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論家的困惑和小村官的破解
丑 牛
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突破口在哪里?從中央一號文件下達后,成百上千的理論家,寫了成上千上萬篇文章,見諸報刊。從各地執行的情況來看,多是抓住“公共基礎設施建設”入手。
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林毅夫教授為湖北新農村建設寫了一篇文章,登在湖北日報的《前沿》論壇上,題目是:“公共基礎設施建設是突破口——落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幾點建議”。文章中有一段很具體的論述:
“村村通電視、廣播可以使農民更多地接觸到現代化信息,村村通道路可以使農民更方便地融入現代化的市場體系中,才會有適應于現代化市場經濟條件下的‘鄉風文明’的建設。同時改革改善基礎設施可以啟動農村的存量需求,消化過剩生產力,打通農村勞動力轉移渠道,使農民收入得以快速增長,‘生活寬裕’的目標才得以實現”。
根據理論界的這一思路,武漢市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工作中,制定了一個龐大的“2087”計劃(“20870”是武漢市轄區的農村總數)。第一個實施的村是黃陂區(原黃陂縣)王家河鎮的臥虎村中的老屋沖自然村。之所以選中這個自然村,因為在此之前,已有該村在武漢經商的60多位老板集資改造家園的基礎。老板們先后集資20多萬元修路、整修塘堰,還準備蓋賓館,把家鄉辦成依山傍水的生態旅游村。市里知道后,決定利用老板們的積極性,把老屋沖的改造,納入市里的“家園行動改造”計劃中,并給了臥虎村110萬元的補貼。
有了老板們的“贊助”,又有了市里的“補貼”,老屋沖的改造計劃,應該可以大功告成的了。但從去年五月到今年三月,不到一年時間,計劃卡殼了。原因在哪里?在于群眾不積極配合。群眾說:“出門有好路走,進門有好水喝,這是政府的恩情,也是老板們的積德”。如果要群眾參與,出錢出力,他們就不干了,說:“政府要搞的事,當然由政府搞”;“你們拆了我的豬圈,當然要建好的還我”;“想做好事,你就把好事做到底”。這樣一來,老板們就泄氣了,干部們也迷惘了,“家園行動計劃”就這樣擱淺了。
《湖北日報》就老屋沖改造擱淺之事,發了一整版的通訊,題目是:《新農村遇到老觀念 破解還靠新思路 老屋沖的故事發人深省》(摘文附后),只是“老觀念”是什么?“新思路是什么?“發人深省”的是什么?文中并沒有回答。往后,也沒有理論家的高見,也沒有專家學者的解惑。
近日,從參加今年“兩會”歸來的人大代表、洪湖市洪林村黨委書記葉昌保同志手中,看到他在大會期間一份發言稿:《關于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問題》。我一讀完,不禁驚叫了聲:“這不是在為老屋沖的困境解惑么”。全文不長,卻點中了老屋沖“家園行動計劃”擱淺的要害,現抄錄如下:
關于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問題
在全國總體進入工業反哺農業,城市帶動鄉村的新的歷史發展時期,黨的十六屆五中全會提出了“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總要求,我覺得,這無疑給全國農村、給億萬農民指明了前進的方向,同時,也為“三農”問題的徹底解決提供了新的思路和途徑。
但在如何圍繞20字要求,建設新農村的問題上,我認為,現階段就全國農村總體情況來說,還是要以發展壯大集體經濟為主。我之所以這樣認為,主要是基于以下兩點:第一,20字的新農村建設要求,本來體現的就是對一個村莊、一個集體的要求,而絕非是對一家一戶的要求。既然是對一個村莊、一個集體的要求,就必須要有集體經濟作支撐;第二,新農村建設的主體無疑是農民,而在這之中,有一個靠誰去組織、去引導、去調動農民建設新農村的主動性、積極性和創造性問題。對這個問題,我想,上級組織給錢、給物、給政策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要充分發揮好與農民聯系最緊密、最直接的農村基層黨組織的作用,只有這樣,才能上下聯動,形成合力,真正使新農村建設落到實處,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使新農村建設具有生命力和可持續性。不然的話,新農村建設很可能就會落空。而要想讓農村基層黨組織真正做到有發揮這種作用的“底氣”和“實力”,我認為,最大的基礎和前提還要明確農村的發展道路要以集體經濟為主。因為全國絕大多數村實行“大包干”后,集體經濟幾乎是“零”。而在集體經濟為“零”的村莊,現階段絕大多數還擺脫不了“小農意識”的農民,他們講實惠是可以講到這樣地步的,既然“各搞各”下的村級黨組織“無錢”為我們辦事,我們還有多少必要同他一起走呢?同時,在這之中,村級黨組織自身也很尷尬,就是自己很想為群眾做點事、也很想為群眾發揮點作用,但因為集體經濟是“零”,從而讓自己也深感被動和尷尬。
比起一些大理論家、大專家學者們,葉昌保只是一名最基層的小村官,為什么他講的話,卻比成百上千的長篇巨著更有份量,更接近真理呢?為什么他對流行的敝端能一針見血的呢?因為他的理論不是書齋里產生出來,而是他數十年實踐的心血結晶。他為之奮斗的洪林村,現在不僅實現了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二十字的目標,而且還實現了城市化、工業化、現代化;村民的基本生活需求(包括住房、醫療教育、文化設施),都由集體保障。他有資格,有資本講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
我們現在有許多大理論家,在談論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道路時,總愛說“根據國外農村發展的歷史經驗”,如何如何……。國外(往往是引證西方、特別是美國)有發展資本主義農業的經驗,怎么會找到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發展道路呢?如是像黨國英先生這樣的研究農村發展的大專家,在得知小崗村交出土地集體經營時,竟怒氣沖天地罵小崗人“迷糊”,并訓誡地說:“全世界最好的農業是以家庭農場為基礎”。那么,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就完全沒有必要了,大家辦“家庭農場”去吧。小布什是農場主,不是成了總統么。
“老屋沖的故事發人深省”,深省之處就在這里:中國的革命和建設,是根據中國的實際情況來進行的(這并不排斥借鑒外來的經驗);中國農村的革命和建設,也主要靠農民群眾的實踐來完成。現在,有許多有關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理論文章中,偶爾提到“農民是主體”,其實,應該是“農民是主人”。他們不是“受眾”。社會主義新農村,主要是靠農民自己,靠他們組織起來,建設自己的集體家園。如果農民是“各顧各”,你“恩賜”的再多,也難于改變農村的面貌和農民的命運。實施 “大包干”的安徽小崗村,得到各方支援的項目不多么,但還是難于解脫困境,因此,他們選擇了“重走集體路”。
毛主席曾借用孔夫子的那句有名的話,告誡那些忘記社會主義的人,今天看來還有用:
“言不及義 好行小惠,難關哉”。
附: 新農村遇到老觀念 破解還靠新思路
老屋沖的故事發人深省
故事之一:老板們熱心建山村
人稱三月好,春在枝頭鬧。
黃陂區王家河鎮黨委書記萬立云的心頭,卻鬧騰著一道難題:從該鎮臥虎村老屋沖走出去的一群老板,去年主動集資,建設家鄉??僧斘錆h市政府將該村納入“家園建設行動計劃”,并撥資幫助改造后,這些老板們的激情卻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這是為什么?
帶著同樣的困惑,3月8日,記者來到老屋沖。
老屋沖是臥虎村的一個自然村,現有37戶人家。近二十年來,從村里到武漢城區謀生的人不下三百,其中有60余人在漢口清芬路當上了銷售五金電料的老板。
村里有個傳統:每年正月十五,外出的人都要回鄉玩花燈。
去年正月十五,由甘家明打頭,一行人浩浩蕩蕩回鄉來。但是,車開到村委會就“卡”住了——到老屋沖的1.3公里土路,寬度不到2米,而且凸凹不平。
40多輛小轎車,就這么“趴”在路邊。老板們走在回鄉的土路上,直覺得心里堵得慌。
晚上,花燈鬧罷,老板們聚在一起,甘家明挑開了話頭:我們在外發了,但生養我們的這片土地還是老樣子,大伙能不能出點資,為改變家鄉面貌做點事呢?
此話一出,百十號人積極響應。
說干就干,以甘家明、甘人泰、甘人剛、甘官心四人為首,馬上聯系施工隊,把2米寬的路基拓寬至4米。
清明節,60多人回鄉,小車順順當當開到家門口。
一種成就感,油然升騰在老板們心頭。趁熱打鐵,他們進一步謀劃:建公廁、修堰塘、整村容……
錢從哪里來?老板們慷慨解囊。甘家明、甘人剛各自出資1萬元,甘人泰、甘安心出5000元;其他人我出1000元,我出500元。一下湊了10余萬元。
村頭那口30多年未挖過塘泥的堰塘,已雍積成一條小溝。老板們請來施工隊,挖出一車車塘泥,運到后山腳下,然后到山頭炸下1000多車石塊,壘成齊齊整整的坡沿。一番打理,兩口深5-6米、寬20多米、長300多米的堰塘,重又蕩起了清波。
村頭,兩座粉紅色的公廁也立起來了。面對環抱山村的滿目蔥蘢,面對鄉親們渴望致富的眼神,一幅更宏偉的圖景在老板們心中萌生:全面改造村落環境,建一家賓館,利用村子背后的一座水庫,把老屋沖建成依山畔水的生態旅游景區。
王家河鎮黨委書記萬立云了解到老屋沖發生的變化,主動請來武漢市城市規劃設計院專家,對老屋沖改造進行整體規劃。按此規劃,所有房屋將改造成為徽派風格的民居。
甘家明說,他們先后兩次集資超過20萬元。要完成老屋沖的整體改造,這些錢遠遠不夠。
就在此時,事情出現了意外的轉機。
故事之二:市里推出大計劃
去年春天,武漢市農業局局長吳福增(現任武漢市政府副秘書長)在鄉村調研,意外獲悉老板們自發集資改造老屋沖的故事,頓時產生了興趣。
吳福增一五一十向市長李憲生、副市長張學忙匯報了在老屋沖灣的收獲。李憲生和張學忙聽后,也很感興趣,并率有關人員到臥虎村調研。
一個事關全局的大計劃,就這樣被催生出來。計劃的名稱,有人提議叫“農村883計劃;也有人說武漢有2087個村,可叫“2087計劃”;幾經商榷,最終敲定,叫“家園建設行動計劃”。
去年5月20日,“家園建設行動計劃”在武漢市正式啟動。全市2087個村中,110個村被列為試點。作為“啟蒙”地,臥虎村理所當然進了“籠子。
由于進了政府的“籠子”,老屋沖獲得了“家園建設行動計劃”下撥的部分資金,并投入到基礎設施和村容村貌的改善。
經征求村民意見,并到江西婺源和安徽宏村考察,武漢市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拿出一份詳盡的老屋沖規劃設計圖。李憲生市長看過規劃圖后,非常高興,希望能把該村建設成為武漢第一村。
上有政府支持。下有百姓擁護,外有老板援助,一幅美好的發展畫卷,似乎就要徐徐舒展開來。
然而,令萬立云始料不及的是,老屋沖灣的家園建設行動卻由此悄然停歇了。
這是怎么回事?
故事之三:村干部碰到“硬釘子”
看起來蠻理想的一幅藍圖,實施中,老百姓的反應卻有很大的差異。
老屋沖的改造,概括起來,叫做“四改一硬化”。
1.3公里的進村公路,拓寬至4米,水泥硬化到村頭??⒐つ翘欤謇闲∠襁^年,高興的勁兒沒法說。
村民原來用的是自壓式水井。按規劃,在村前的山腰里建了一座水塔,水管通到各家各戶。記者到村民甘小發家里,水龍頭一擰,甜滋滋的清泉水嘩嘩流淌。這件事,甘小發說,百姓個個都潤心得很!
其余的幾項改造,在村民意愿中,可就大打折扣了。
先說改廁吧。村子里,各家的廁所原來都建在房前屋后,露天式的,規劃中是建3座公廁、2個沼氣池還沒個影,室內衛生間更不用說。村民的反應是:拉屎拉尿,自古以來都是房前屋后解決問題,哪有那多講究?這一改,可說是基本“泡湯”。其間,雖說沒什么沖突,但干部們的感覺是一頭扎在了“軟釘子”上。
改垃圾堆放,形式上也可以說是改了。在村里,記者確實看到了幾個像模像樣的垃圾堆放池,紅磚砌墻,水泥糊面。但很奇怪,垃圾池里干凈得很;老百姓的房屋前后,照樣是垃圾遍地,有的甚至糞水橫流。這一改,實際上流于形式,你改你的,我倒我的。
還有一改,對象是牛欄豬圈。規劃中寫道:根據村灣牲畜圈養實際情況,在村灣的東南側建三位一體的牲畜飼養棚,面積80平方米。
這一改,村干部碰到“硬釘子”了。
干部們耐心說服:改圈,是為你們著想,改善衛生環境、少聞點臭氣,還不是想提高大伙的生活質量嘛!
村民不領情,蹦出來的話兒沖耳朵——
“要臭臭我自己,你們瞎操什么心?”
“集中飼養,豬、牛被偷,找哪個賠去?”
“現在豬圈在門口,煮好的豬食倒進槽,連鞋都不會濕。你搬那么遠,下雨下雪么辦?”
僵持,說服;再僵持,再說服?,F在,村東側的豬圈牛欄倒是建起來了,但多數村民房前屋后的豬圈牛欄也還留著,豬崽兒也還照樣在房子四周拱著地皮。
村干部覺得挺為難的。武漢市“家園建設計劃”,對改廁、改圈、改垃圾堆放形式,是有評分標準的。其中,改廁30分,改圈30分,改垃圾堆放形式35分。達不到標準,對上不好交代。
故事之四:鎮書記非常不滿意
老屋沖的改造,本是老板們一把火點燃起來的,可這把火燒起來以后,老板們的激情怎么消退了呢?
甘家明介紹,當初,參與集資建設的老板,共有20人。雖說出資多少不等,但回報家鄉的心情是一樣的。自打進了政府的“籠子”,我們這些人的心思便有了變化,一個普遍的心態是:既然是政府的工程,我一個平頭百姓,跟著瞎摻乎干啥。
“政府工程,你政府就得像模像樣地搞”,甘人泰快人快語:“現在好多事都不透明,比如說,政府到底拿多少錢,搞哪幾個項目,資金缺口有多大,不清楚。”
“不是我們不愿意出錢,但哪些歸政府搞,哪些歸我們搞,總要說個清楚明白呀!”
老板們不滿意的另一個原因,是感覺村民“不配合”。
甘家明講了個例子。修牛欄豬圈,每一間由政府補700元,另需400元,本該村民自籌。老板們豪爽,“貼”了。汽車把磚運到村頭,后來要挪個百把米重建,可這千把塊磚挪個窩的事,就是沒人伸個手。沒有辦法、老板們又叫來一輛拖拉機,就是磚頭搬上搬下,舉手之勞,愣是沒人動。
民居改造,規劃中的點睛之筆,是把山墻及建筑入口的墻垛,加入由徽派馬頭墻演變而來的“垛子”。甘人剛、甘人泰、甘安心以身作則,把自家老屋改建成“示范房”,但往下就很難推動了。有的人家,當面說得好好的,過段時間回來看,一動也沒動。
村民怎么想呢?
“政府該搞的事,當然要由政府搞”。
“你要拆我的豬圈,當然要建好新的還我”。
“想做好事,你就把好事做到底嘛!”
采訪中,記者不時聽到這樣的聲音。那么,干部們有什么說法呢?
在臥虎村村委會,支部書記余良順解釋,家園建設計劃,2005年政府補貼到村的資金總盤子大約是110萬元。老屋沖只是臥虎村的11個自然村之一。這是一筆帳。
政府拿的錢顯然不足以完成老屋沖宏偉的改造計劃。
不過,干部們也嘀咕:當初,政府沒拿錢,老板們自發地干,干得有聲有色;如今,政府支持,老板們怎么反而沒勁了呢?
王家河鎮黨委書記萬立云說:“老屋沖早在家園計劃前,就自發搞新村建設,本來走在前面的,現在卻搞得上不上、下不下,我非常不滿意?!?BR>說到這件事,大家都認為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一本剛剛翻開的畫冊,“擱”在那兒了。
甘家明希望,能和鎮領導好好溝通一下,重新啟動老屋沖的新村計劃。
萬立云表示,要和老板及村民好好談談,破解目前的困局。
(原載湖北日報 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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