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革命老人武光著作《冬夜戰歌》節選。武光16歲就當上了國民黨縣黨部執行委員和宣傳部長,卻毅然放棄“大好前程”和優越生活,在大革命失敗的血雨腥風中走上革命道路。1930年組織上派武光去白色恐怖籠罩下的北平拉洋車,并以此為職業掩護,開展洋車夫工作,本文記錄了這段革命經歷。
武光老人不僅是革命先行者,也是繼續革命踐行者。冬夜苦奮斗,爭得春光來。斯人已逝,精神長存!
文 | 武光
參加紅色革命互濟會后,組織上決定派我去拉洋車,以此為職業掩護,開展洋車夫工作。
當時,互濟會的負責同志對我說,在北平產業工人很少,洋車夫倒有好幾萬。他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受壓迫最深,反抗性最強,對革命來說,在勞苦大眾中是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黨歷來重視洋車夫工作,曾在洋車夫中發展過組織,建立過黨、團支部,還組織過赤色洋車夫工會。1929年10月,在黨的領導下,北平幾萬名洋車夫舉行過罷工,不幸慘遭國民黨政府的鎮壓。許多洋車夫被捕、被逐,有的被殺,黨在洋車夫中的組織遭到嚴重破壞,急需派人去重新開展工作,發展組織。這個任務是很艱巨的。
他還說,對于像我這樣稚嫩的小青年來說,這可是一種嚴峻的考驗。拉洋車不僅是又苦又累,還常受警察的欺侮打罵,遭市民們的白眼。因此,去做洋車夫工作必須忍辱負重,為革命不惜犧牲自己個人的一切。
最后,他讓我好好想一想再答復他。我說:“我早就考慮好了,怕苦、怕累、怕死我就不來北平找組織了。只要革命工作需要,叫干什么我都愿意。”
當洋車夫困難是很多的,一要有鋪保,才能在洋車場租上車;二要有家眷,才能在街道上租到住房,到派出所報上戶口。鋪保、家眷我都沒有。后來總算找到一個洋車夫同志給我做保,勉強在西南城角太平湖附近的一家車場租到一輛破車。家眷問題則無法解決。最后,我只得以北京大學學生的名義在辟才胡同租了一小間民房住下,到公安派出所報了戶口。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一身二任”,既當洋車夫,又充大學生了。
我的新居位于西城辟才胡同一家臨街的成衣鋪后院,是一間極簡陋的斗室。我每次出入都要經過成衣鋪的門面,頗為不便。然而小后院卻還僻靜,除了我租住的那間小屋,僅在東南角有另一間小屋,不常住人。
我把自己的小屋布置成典型的“不正經”窮大學生寓所的樣子。桌上攤放著講義和幾本應景的書籍、用具,床上鋪著極簡單的被褥。為著迷惑敵人,墻上貼一些性感的書畫和女電影明星的照片,枕頭底下還放上幾本見不得人的“黃色書刊”。
一 化裝
為適應雙重身份,每天我都要化兩次裝。清晨,我從自己的小院走出來時,身穿藍布大褂,邁著輕快的步子,儼然像是一個大學生。走出成衣鋪后,我便由大街到小巷,出一個胡同進另一個胡同,一邊串游,一邊瞧機會進行第一次化裝。先把藍大褂脫下來搭在肩上,若無其事地走著,等沒人注意時迅速將大褂擰成麻花狀圍在腰里,藏在短褂底下,照樣往前走,拐進另一個胡同。審視遠近沒人注意,又從衣兜里掏出帶子,扎上綁腿。最后,再從腰里取出毛巾拿在手里,趁沒人注意時包在頭上。這樣,“大學生”就變成了“洋車夫”。甩開大步直奔車場,拉出洋車,走上街頭,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我總是天剛亮就起床,上街。趁街巷里行人稀少,進行化裝,不然,在大庭廣眾之中化裝,就容易惹人注意,帶來意外的危險。
夜晚交車后,在回寓所的路上,我又開始了一天中的第二次化裝。將早晨的化裝次序顛倒過來,回到住所門口時,我又變成了一個“大學生”。
夜幕是很好的掩護。所以,晚上這次化裝,不像早晨那樣精神緊張。然而,北平的夏夜是迷人的。居民們有在街頭納涼的習慣。吃完晚飯,三個一群,倆個一伙,帶上木制小板凳,拿著蒲扇到胡同口或路旁閑聊,有時直到深夜。此外,這時巡警、便衣特務也更頻繁地出入街頭巷尾。這第二次化裝雖有夜幕的掩護,也絕不能掉以輕心;謹慎小心仍是必要的。
我拉洋車的那些日子里,日復一日,月復一月,一天兩次化裝必不可少,是一件很費精力的事?;b時每一動作都不能讓路人產生懷疑,上一個動作和下一個動作要有時間間隔,不能連續作,以免暴露,即使有人看到了,也不能慌,必須鎮靜、沉著,從容自然。
在房東面前,我是一個窮大學生。只有簡單的行李、生活用具和一些書籍、講義及一件舊藍大褂。這樣,既符合我的實際經濟狀況,又便于化裝──窮大學生和洋車夫在穿戴上差別不是很大的。
拉洋車歇班時,我便挾著講義去大學假裝聽課、找人,或去閱覽室看報。為了迷惑敵人,裝成一個真大學生的樣子。我弄到了好幾個大學?;?、講義。到哪個學校,就戴上哪個學校的校徽,拿上哪個學校的講義。那時候,各大學管理上很松,出出進進沒人過問,掛名的學生很多,學生繳了學費,幾個月不去聽課是常有的事,教師也不過問,校方也不檢查。我就利用這個客觀環境來掩護了自己的革命活動。
二 考驗
我永遠忘不了開始拉洋車時的情景。
一個暖融融的春日。我一大早就到洋車場,架出洋車,興致沖沖地拉了起來。為省錢,租的是一輛破車,拉起來自然很吃力,好像是后邊有人拖著我的車。我學著其他車夫的樣子,躬著身子,用力向前拉。笨重的車身卻不聽使喚,忽而猛向前沖,忽而又向后拽,忽而左右搖擺。我好像拉著洋車在馬路上扭秧歌,險些翻了車。這時,我心慌了。
汗水從我漲得通紅的臉上流淌下來,貼身的衣服潮濕得如沾在身上一樣。我在西單,看車水馬龍,行人繁多,后邊跑來的洋車夫一個個從我身邊過去??此麄凂{著洋車那么輕松自如,我心里又急、又氣、又擔心。急的是自己空車都拉不穩,若有客人坐在車上,如何是好?氣的是自己滿十八歲了,在縣黨部時吃的那么好,現在身體還這樣不爭氣;擔心的是怕露了馬腳,引起敵人的懷疑,那就糟了。
我暗暗地安慰自己:對于我這樣稚嫩的小青年來說,拉洋車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萬事開頭難,只要有恒心,有毅力,沒有闖不過的難關。想到這里,我的勁頭又鼓起來了。
離我不遠,有個洋車夫正同顧客討價還價。我把車停在路邊,默默觀察著。正看得出神,忽聽有人對著我喊道:
“喂,洋車!到絨絨胡同多少錢?”
我一看,叫車的是一個慈祥的老太太,心里不由得一陣喜悅,又有幾分緊張:絨絨胡同離這里不遠我知道,這老太太作為我的第一個乘客,倒滿合適的,但我沒有把握能順利地把她拉到她要去的地方,一邊想著,一邊同她講價,很快便講妥了。我拉著她小心翼翼地上了路。
開始,我很緊張,越想拉穩點兒,車越晃得厲害。我真擔心翻了車把老太太摔下去,心好似堵到了咽喉上。幸好這老太太很善良,看我出了一頭汗,忙叫我慢些跑。我漸漸也就不那么緊張了,車子也平穩了一些。好不容易把她拉到了絨絨胡同,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有次,在西單商場出口處,停著好幾輛洋車。一個年輕健壯的洋車夫正低頭侍弄他那輛嶄新的洋車,其余的洋車夫有的縮在車上曬太陽,有的在天南海北地聊天。好!這是個觀察、接近洋車夫的好機會,我便拉車過去,旁聽他們聊天。
正在這時,又來了要車的顧客。一個身穿艷麗的緞子旗袍的闊小姐,身后跟著一個肥胖的老媽子,徑直朝我們走來。她們大概剛從商場出來,老媽子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說是要到宣武門外XX胡同。小姐用眼掃了一下幾輛洋車,一下看中了停在我旁邊的那輛新車。那個年青健壯的車夫趕緊直起身子,紫膛臉上綻出了笑容。沒怎么討價還價,闊小姐就坐上了他的新車。
提包的老媽子當然也得要一輛洋車。我一看有伴兒,是個好機會,趕緊搭訕,也顧不得多討價,便讓老媽子坐上了我的破車。
大包小包剛在老媽子腳邊放好,小姐坐的那輛新車就已出發了。我顧不得渾身疲乏,拼命追趕他們。
那健壯的車夫好似一匹高頭大馬,跑起來又快又穩。锃亮的車輪飛快地轉動,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一道耀眼的白光。我租的那輛洋車本來就破舊、沉重,坐上了一個肥胖的老媽子,還壓了一堆東西,拉起來就更吃力。每跑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氣。我才開始拉車,不認路,只得拼命追趕人家。兩輛車一新一舊,一前一后;兩個車夫一壯一弱,一大一小,從西單向宣武門方向跑去。
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吃力的一次“負重賽跑”。論條件,我處于絕對劣勢。我幾次被那健壯的車夫遠遠拋在后邊,又幾次拼死力追了上去。不一會兒,我就累得氣喘吁吁,肺部像是要炸開一樣,心慌、腿軟,似乎再也跑不動了。然而只要一看到那锃明瓦亮的新車漸漸遠了,心里一驚,便又拼命趕了上去。
從西單到宣武門外,路并不算遠,我卻覺得漫長,沒有盡頭。跑著,跑著,全身似乎都麻木了,兩條腿好像不再是我自己的,僅僅是機械般的運動著。只有順頰而下的汗水流到嘴里,尚能感覺到又咸又澀。
當時心想:“盯住,決不能掉隊。”腦子里只有這樣一個念頭,因為我不認識路,萬一掉了隊,老媽子找不到小姐,就會暴露了我人地兩生,如果被人懷疑追根究底,那就糟了!
那輛新車終于在兩扇紅大門前停了下來。我也跟著停了車,兩手剛一放開車杷,只覺得天旋地轉,兩眼冒金星,腳下打了個趔趄。若不是我一把扶住了大門口旁邊的那座石獅子,真會一頭栽倒,那就會暴露我是個“假洋車夫”,給自己惹禍了。
我鎮靜片刻,揉了揉眼,定了定神,那年輕健壯的車夫、闊小姐和老媽子都不見了,只見車上有老媽子給我留下的車錢。我吃力地拉起車,慢慢離開了那座紅漆大門,又向前走去……
三 新車夫的困難
我最初拉洋車,除累得筋疲力盡外,還遇到過一些其他的困難。
首先是搞不清北平成千上萬個小胡同的名稱和位置。人稱北平“有名的胡同三千六,無名的胡同賽牛毛。”簡直是胡同的王國。各胡同的大小、長短懸殊很大。如南北小街或南北河沿都是長幾里地,寬能走開大車,幾乎同街道差不多;而門框胡同、鳥槍胡同……長不過幾十米,狹窄得幾乎僅能通洋車或只能容行人通過。大多數胡同兩旁都是青灰色的平房和大小不一的門洞,雷同得使初到北平的人難以辨認。我初拉洋車時,常被這些數不清的胡同搞得暈頭轉向。最頭疼的是顧客要去找我沒聽說過的胡同,那就必然要問路。很怕弄不好碰上特務,暴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為此,我盡量不單獨攬座兒,遇到單人顧客要去找我不認識的胡同,我就漫天要價,把他氣走。若遇同時要二、三輛車的顧客,我就主動招攬,價錢低些也不在乎。這樣一來,雖然我每天很累,收入卻少得可憐。但為了長期隱蔽,求得生存,以利于開展工作,我又必須這樣做。
記得第一天拉車,由于我對洋車上各部分的功能全無所知,差點兒漏了餡。那天天黑后,我看見別的洋車上都亮起了電石燈,于是我也想把自己車上的燈點上。誰知我擺弄了半天,怎么也打不開燈罩,找不到點燈的地方,急得我滿頭大汗,圍著車燈轉來轉去,也不敢去問別人。無奈,只好提前收車回場。
老板娘如數收了車份(車租),很奇怪地盯了我一眼,懷疑我為什么這樣早就收車。大概由于我是第一天租她的車,人不熟,因而她什么也沒說。
轉眼到了仲夏時節。一天,天剛擦黑就下起雨來。陰云密布,電閃雷鳴,看樣子短時間雨不會停下來。我把車停在路旁,想支起車上的雨蓬,左拉右拽,怎么也支不起來。擺弄半天,我全身都淋透了,車座兒也濕漉漉的。拉座是不成了,只好冒雨收車。
回到車場,剛把車放下,老板娘開腔了:“下雨天正是叫座兒的好時候,你怎么反倒早收車了?”我只好推說肚子疼,搪塞過去了。
當然,無論收車多早,車份兒是一個子兒也不能少繳的。
沒過多久,我大體上記清了北平主要胡同的名稱和位置,學會了點電石燈、支雨蓬,還學會了怎樣均勻地使用力氣拉車,再也不像最初,拉不了多遠就上氣不接下氣了,也不再拉著車在馬路上扭秧歌了。我也學會了如何同那些有錢的顧客和油滑的小市民討價還價,以及如何對付挑疵的老爺、太太、小姐。春天的風沙,吹粗了我的皮膚;夏天的太陽曬黑了我的臉。我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歸,汗流浹背地奔跑在大馬路和大街小巷。工作和生活,使我熟悉了北平市民們的生活和心理,尤其是那衣衫襤褸的社會最底層的苦力──洋車夫。這些都為我做地下革命工作創造了條件。表面看上去,我活像一個真正的洋車夫,使我能在敵人的嚴密監視下應付自如。艱辛的生活磨煉了我、教育了我,使我更加成熟了,更堅定了解放全人類的信念。
四 一塊銀元險惹風波
舊社會,拉洋車是為人當牛做馬,被人瞧不起。我拉洋車時,常遇到市民們鄙夷的目光。他們有時無端猜疑,認為洋車夫是不守本分的受苦人。一次,為了一塊銀元,就險些惹起一場風波。
那是一個秋老虎的天氣。我由于一門心思做洋車夫們的工作,一個上午也沒掙到幾個錢。中午的太陽越發顯示它的威力──光是毒辣的。我渾身燥熱,饑渴難忍。從早起來,滴水未沾牙,我決定到宣武門內馬路邊的飯攤上吃頓午飯。
我把洋車停在馬路邊,一邊朝飯攤走去,一邊不自主地將手伸進褲袋,摸到上午掙的幾個錢。顯然,這點錢不夠吃頓午飯。我又把手伸進內衣貼身的口袋,那里面藏著劉澤如同志給我的一塊銀元,是我帶在身上以防萬一時備用的。我用手攥住那塊汗漬漬、濕熱的銀元,心里猶豫了一會兒,才下了決心:“必須吃飯。再不吃飯,下午拉車就跑不動了。”當時,我根本沒想到用銀元買飯吃會引起麻煩。
宣武門內馬路兩旁是北平飯攤較多,小商業繁華的地區之一。這里,五花八門的貨攤、飯攤連成一片,熙熙攘攘的顧客川流不息。攤販們的叫賣聲抑揚頓挫;討價還價的吵嚷聲此起彼伏。兩種聲音混合成雜亂無章的合唱。正午時分,最吸引人的不是那些花花綠綠的貨攤,而是散發著家常飯香味的飯攤。他們的灶具都很簡單,往往一輛手推車就能放下,或一付擔子就能挑起,每到一處,支起布棚,搭起簡易爐灶升起煤火,架上鐵鍋,擺上矮條桌、條凳,現做現賣。飯攤還都生意興隆。他們的飯菜大眾化,比飯館便宜實惠。每個飯攤都圍著一群吃飯的顧客──大多是苦力和城市貧民。
這些飯攤雖然灶具簡陋,但經營種類卻很齊全:大餅、油條、小米粥、豆腐腦、面條、饅頭、花卷、餡餅等等。每個飯攤的主人,往往只有一、二人,或夫妻,或父子,或師徒,一個人邊做邊叫賣,一個人照顧顧客。我餓極了,徑直走到一個最近的飯攤前,買了大餅和小米粥,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熱乎乎的大餅和小米粥下了肚,額頭上頓時滾下汗珠,饑餓感被一種飯后的舒適感代替。我站起身,從衣袋里摸出那塊銀元,遞給老板,等他找錢。
那老板是個精干的中年漢子,見我起身,便過來熟練地報了賬。一見我遞過去的是一塊銀元,小眼睛眨了幾下,接了過去看了看,掂了掂,卻并不立即找錢,而投向我的卻是一種懷疑的目光,好像在說:你一個臭拉車的,哪兒來的銀元?會不會是假的吧?然后他拿起銀元,“啪”地一聲把銀元摔在案板上,再撿起來拿到耳邊聽聲兒。他這樣摔了聽,聽了摔。然后又將銀元放到嘴前,憋足氣猛力一吹,迅即放到耳邊細聽。這樣又反復了幾次,同時一對小眼睛不停地轉動,一會兒盯著那塊銀元,一會兒又從頭到腳打量我。他的舉動引起了周圍顧客們的注意,許多人湊上來,一邊看,一邊悄悄議論,有人還對我指指點點,那神情分明是渴望看一出好戲。
我看到這情景,內心有些緊張,怕因這一塊銀元引起麻煩,暴露身份,悔不該拿出這一塊銀元來吃飯,臉上卻沒流露出一絲一毫驚慌。“沉住氣,千萬不能慌。”我暗暗對自己說,很快就鎮靜下來。
那老板把銀元摔了好一會,又聽了好一會,他大約耳不聾,確信銀元是真的,才慢騰騰地給我找了錢。他的舉動使我憋了一肚子氣,但也只好裝成一副老實、厚道、逆來順受的樣子,我接了錢,在眾人的議論聲中離開了飯攤。
我很慶幸沒鬧出更大的麻煩。在那種嚴酷的白色恐怖統治下,北平國民黨的特務、暗探滿天飛。倘若遇上一個,肯定會刨根問底、追查銀元的來歷。那時,一般的洋車夫每天掙的錢填飽肚子都困難,有多少人能有一塊銀元呢?
當時我回想:在縣黨部時,一個月我是拿到四十塊銀元,很輕松,沒有任何困難,只有足夠的享受。現在在馬路上當牛馬,緊跑一天,累死累活,連一頓飯錢都掙不上,到北平來后悔嗎?不,絕對不!為革命頭可斷,血可流,受這點罪算什么呢。
五 街頭慘景
北平的洋車夫大多數是北平附近的破產農民、失業工人和小職員,以及城市無業貧民、退伍軍人、逃兵……,這些人被生活所迫,無其它出路,不得不到街頭當牛做馬,賣苦力。他們每日在街頭忍受嚴寒酷暑,收入微薄,食不果腹,度日艱難。二十年代末,北平有了公共有軌電車。它奪走了洋車夫的大量乘客,謀生更加艱難了。連年的軍閥混戰又使大量農民破產,逃兵大量增加,他們潮水般地涌進了洋車夫的行列。洋車場的老板乘機提高了車租,洋車夫的生活就更加痛苦不堪。他們往往拉一天座,流許多汗,掙的錢除交車租還不夠填自己的肚子,買兩斤雜合面養家糊口的愿望常常落空。有時運氣不好,拉一天車掙的錢甚至不夠交車租,吃飯的欲望只有在睡夢中滿足了。大凡無其它收入的洋車夫,都是饑一頓,飽一頓地過活,掙來錢就吃一頓,掙不到錢就餓一頓,胃病是洋車夫中最常見的“職業病”。
牛馬不如的生活,使許多年輕力壯的洋車夫早早失去青春,未老先衰;又使多少老、病、弱的洋車夫淪為乞丐,或在帶病拉車時慘死街頭。許多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諸病纏身的洋車夫,無錢看病,無錢充饑,無錢養家,被迫帶病到街頭當牛馬,掙扎在死亡線上。街頭常有這樣的慘景:面容憔悴不堪的洋車夫,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彎著腰,吃力地拖著洋車往前跑。跑著跑著,只聽“撲通”一聲,洋車夫油盡燈滅,撲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這樣倒下的洋車夫,有病死的,有餓死的,還有曬死、累死的……
沒人統計過,當時北平街頭這樣突然慘死的洋車夫究竟有多少,黑暗的舊社會,所吞噬的窮苦大眾的人數也是無法計算的。革命者在殘酷的白色恐怖下堅持斗爭,冒著風險,含辛茹苦,做牛做馬,為的是早日砸碎這個吃人的舊世界,使窮苦人都能過上幸福的生活。也正是為此,每月四十塊白洋的優厚報酬和縣黨部宣傳部長的職位打不動我的心。拉洋車奔命北平街頭,做地下革命工作冒生命危險,我甘心情愿,從未反悔過。回想當年,洋車夫在馬路上奔馳流汗,與命運搏斗的慘景,寫下了一首詩,只此一點,即可見一斑。
夏日炎炎似火燒,車上胖佬把扇搖;
馬路曬得軟如泥,車夫赤腳拼命跑;
胖佬吼叫“快!快!快!”車夫大汗如雨澆;
忽聽喘聲變慘叫,車夫撲倒命終了!
我這個“洋車夫”,當然也受到同樣的苦難,但是我:
不怕酷暑熱汗澆,任憑胖佬高聲嚎;
天大困難能克服,萬般辛苦也能熬;
為黨當好“洋車夫”,個人艱危拋云霄;
佯為富人做牛馬,實為中華紅旗飄。
六 洋車夫的貧民窟
一次,我去找一個新發展的共青團員洋車夫同志談工作,來到西南城根太平湖附近的洋車夫聚居的貧民區。它在民國大學北邊不遠的地方。這里是頹傾的破屋,骯臟的小巷,橫溢的污水,嗡嗡叫著的蒼蠅群……一幅貧窮破敗的景象。蓬頭垢面的女孩和赤身露體的男孩從我身邊走過。他們正是應該受教育的年齡,卻不得不挎著破籃子去揀煤核、拾破爛。這些不幸的孩子,從來到人世間的第一天起,就同父母一起在饑餓的死亡線上掙扎著。
洋車夫的小屋低矮、陰暗,冬天難擋嚴寒,夏天不蔽暑熱。有些人口少、體力壯的洋車夫,家里還勉強看得過去。大多數洋車夫家沒有什么像樣的家俱,沒有完好的被褥,只有一些最簡單、最粗糙、最陳舊、最必需的生活用品,如灶具。我去找的那位洋車夫同志家,連灶具都沒有,名副其實的“一貧如洗。”
這位同志是單身。一個人住在一間透風的小屋子里。屋子也就是三、四平米,進門就是土炕??簧霞葻o炕桌,也無鋪蓋,甚至連張炕席都沒有。光禿禿的泥土炕上,只有一端放著一塊磚頭。小屋的主人說,這磚頭是他的枕頭,他每晚都是躺在土炕上,枕著磚頭睡覺的。躺在炕上,可以從屋頂的縫隙中看到天上的星光。冬日的寒風,夏日的雨常常穿隙而入,搞得人睡不好覺。盡管如此,這比露宿街頭到底好些,但有的地方又不如露宿街頭。他說,一天勞累回來,就指望枕著磚頭睡個舒坦覺,然而這炕太小,伸不開腿,一年四季當“團長”。說到這里,他露出苦笑,把話岔開了。
過一會兒,我又打量這間小屋:土炕三面都頂著墻,另一面直沖著門。這位同志中等身村,直躺在炕上還伸不開腿,這哪里是住人的房子,簡直是一只側面開口的木箱子。這位同志長年累月住這種地方,他接受革命思想是很自然的。整個舊社會正像一只悶人的大箱子,不打碎它,勞苦大眾就不可能直起腰來過人的生活。
望著箱子一樣的小屋,光禿的土炕,我深深體會到中國革命的偉力所在:這些在非人處境中過著悲慘生活的勞苦大眾,一定會覺醒,一定會在黨的領導下,匯成一股沖毀黑暗社會的強大洪流,自己起來解放自己。
談完工作,在回住所的路上,我禁不住思潮澎湃,想了很多。后來,我還常常想起那間小屋和土炕,曾寫過幾句順口溜表達自己的心情:
權將斗室當爐膛,破屋土炕煉純鋼;
橫豎直躺難伸腿,頭枕“堪察”①腳“好望②”;
仰望星空心難靜,戰勝黑夜迎曙光。
注:
①堪察──指蘇聯的堪察加半島。
?、诤猛ぉぶ阜侵莸暮猛?。
這兩句話的意思是指頭在東北角,腳在西南角,即躺成對角線。因直躺難伸腿。亦有身居斗室,胸懷世界之意。
七 打警察
舊社會,警察是維護反動統治階級的工具之一。他們同洋車夫之間存在著矛盾,有時還很尖銳。當時,舊社會許多人看不起洋車夫,警察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不是說他們破衣爛衫有礙市容,就是說他們到處妨礙交通。遇有顧客同洋車夫發生爭執,警察往往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先將洋車夫劈頭蓋腦地訓斥一頓。洋車夫如若申辯,立刻就會遭到一頓痛打。洋車夫是兩頭受氣,有苦無處訴,有理無處講。時間長了,洋車夫們的怨與恨越積越深,同警察的矛盾也就越加尖銳。
有時,洋車夫忍無可忍,便串通起來,乘警察不備,瞅準時機一涌而上,將某個警察痛揍一頓,然后迅速四散,待挨了打的警察吼叫著聚眾報復時,洋車夫們早已無影無蹤了。正是:
車夫弟兄巧安排,你一拳來我一腳;
打得鼻青臉又腫,警察無奈苦求饒;
待到“救兵”撲來時,車夫四散影難找。
洋車夫人多,流動性又大,往往在東城打了警察便到西城來拉車。車夫行動迅速,警察猛然挨了打,過后無法辨認打手是誰。洋車夫們這種迫不得已的自衛,“打了就跑”的戰術,往往使蠻橫的警察也無可奈何。
洋車夫們沒有文化,一般來說政治覺悟很低,認識不到他們真正的敵人是國內剝削階級和國外帝國主義,他們所直接看到、感到和所痛恨的只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這些警察。因而,要啟發洋車夫的階級覺悟,組織他們同階級敵人作斗爭是一件極其艱巨而困難的任務。
國民黨政府對洋車夫的態度是偽善的。當時曾有一條法令:禁止十六歲以下的少年拉人力車。理由是少年身體發育尚未成熟,過早拉車會影響他們的發育。這法令表面上看是愛護少年,好像很講人道,實際上是極虛偽騙人的。因為那時千千萬萬的貧苦少年生活在無衣無食的赤貧家庭中,就業無門,謀生無路,成百上千甚至上萬的少年被凍死餓死,對他們的死活政府卻無動于衷,還談得上什么禁止十六歲以下少年拉車。車夫說這個法令是“放屁”“飽漢不知餓漢饑,他們敢情是吃飽了,喝足了,我們不拉車吃什么,難道叫我們活活等死不成?”這種虛偽的、吃人的人道主義引起了洋車夫們的憤怒。
八 做洋車夫工作的困難
我拉洋車不久,就逐漸熟悉了環境和工作,開始有步驟地接近洋車夫,做洋車夫的工作。
工作很不順手。洋車夫們雖然苦大仇深,但教育他們,組織他們卻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這一方面是由于當時白色恐怖籠罩全城,誰干革命都要冒生命危險;另方面,則如前面談過的,洋車夫成分復雜。他們既有接受革命思想的基礎,又有各自多方面的弱點:散漫、狹隘、自私、地方觀念、愚昧、落后……猶如一盤散沙,很難捏在一起。
洋車夫中無形和有形的幫派團體也比較多,大多以地方鄉土和江湖義氣為基礎,帶有封建性質。洋車夫們政治覺悟較低,又為生活所迫,往往相互間視為競爭對手,有時為爭顧客吵罵不休,甚至動手。
洋車夫散漫的最主要的原因,還在于他們的勞動方式。他們不像產業工人,能集中作業。相反,他們分散在許多大大小小的車場中租車,分散在全城數千個大街小巷拉座兒,每個人都是獨立作業,幾乎時時都在游動。當時北平的洋車場規模都很小,大多數只有十幾輛車,有的只有幾輛洋車。有幾十輛洋車的車場是很少的。這就是說,不僅洋車夫的勞動方式是單干的,而且他們具體的斗爭對象也是分散的。這一點特別不利于啟發他們的階級覺悟,不利于組織他們的共同斗爭。
此外,國民黨的統治是無孔不入的。他們的特務工作幾乎滲透到社會一切階層和角落,洋車夫中自然也不例外。國民黨除了公開破壞我們在洋車夫中的工作,爭取和控制洋車夫,以便穩定他們的統治外;同時,他們還暗地用金錢收買洋車夫和派特務化裝成洋車夫拉洋車,來窺測、偵察我們在洋車夫中的活動。例如,王振世同志就曾遇到過這樣一個喬裝小特務,他就是被公安局收買的,專門破壞共產黨在洋車夫中的工作。
以上說的諸多困難也鍛煉了我們,使我們在工作中更加耐心、小心,特別講究工作方法和秘密工作藝術,針對不同的情況和不同的人對癥下藥。常常有這樣的情況:經過一段時間的了解,選中了一個培養對象,剛正式談上幾句話,恰好來了顧客,他就立刻拉上車跑了,再見到他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很可能幾個月甚至一年,或更長時間再也見不到他。
晚上要到洋車夫家做工作,一般來說是不行的,也是不可能的。因為洋車夫往往拉到深夜才回家,一天下來已筋疲力盡,有的獨身的回去還得自己做飯,吃完飯便迫不及待地上床睡覺了。要在這種情況下,你到他們家去做工作,還會引起反感。
要培養一個洋車夫積極分子,需克服許多困難,耗費許多心血。當時北平團市委還組織過以做洋車夫工作為主的青年工人工作委員會,由當時團市委書記吳正廷(后在白色恐怖下叛變)兼任書記,我曾在青工委員會任委員。我們經?;ハ嘟涣髑嗄旯と斯ぷ鞯慕涷?,總結工作,其中當然也包括研究開展洋車夫工作的切實有效的方法。
事情總是有兩面性,做洋車夫工作還是有有利因素的。洋車夫們受壓迫、受剝削、受侮辱的悲慘處境是一樣的,階級敵人是共同的,政治斗爭的目標是一致的。他們之間雖有矛盾,一旦提高階級覺悟,同生共死的階級友愛還是深厚的,這是我們開展洋車夫工作的最大的有利條件。洋車夫們的政治、經濟地位決定他們對國民黨反動派有仇有恨,對共產黨若親若友,內心深處渴望共產黨來搭救他們。只要一旦認清共產黨、團是為他們的翻身解放工作的,他們就會親近我們,信任我們,團結在我們黨的周圍。
經過很長時間的艱苦努力,工作局面終于打開了,洋車夫共青團支部和洋車夫赤色工會小組又重新建立起來了。新發展的洋車夫同志們,繼承了1929年罷工斗爭中犧牲的洋車夫烈士們的革命精神,帶領洋車夫們跟著共產黨繼續奮斗。
九 “洋車夫”聽匯報
1930年冬,我加入了共青團,即由互濟會轉做共青團的工作,仍繼續以拉洋車為職業來作掩護。到1931年,共青團的工作越來越多,后來,我就沒時間每天上街拉洋車了。當時組織決定,讓我專門做團的工作。然而為了工作方便,有時我仍化裝成洋車夫,拉著洋車去檢查工作或聽匯報。
那時,從外表看,我同真正的洋車夫已經沒有區別了。除裝束相同外,我拉起車來動作已經自然、熟練、敏捷,一溜小跑,又快又穩當,即便是內行人也看不出我這個洋車夫是假的。有時,為了躲過特務的眼睛,我聽下級工作匯報時,就讓匯報工作的同志坐上洋車,我拉著他一邊跑,一邊聽他向我匯報。劉景明、王振世同志都曾用這種方法向我匯報過工作。有一次,在六部口中央電影院門口舉行飛行集會,我就是拉著洋車等在電影院門口,檢查藝文中學團支部舉行飛行集會的情況。56年后的今天,回想當年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當時在路人看來,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洋車夫在等著拉座兒,誰想得到這是一個不尋常的“洋車夫”,在檢查工作或在聽一個不尋常的乘客向洋車夫匯報工作呢?就連受過特殊訓練的極狡滑的特務,恐怕也想不到這演的是一出革命“戲劇”呢!
十 “洋車夫”的一天
我拉洋車時,每天黎明即起,深夜方歸。晚上回寓所,還要編寫、刻印“青工之友”和“洋車夫”等油印小報。生活異常緊張,精神也異常振奮,下面就是我一天生活的寫照:
(一)化裝
強驅睡魅迎曙光,走街串巷巧化裝。
人不知來鬼不覺,學生改扮車夫樣。
(二)出車
駕起洋車走出場,招攬乘客跑街巷,
車夫流汗為糊口,我為革命紅旗揚。
(三)吃飯
天到中午冷汗淌,腹空腿軟心發慌。
窩頭大餅吞幾口,接著拉車奔跑忙。
(四)收車
精疲力竭肚腸餓,回場交車好話說;
車夫再次變學生,邊走邊思夜工作。
(五)夜戰
深夜編寫精神旺,鐵筆做槍勝似槍。
字似槍彈射敵人,苦戰寒夜迎天亮。
本文節選自武光著《冬夜戰歌》第三章 “洋車夫”和“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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