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生人。在剛剛過去的一年,每當有人問我年齡,我都含含糊糊的回答“奔三啦!”。奔三者,不到三十也。于是別人多半以為這是個二十五六,二十七八的小伙子,覺得尚算年輕。當然了,裝嫩是裝嫩,但我也沒說謊,畢竟按周歲算,我才二十九么。即使是男人,潛意識里也總是希望自己永遠年輕的。
裝嫩是個早晚會輸掉的游戲,從昨天起,從幾十個小時之前起,我就是坐三望四,略有資格倚老賣老的中年人了。于是立刻披掛上崗,對著年輕人搖頭:
“有點年輕啊……不過年輕真好”。
這句話的的由頭是一個知名的左翼青年來訪,談到這幾天參與唱紅歌、紀念毛主席、反對美帝和自由派奸黨,召集一群左派青年聲討資產階級文化,說的慷慨激昂,意猶未盡,邀我同去。
我平靜地表示:
“偶爾為之無可無不可,拿這個當營生,就太幼稚了”
左翼青年的熱情被潑了冷水,立刻翻臉:
“你以為你有多高明?人家不拿工資志愿作這個事,你不支持還說風涼話?”
我趕快道歉:
“真不好意思,其實俺也沒那么狂,不會過了一個晚上就以為俺有多么滄桑,俺怎么敢笑你們——俺笑的是10年前的自己啊”
沒錯,我10年前也這樣,或者說,我們10年前都這樣。
這里說的“我們”,說的是2000年前后的左翼青年。那時的左派青年,基本上是20出頭,在世紀之交前后來到大城市讀書工作,逐漸通過網絡這個載體聚集在一起,談論政治。那年頭網絡剛剛開始冒頭,資料不像現在這么多,大家還不是被網上的洶涌民情培養出政治情緒的,大家的政治情緒來自自己的少年回憶,也就是剛剛過去的那個90年代。
和80年代的繁榮相比,90年代對于大部分城市居民來說可不是個好年頭,劇烈的通脹、通縮,開始逐漸泛濫的毒品、妓女、黑社會。工人、教師甚至公務員發不出工資,十幾個省都各有上百萬的的工人下崗,全國幾千萬城市居民因為醫保斷頓而跟著李大師練功治病。省會城市的過街地道里,失業工人拿著螺絲刀搶劫,一次只搶5塊錢。大家讀小學的時候只交學雜費,讀中學的時候發現重點學校有一半人要出上千塊錢,讀大學的時候要每年交幾千塊的學費。回到老家,縣城的街道上看到自己的女同學在賣淫,男同學在給負責拆遷的黑社會當打手,縣政府旁邊的飯店觥籌交錯,燈紅酒綠。批判社會的情緒是不用人教的。
農村也不見得更好,農資年年漲,水利逐漸廢棄,衛生所甚至衛生院紛紛撤回縣城。地方稅收被大部分拿走,只好在提留統籌上動腦筋。一稅輕,二稅重,三稅是個無底洞,一畝打五六百斤麥子,提留統籌要收走200多斤。眼看剩下的不夠吃喝,不夠子女上學。好多地方的鄉政府因此被燒了一遍又一遍。
甚至國家也是一路認慫。輪船會被人在海上截住,臺灣的空軍居然比大陸還強,李登輝靠著美國洋洋得意,毫不在意解放軍拼了老命的軍演。到了最后,連大使館都會被人轟了。這種事情把民族主義情緒也挑動的總想出頭。和80年代末大家心向自由主義不同,大家都看到了蘇聯解體的慘狀,都看到了價格闖關的結果,看到了朱xx這個經濟改革先鋒的成就。雖然學生們批判社會,但寧可從左邊批判,也要對自由主義敬而遠之。這就是當時小資和學生們左傾的社會基礎。2000年開始巡演的《切•格瓦拉》,不過是對這種情緒略加提升罷了。
我們是批判的一代,所以只要不滿政府且不是自由派的人,都可以結合。文革造反派 民族主義、下臺老干部、新農村建設派、托派…………在政府無力安撫的情況下,大家站到了一起。基本活動如下:紀念毛主席,茶話會,讀書小組,革命文藝,聽老干部說套話,淺嘗輒止的社會調查,去南街村學社會主義等等。一旦大家聚集起來,發言基本是抱怨政府,抱怨社會,反對資產階級復辟,擁護毛主席的正確路線之類。那時沒人唱紅歌,但聚到一起K下歌還是有的。不管怎么說,這讓學生們知道,成年人的生活不止是賺錢養家,嫖妓賭博,還有政治,還有一點超脫于世俗社會,試圖改變這個社會的精神力量。這些活動當然有它的積極意義。到了05年左右,雖然民族產業已經開始從谷底爬起,但后知后覺的社會力量又開始加了一項話題——保護核心產業,提升民族產業結構。之后,除了反轉基因、反憲章這種小修改,新增的話題不多。
10年后的今天,左翼青年興致勃勃來給我的講的革命生活,基本流程還是如此。好多話不等他說完,我就能說,XX也在XX活動吧,YY又第一個發言吧,ZZ年紀大了,還那么沖動么? 這次散會有沒有聚一下?誰結帳?是不是某某?得到的答案基本上不出我所料。10年過去了,基本上,左翼圈里的成年人還是那些。某些中年人變成了老人,某些老人不能來了。 但是,當年座上20多歲的年輕人,并沒有變成30多歲的中年人,還是有不少20出頭的小伙子小姑娘繼續一臉崇拜地聽演講,一臉激動地唱紅歌。
年齡斷層的原因很簡單,到門檻了。幾十年前有句話說的好。30歲之前不當左派沒良心30歲之后當左派沒腦子。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20多歲的時候,剛看到社會的黑暗面,覺得很恐怖,本著基本的良心決定改造社會。到了30歲,社會閱歷深了,覺得單純的反對沒用,必須有可執行的替代方案才行,但很明顯,大部分左翼運動沒有提供這種東西。所以,等到聽抱怨聽到厭煩,聽口號聽到羞愧,等到自己也要成家立業,加班賺錢,送孩子讀幼兒園了,自然也就會慢慢淡出左派圈子。這樣的人往往還會在bbs上對左翼思潮表示支持,但行動也僅限于此。換了幾次手機號,搬了幾次家,往往原來的左翼小組也自然就解散了。只有2000年前后已經四五十歲的人,這10年總的趨勢是越來越看不慣,越來越有空閑,才一直保持在這個運動里。總的來說,這個活動圈子和蘇聯久加諾夫的支持者一樣,年輕人一輪又一輪的加入,不斷有20歲左右的新人,也不斷有30歲左右的人淡出,比例比較穩定。唯有老年人是堅定的參與者,但總數不斷下降。
我這么說,估計好多左翼青年很不忿,也有不少我當年的朋友很不忿。他們會說,你馬前卒瞎扯,誰說毛派沒有提出可行方案?誰說共產主義者我們沒想法?難道文革經驗不是方案?巴黎公社經驗不是經驗?馬列主義不是指導?對于這種批判,我得先說一句,眼下唱紅歌的20多歲年輕人中,大部分人沒有真的讀過馬列,大部分人停留在毛選+共產黨宣言+烏有之鄉的宣傳文章層次。我這話不是亂說,最起碼我知道七八個網上知名的左派id沒讀過資本論,當然了,一般的回答是“還沒來得及”。我很感謝他們的坦率回答,但我也必須得說,每天在網上號召別人革命的人,最好還是要有點思想基礎才行的。
現在的左翼運動,和10年前沒有本質的變化,一個龐雜的運動,大部分人是因為反對社會的陰暗面加入,少數人為了政治投機而參與,還有一些人需要尋找政治歸屬感,需要聽眾,所以一直不離開。當然,變化還是有的,比如說因為大學擴招,年輕人的絕對數量有所增加,但沒有增加到質變的地步。另一個主要的變化是民族主義色彩上升,2000年前后的左翼,雖然也和民族主義摻雜在一起,但至少很清楚階級斗爭是自己的思想基礎,把社會革命放在中國崛起這個目標的前面。所以楊帆、左大培這樣的民族主義經濟吹鼓手屢屢聲明“我不是左派!”。唯恐別人說他們要搞社會革命。現在呢?倒是要講階級斗爭的共產主義者不斷聲明,“我不是左派”,因為左派意味著為中國的帝國之路歡呼。按照馬克思主義的標準,這個“左派”圈子是越來越右了,甚至要比自由派靠右的多。
另一種對我以上厥詞不忿的人,應該是一批同樣對這個左派圈子有不滿的同志。他們很不滿大批左派連馬列原著都沒讀過的現狀,很不滿民族主義成為“左派”精神支柱的現狀。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是歪曲馬克思主義!所以他們轉而讀經救國,只是這次讀經,不是四書五經,而是馬恩列斯毛全集。既然有他們在,我如何能說沒有人去給出一個可操作方案呢?
毫無疑問,我很支持讀馬列,很支持年輕人讀這些大部頭。雖然我不贊成反復讀,皓首窮經,但如果你試圖戴一頂共產主義的帽子,對著大一新生噴吐沫大談革命精神,總要去讀讀這些曾經指導千百萬人翻天覆地的東西。光翻翻摘要,讀別人的介紹文字,或許也可以,但總歸少了一個和馬克思的直接交流。我只是說,萬萬不可以為靠讀經能讀出個未來,靠讀馬列能夠對整個社會應付裕如。如果你已經是真正的成年人,已經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幾年,實際負責過具體的項目,就應該知道,原則性指導和具體的項目操作到底有多遠。馬列原著的確是那個時代的思想精華,但那不是現代革命者的操作手冊。
我打個比方。比如說,牛頓力學和牛頓的數學工具是現代工程學的基礎(不是科學)。基本上,除了少數天文、測量、電子行業,基本上大部分工程科目,都是在牛頓時代科學的基礎上發展出來的。但是呢,推導過程暫且不論,微積分和牛三定律,引力定律,液體摩擦定律,折射定律,這些基本上是中學就該學到,最遲到大一就該爛熟的東西。為啥不是人人都能當工程師呢? 因為世界太復雜,具體的操作細節和所謂理論指導之間有巨大的鴻溝。以至于我們必須花費幾年的時間去學專業課,把這些在特定情況下推演出來的公式變成我們記憶的一部分。現在,馬列原著就算是牛頓力學在工程中的地位,也不能指望大家能端著本原著去改造世界。
當然了,不管咋說,讀經救國還是高于左派大雜燴。因為大部分“左翼青年”甚至不去考慮什么基本原則,根本是從“常識”出發討論問題。我剛剛就聽到過一句總結陳述:“我當左派,是因為我想當個好人”
“當個好人” 啥是好人? 怎么算“好?”這話問的貌似很愚蠢。啥是好人你都不知道,雷鋒是好人,焦裕祿是好人,你這都看不出來,你有常識沒?我承認大部分人按照常識來分辨誰是好人,不過,啥是常識呢?常識就是我們人類作為一個動物,在日常的生活圈子里建立的本能判斷。比如說,不吃飯會餓,不喝水會渴,助人為樂的是好人,鐵比棉花重……等等。但是,常識不是科學,是建立在日常生活里的經驗,一旦超出這個經驗范圍,是否適用就要重新考量了。比如說,挖一個一尺深的坑很容易,掄起鋤頭鐵鍬就行,挖一米深,也不過是多費點力氣。但如果你想挖個10米的坑,就不能隨便挖了,人多也不行。因為10米的坑,邊坡一般會出問題,必須事先有勘探,施工中有支護,施工完了設置擋土墻,否則連人帶工具一起埋到土里,救都沒法救。這就是說,常識不能隨便放大。又比如,走路人人會走,但幾萬人一起走路,比如說參加什么大型游園活動,就必須在活動舉行前就考慮到人流疏散問題。否則萬一前面擠住了,后面的人不知道還往前涌,踩踏死人不是好玩的。常識說鐵不會燃燒,木頭不耐火,這來自我們平日點燈做飯的小火苗留下的經驗。但是,在建筑防火的角度來說,鋼鐵熱容量小,被火苗一掃,沒等燃燒就升溫失穩了,很容易垮掉。世貿中心就是這么栽的。木頭呢,熱容量大,而且被點燃了也是逐層剝落,反而比鋼鐵能多堅持一段時間。大家看紀錄片,也經常看到許多燃燒的木梁還堅持在火場上方。這說明,在特定的燃燒規模和溫度下,木結構反而比鋼鐵結構更抗火。在這個問題上,常識一旦放大到一定層面,反而成了謬誤。
類似的,社會是幾千幾萬人構成的,不能隨便地拿“常識”來套。比如說在三五個人的家庭內部,搞公有制很簡單,各盡所能,按需分配即可,遇到需求用沖突的時候,互諒互讓,總能過去。但類似的經驗推廣到整個社會就不行。成千上萬人,且不說物資不足的時候能否互諒互讓,就算大家有這個想法,也必須有一套制度能做到信息充分交流,否則“諒”和“讓”都找不到需要物資的對象。好多左派想著公有制一用就靈,果真如此,為什么會有資本主義復辟?一個制度連維護自己的機制都產生不了?總而言之,設計社會必須是以科學為基礎,然后從科學到技術,從技術到細節,一步步來。“當好人”也是如此。不掌握科學,不掌握社會的細節,很容易被掌握這些東西的“專家”“領導”忽悠,直接把事實擰過來你也不知道,還覺得人家說的符合常識。
說了這么多,我一直在批判別人。也該說點建設性的話了。
還是從那句當好人說起。其實呢,我一點不鄙視這句話。這句話是普通人搞共產主義的基礎,我也是這么過來的。要是你不相信共產主義是好人干的事情,又何必加入這個運動?甚至從歷史上說,共產主義也是這么產生的。馬克思之前就有空想共產主義,就是想當好人,過好日子,用善良去改變世界。這個想法本身沒什么錯,只是,在一個大工業時代,在一個全球化時代,沒有小社區關起門過好日子的說法,你關門種地,人家可是開著坦克要來打你。更何況工業時代,一個小社區自己玩不成工業化,要想不過窮日子就得加入這個大體系。所以馬克思一定要搞“科學共產主義”,核心就是不指望好人的美好愿望來構造理想社會,而是用階級斗爭來促進社會進步。從空想社會主義到馬克思,就是共產主義者拋棄“常識”,撿起科學的過程。我們要科學地“當好人”。
“當好人”,三個字 其實可以分解成2部分。1“當” 2 “好人”。 先定義后者,才能去執行前者。
啥是好人?這個問法聽起來太土了,我們換個時髦說法,啥是普世價值?左派聽到普世價值這幾個字一定很警惕,這不是自由主義玩的東西么?但人家玩的東西,不等于我們不可以玩。所謂普世價值,就是可以用來評判整個世界的價值標準。在一個龐大的社會里,人好不好,不能自己說了算,必須大伙都說好,才是好人。所以說,必須有普世價值,否則你連當好人的第一步都邁不出去——沒有標準,何來好?現在美國人提普世價值,你可以反對,反對可以從2個方面說,一是說,按你美國的標準,你自己也不普世,二是說,你的標準本來就不好,不完整。這樣才能否定人家的普世價值。但無論如何,你不能說你沒有普世價值——你沒有價值,談什么評價?你的價值不普世,憑啥拿來評判美國人?美國的普世價值雖然是假的,大忽悠,但假的比沒得好,你要是說不要普世價值,那人家就算再差,是0.01,也比你0要強無數倍。你把敵人的價值貶的一文不值,也就是個0么,0比0,打平,求個不敗。要贏美國的話,只能是我們也去搞個普世價值。
普世價值從哪來的? 有人說,可以從純之又純的無產階級道德里推出來。說這話的兄弟,我麻煩他給我請一位純之又純的無產階級先。幾年前,我在北京火車站廣場和一位朋友聊天。他說,“誰是無產階級,誰是人民”。我當即指著火車站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流說,這就是,你沒別的選擇。當時廣場上有出門的打工族,有票販子,有小偷,有為了一個塑料瓶子廝打的拾荒者,有警察,有學生……他們的想法千變萬化,互相沖突,但我們必須從中找出一個適合新社會的價值觀來。人不一定總作道德的事,但作惡的人只要偽善,就已經說明承認了道德。這個價值觀有原始社會的生物基礎,有農業社會的文化基因,有工業社會的沖擊,甚至現在和100年前都有很大去區別。所以,要提出一個好壞的標準非常不容易,要經歷龐大的社會調查和辛苦的分析。不是一句簡單的當好人就可以解決的。馬克思說共產主義是人類的自由發展,但自由必須有邊界,有個框框,普世價值就是這個框框。
普世價值的核心,不在于要什么,而在于各種分項價值之間的交換。因為現在大部分人類對什么是正面價值異議不是很大,比如說平等、富裕、社會福利、安全。大家都認同這些東西很好,越多越好。問題是,如果之間發生沖突怎么辦?我們怎么權衡各種利益?這才是問題的核心。打個極端比方,假如有一天人類決定集體出資搞小行星防御工程。那么,該拿出多大的投資呢?每年一萬億?每年十萬億?這涉及到你如何為生命和文明定價的問題。假如你說,文明無價!那么,小行星撞地球的概率即便是每年百萬分之一,乘以無限大還是無限大。所以,全部剩余物資都應該拿來搞行星防御系統,為此大伙住窩棚、吃粗糧在所不惜。什么音樂廳、體育場,好萊塢,都成了不必要的東西。這種世界,仔細想想,不如讓小行星撞了好。
問題出來哪里?其實呢,文明本身就需要剩余物資和有閑階級來支撐的,你把所有剩余物資都抽走了,文明本身的價值也會下跌。之所以物資被抽走,是因為你把“文明存在”這個價值定義到了無限大。而這本身就不是一個理性的表現。理性的表現是,文明的安全很有價值,可以定很高的價值,但不能是無限大這種沒法量化的東西。說“無價”很簡單,定一個實在價則很難,這就是科學不討人喜歡的地方——不如煽情容易。但不討人喜歡的科學很有用,你定出這個價格,才能拿去和其他的價值觀作比較。
這個問題,說起來貌似有點大而無當。我們可以回到個人角度考慮一個問題。在大街上你隨便攔住一個人,問他,你的命賣多少錢?他的反應肯定是你瘋了,多少錢也不賣。但實際上呢,命是有價的,可以在社會統計數據里面計算出來。比如說,工作A是礦工,工作B是庫房搬運工,兩者勞動強度差不多,工作時間也差不多,在這種情況下,收入依然有差別,比較危險的工作收入要高一些。多出來的部分,就是為生命危險而付出的價格。兩者收入之差別除以死亡率之差,就是普通人在社會中實際選擇的生命價格。當然,實際計算起來遠沒這么簡單。因為一個人選擇工作,需要考慮多方面的因素,也很難找到兩個工作環境一樣,只是安全程度有差異的工作。但我們可以選擇很多的職業,用統計數字來壓倒隨機性,或者把其他的因素也作為參數納入計算。總歸這個問題是可以通過數字來表達的問題。又比如,我們說,孩子的未來無價,也說親情無價。那么當老人需要一大筆錢治病的時候,我們會拿出多少積蓄去尋求好的醫療環境?留下多少積蓄給孩子作教育投資?這些問題的權衡,在各個家庭不同,但從整個社會來說,都可以用統計數字來衡量。
之所以要衡量這些數據,要用冷冰冰的數字去衡量溫暖的感情,去構成神圣的價值觀,是因為我們的價值觀是要用來指導社會投資的。分洪區的建設,就是這個社會在衡量各個地區的生命、財產之間的比率;房屋抗震標準,既不能高到誰也蓋不起房子,也不能低到3級地震就垮,必須有個標準來指導。一個人,一家人,可以憑著感覺定這些事情,但一個社會要投資,要改變社會結構,要設計一種新社會,不能說跟著感覺走,必須拿著數據去下決定。革命也好,改造社會也罷,都是要達到一個目標,這個目標不量化,你怎么說服別人你作的對?怎么“作好人?”
這種思考方式,看似冷酷,其實是對價值觀最好的描述。只有價值觀明確,你才能說你要建設的社會是“好”的。才能論證你那個目標社會,比如說共產主義的優越性。如果一味的煽情,一味的說“XX無價”。啥都無價,咋作評判?咋作決策?。經常看到有人討論“公平和效率”這種問題,動不動學大專辯論會,引經據典地吵上幾十頁。我看到這種討論一般直接跳過。古代有云,三紙無驢,我跳過這種東西,主要是三頁看不到一個數據(頁碼除外,)看不到一個對統計數據的引用,看不到一條曲線。形而上學的東西,咋吵都有道理。但沒有一本本的年鑒支撐,沒有龐大的社會調查和對社會的深入認識,是沒有意義的。另一個搞共產主義的大國,蘇聯,號稱在五年計劃和20年長期計劃之上,還有一個更長期的倫理——科學可能性規劃,用來指導整個國家的整體發展方向。但很顯然,蘇聯一直沒弄好這個東西,否則也不會解體了。美國人搞普世價值,弄的雖然不好,但含糊的地方還有宗教填空,含糊一下。現在共產主義者咋提出自己的價值觀呢?等著這東西天上掉下來?
有了“好人”的標準,下一個是當好人。咋“當”?這就不是對價值觀本身的評判了,而是怎么實踐你這個價值觀的問題。比如說,我們說公平是按勞分配,這個是價值觀了。但怎么實現按勞分配?這同樣是一個復雜的工程問題。比如說,一群科學家一起研究一個課題,在一個人的方向上出現了重大突破。如何衡量他的成果,如何衡量他的報酬?80年代中國沒少吵這類問題。很顯然,此人的成功,既有個人努力的因素,也有別人配合的因素。在不同技術方向上探索,一個方向出現了突破,沒有突破的方向也有價值;就像派出10個偵察兵,1個人發現了敵人,但其他9個沒發現敵人,證明那9個方向很安全,也很重要。所以這里的問題不能簡單的說有成果才有值得拿高報酬。這種問題雖然有一個普遍的價值觀作指導,但往往要具體事情具體分析——不掌握足夠的技術細節,沒有豐富的項目管理經驗,別指望臨陣磨槍就能分析好。這就是行政官僚所掌握的力量。有經驗的行政官僚或許做不到最優分配方案,但他可以在有限的信息和有限的時間限制下,做出一個比較好的方案,能夠讓整個體系持續運轉,這就足夠了——反對行政官僚的人,往往拿不出能讓體系運轉的方案。這些年,有好多工人占據工廠的案例,往往是資本家表示愿意談判,但要求工人開會,拿出一個談判方案,包括內部分配方案的。結果……十有八九是工人自己根本拿不出方案,不了了之。要談革命,談共產主義,先要保證自己在這種場合下,比資本家更能制定方案,更能達成內部妥協。
還有民主,也同樣涉及到復雜的制度和程序問題。因為人對一個問題的看法不是簡單的同意或反對。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每次投票都是簡單的是、否、棄權,那么往往程序就能決定結果。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制定程序,誰來制定?誰來主持?怎么定義一個程序比另一個程序更民主?能拿出比較數據么?沒有數據如何服人?程序之外,還有個信息交流問題。如何保證所有人都充分交換了意見?三五個人的時候聊天就行,十幾億人的時候呢?電臺怎么分配?網站頭條歸誰?須知美式民主用錢和院外集團來解決這些問題,起碼是個規矩,有規矩就比沒有好。總比無法達成任何決策,干脆不要民主要好。光坐在電腦前聲討美式民主是不行的,關鍵是你能拿出啥來替換它。
上面這兩個問題僅僅是簡單的管理問題,當工業技術問題也摻和進來時,問題還要復雜好幾倍。一個技術問題,往往是監督起來比重做還要復雜。因為技術問題千變萬化,這就是技術官僚的威力了。技術官僚因此可以很隱蔽地作一套既能運行,又能夠給自己帶來豐厚收益的制度。試圖取代他們的人,發現自己或許能做到換人,但甚至拿不出一套可以勉強運行的管理方式,所以總是失敗。現代工業社會就是這樣,一個環節不能運行,就要出問題,就要死人,甚至是大面積死人。不信你讓現代城市的水電停上幾天,再換一群新手控制應急體系試試。光是下水道里污物不能及時沖走,生活垃圾和醫療垃圾沒人處理,帶來的傳染病爆發就可能在幾天內就讓城市往生化危機的方向發展。
現代社會是個復雜的工業社會,任何一件事情都是無數人的合作。沒能力協調這些人合作的組織,不要說進行社會改革,維持社會不崩潰都很難。如果光指望自己知道幾個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就去改天換地,如果打算用那個從來沒檢驗過的巴黎公社經驗去管理社會,那必然是巨大的混亂。在一個發達的工業社會,最壞的政府,莫過于無政府。現在整天談革命的兄弟們,如果忽然把政府,把社會交到你手里,你有能力讓社會繼續運行么?有能力在維持運行的基礎上進行社會改造么?反正現在如果交到我手里的話,我自認做不到“又紅又專”,寧可把這個機會扔回去。這說明啥?說明我們的共產主義規劃很不成熟,我們在葉公好龍。
文革的時候,造反派進入政權就是這個問題,不僅沒法控制舊官僚,甚至缺乏監督舊官僚的能力。造反派當一把手,老干部就消極怠工,造反派抓不住把柄,自己又沒法直接接手,最后還必須站出來承擔責任,承擔社會輿論壓力。左翼青年們如果打算把這樣的事情再重復幾遍。可以繼續讀經救國,可以繼續唱紅歌,聲討自由主義。可以繼續指望高級官僚當自己的同盟。反正指望不上自己便是。
我有個左翼朋友,每次遇到他,要開一個玩笑——讓他拿張紙畫一張中國地圖,要求不高,只要省界清楚就行。每次他都拒絕作這個測試。其實呢,如果說拿電腦游戲打比方的話,改造社會這個即時戰略游戲很宏大,但翻來覆去就這一張戰略地圖。左翼青年們每天在自己設想的mod模式翻來覆去的演練,拿著哲學史天天研討,為啥不能費點心背地圖?因為那個層次太低?比不得哲學問題高級?
還是這個拒絕畫地圖的朋友,前幾天談到經濟學中的排隊問題。我主張,如果商品暫時的短缺不能解決,在收入差距合理的前提下,排隊說明需要漲價,好讓最需要商品的人優先得到。這個朋友站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上堅決反對,說我這是資產階級的玩法。我解釋說,漲價在不降低總的效用的同時,起碼節約了排隊時間。是馬克思主義者,就應該最在乎這個節約的時間才對。要反駁我,就拿個數學模型出來,最簡單的模型也行,先定義一個指標為“效益”,再證明排隊可以帶來效益。
這位朋友去琢磨模型了,2天了還沒給我回話。我估計他現在沒準在看地圖呢。
除了看地圖,在談革命的同時,需要補充的基礎資料還有很多很多。歷史、地理、自然科學、工業技術、管理學、經濟學……我當然不是在開晉升院士的條件。事實上,誰也不可能把這么多東西精通。但是,作為一個整體,如果左派真的有心思搞社會革命,社會改造,建設共產主義,必須在整體上具備這種能力。作為個人,起碼要對這些知識有個粗略的了解,然后對至少一門比較擅長,這才算是革命的螺絲釘吧。眼下當不成螺絲釘,總要往螺絲釘的方向發展吧。什么?你說啦啦隊比螺絲釘好,還能趁機在同路的妹子身上揩油?那也好,唱紅歌,追捧民族主義,反自由主義的啦啦隊也沒啥不好,但千萬別裝成個螺絲釘,別人要擰你的時候一擰就斷,那樣大家都難看了。
我是搞工程的。我們這個行當,如果搞一個比較大的項目,在施工之前有設計,設計之前有技術設計,技術設計之前有方案設計,方案設計前面有可行性研究報告,可行性研究報告之前有預可研和項目建議書。當然,這年頭不少大工程也都是糊弄,好多文件都是事后補上來的。但真要是大到三峽工程那種級別的工程,誰也不敢糊弄,每個文件都是用數據和考察堆出來的。共產主義這個工程,比三峽工程大多少?一萬倍差不多吧。這樣的項目,大家光想著當好人么?那樣肯定會悲劇的。我覺得左翼青年談到共產主義,不說心里有本可行性研究報告,起碼要知道項目建議書怎么寫,能填些什么數據。然后,花上10年工夫,能給這個文件填幾個數據,才算沒有白頂個“革命”的帽子。
在這里,我隨便轉一個普通項目建議書的格式要求,有興趣談共產主義的朋友,可以想想,如果這個建議書是給自己憧憬的共產主義運動作的,自己可以填上多少?可以有理有據有數據的填上多少?
一、總論
1、項目名稱:
2、承辦單位概況(新建項目指籌建單位情況,技術改造項目指原企業情況)
3、擬建地點:
4、建設內容與規模:
5、建設年限:
6、概算投資:
7、效益分析:
二、項目建設的必要性和條件
1、建設的必要性分析
2、建設條件分析:包括場址建設條件(地質、氣候、交通、公用設施、征地拆遷工作、施工等)、其它條件分析(政策、資源、法律法規等)
3、資源條件評價(指資源開發項目):包括資源可利用量(礦產地質儲量、可采儲量等)、資源品質情況(礦產品位、物理性能等)、資源賦存條件(礦體結構、埋藏深度、巖體性質等)
三、建設規模與產品方案
1、建設規模(達產達標后的規模)
2、產品方案(擬開發產品方案)
四、技術方案、設備方案和工程方案
(一)技術方案
1、生產方法(包括原料路線)
2、工藝流程
(二)主要設備方案
1、主要設備選型(列出清單表)
2、主要設備來源
(三)工程方案
1、建、構筑物的建筑特征、結構及面積方案(附平面圖、規劃圖)
2、建筑安裝工程量及“三材”用量估算
3、主要建、構筑物工程一覽表
五、投資估算及資金籌措
(一)投資估算
1、建設投資估算(先總述總投資,后分述建筑工程費、設備購置安裝費等)
2、流動資金估算
3、投資估算表(總資金估算表、單項工程投資估算表)
(二)資金籌措
1、自籌資金
2、其它來源
六、效益分析
(一)經濟效益
1、銷售收入估算(編制銷售收入估算表)
2、成本費用估算(編制總成本費用表和分項成本估算表)
3、利潤與稅收分析
4、投資回收期
5、投資利潤率
(二)社會效益
七、結論
說了這么多,左翼同志一定對我很不滿,說這個馬前卒陰陽怪氣的干嗎?裝高明?是不是要組織個委員會,審查別人參加共產主義運動的資格,論資排輩啊?
各位切莫動氣,不是,我只是提一個建議。說一個事實。而且,說一句招人煩的話,我也的確認為共產主義運動需要資格。在朋友圈里當個好人不用什么資格,但要無數人跟著你當好人。這其中就像一個人走路和成千上萬人在火災時疏散的區別。前者干的好,不等于后者干的好。后者干不好,是要拖上世界墊背的。那樣不行。
共產主義既然是一門科學,就必然要靠學習,不能靠直覺,不能靠本能,這句話聽起來政治不正確,不討人喜歡,但就是事實。承認比不承認好。現在資本主義靠忽悠烏合之眾來搞政治,講“常識”講“天賦人權”渲染自己的正義性。我們絕不能迎合烏合之眾去說:“你們的直覺就是對的,盡管跟著感覺往前走吧,越走越有希望!”。那樣就完蛋了。
前幾年,曾有那么一碼事。有個左翼領頭人號召大伙搞很儀式化的毛主席紀念活動,比如見面喊毛主席萬歲之類,我當面去問為啥搞這個明顯有點惡搞性質的運動。得到的答復是:“這事兒的確有點爭議,但是你要考慮到左翼運動內部水平不一,有些文化水平較低,年紀較大的就好這一口,我們要滿足他們的需求”。左翼好談文革,殊不知,文革最大的遺產之一就是大批孔孟之道,把“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拿出來翻來覆去的批。難道今天我們還打算用一群聰明人帶著一群烏合之眾往前走么?如果是這樣,還不如自由主義來的好。
前幾天,我把這樣一段話給別人發過去,被人大肆抨擊。
“我們對工人說:不僅為了改變現存條件,而且為了改變自己本身,使自己具有進行政治統治的能力,你們或許不得不再經歷十五年、二十年、五十年的內戰和國際沖突,而你們卻相反地對工人們說:‘我們必須馬上奪取政權,要不然我們就躺下睡大覺。’我們特別向工人指出無產階級不夠成熟,而你們卻非常粗劣地向手工業者的民族感情和等級偏見阿諛逢迎。當然這樣做是比較受歡迎的。”
大家可以查查這段話是從哪里來的。當然了,我也有不對的地方,篡改別人的發言不打招呼。我在轉載之前,很邪惡地刪除了這段話里的幾個定語。所以唱紅歌的兄弟們以為我在影射什么人,也是情理之中。
當然了,我承認,中國和蘇聯的經驗都證明,人民支持共產黨拿到政權,并不一定是因為理解共產主義。事實上,多數人根本不理解共產主義,只是因為當時的共產黨能夠消滅一個無論不可能更壞的舊秩序,能夠在一片廢墟上讓這個國家勉強養活自己。這也算歷史經驗,但是,這種勝利一方面依賴于共產黨有效管理社會的能力,一方面依賴于敵人的無比低能。這兩個條件,我看今天都正好反過來了。歷史經驗可不能無視條件,隨意引用。
今天已經是2011年了,未來如果有革命,將是第一次在識字率過半的世界出現革命,是在勞動者人人讀書的時代革命,是有互聯網的時代搞革命。總之人民是越來越聰明了,越來越需要一個成型的理想。本來這個世界烏合之眾是越來越少,你偏要維持一個忽悠烏合之眾的運行方式。結果就是有一天,你喊“搞革命啦!”。人民問你,咋搞?搞啥?拿出來個像樣的方案來看看?你只能回答“跟著走吧,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這種低級失誤,傳銷骨干也是不屑于此的。
說了這么多壞話,馬前卒貌似在詆毀整個中國的左翼運動,擺一副眾人獨醉我獨醒的樣子,真是裝逼不怕雷劈。如果你這么想的話,你最好等著看看我接下來要寫的東西。10年以來,在中國左翼運動充當一個小角色,我盡管沒干成什么事情,但骯臟、可笑的事情倒是見識了很多很多,我以后會陸續把這些事情寫出來,畢竟這是歷史的一部分。但是呢,在寫之前,我得說說我對這些事的看法:
首先,我這10年還看了很多其他事情,共產主義運動,哪怕把打著這個旗號的都算進來,里面的骯臟事情并不比其他領域更多。其次,共產主義運動本身就是在一個物欲橫流,道德崩潰的世界里的現實政治運動,而且是試圖向政治領域伸手干涉的運動。政治是啥?是經濟的集中體現,是財富最集中的地方。在這種地方插手,一塵不染可能么?除非死掉的才干凈。我們只能說,目標很純潔,手段上有所為有所不為,但絕不求干干凈凈。看到骯臟就逃避,就絕望的,是書生。能從垃圾堆里看到希望的才是能成事的現實主義者。
不求一塵不染是真的,但缺點必須正視。有問題不可怕,諱疾忌醫才可怕。沒人潑冷水的運動,最終收場必然是狂歡之后的散伙。但是呢,外人批評,好多人說那是惡毒攻擊;左翼自己說?好多人怕當惡人,不說話,這樣不行的。我今年30歲了,應該比上一個10年多點擔當,不在乎當這個惡人。于是,就有了這篇文章,作為一個批評與自我批評的開頭。里面的每一句話,我都要比讀者警醒10倍,時時敲打自己。
30歲的惡人馬前卒 2011 01 02 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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