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傭勞動與資本》是馬克思根據其1847年12月在德意志工人協會的幾次演講整理而成,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重要文本。正是通過這部著作,馬克思事實上走上了通向《資本論》這部鴻篇巨制的正式道路。《雇傭勞動與資本》是一部社論式的說理文,并非艱澀的學理研究,但是馬克思卻以簡潔的闡述和精辟的論斷,力透紙背的對雇傭勞動與資本問題展開了政治經濟學分析。當然,正如恩格斯在導言中所說,在本文于1891年出版單行本時,恩格斯根據馬克思后來形成的比較系統的政治經濟學觀點對文中的個別詞句進行了修改。這種修改更全面的反映了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思想。在經歷了歐洲1848年革命浪潮后,馬克思認識到是時候“更切近地考察一下經濟關系本身”了,因為“這種經濟關系既是資產階級生存及其階級統治的基礎,又是工人遭受奴役的根由”。
一、馬克思的說明:工人被資本家奴役
一類人被另一類人所奴役,歷史呈現的傳統形式包括:奴隸制、家奴制、農奴制、奴婢制等等。無論在歐洲還是在亞洲,大抵都存在過這樣或那樣的奴役形式。從世界歷史的一般發展過程來看,在經歷了“自由”、“平等”、“博愛”的資產階級革命后,“天賦人權”似乎成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共識,奴隸制好像已經成為歷史。但馬克思對此說不,奴隸制并沒有退出歷史舞臺。相反,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商品貨幣關系廣泛存在,進一步異化了人。奴隸制變得更加精細、更加巧妙、更加掩人耳目、更加不易被察覺,以至于奴隸自己都認識不到自己實質的奴隸地位和奴隸處境。以資本主義為名,資本家成為新的奴隸主,工人則在平等的旗幟下淪為實際的奴隸。與奴隸社會的奴隸主揮舞著鞭子不同,現代奴隸主只需要揮舞鈔票,就可以奴役工人。
為了說明工人受資本家奴役的實質,馬克思首先從與工人息息相關的工資著手。一般的資產階級經濟學家認為,工人所取得的工資就代表著工人所付出的勞動,二者是等價的。資本家用貨幣購買工人的勞動,看上去很公平。對此,馬克思一針見血的指出“這只是假象”。事實上,工人出賣給資本家的是自身的勞動力。這里,馬克思對勞動和勞動力作出了初步區分。換句話說,勞動是勞動力的支出,是勞動力的使用,是在雇傭勞動關系達成以后才開始出現。真正具備商品屬性,并且能夠被價格形式所提前衡量的,乃是工人的勞動力,即工人真正出賣給資本家的是自身進行勞動生產的能力。
作為唯一擁有的商品,工人向資本家出售自己的勞動力,但是和普通商品的一次性買斷不同。資本家是“以一天、一星期、一個月等等為期購買這個勞動力”。這是因為,資本家對勞動力的需求并不是恒定的,資本家需要根據市場的供需關系及利潤率的波動來調整自己的生產任務,從而增減自己所需要雇傭的工人數量。在這里:工人要維持自身的簡單再生產,除了出賣自身勞動力的自由以外,再無別的自由可言。相反,資本家則需要保持一定的利潤率以實現資本的增殖。這一結果就是:工人的生存命運受制于資本家追求利潤的需要,并且看上去這一切都出于偶然。但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即工人要維持自身簡單再生產,他就不可能離開資本家,“工人不是屬于某一個資本家,而是屬于整個資本家階級”;資本家要擴大再生產或者維持利潤,也離不開工人為其進行生產勞動,工人就是工具。
另一方面,資本家付給工人工資,只是用于購買工人的勞動力,工人使用自身勞動力為資本家生產產品,產品最終會走向市場,但是工人卻并不從自己生產的產品中得到一分回報。馬克思尖銳的指出:“工資不是工人在他所生產的商品中占有的一份。工資是原有商品中由資本家用以購買一定量的生產性勞動力的那一部分。”這就是資本家為開展生產所提前墊付的可變資本。換言之,工人的“勞動所得”不是他的勞動所得,即工人并不是從自己的勞動成果中直接取酬,而是根據勞動力的市場定價,間接由資本家抽取其通過雇傭工人進行生產所得產品的全部利潤之一部分進行支付。
在這些環節中,馬克思尤其關鍵的注意到了勞動異化問題。工人必須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才能維持生活,但是勞動力又不單純是商品。一般的商品是凝聚著活勞動的死物,而勞動力這種商品,則是人的生命活動本身。工人將自己的勞動力作為商品出賣給資本家,就是將自己生命活動的一部分甚至于大部分出賣給資本家。馬克思對此作出的論述太過于經典,以至于我們不能不大段的引用原文。馬克思說:
“勞動是工人本身的生命活動,是工人本身的生命的表現。工人正是把這種生命活動出賣給別人,以獲得自己所必需的生活資料……他是為生活而工作的。他甚至不認為勞動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相反,對于他來說,勞動就是犧牲自己的生活。勞動是已由他出賣給別人的一種商品。因此他的活動的產物也就不是他的活動的目的……對于他來說,這12小時的織布、紡紗、鉆孔、研磨、建筑、挖掘、打石子能不能被看成是他的生活的表現,是他的生活呢?……在他看來,12小時勞動的意義并不在于織布、紡紗、鉆孔等等,而在于掙錢,掙錢使他能吃飯、喝酒、睡覺。”
馬克思:《雇傭勞動與資本》,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8頁。
在資本主義的統御秩序下,一切都被打上了商品貨幣關系的烙印,脫離了掙錢這一目的,工人便不能存活。如果僅僅是為了掙錢,人就不成其為人。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一個人所擁有的貨幣數量常常意味著一個人的生命意義。貨幣數量越大,生活質量和生命自由度越高,但是在這種機制下,擁有大額貨幣數量的,永遠只能是少數人。也就是說,少數人的生活建立在大多數人的非生活之上。從這個層次上說,工人對自身勞動力的出售就是對自身生命活動的出售。對工人而言,勞動目的不再是自己的勞動產出,勞動本身也變得令人厭惡,上班只是為著下班。勞動非生活,生活非勞動,但是離開了勞動就不能生活,離開了生活勞動也變得無意義,二者成為對立關系,成為人自身的矛盾。正是在這一矛盾中,勞動者感受到真正的痛苦。
二、馬克思的論述:階級斗爭的經濟根源
上面只是對馬克思闡述“工人受到資本家奴役”這一事實,做了一個簡要的概述。簡單的說:第一,資本家通過支付工資的形式來奴役工人;第二,工人出賣的不是勞動,而是自身的勞動力;第三,工資不是工人的全部勞動所得,工人的生存命運受制于資本家追求利潤的需要;第四,工人出賣勞動力就是出賣自己的生命活動。這一切看上去都好像是公平自愿基礎上的市場交易,但事實上,工人除了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以維持生活以外,再沒有其他選擇的余地。資本主義統御秩序強迫絕大多數人出賣自己的生命活動以維持生活。在此秩序之下,只有資本家和特權集團因其掌握大量貨幣——不僅具有支配物的權力,而且具有支配人的權力,不僅擁有支配自己的權力,而且擁有支配他人的權力——因而擁有高度的生命自主權,而大量的工人只能在長期處于非我的狀態下,從事極其受限的生命活動,在日復一日的為著達成自身簡單再生產這一簡單目的的勞動中異化為非人。為了進一步論證這一事實,下面就需要針對上述所提及的種種環節,進行分析。
第一,工資問題。上面已經提及,工資不是工人的全部勞動所得,資本家支付工資所購買的乃是工人的勞動力,所以工資就是勞動力價格。勞動力價格的具體數額,要根據勞動力市場的供需關系來予以確認。馬克思認為,決定商品價格競爭的包括三方面:即賣者之間的競爭;買者之間的競爭;買賣雙方的競爭,而正是關于這最后一方面,馬克思指出“產業把兩支軍隊拋到戰場上對峙,其中每一支軍隊內部又發生內訌。戰勝敵人的是內部沖突較少的那支軍隊”。這實際上也是階級斗爭的基本形勢。
按照馬克思的這一觀點,勞動力價格競爭也包括三方面:即工人之間的競爭;資本家之間的競爭;工人和資本家之間的競爭。當勞動力供不應求時,勞動力價格就會上漲,因為工人本身不太需要通過激烈競爭來爭取勞動崗位,反而在資本家“用工荒”時,工人有條件聯合起來集體抬高工價。當勞動力供過于求時,勞動力價格就會下降,因為勞動崗位十分有限,勞動者要通過種種手段相互競爭以獲取工作機會,其中最吸引資本家的手段,便是主動降低工價。只要有一個人主動降低工價,其余人也會不可避免的受到影響,這就是市場。馬克思特別指出,最常見的經濟情況是:“供給大大超過需求,賣者之間拼命競爭;買者少,商品賤價銷售。”所以,在最后環節,勞動力價格不能不以勞資雙方直接斗爭或直接談判的形式予以確定。這時候,只有工人聯合起來,資本家也聯合起來,雙方才可能形成斗爭均勢,取得一個相對公平的競爭結果。但實際情況往往是:工人聯合不起來,資本家聯合起來了。這同人口基數相關,工人人口數量龐大,無論是政治聯合還是經濟聯合,都相對困難。然而,資本家卻人口基數較小,內部社會聯系更加緊密,采取各種形式的聯合相對容易得多。這正是馬克思高呼“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這一口號的原因之一。
勞動力價格既然受到三方面的影響,那么勞動力價格,即工資究竟由什么構成呢?馬克思從一般的商品價格上下波動入手進行分析,他明確指出,無論商品價格如何上下波動,“總是會重新把商品的價格引導到生產費用的水平……各種商品是依其生產費用而互相交換的,所以它們的價格是由生產費用決定的”。馬克思嚴厲的駁斥了所謂商品平均價格等于生產費用的胡說,他指出商品價格由生產該商品的必要勞動時間所決定。在這個意義上生產費用由兩方面組成:即生產該商品所損耗的生產資料損耗和所付出的直接勞動,這兩者都以時間作為其計量標準。那么,工資意味著什么?一方面,馬克思告訴我們,“勞動的價格是由生產費用即為創造勞動力這一商品所需要的勞動時間來決定的……這就是為了使工人保持其為工人并把他訓練成為工人所需要的費用”。這里面包括兩項費用:其一為工人維系生命存在所需的費用;其二為工人接受工作訓練所需的費用。這兩項費用匯總在一起,便是工人所需的必要生活資料的費用。前一項費用是工人維持自身簡單再生產的基本所需,后一項費用則要根據工人受訓時長和受訓耗費來決定。對于無需培訓上崗的低技術工種而言,其工資自然也只能約等于維持其個人簡單再生產的所需費用,而對于技術難度較高,受訓時間較長的工種,其工資也隨之增高。馬克思所提及的這一事實,也是促成工人階級內部分化的重要原因。我們不能水平式去認識工人階級,工人階級內部也是復雜的。技術工人、半技術工人和純體力工人,其薪資條件各異,在生產環節中所處的具體經濟處境和地位也各不相同。更重要的是,工資高低也反映工人的受訓練水平,越能承擔復雜勞動的工人也就越能接受訓練,相對取得高薪者與相對取得低酬者所處的物質文化環境也各有參差。相對于純體力工人,技術工人乃至半技術工人,更有條件接受技術訓練和文化學習——也即更有條件去明確的接受意識形態灌輸。因之,他們也更有可能樂于受到資本主義統御秩序的規訓,或者在外部影響下成為現秩序的自發反對者,乃至于自覺反對者。
馬克思同時也注意到了另一種情況,即作為生產工具的工人,其本身的損耗或者折價,也會被資本家計算在生產費用中,“從而使工人種族能夠繁殖后代并用新工人來代替失去勞動能力的工人”。在這里,馬克思是從總資本家的角度出發去討論這個問題的,因為單獨某個工人并不屬于某個資本家,而是屬于整個資本家階級。總資本家必須維持自己的現代統治地位,所以必須保證產業后備軍的存在,以確保生產活動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甚至永遠的持續下去。因此,相對于古代奴隸主而言,現代奴隸主似乎稍顯仁慈。資本家支付給工人的工資,還包括工人延續后代的費用,以此來確保工人階級自身的階級再生產。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闡發了階級固化問題。從長時段的視野來看,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總是在經歷頭幾輪資本原始積累——無論是圈地還是殖民,抑或是發戰爭財等等——以后便形成比較固定的資本集團。一方面,資本主義允許階級上下流動,以刺激內生動力和實現內部更新;另一方面,這種上下流動僅僅是局部的個體的,并不會帶來全社會階級格局的根本變動。一個工人發財暴富,并不會改變工人階級的整體處境,資產階級絕不會允許出現任何足以顛覆既定財富分配現實的可能性發生。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資本家的后代大概率還會是享有高度生命自主權的富人,而工人的后代大概率還會以出賣自己的勞動力為生。
第二,資本問題。什么是資本呢?一般的經濟學說認為資本就是“由用于生產新的原料、新的勞動工具和新的生活資料的各種原料、勞動工具和生活資料組成的……積累起來的勞動”。但是馬克思卻指出,這種一般化的說法沒有認識到資本的特殊性。資本不是一般的僅靠積累就可以成為資本。“只有在一定的關系下,它才成為資本。脫離了這種關系,它也就不是資本了”。馬克思首先說明,在生產活動中人們必然形成一定的生產關系,生產關系將會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變化而發展變化。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關系,構成社會,不同的生產關系會構成不同性質的社會,社會發展因而便具有歷史階段特征。
資本就是資產階級生產關系,是在一定的社會關系內得以生產和積累起來的。所以,馬克思指出“資本不僅包括生活資料、勞動工具和原料,不僅包括物質產品,并且還包括交換價值。資本所包括的一切產品都是商品”。為什么馬克思如此強調資本還包括交換價值?這是因為:僅僅保留有大量生活資料、勞動工具和原料等物質產品,只是資本化的第一步。第二步才是質的飛躍,即大量產品必須與其他產品在一定比例下進行交換,所保留的產品才會社會化。只有完成社會化,才能成為資本。在社會再生產的四個環節里,分配和交換都是最為關鍵的中間環節。資本家向工人支付工資,工人從資本家那里取得勞動報酬,這就是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初次分配。同時,這也是一次交換。資本家用一定額度的貨幣,向工人購買其勞動力,工人為了取得必要的生活資料,向資本家出售自己的勞動力。正是因為這種交換的存在,資本從其誕生伊始,便具有支配性。馬克思指出:
“它成為資本,是由于它作為一種獨立的社會力量,即作為一種屬于社會一部分的力量,通過交換直接的、活的勞動力而保存并增大自身。除勞動能力以外一無所有的階級的存在是資本的必要前提。只是由于積累起來的、過去的、對象化的勞動支配直接的、活的勞動,積累起來的勞動才變為資本。”
馬克思:《雇傭勞動與資本》,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8頁。
在此,馬克思一針見血地指出,資本作為一種獨立的社會力量,其存在的目的及邏輯就是保存并增大自身。那么它如何保存并增大自身呢?馬克思告訴我們:“資本的實質并不在于積累起來的勞動是替活勞動充當進行新生產的手段。它的實質在于活勞動是替積累起來的勞動充當保存并增加其交換價值的手段。”資本是一種獨立的社會力量,其人格化的表現就是資本家。資本家也許是慈善家,但他不會容忍自身資本家地位的丟失。資本家同工人交換,一方面是為取得工人勞動,另一方面是為保證自己在交換中的優勢地位。這又如何解釋呢?馬克思指出工人的勞動是一種創造力量,“工人通過這種創造力量不僅能補償工人所消費的東西,并且還使積累起來的勞動具有比以前更大的價值”。這個“更大的價值”,就是馬克思提出剩余價值學說的出發點。工人通過勞動換來的是必要的生活資料,這些生活資料用于工人及其后代的直接消費。即便在今天,這筆工資也頂多成為儲蓄,而大多數人儲蓄最后仍然要付諸于消費。哪怕是當今的小額投資者,大多數人充其量也不過是頂著投資名義的消費者。也就是說,工人只有不斷的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才能夠不斷的取得必要的生活資料,然后不斷的消費所取得的必要的生活資料。在這一系列環節中,工人的付出和獲得,最終歸零,即便有所剩余,也不足以用于再生產。然而,這種再生產的力量,即工人的創造力量,由工人親手出賣給了資本家。資本家利用這種創造力量,不僅能夠保證既有物質產品的生產,而且能夠擴大這種生產,使其貨幣化的資本額度得到增長,這種增長不僅意味著資本這一生社會力量的增長,而且意味著資本家這一統治階級力量的增長。反之,工人階級的力量則始終被限制在受資本奴役的狀態下。所以馬克思說“生產資本的增加……就是積累起來的勞動對活勞動的權力的增加,就是資產階級對工人階級的統治力量的增加”。
第三,雇傭勞動與資本的關系問題。那么雇傭勞動和資本之間有什么關系呢?實際上,根據上文的敘述,二者間的關系已經比較清晰的展現在我們面前。很明顯,這是一對對立統一關系,二者在矛盾運動中互相斗爭,互相妥協。馬克思揭示道:
“資本以雇傭勞動為前提,而雇傭勞動又以資本為前提。兩者相互制約;兩者相互產生……資本只有同勞動力交換,只有引起雇傭勞動的產生,才能增加。雇傭工人的勞動力只有在它增加資本,使奴役它的那種權力加強時,才能和資本交換。因此,資本的增加就是無產階級即工人階級的增加。”
馬克思:《雇傭勞動與資本》,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0頁。
無可置疑,資本與雇傭勞動的對立統一關系,也就是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對立統一關系。這種對立統一關系,既體現在資本家追求資本的保存與增大和工人追求必要的生活資料的基本目的之間,又體現在資本家限制工人經濟地位和工人企圖改善自身經濟處境的利益訴求之間。是否可以得出結論說工人和資本家的利益是一致的呢?馬克思堅決反對這種胡說。一種觀點認為:資本一旦擴大,那么資本家對與保存和增大資本的需求也會隨之擴大,資本家對雇傭勞動的需求也會擴大,就會出現供需關系的變動,工人的勞動力價格也會水漲船高。這是一種太過理想的假設。馬克思承認“工資的顯著增加是以生產資本的迅速增長為前提的”。但他同時指出了相對剝奪感的存在。這種相對剝奪感就是:工人的工資看上去增長了,工人得到的社會享受看上去增加了,但是同資本家大量增長的財富和大為增加的社會享受相比,工人的社會滿足感反而降低了。這是因為“我們的需要和享受是由社會產生的……我們在衡量需要和享受時是以社會為尺度,而不是以滿足它們的物品為尺度的”。
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對工資本身又作出了區分,即存在著實際工資、名義工資和相對工資。所謂名義工資,即以具體的貨幣數額所呈現的勞動力價格。所謂實際工資,即以工資具體的貨幣數額在市場上所能實際交換到的商品量。所謂相對工資,即工人取酬與資本家贏利之間的比例關系,具體來說相對工資就是同“資本從直接勞動新創造的價值中所取得的份額相比,直接勞動在自己新創造的價值中所占的份額”。只有通過比較,才能更好的識別剝削。大多數人對工資的認識,是從名義工資出發的,即便考慮到通貨膨脹或緊縮影響下所反映的工資實際購買力,也難以判斷自身受剝削的程度究竟如何。實際上,相對工資就是在說明工人被剝削的程度,就算實際工資增加了,相對工資也有可能降低。當工人用同樣的工資獲取到比以前更多的商品的同時,資本家也以同樣的價格雇傭工人以生產比以前更多的交換價值。在這里“資本的份額與勞動的份額相比提高了。社會財富在資本與勞動之間的分配更不平均了。資本家用同樣多的資本支配著更大的勞動量。資本家階級支配工人階級的權力增加了,工人的社會地位更低了,比起資本家的地位來又降低了一級”。
因此,從相對工資出發,就能夠輕易的看出工資和利潤之間的關系,二者間是互成反比的。當然,馬克思也考慮到了資本家贏利的其他情況,諸如資本家之間的商戰、新市場的開拓等原因,在這些事件中,資本家利潤的擴大可能同工人工資沒有必然聯系。但問題在于,“利潤的增加不是由于工資的降低,但是工資的降低卻是由于利潤的增加”。這里工資的降低,是工資和利潤相比而言,其比例關系的降低。實質在于,資本家以同樣的他人勞動生產同樣數量的商品,并以此為基礎通過其他手段獲得更多利潤,但是資本家并沒有從自己獲得的額外利潤中抽取部分為其所使用的他人勞動支付酬勞。工人工資和資本家利潤的差距拉得更大了,這種差距具有社會性,具有真實的社會控制力量。
換言之:資本的保存與增長歸根結底依賴于勞動,無論這個勞動是積累的舊勞動還是直接的新勞動。資本家通過雇傭勞動向工人定期支付一筆定額工資,以固定額度購買了工人的勞動力。這個勞動力執行勞動生產后所創造出的價值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為補償生產工具(包括人)的折舊和更新;一部分為資本家所取得的利潤,所謂剩余價值,即形成資本并用于再生產的那一部分交換價值。資本家占有并享有分配權的是由工人勞動創造的產品總和,這是資本家成為資本家的依據。資本家只有憑借這個依據,才有可能通過各種手段來擴大自身利潤空間。但是,工人為資本家創造了這個具有無限可能性的依據,資本家付給工人的卻只有一筆維系其必要生活的工資。以筆者的理解,馬克思此處指出了資本與勞動之間權力關系的反置問題。如果用熟悉的革命語言來描述,這就是:究竟誰養活了誰?言簡意賅的說,勞動創造了資本,但是資本卻反過來控制著勞動。勞動養活了資本,但勞動卻成為了資本的奴隸。
第四,階級內戰與階級斗爭。可是,正如前面反復提及的,工人是一個階級,資本家也是一個階級。隨著資本的增長,同一行業,甚至于非同行業的資本家在擴大再生產的過程中會同其他資本家展開競爭。資本的天然使命就是增殖。資本家內戰,其目的在于驅逐其余資本家,實現行業壟斷,求得資本及資本效益最大化,其內戰形式就是價格戰。價格戰的就是壓低產品價格,贏得競爭優勢,占據最大市場份額。但是,產品價格一旦壓低,就會縮減利潤空間。資本家為保證自己能夠入場參戰,同時又不破產,就要想盡千方百計來提高勞動生產力。提高勞動生產力的辦法很多,包括:延長工人勞動時間、加強工人勞動強度、提高勞動者素質、加強科學管理等等。最關鍵的是推動生產分工細化,更廣泛的運用機器生產,生產效率將會得到提高。同時,資本家還會進一步節省人工,也即節省勞動力價格支出,自然會降低商品價格。但是,只要有一個資本家率先這么做,其他資本家為了避免被淘汰出局,就會迅速跟上,一直到商品價格跌至新的生產費用以下,并形成新的價格水平線為止。
可是,在新的價格水平線上,又會出現新一輪的價格戰。資本家又會重復甚至擴大此前所采取的措施,這樣一來,分工越來越細化,機器生產越來越普遍。結果是,資本家“除了使他的資本的價值增殖的條件惡化以外,并沒有得到任何好處”。然而,只要資本家還要參與到競爭中去,就還會變本加厲的采取這些措施。于是,就世界范圍而言,資本家內戰的結果必然導致全世界分工的細化和機器生產的使用,同時資本則會更加青睞于人工成本更低的國家和地區進行生產。這一結果給全世界工人造成的影響是:工人的勞動越來越簡單,這在一方面會減少工人接受訓練所需的費用;另一方面,由于工作的簡單化以至于人人都能從事這項勞動。另外,工人所面對的競爭者不僅來自本國,而且來自世界。因此,工人的階級內戰進一步加劇。兩方面共同造成的結果是:工人工資水平的降低。馬克思總結道:“生產資本越增加,分工和采用機器的范圍就越擴大。分工和采用機器的范圍越擴大,工人之間的競爭就越劇烈,他們的工資就越減少。”
世界日益分化為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兩大階級,但是兩大階級內部又紛爭不止。兩大階級的對抗,其最終的勝負,不僅要看誰的力量更強大,更要看誰的內部更團結。資本家內戰和工人內戰,都在為階級斗爭的進一步激化創造條件。資本家內戰的最終形式,實際上就是列寧指出的帝國主義戰爭,也就是資本家將自身的壟斷意志上升為國家意志,并操縱和駕駛國家機器在世界市場中去進行份額爭奪戰。這種份額爭奪戰最開始是以經貿戰的形式出現的。可是,在資本主義大國之間,無論是加征關稅還是商品傾銷,都不能一勞永逸的終結對手方的市場地位,只有通過軍事戰爭消滅和摧毀對方的產業鏈,才能徹底將對方擠出世界市場。因此,帝國主義之間的戰爭是必然,列寧的預判是科學的。
至于工人內戰,則會進一步惡化工人的經濟生活處境。即便是在就業競爭中取得短暫勝利的獲勝者,也會面臨再次失業的風險。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家相互間的產業戰爭……制勝的辦法與其說是增加工人大軍,不如說是減少工人大軍。”一個龐大的社會失業工人隊伍的存在,不光是產業后備軍,同時是一股獨立的社會集團力量。工人經濟生活處境的惡化,在特定的條件下會加快工人反抗資本主義統御秩序的意愿。很顯然,為了避免了這種情況的發生,資產階級利用社會福利制度、社會保障制度和“奶頭樂”戰略來消磨工人斗爭的情緒,但是這些補救措施的實行,并不意味著工人階級從此就被麻痹了。相反,這些措施的實行,會進一步激發工人的權利意識和斗爭意識,工人在日常斗爭中會自發聯合成立工會組織,并且通過工會組織同資本家進行一系列經濟斗爭。自發意識轉化為自覺意識,自在階級升華為自為階級,需要通過一個又一個日常斗爭來實現。
至于說兩大階級的對抗,是否會重新激化到全面斗爭的狀態?我們不能不引用列寧的這句天才論斷予以回答:
“要舉行革命,單是被剝削被壓迫群眾認識到不能照舊生活下去而要求變革,還是不夠的;要舉行革命,還必須要剝削者也不能照舊生活和統治下去。只有當‘下層’不愿照舊生活而‘上層’也不能照舊維持下去的時候,革命才能獲得勝利。這個真理的另一個說法是:沒有全國性的(既觸動被剝削者又觸動剝削者的)危機,進行革命是不可能的。”
列寧:《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7頁。
三、結語
《雇傭勞動與資本》雖然只是一本小冊子,但是其中包含的思想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理論的精華。盡管馬克思立論的背景是十九世紀中葉,但是這一系列論述依然具有超越時代局限性的普遍歷史光輝,其中涉及到的一些主要理論觀點,依然是我們分析當今資本主義問題的基本分析武器。從文本要旨來看,馬克思寫作《雇傭勞動與資本》,一方面是為批駁資產階級經濟學關于勞動、工資、資本等問題的胡說;另一方面是為使一般的工人群眾明白自己所處經濟處境的實質,進而走向階級斗爭。按照馬克思本人的說法:“我們力求說得盡量簡單和通俗,我們就當讀者連最起碼的政治經濟學概念也沒有。”這就是《雇傭勞動與資本》這部小冊子的理論宣傳意義。正是因這本小冊子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作出了簡潔、精辟、通俗的論述,所以在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革命者很早就譯介并使用此書用于對工人開展理論灌輸和一般干部的理論教育。這也是啟示我們寫作必須堅持理論聯系實際。馬克思的寫作風格很值得我們學習。就這本小冊子而言,馬克思作出的論述不是抽象的談理論,講概念,而是在涉及每一個關鍵問題時,都舉出具體例子予以形象說明,這就進一步的加深了人們對其理論論證的理解,這種風格貫穿于馬克思幾乎所有的著作中,這也說明馬克思在寫作方面十分注重理論聯系實際,只有通俗化,才有傳播效力,理論只有被廣泛傳播和廣泛了解,才有可能發揮改變世界的力量。
今天的中國是否仍然存在資本,是否仍然存在雇傭勞動呢?答案是肯定的。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逐步建立起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中央文件也多次強調正確處理市場與政府之間的關系,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更好發揮政府作用。這是否意味著中國倒退回了國家資本主義呢?恐怕問題的提法不應如此。客觀的講,中國共產黨關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理論解釋,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系統解釋力。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內外格局都要求社會經濟發展依托于市場經濟。或許不同的人在各自的立場上對此會有不同的觀點。但是僅就《雇傭勞動與資本》這本書為我們提供的理論啟示來說。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忘記,雇傭勞動同資本之間的關系是對立統一關系。資本離不開雇傭勞動,雇傭勞動也離不開資本。
在馬克思的經典論域中,在特定的社會關系,即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工人階級的確受到資本家階級的奴役。但是,在特定的社會關系發生變化以后,工人階級和資本家階級之間的關系又究竟如何?一個時空條件下,工人和資本家的關系以斗爭為主;但在另一個時空條件下,工人和資本家的關系恐怕也不單純是以斗爭為主。十九世紀的情況興許是不能簡單套用到二十一世紀。
在一個有宗旨原則,有理想信念,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馬克思主義政黨的執政下,勞資關系能夠得到妥善的維系,工人受資本家剝削壓迫的情況也會被限制打擊,甚至于消滅。不過,在特定的社會發展階段中,資本家所承擔的仍然是推動社會經濟發展所必要的歷史任務。尤其是在社會主義國家中,國家機器不再是為資產階級專政服務,而是為無產階級專政服務。因此,國家機器才有可能秉承人民意志對資本無序擴張進行干涉限制。
新中國很快從新民主主義社會飛躍至社會主義社會,但是驚人的一躍并不會使各方面現代化建設的基本任務瞬間完成。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諸要素,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發展中仍然不可避免。問題需要一分為二地看:一方面,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需要依靠資本,這是大氣候和小氣候所決定的。不過,此資本非彼資本,馬克思的立論主要是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就私人資本而言,但是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私人資本僅僅是資本中的一份子,私營經濟也不是國家經濟的主導成分。當然,對這個問題的大前提有諸多爭論,但是總的來說,無論從政治方面還是經濟方面,這都是我們所經歷的事實。另一方面,資本也給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造成諸多現實問題,如貧富懸殊、兩極分化、投機成風、先富反對后富、拜金主義、金融風險等等。針對這些問題的解決,既離不開前人的智慧,也離不開后人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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