著,雙手插攏在烏黑油亮的棉襖袖管里,瞇縫著被擠壓在皺紋深處的小眼睛,正在愣愣地看白慘慘的晚冬太陽。那模樣,看上去倒可以做他婆娘胡翠麗的爹了。
  
   晚上碰到朱坤興和王小燕,馬進告訴了高阿根被大隊支書關押的事,關照他倆要注意收集了解這方面的情況。
  
  近兩個月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馬進這一工作組所領導的三個生產隊(原先四個并掉一個)的四清工作,據說由于在指導思想上存在著右傾情緒,進展緩慢。這是在工作隊全體會議上,季隊長所作的評判。按照毛主席“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指示精神,這三個隊中,應該起碼有一個隊屬于“三類隊”,即問題嚴重的隊。可是現在都變成了“一類隊”或“兩類隊”,即好的和比較好的隊,這就違反了毛主席所作的基本估計。和農民搞“三同”、天天吃三頓稀飯的朱坤興,本來心中就有情緒,“沒有蚤子也要硬抓一個嗎?”他同樣用毛主席的話,不客氣地回頂季隊長的批評。王小燕立即運用斯大林的話,加入支持行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是馬克思主義活的靈魂。”她覺得季隊長的評判不僅官僚武斷,缺乏領導水平,而且是對工學院師生思想覺悟、政策水平和革命干勁的公然蔑視和否定。這些日子里,這一組的同志除朱坤興有些牢騷外,都任勞任怨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一天勞累后,每晚訪家問戶,談心討論,不到十一二點鐘上不了床。王小燕本來就是下定了和新生南霸天、黃世仁作殊死博斗的決心,義無反顧地投入了這場斗爭。其本心,又何嘗不想在自己手上,親自抓出幾條大魚來呢?可是這三個隊,除了有一些小帳目上的來去,和有人揭發前幾年高勝泉曾利用城里一家運輸公司的汽車,搞過蔬菜長途販運外,確實沒有發現其它情況。群眾沒有大的意見,客觀上是因為,大伙兒守著的一個鍋里面,本來就貨色不多;如果誰還想昧著良心在鍋里撈一把,馬上就會出現一個大窟窿,很難逃得過眾人的眼。加上兩個隊的民主選舉制度一直運行得比較正常,選出的隊長當然也就比較公道和得人心。
  馬進內心贊同手下人對季家駒所作的反駁,但是覺得當面頂撞這位從市委組織部來的科長,會使人家覺得是受他背后的鼓勵和慫恿,于是就誠懇地提出:對隊領導的批評,應該虛懷若谷,采取“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態度。同時認為要摘掉右傾主義的帽子,需要尋找新的突破口,把矛頭轉向生產大隊的領導干部,特別是那位曾經頗得他好感的戴洪發。毛主席所擔心的另外“三分之一”,可能就反映在這位大隊黨支書的身上。因為馬進聽曲湘川與何為民的匯報,在其它兩個隊,也聽到戴洪發到處搞女人的反映。他決定找高阿根好好談一談,把他受戴洪發吊打關押的真實原因,徹底查清楚。
  
   工作隊開會后的第二天,馬進在生產隊的養豬圈里,恰好碰見了面黃肌瘦的高阿根。見到工作組的人直沖他走去,高阿根起初有些驚慌。在聽馬進談明來意后,就蹲到豬圈旁邊的稻草堆前,耷拉著腦袋,半晌不吭聲。馬進反復開導,他好象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散神的目光定定地,望著豬欄里靠在墻角打盹的一只瘦黑豬,就是不作聲;那眼圈,卻變得漸漸紅起來……。就這樣,干愣了兩三分鐘光景,死活不開口。但見工作組同志死盯著他不放,反復開導勸說,終于抹了抹眼角,沉重地嘆息了一聲:“唉,就怪自己這號命!要不是靠了共產黨,我這把骨頭,恐怕早就被野狗叼走了。其它不順心的事,也就不去多想了。人只要咽得下氣,萬事也就不擾心。好死不如惡活,雞子不能跟石塊去撞。唉,你叫我跟你說什么好?”
   馬進見他已經張了口,就愈加不肯放松。除了各種各樣的開導和激勵話,再三強調:對他說出的實情,會百分之一百地加以保密,決不使他為難。就這樣苦口婆心,反反復復地做工作,終于鐵樹開花、枯枝發芽,使高阿根把吞在肚里的苦水,吐一句咽半句地倒了出來。
  
   原來,戴洪發當上黨支書不久,就和高阿根的老婆有了勾搭。高阿根之所以受毒打,是因為他在察覺*情后,平生第一次打了他老婆。戴洪發為了給姘婦出氣,就商定時間,把幾十斤豆餅弄到了高阿根家的床底下。然后以此為藉口,對他大打出手。隨后又施之以小恩小惠,包括把大隊部的各種輕松零活包給他做。就這樣軟硬兼施,終于摧毀了他那“狹隘的大男子主義和夫權思想”。這次高阿根交出的鑰匙圈,其實是戴洪發脫下褲子撂在他家的床頭時,滑落在床底下沒察覺。被高阿根撿到后,戴洪發擔心會成為他手中的把柄,在“四清”開始后成為一條禍根。于是就連夜突襲,連嚇帶哄,迫使高阿根交出了鑰匙圈。
  
   馬進掌握到了第一手資料,雖然滿心喜歡,一走出養豬場的門,就立即泄了氣。只要高阿根不敢站出來公開作證,一切就幾乎等于零;而他既然還擔保為高阿根絕對保密。只要他信守這一諾言,就意味著:在戴洪發的拒不承認面前,他將無計可施。
   于是,他就想到,必須同高遠也好好談一次。多點進攻,全面開花,也許能夠沖出一個缺口來。這樣在跟高遠的關系上,就不能再和王小燕打埋伏,因為他需要她一起參加這次談話。他想,高遠也許不僅能提供重要情況,還可能幫助出主意,促使高阿根挺起腰桿來。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了,我打聽到他是復旦的畢業生。”王小燕滿不在乎地回答說,好象對馬進突然找她談高遠早有思想準備。
  
   “你知道他臉上傷疤的來歷嗎?”馬進接著問。
  
   “我知道,那是他跟高虹時的母親睡在一張床上時,被戴洪發帶人去從被窩里掏出來之后,從小閣樓上推下樓梯時撞破了臉。”王小燕顯然并不覺得,這件事屬于“四清”范圍。
  
   “咱倆一起找他談一談好嗎?聽說戴洪發跟那個地主婆也有關系。”
  
   “是嗎?”王小燕似乎聞到了階級斗爭的火藥味。“看她那樣子倒挺老實,竟然用美人計腐蝕拉攏干部!”
  
   “調查研究后再作結論吧。”馬進淡淡地說。
  
   在高遠棲身的那個低矮陰暗的閣樓上,高遠坐在被褥凌亂的床沿上,猛抽著香煙,好長時間不說一句話。
  
   “高遠,小王是我的學生。你不要有什么顧慮,就當是咱老同學敘舊一樣,隨便說好了。”馬進知道,王小燕對這個摘帽右派分子并沒有特別的惡感,就給高遠吃定心丸。
  
   “我曉得,”高遠終于開了口:“可是,你知道戴洪發的來頭嗎?只要錢壯還在公社書記位子上,沒人能夠動得了他。”
  
   “公社書記算什么?”王小燕一撇嘴。
  
   “他本人也許不算什么,但是書記背后還有書記,他并不僅僅代表他自己。”高遠冷冷地回答說。對于這一點,他自認為有切身體會。對面前這個乳臭未干的丫頭,他佩服她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但是,也為她將來也許要為此付出的代價感到惋惜。他覺得,這種代價是可以預料的。
  
   “跟你實說吧,小王是烈士子女,她父親生前跟省里的領導熟得很。如果戴洪發確實有問題,一個公社書記保不了他。”馬進對老同學內心的想法洞若觀火,提醒他不要犯經驗主義錯誤。
  
   高遠抬起頭,眼睛從洋瓶底厚的眼鏡片后,朝王小燕重新探視打量了一番,又靜了一陣子,開口說:“讓我考慮一下,過兩天再給你們答復。”說完就站起身,明顯是下逐客令。
  
   馬進了解高遠的脾氣,只好和王小燕退出,回去耐性等待。但是四五天時間過去了,卻毫無動靜。每當馬進或王小燕有機會和他照面時,他都躲躲閃閃,竭力回避。王小燕對此心中不免忿忿,覺得往好處說,這是辜負了工作組對他的信任;從壞處講,則是對工作組的蔑視對抗,對運動設置阻力。馬進勸她沉住氣,提倡理解萬歲:“一年被蛇咬,三年怕井繩。他是把社教當作反右,把咱當作那位后來當了省委宣傳部長的蹲點干部了。”
  
   到了第六天,王小燕恰好和高虹時派在一起種山芋苗。清明已過,萬象更新。綠油油的麥子,欣欣喜喜地迎著溫柔的春風,波涌起伏。雙翼閃著藍光、胸脯泛著銀白的春燕,在黃燦燦的陽光下,歡快地翻上飛下,還不時以清脆的叫聲,歡欣鼓舞地劃破早晨涼濕的空氣。高虹時已經卸去了臃腫的冬衣,貼身裹在窈窕身肢上的胭脂紅毛線衣,雖然已經褪色,在藍天白云和綠色麥浪的襯托下,卻仍顯得的嬌艷鮮亮。她的臉色是蒼白的,好象是由于營養不良,又好象是缺少睡眠之故。但是那種蒼白,不僅沒有削減她的美麗,反而使她更加顯得楚楚動人,娓娓娜娜,似乎專門引發人們不可遏制的惜玉憐香之意。
  
   王小燕是個性情豪爽、胸襟寬廣的新型女性,她在別的女孩子面前,體驗最頻繁的感情,不是悲天憫人,就是輕蔑藐視,忌妒兩字,素來排除在她的情感辭典之外。但是此刻,她卻不能不承認,面對身邊的這位“落難公主”,自己的心里起了一種隱約的嫉羨。然而她安慰自己,這種嫉羨發生在一顆高貴心靈里的時候,并不帶有卑劣的成分,而是真正的美,必然會觸發的一種健康而正常的心理反應。而且她能感覺的,高虹時的眼神,也不時停留在自己的身上。那是一種謙卑的、敬慕的、類似古代女傭侍奉女王所常用的眼光。這目光,甚至不敢直視她王小燕。每當感覺到她注視的眼光時,王小燕坦然相迎,它們卻象膽怯的老鼠一樣,驚慌地躲避逃循。這使王小燕感到一種滿足,覺得她回報以一點有限的嫉羨,不過是一種禮尚往來、平等待人的表現。然而,當這種由窺視和捕捉所構成的眼光交流游戲,隨著太陽的冉冉升高,從游擊戰變成持久戰的時候,王小燕的好奇心,就逐步轉換為一種猜測,一種期待。她以女孩子特有的敏感,意識到高虹時也許有心里話要對她傾訴,只是還在經歷心靈的搏斗掙扎。她就借著遞給高虹時一捧山芋秧苗之機,親昵地用一只胳膊挽住她的腰肢,柔聲說道:“歇工時我倆一起走,好嗎?你今天看上去真漂亮!真的,比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漂亮。”
  
   高虹時這時蒼白的瓜子臉上,驀然騰起了一片紅暈。她能以自己的心靈體味感受到,這一贊揚是真誠的。而她本來期待的,是一種嫉妒,一種譏諷。不要說是在一個高貴的女大學生面前,就是偶爾上錫城市或縣城,站在那些商店柜臺女營業員的面前,她也總是能夠感受的那種居高臨下的氣概,和鄙夷不屑的目光。她知道這種作派是硬裝出來的,因為她們中間極少有人,在相貌上能夠真正與自己所媲美。她們就用對鄉下佬的蔑視,來掩蓋內心的失衡。可是眼前這個城里姑娘,不僅長得端莊大方,給村里好多人留下了熱情爽直的印象。更重要的是,她可能會是自己命運中的惟一救星。自從上星期高遠叔借夜幕掩護溜進她的家,跟她娘躲在房里悄悄商量了大半夜之后,自從她娘向她轉告了高遠叔的想法和建議,她就幾乎整夜整夜地失眠。她在兩種相互沖突的念頭中,筋疲力盡地搏斗和掙扎。恐懼,羞辱,憤恨,哀怨,一面是對新生活抱有一絲不滅的希望,另一面是對可能惹起的報復懲罰和毀滅性打擊,極度地恐慌。今天,恰好和王小燕分在一起干活,天賜良機,時不再來;她幾次都覺得,自己的嘴巴已經在囁嚅移動,卻沒能聽到它發出聲音來。想到在分分秒秒的時間流失中,就要失去一個難得的機會,她對自己的怯懦和猶豫,感到恐慌和絕望。驀然聽到王小燕首次用那么親昵的眼神和口氣,主動提出這樣的建議,就一下覺得變得堅定起來,盡管前途茫茫,吉兇難測,她還是點了點頭。
  
   在歇工回村的路途中,她倆有意走得很慢,遠遠地落在其他人的后頭。當經過一個蘆葦叢生的池塘邊時,她倆不約而同地收住了腳步,彼此會心地對望了一眼,就折入小莖,面對漂滿浮萍的池塘,背靠長滿油綠新葉桑樹林的掩隱,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那蘆葦被暖暖的春風一吹,就吵著,鬧著,嘩啦嘩啦地響成一片。夕陽在那彎彎垂向池塘一邊的葉尖頂上,撒下一片亮閃閃的金光。當蘆葦隨風響起一陣一陣喧嘩吵鬧的時候,那金光就在蘆葦叢的頂端,抖動著,跳躍著,得意洋洋地起伏翻動,朝池塘里自得其樂地欣賞自己婀娜搖曳的倒影。池塘的水是清徹的,在池塘邊上藍幽幽的水草叢中,可以看到一大團一大團黑黝黝的小蝌蚪,搖著一曲一曲擺動的尾巴,成群結隊地忙碌著,仿佛在舉行盛大的慶典,熱熱鬧鬧地集會,浩浩蕩蕩地游行……
  
   高虹時默不作聲地坐在大石頭上,兩眼定定地注視著水里的小蝌蚪,仿佛困惑這些小生命,何以會有這麼多自己所缺少的喜悅和歡樂!王小燕把左手勾在她的肩頭上,用右手握住她的雙手,全神貫注地看著她黯然神傷的雙眼。那眼睛哀怨,憂傷,逐漸濕潤的眼眶,使長長的腱毛變得分外黑亮;黑亮中,漸漸地,泛出一種閃光來。那閃光,在擴散,亮晶晶的,水汪汪的,如果那是一種欣喜,一種激動,一定會是分外地嬌媚。然而不是的,這是晶瑩的淚水,默默地在涌動。慢慢地,王小燕覺得高虹時的肩頭,開始微微地顫動起來,終于,有大顆大顆的淚珠,無聲無息地在滾落。高虹時用牙齒咬緊嘴唇,仿佛認為這樣做,就能制止淚水不聽指揮的流淌,但是她失敗了。一滴,兩滴……,王小燕感到自己的手背上,有高虹時臉上滴落下來的咸咸淚水,涼涼地在滾動。王小燕把左手移到自己口袋里去掏手絹,可是沒有。她開始慌亂,因為在她的生活中,還從未有過這種經歷。慌亂中,她就開始笨拙地行動,把自己的右手權當手絹,在高虹時的臉蛋上,無濟于事地移來抹去,一邊用低微而又很是焦急的聲音,重重復復地念叨著:“別,別哭,哦,別哭了,有什么難過事盡管對我說……”。高虹時執住她的手,用抽噎的聲調續不成聲地說:“我……我不想哭,可是……忍……忍不住哇。”說完,一頭扎到王小燕的懷里,反而失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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