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五年(1372年),中國與琉球建立宗藩關系。這種關系一直延續至清光緒五年(1879年)琉球被日本侵占為止。福州是當時中琉交往的唯一指定口岸。在福州琉球館學習的琉球留學生被稱為“勤學”,他們動身來華前,要先學習一些漢語官話,到福州后則住在福州琉球館,學習語言、文化和各種生產技藝。
對于琉球“勤學”來說,學好語言是首要之務。只有語言通暢,才能學習文化和各種生產技藝。琉球官話課本《官話問答便語》開篇就有一位姓金的琉球人說:“學生今年初到中國,一心要學官話,求老先生教我。”另一本琉球官話課本《白姓官話》是山東登州府商人白世云漂流至琉球時為通事鄭氏編寫的,序文載:“乾隆十八年(1753年)癸酉十一月谷旦福建福州府閩縣老儒林啟升守超氏校正。”從以上兩個例子,可知當時琉球人學官話的拜師對象多為福州城內的老儒。
關于這一點,也得到了琉球官話課本《學官話》的證實:“晚生今年做總管到中國,沒有什么別的緣故,一來要學官話,二來要學中國的禮數。如今到這里了,求老先生著實用心教訓教訓。”
為了更好地傳授漢語官話,當時的講授者編寫了一些漢語官話課本,其中一種為問答集形式,即對話形式。這種形式的漢語教材按照內容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和中國福州官吏之間的對話,如《官話問答便語》《學官話》等;另一類是和從中國來的華人之間的對話,如《白姓官話》。據考證,這些漢語官話課本多編寫于明清兩代。遺憾的是,如今這些課本大部分都散失了,只留下一小部分手抄本。
由于來中國的琉球“勤學”大部分時間待在福州,并且跟從福州先生學習,因此這些漢語官話課本的對話場景多設計在福州。再加上《白姓官話》的校對者為福州人,《官話問答便語》《學官話》里出現的談話對象又多是中國福州人,因而出現一些福州方言也不足為怪。
比如,大家耳熟能詳的“丫霸”一詞中的“霸”就在《官話問答便語》中出現:“敝地雖有好燒酒,味辣兼霸。”“霸”在福州方言中有兩個意思,其一為“出色、棒”,“丫霸”即為此意;而另一個意思指的是煙酒的勁兒大。上文中提到的“味辣兼霸”則取此意。
再如《白姓官話》中的“到初四日,我來邀你們出去看看,也好解解悶”。“邀”字很容易讓人理解為“邀請”之意,其實不然。實際上,此處的“邀”是套用了福州方言,意思是“帶領”?!豆僭拞柎鸨阏Z》中也多次出現:“我邀你去看龍舟,你去不去呢?”“你要看,早早吃飯,我邀你同去。”其中的“邀”都是“帶領”之意。
福州人的口頭禪“吃虧”一詞也出現在《官話問答便語》中:“看來還是病人吃虧,總不如自家保重為上。”現代漢語的“吃虧”指“遭受損失”,而在福州方言中“吃虧”則是指“痛苦、難受”。比如福州方言“伊這一世人都真吃虧”,意思是“她這一輩子都很苦”。如此看來,上文中“病人吃虧”顯然指的是患病的痛苦,取自福州方言的詞義。
此外,福州方言里還有一些詞與普通話的語序前后相反。如福州方言稱“手腳”為“腳手”,“熱鬧”為“鬧熱”,“姓名”為“名姓”,這些在琉球漢語官話教材中均有體現。如《官話問答便語》中的“腳手若冷,弄個手爐腳爐烤烤”和“若再問你去中國從哪位先生,說起我名姓,連我先生也不好聽”。還有《學官話》中說:“這樣鬧熱的時景,我們也到街上并各廟里去看看玩玩么,好不好?”若按現代漢語的習慣進行閱讀,則會覺得十分別扭,但通曉福州方言的人卻不覺得有任何問題。
琉球漢語官話課本中還出現了一些福州方言熟語,一般為固定詞組,約定俗成地表達某些特定的含義。如《學官話》中“講起那火燒房,那些人好可憐”的“火燒房”一詞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其實福州方言把房屋著火叫作“火燒厝”,把山林火災叫作“火燒山”。如此一來,就能理解這個詞的含義了。
福州方言熟語“有七沒八”表示“不像樣”?!堕}都別記》第399回載:“所辦酒食,有七沒八,哪里會飽。”《學官話》中也有類似的表述,如“講著話有七沒八,含含糊糊的”。可知“有七沒八”和“含含糊糊”的意思相近,皆為“不像樣”。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偶爾會聽到福州方言“五帝拿”“五帝拿你去”等,都是說對方罪大惡極,會被瘟神五帝抓走的意思,類似于詛咒他人被閻王爺收了。這里的“拿”,福州方言本字寫為“搦”,發音近似于“捏”,是“捉拿”的意思。
在福州民俗信仰中,“五帝”是瘟神群體,也稱五靈、五圣、五通、五顯等。這瘟神“五帝”是從哪里來的呢?說法不一,有的說是源于猴、鳥、蛤、魚、蛙五種精怪,有的說是源于舍命救人的張、鐘、劉、史、趙姓五位秀才。還有一說為“五帝”原先是散布瘟疫的惡鬼,后來慢慢轉變成驅除瘟疫的神靈。不管何種說法,“五帝”與瘟疫密切相關,古代福州人對他們十分敬畏,因此“五帝拿”也成了一句咒罵他人的熟語。
《閩都別記》里還記載了這么一則有趣的故事。話說明朝福州有位名為鄭唐的秀才,滑稽多智,亦正亦邪,因此結了不少仇家。除夕有人偷偷在他家門上貼了一副對聯:“黃病打,五帝拿。”意思就是詛咒鄭唐一家得黃病(即肝病)并被五帝捉去。鄭唐認為這是鄰居所為,便提筆在上下聯結尾分別加了兩字,變成了:“黃病打對面,五帝拿隔壁。”于是此對聯立馬被人撕掉。這則故事不僅表現了鄭唐的機智,也反映出古代福州“五帝”信仰深入人心,以及“五帝拿”俗語的流行。
另外,福州方言還會稱面色和藹的人為“觀音面”;相反,稱面色兇惡的人為“五帝臉”。相關俗語還有“好時觀音,壞時五帝”等,可見瘟神“五帝”令人恐懼的兇神形象。
如此這般,“五帝拿”一說自然也被寫進了琉球漢語教材《官話問答便語》中。“遇相爭罵一聲五帝拿,這就是大大不好話”,便生動形象地再現了這句福州熟語的使用場景。
清代琉球漢語教材除了會引用一些福州方言熟語,還會采用一些福州方言的特定句式結構,如《白姓官話》中的“這些書我們年年都有買的”和“有請醫生料理沒有”。在福州方言里,“有”用在動詞前表示對事實的肯定,如“我也有買”表示“我也買了”。若在句末再加上“沒有”構成疑問句式,則相當于普通話的是非提問,例如“有食酒無”的意思是“喝酒了嗎”。
從以上例子,不難看出琉球官話與福州方言在詞匯語法方面的密切關系。所謂琉球官話,其實就是福州先生教給琉球學生的福州官話。因此,若在琉球官話課本中見到難以理解的特殊詞匯和句法結構,不妨利用福州方言尋求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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