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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中令人拍案叫絕的俗諺口碑
早年讀《醒世姻緣傳》,見書中寫鄉紳晁源的愛妾犯事“進去了”,居然憑著自己的財勢,“囹圄中起蓋福堂,死囚牢大開壽筵”,監獄為之專門造一間房子,可以派下人服侍,大張旗鼓地做壽,感到十分新奇,自然也慨嘆文學作品的認識價值真不可或缺:如果不是這部小說,人們真不可能知道人間還會有這么荒誕的事。這一感受直到近年才被“顛覆”:看媒體的一些新聞,比如東北吧,有錢有勢的犯人服刑時那“超國民待遇”,簡直可以使古人相形見絀了。——真真是“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長青”哪!
學生時代讀《水滸》,讀到孫二娘之類的黑店,動不動將人麻翻,剝了以后做人肉饅頭,對世道的兇險也感到不可思議。老師說,小說成書于元明之際的亂世,藝術再夸張一些,這些描寫不足怪。近年看電視劇,老板動不動可以把對手或仇家“做了”、“滅了”;讀小說寫小煤窯中礦工處境遭遇的種種聳人聽聞的故事,感覺就不太“隔”了。過去讀《官場現形記》之類,也感到十分遙遠隔膜;近年重讀之,想不到竟生出一種親切之感——而且覺得它遠沒有生活來得多姿多彩。
這種感覺在閱讀《金瓶梅》時最為典型。孟超先生有篇名文叫做《西門慶萬歲》——看來真叫他“有幸而言中”了。《金瓶梅》中的俗諺口碑,在“西門慶萬歲”之后讀起來,幾乎一點距離也沒有。
比如:
“有錢便流,無錢不流”。
謝希大在麗春院講過一個笑話:一妓院老板請泥水匠打地平,因為怠慢,泥水匠暗在陰溝內堵塊磚頭。落后下雨滿地是水,老鴇慌請來泥水匠,招待給錢,泥水匠吃了酒悄悄取出磚頭,水登時流盡。老鴇請教原因,泥水匠說:“這病與你老人家的病一樣,有錢便流,無錢不流。”在“金瓶”世界里,可見金錢勢力的迅速擴張,無所不在。西門大官人有句不朽名言:“咱聞那西天佛租,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西門慶真是有“超前意識”的天之驕子啊!
“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富貴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鄧通成”。
在“金瓶”世界里,權錢勾結,權錢交易,天大的事都能“擺平”。西門慶謀殺武大郎霸占潘金蓮,因揚提督案受牽連,因為受賄賣放殺人犯苗青被參劾,以及他為同行、鹽商、妓女們說情,只要錢花到,無不逢兇化吉,遇難呈祥。最有意思的是西門慶因為賄賣殺人犯被參,西門慶花了一千兩銀子去京運動,結果不光大事化小、化無,而且管紀檢的御使曾孝序反掉了烏紗帽,最后被迫害致死;新任御使宋喬年與西門慶就成了“哥們”,在下一輪考評中,西門慶就進入了 “第三梯隊”。綜觀西門慶暴富的過程,無論是巧取還是豪奪,諸如貪贓賣法、謀產害命、賄買御使早支鹽引、優惠簽訂古董承包合同、鈔關偷漏國稅、包括警匪勾結欺行霸市“邏打蔣竹山”等等,他都離不開一個“權”字。
“有些賊形”。
西門慶的一個鐵哥們應泊爵,在“隔花戲金釧”時一時忘情講了一個笑話:一秀才上京,不讓泊船揚子江,稍公問何故,他說江心有賊——原來他把“江心賦”讀成了“江心賊”——稍公指明后秀才說:“賦便賦(富),有些賊形。”在第二個故事中,他把麒麟說成是“滿身掛滿了銅錢的牛”。“應白嚼”并未“白嚼”,大是可兒,他對原始積累時期捷足先得暴富者的概括,比理論權威們高明多了。
“有了銀子,要命怎的”,“天下錢眼兒都一樣”,“如今年世,只好敘些財勢,那里好敘齒”,“如今年世,只怕睜著眼睛的金剛,不怕閉著眼睛的佛。”,“老兒不發狠,婆兒沒布裙”,“嗔拳不打笑臉”,“人生在世,且風流一日是一日”……人際競爭,欺詐攘奪,要麼做狼,要麼做羊以及“何不瀟灑走一回”之類,人情世態的概括極為精妙。
“三只腳的蛤蟆沒處尋,兩條腿的女人有的是”。
這是《金瓶梅》中最令人感到刺心的話,他雖然出自潘金蓮之口,但在相當程度上也反映了小說對婦女的態度。在“金瓶”世界中,眾生婦女被商品化、被色情服務化和性奴役化,“超前意識”真令人佩服。“三十二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三妻四妾、二奶、三陪、雞、大腕、等等,庶可令今日的“先鋒”、“前衛”們無地自容。
什么“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見鬼去吧!還是讓我們回到這“一地雞毛”的塵世中來。作為一部四百年前的古典小說,讀起來能使人感到如此貼近生活,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它簡直是一個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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