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亞尼斯·瓦魯法基斯(1961—)是希臘著名經濟學家和政治活動家。在2015年希臘立法選舉中,瓦魯法基斯曾代表激進左翼聯盟當選為議會議員,并短暫出任財政部部長,代表希臘政府與“三駕馬車”談判。在辭掉財政部部長的職務并離開激進左翼聯盟后,瓦魯法基斯創辦了“歐洲現實不服從陣線黨”(MeRA25)等政治組織,繼續從事左翼政治活動。瓦魯法基斯在學術領域也建樹甚多,所出版的《房間里的成年人》(Adults in the Room)和《弱者必須承受什么?》(the Weak Suffer What They Must?)都曾位列各類暢銷書排行榜榜首。2024年,瓦魯法基斯出版了新著《技術封建主義:是什么扼殺了資本主義》(Technofeudalism: What Killed Capitalism),他對于“技術封建主義”的闡述在全球學術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也引來了很多批評。本文是勞工歷史學家亨利·斯諾(Henry Snow)對瓦魯法基斯《技術封建主義:誰殺死了資本主義》一書所撰寫的書評。
在本文中,亨利·斯諾認為瓦魯法基斯高估了所謂“云技術”的發展程度和“云資本”的控制能力,因而“技術封建主義更能反映精英們的野心,而非他們的實際能力”。在亨利·斯諾看來,瓦魯法基斯對于依靠壟斷來獲取租金的技術封建主義的批判導向了一種對資本主義競爭市場的肯定,“在瓦魯法基斯關于競爭日趨激烈的敘述中,以及在更廣泛的意義上說,書中充斥著一種市場競爭是好事的感覺,這或許是為了幫助贏得不那么社會主義的讀者(這是一個重要而必要的讀者群!)的好感。我們顯然會認為技術封建主義比資本主義更糟糕,部分原因是失去了市場競爭,而市場競爭至少可以產生創新的新技術并降低價格,同時允許挑戰者出現。”
與此同時,瓦魯法基斯對我們這個時代“政治經濟的誤診”導致了一種“混亂而無益的社會變革理論”。瓦魯法基斯提出,在技術封建主義時代社會的階級結構已經發生了變化:亞馬遜、蘋果、Steam這樣的壟斷技術平臺是“云資本家”;依賴這些平臺來銷售其產品的公司是“附庸資本家”,這些附庸資本家遭受著“云資本家”的盤剝——比如高達30%的“蘋果稅”;這些平臺的消費者是“云農奴”,他們被控制在云資本的領地上,無償為其生產數據和利潤;而被平臺直接剝削的工人則是“云無產者”。瓦魯法基斯主張建立一個由“云無產者”、“云農奴”和“至少一些附庸資本家”所共同組成的聯盟,以共同反對“云資本家”,一起為民主和經濟平等進行“云動員”。
亨利·斯諾認為,瓦魯法基斯提出的這種與“附庸資本家”結盟的建議“可能會帶來比政治死胡同更糟的后果”,也就是讓工人階級與直接剝削他們的資本家結盟,這實際上是在瓦解階級政治。亨利·斯諾舉例說:“瓦魯法基斯的前雇主Valve 公司利用其Steam PC 游戲平臺的市場主導地位,從附庸資本主義游戲公司的所有銷售額中抽取高達30%的分成。但這些游戲公司中最大的一家仍然賺取數十億美元的利潤,同時還強迫許多工資過低的工人進行強制性‘緊縮’加班。傳統左派對資本主義的分析建議與這些工人結盟,從幫助他們成立工會開始。而技術封建主義的分析則指向與他們的老板結盟。”
作者:Henry Snow
來源:“雅各賓”網站
翻譯:趙丁琪
希臘前財政部長亞尼斯·瓦魯法基斯(Yanis Varoufakis)的魅力頗似時空旅行故事。這些故事讓我們不僅能想象改變過去,還能想象完全摒棄歷史的重負。在阻止“天網”或綁架嬰兒希特勒的過程中,時間旅行者直面政治和經濟的結構性力量,這些力量決定了他們自己的現在,他們對這些力量“不”。當非個人的歷史潮流被人類的偶然意圖推回時,我們歡呼雀躍。
2015年,當瓦魯法基斯和大多數希臘人對歐洲債權人的緊縮要求說“不”時,這正是許多左翼人士所希望的。不幸的是,歷史是有牙齒的:激進左翼聯盟(Syriza)批準的救助方案甚至比希臘人通過公投否決的方案還要糟糕,瓦魯法基斯沮喪地辭職了。此后,他以政治家和作家的身份繼續與寡頭政治作斗爭。
瓦魯法基斯的最新著作《技術封建主義》認為,現在是對過去的一種回歸。他認為,以租金為中心的“云資本 ”取代了世俗資本,這主要歸功于互聯網私有化和2008年后的貨幣政策。這就是所謂的 “技術封建主義”,“云資本家”通過他們的平臺領地和數據武器攫取價值。與資本主義相比,技術封建主義以租金取代利潤,以壟斷力量取代市場競爭。
值得稱贊的是,瓦魯法基斯已經預料到他關于資本主義已死的論點肯定會引起人們的關注,他努力說服持懷疑態度的讀者。他沒有說服我。
瓦魯法基斯試圖證明技術封建主義并不僅僅是資本主義“眾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蛻變”中的另一種,他首先通過與父親的對話,闡述了歷史唯物主義、技術和貨幣的速成課程。瓦魯法基斯的散文引人入勝,而他已故父親的理論感知力也很接地氣,這些都為全書奠定了框架。瓦魯法基斯以通俗易懂的語言解釋經濟發展的才華在前兩章中大放異彩,這兩章是對近代資本主義歷史的生動介紹,既有效又非正統。
技術封建主義更為特殊的論點始于第三章,該章旨在將云資本與早期的資本形式區分開來。瓦魯法基斯所說的資本的“支配權”源于現代早期的圈地運動,這種運動破壞了土地的共同使用,將土地和勞動力都變成了市場商品。瓦魯法基斯將此比作互聯網的私有化,從個人主頁和論壇的無政府時代到Facebook的壟斷控制。這種比較是恰當的,但卻為他的論點提出了一個邏輯問題。
圈地的作用是商品化——它的分割靠的是矮小的柵欄,而不是高大的城堡圍墻,它幫助建立了市場力量。這就是圈地幫助資本主義誕生的原因,因此在我們看來,數字圈地會強化資本主義。要想讓互聯網私有化產生新的封建主義,云資本必須在結構上有別于普通資本。
在瓦魯法基斯看來,數據驅動的“云資本家”比以往任何時候的資本家都擁有更大的權力,這要歸功于不斷強化的算法,這些算法旨在操縱我們的行為,并利用用戶數據來優化這種操縱:尋找最易分享的內容、最有效的廣告、最令人上癮的視頻。瓦魯法基斯不祥地警告說,當我們訓練像“Alexa”這樣的設備時,它們也在訓練我們——雖然我們可以抵御20世紀廣告人的力量,但“Alexa”的“支配能力是系統的、壓倒性的”。
但真的是這樣嗎?云資本大部分數據的主要目的是廣告。亞馬遜對消費者的行為“控制”充其量只是為了讓我們買更多的東西。“Prime”會員制的快速周轉的確鼓勵了更多的購買,而廣告數據無疑也有助于亞馬遜決定銷售什么產品。但 “Alexa” 肯定沒有。“Alexa” 遠非亞馬遜的資產,而是一筆數十億美元的虧損。
瓦魯法基斯關于技術的討論似乎經常呼應這種說法,只是道德結論顛倒了過來,但事實證明,與可能吸引投資者的激勵性敘事相反,“Alexa”無法實現盈利。承諾的自我強化對話大多變成了一連串毫無價值的普通請求:“Alexa,播放泰勒·斯威夫特的音樂!Alexa,告訴我天氣情況!” 盡管對云背后的物理基礎設施給予了有益的關注,但他還是過于認真地對待技術推廣員關于指數級增長的承諾。事實一再證明,這些營銷說辭是空洞的。大量的云資本都只是虛無縹緲的假象。
在瓦魯法基斯深入研究云資本的再生產時,也出現了類似夸大“云主義者”(Cloudalism)手中權力的情況。他描述了一個由“云無產者”和“云農奴”組成的體系。“云無產者”是指像亞馬遜工廠里那些被剝削的工人,而“云農奴”則是指自由生產云資本的寶貴數據(如社交媒體內容或谷歌地圖信息)的人。因此,科技公司從無償勞動中獲取了大量收入,其收入中的勞動份額也因此降低了一個數量級。這是一個新的發展,也是一個重大的經濟轉變。但這并不是農奴制。
社交平臺的用戶——如果我們還能可信地這樣稱呼他們的話,存在于兩極之間,而這兩極都更接近于無產者而非農奴。首先是消費者,他們主要瀏覽內容,同時向少數受眾發布一些內容;其次是生產者,比如有影響力的人,他們的主要活動是生產內容,通常自己也銷售產品。消費者用戶不是農奴:他們確實可以離開平臺,而且經常這樣做。
更重要的是,生產者用戶也不是農奴。他們是隨機的雇傭勞動者,工資不確定且不斷變化,或者希望在未來得到工資。擁有最大市場支配力的生產者用戶會經常跳槽到其他平臺,以獲得更好的條件,而追隨者較少的大眾用戶則會在不同的平臺上尋求他們能得到的東西。所有這一切都是資本主義的產物。
市場終結?
盡管存在這些錯誤,瓦魯法基斯對近期經濟和金融歷史的描述往往值得稱道。他認為,中央銀行政策是云資本崛起的關鍵。隨著中央銀行的資金自由流動,亞馬遜等公司專注于占領 “總體市場主導地位”,而不是利潤,在大幅度虧損的同時實現了增長。瓦魯法基斯對互聯網和貨幣事件的綜合分析,通俗易懂地抓住了我們這個破碎的金融化世界的缺陷。
例如,第四章開篇的一則軼事提到,2022 年夏天,倫敦金融城的交易員們在慶祝令人沮喪的經濟消息,因為他們知道英格蘭銀行會采取經濟刺激措施,他們將從中受益。這種倒置的、利潤至上的資本主義確實很奇怪,值得瓦魯法基斯深思。但是,他試圖通過這種敘事來證明經濟變革的合理性的更廣泛敘事卻明顯缺乏說服力。
由于瓦魯法基斯沒有關注他所討論的企業內部價值的實際流動,他歪曲了這些企業在更廣泛的經濟中的角色轉變。他認為,我們正在進入——實際上已經進入——一個由不斷發展的云資本驅動的尋租封地的封建世界,而不再是一個追求利潤的市場世界。
在他看來,云資本“對我們注意力的控制力”使其能夠向商品生產者收取租金,他將租金定義為“不受市場影響”,從而將其與利潤區分開來。但云資本的核心業務——廣告,卻完全不受市場的影響,事實上它本身就是一個市場。
面對云資本繼續參與市場競爭這一顯而易見的反對意見,瓦魯法基斯的辯解是將其說成是封建沖突。他的所有例子都表明事實并非如此。他告訴我們,“TikTok成功地將用戶的注意力從其他社交媒體網站上奪走,并不是因為它提供的價格更低,也不是因為它促成的‘友誼’或關聯的質量更高”,相反,它 “為尋找不同在線體驗的云農奴創造了一個新的云領地,讓他們遷移到這里”。
但農奴的顯著特點是不能自由遷移,而用戶遷移到 TikTok 的原因正是因為它的算法非常有效,換句話說,因為它在市場上進行了有效的競爭。瓦魯法基斯告訴我們,迪斯尼Plus與Netflix的競爭只是提供了不同的電影,因此是在進行封建主義沖突,而不是資本主義沖突。
然而,內容競爭與價格競爭一樣,都是市場競爭。按照這個標準,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也是封建的,因為它們也壟斷了自己的知識產權。同樣,瓦魯法基斯說“搜索結果不是為了出售而生產的”也是錯誤的——它們實際上是賣給廣告商的。在云資本的世界里,有一些有趣的歷史相似之處,但就像圈地一樣,它們并不是封建的——例如,Roblox 公司復活了十九世紀礦業小鎮的公司股票。
競爭與支配
技術封建主義更能反映精英們的野心,而非他們的實際能力。這一點在瓦魯法基斯對埃隆·馬斯克收購推特的描述中非常明顯,他將此作為該術語為我們提供洞察力的最佳范例。瓦魯法基斯認真對待馬斯克對類似微信的“萬物應用”的興趣,并認為從技術封建的角度來看,Twitter 的收購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選擇:馬斯克擁有一個地球上的商業帝國,但想要一個云端領地。
盡管人們對馬斯克的自負或對自己的平臺的迷戀有各種不同的解釋,但這很好地解釋了他的目標。但現在的發展趨勢好像是,Twitter 要么被銀行收購,要么依靠一種反向租賃的方式,即馬斯克以其資本主義的成功來支撐其技術封建主義的失敗。
推特也并非個例:事實證明,資本實力更雄厚的公司試圖利用云資本打造一個可無限貨幣化的 “元宇宙”世界,但都以慘敗告終。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的“元宇宙”(Metaverse)直到最近才真正站穩腳跟,至今仍幾乎沒有用戶。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馬斯克管理不善的努力將會使情況更加糟糕。
長期以來,資本家一直試圖達到“逃逸速度”,使其不受市場競爭的影響;但他們也早已失敗。社交網絡繼續爭奪我們的注意力,云“內容”必須爭奪我們的時間。從瓦魯法基斯的敘述中,我們很容易繼續列舉例子,解釋它們是如何依靠市場和利潤而不是封建租金的。重要的是:從廣告到股價,競爭的必要性與其他資本一樣,都是云資本的基礎。
當然,這種競爭的輪廓及其對社會的影響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瓦魯法基斯在書中對這些變化的方式和原因進行了深入探討。他以令人信服和富有啟發性的方式證明,2020 年代的經濟不是 20 世紀 90 年代的經濟——但資本主義有著悠久的歷史。瓦魯法基斯堅持認為我們看到的是資本主義的終結,卻忽略了資本主義的另一個轉變。引人入勝、常常引人入勝的敘述本可以幫助我們應對這一轉變。他的中心詞和框架掩蓋了他所解釋的一切。
在瓦魯法基斯關于競爭日趨激烈的敘述中,以及在更廣泛的意義上說,書中充斥著一種市場競爭是好事的感覺,這或許是為了幫助贏得不那么社會主義的讀者(這是一個重要而必要的讀者群!)的好感。我們顯然會認為“技術封建主義”比資本主義更糟糕,部分原因是失去了市場競爭,而市場競爭至少可以產生創新的新技術并降低價格,同時允許挑戰者出現。
但市場正是資本主義階級統治的基礎。對消費者和投資者的競爭,而不是封建的貪婪或征服的遠見,迫使資本家從工人身上榨取不斷增加的價值,無論是在工廠還是在互聯網上。
瓦魯法基斯把(假定的)市場競爭的消失說成是階級統治的強化,從而錯誤地描述了過去和現在的資本主義。當他聲稱資本擁有支配權,或者三大機構投資者(貝萊德、道富和先鋒)“實際上擁有美國資本主義”時,他的說法并不準確。資本和掌握資本的人只有在獲得更大利潤時才能擁有支配權——正如卡爾·馬克思所說,“資本家只有作為資本的化身才能掌握權力”。
三巨頭在“環境、社會和治理”(ESG)問題上的空洞姿態很有啟發意義。ESG充其量只是一種考慮長期經濟問題而非眼前回報的努力,但卻令投資者失望——可持續投資仍難以與化石燃料競爭——并引發了右翼勢力,特別是紅州養老金管理公司的惡性反應。貝萊德首席執行官今年放棄了這一說法,而美國資產管理公司也開始淡化氣候問題。
到目前為止,ESG 的最大影響可能是迫使我們中的許多人認識到了維韋克·拉馬斯瓦米(Vivek Ramaswamy)。面對市場的利潤要求,那些管理著巨大財富的資本家們甚至無法在投資思維上做出溫和、合理和長期有利的轉變。資本的市場動力——而不是資本家的租金夢想,仍然是當今經濟的驅動力。
云政治與階級政治
云資本的技術令人不安,因為它們加劇了市場競爭,系統地封閉了尚未商品化的時間和空間。這對我們如何應對當前的挑戰具有重要影響。然而,瓦魯法基斯對我們政治經濟的誤診導致了一種混亂而無益的社會變革理論。
他認為,政治不再由勞動與資本之間的沖突所定義。相反,我們有了身份政治,在他看來,身份政治有利于整個政治光譜中的云資本:“另類右翼”接受算法放大的白人至上主義,而左翼則接受無視階級的“多樣性、平等與包容”敘事。奧盧夫·塔伊瓦(Olúf??mi O. Táíwò)等人對身份政治進行了有益的批判,強調了身份政治的激進潛力往往被資本主義削弱的方式。自從瓦魯法基斯宣布資本主義已死之后,我們得到的卻是對當代政治格局的混亂的錯誤描述,以及對左翼“相對主義”的抨擊。
此外,瓦魯法基斯還對左翼“關于‘女性’定義的戰爭”進行了不必要的抨擊,這與瓦魯法基斯在其他地方為變性人權利所做的明確辯護并不一致。值得慶幸的是,瓦魯法基斯并沒有將這種分析帶入典型的《契約》雜志式的紅棕色主義結論,也沒有因為他為資本主義開具的死亡證明而放棄左翼政治。
相反,他建議我們“從根本上重構”資本主義。由于市場已死、身份政治會造成分裂,瓦魯法基斯鼓勵建立一個新的聯盟,其基礎是“云無產者”、“云農奴”和“至少一些附庸資本家”在技術封建剝削方面的共同經歷。他們可以一起為民主和經濟平等進行“云動員”。
作為反技術封建行動的一個例子,瓦魯法基斯建議進行一次超級巴拿馬文件式的泄密,揭露 “云計算主義者、政府機構和化石燃料公司等不良行為者之間隱藏的數字聯系”。我懷疑他在這里高估了隱藏聯系的數量、規模和重要性,原因還是他對資本主義的否定。“云計算主義者”和一般的資本家是一個主要通過市場力量進行剝削的階級,而不是通過陰謀進行統治的個人——無論在階級統治中涉及多少腐敗和惡意。
更重要的是,勞動人民距離社會主義并不遙遠。很多人都認識到精英是腐敗和惡毒的。許多美國人之所以用陰謀論而不是呼吁鐵路國有化來回應東巴勒斯坦火車災難,就是因為這種敵意的指向。反資本主義階級政治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并挑戰統治階級的權力。反技術封建的云政治反而將其神秘化。階級團結和階級政治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它們通過真正的共同利益和經歷將人們聯系在一起。云團結則不然。
事實上,瓦魯法基斯提出的與“附庸資本家”結盟的建議可能會帶來比政治死胡同更糟的后果。再看一個視頻游戲行業云資本的例子: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瓦魯法基斯的前雇主Valve 公司利用其Steam PC 游戲平臺的市場主導地位,從附庸資本主義游戲公司的所有銷售額中抽取高達30%的分成。這些公司中最大的一家仍然賺取數十億美元的利潤,同時還強迫許多工資過低的工人進行強制性“緊縮”加班。傳統左派對資本主義的分析建議與這些工人結盟,從幫助他們成立工會開始。而技術封建主義的分析則指向與他們的老板結盟。
這一點令人震驚,尤其是因為瓦魯法基斯對市場和利潤的輕描淡寫。被剝削的工人生產出更便宜的商品,而消費者則從中受益;這也是瓦魯法基斯所關注的企業能夠規避美國反壟斷法的原因之一,因為司法機構目前只關注壟斷企業通常有益的價格效應。
如果一種將消費者——用戶云農奴和附庸資本家聯系在一起的政治形式是可行的,那么它很可能會強調這些共同的市場利益,從而損害階級團結。這種以消費者——用戶利益和身份為基礎的政治可能更像抵制百威淡啤或電影、視頻、游戲那樣,以“評論爆炸”的形式進行,而不是社會主義革命。
瓦魯法基斯為 “云動員 ”提出的幾項具體建議進一步表明了消費者行動的局限性。除了上述超級泄密事件之外,所有這些都是基于市場的行動。他提出了一個為期一天的抵制亞馬遜的假想,“以任何傳統勞工行動都無法實現的方式將亞馬遜的股價推低”。
由于瓦魯法基斯告訴我們市場競爭已經死亡,這種做法必然會失敗:亞馬遜的市場主導地位取決于其對倉庫和送貨工人的剝削,這降低了成本,縮短了送貨時間。任何競爭者都會利用自身市場份額和投資的增加來達到甚至超過亞馬遜目前對工人的剝削水平。這就是資本主義的恐怖之處:無論世界上最糟糕的人愿意做什么,能夠做什么,市場都會鼓勵。無論任何人,無論是高管還是工人,只要對任何形式的剝削說不,利潤的要求就會賦予其他人權力,讓他們說“是”。基于改變我們對誰說“是”的抵制戰略并不能解放我們。
從理論上講,如果許多市場行動協調得非常好的話,可能會推動變革的實現。瓦魯法基斯確實建議對特定的環境或工作場所的不公正現象進行更有針對性的抵制,因此可能更可行。但這些充其量只是改良性的行動,而不是他所建議的改變世界的手段。他的其他建議也是如此:抵制養老基金繳款,以及公用事業罷工——如果三大巨頭的管理者都無法實現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我們又怎么能做到呢?。瓦魯法基斯不明白的是:市場并不是爭奪支配權的領域。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市場就是統治。
摒棄資本主義需要我們摒棄市場力量,想象一個沒有市場力量的世界。瓦魯法基斯的理想未來——本文改編自他2020年出版的新書《另一個現在》,反而擁抱了它們,主張建立一個由“民主化公司”組成的經濟,實現“真正具有競爭力的產品市場”。
雖然社會主義者可以也應該對市場在組織經濟活動中的適當作用持不同意見,但如果辯論的出發點是對“真正”競爭的錯誤理想化,那么辯論就毫無用處。瓦魯法基斯希望建立一個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由人類而不是算法來做出決策——在這個世界里,類似于希臘人民在2015年拒絕歐盟強加的緊縮政策這樣的決策能夠生效。我們都應該這樣做,我們可以感謝有他這樣的同志。但共同體的反面仍然是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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