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樓三棟,男一女二。男女宿舍相隔頗遠,且女宿在警戒級別顯然較高的廠區內,保安及高等男性在其中或獨占一層。
管理
諷刺的是,盡管待工人如牛馬,本廠的生產卻很亂。以鉆孔工序為例,員工總是先做于己有利的項目,以致延誤計劃。白班閑死,夜班累死。生產部有個說法: “白班定計劃,夜班趕計劃。”這種情形在每周頭兩天顯得尤為突出。公司每月都要外發幾十萬上百萬基板給另兩家公司。現在高層才下令基板盡量自己做不外發。外發數量才有減少。
上班需提前十分鐘到,進行會議及交接班。會前組長先喊:“大家早上(晚上)好!”眾人齊呼:“好!(擊掌一次)很好!(擊掌兩次)非常好!(擊掌三次)”組長不時提醒喊得要有朝氣,但大家都低沉地喊著,此時我尤為賣力地沉著嗓子喊。會議內容多為生產中的問題(如涉及具體的人,極少點名批評)以及背誦管理方針等企業的條條框框。總之,左耳進右耳出的東西。這一切(喊、拍、背)構成了所謂“企業文化”,盡管工人就算會背也未必會有意識地結合進生產,卻是動不得的:外人參觀時用得著。
吃飯時工人需分為兩批,以防延誤生產。吃飯往返要打卡,以精確計算工作時間。公司食堂開飯時間總共一小時,員工吃飯加休息只有半小時。
走進公司沒幾步,右側有一通告窗,里面貼有告示、嘉獎令和處罰令。嘉獎令為粉色,處罰令及告示為白色:不變的白多粉少。
公司的懲罰制度就是罰款制度。最低二十。打卡不按時,一次罰二十。廠牌不佩戴,一次罰二十。鞋帽沒有換,一次罰二十。材料做報廢,最低罰二十。冒犯保安爺,最低罰五十。手下被罰款,上司也難逃。
一開始我表現得很積極,又是義務加班,又是一吃完就回車間。后來就老油條了:吃完飯,卡照打,然后坐在倉庫外的輔料堆里看手機直到全廠吃飯時間結束才進車間。仍時常遲退早到,卻是人與機器合體之后一個有血有肉的零件正常的運轉。簡單說,就是不是人了。用馬克思主義術語說,就是“異化”。
食宿
早餐:一塊五毛。先到先吃,吃完即止。一周每日供應大致如下:
一個饅頭一個包子一碗稀飯配咸菜
一碗河粉
一碗米粉
一碗雞蛋面
午餐:三塊五毛,一葷兩素。加餐另刷,菜湯免費。
晚餐:三塊錢,同午餐。
相比外賣,這兒的伙食似乎很便宜。但聽副總說公司食堂在屬于公司的時期工人怨言不斷(原因很明顯),外包出去后工人的意見才小了些。不過最近意見又起來了。
再說住宿。公司男宿一棟六樓。一樓門面房,二樓不住人。一室滿員十人。但我見過房客最多的一間也才睡了八人(“睡”這字很貼切。大多數時間人在宿舍除了睡啥也做不了)。沒人睡的床放東西。我住六〇一。就我所知,本人這間最多住過六人。
一進屋,左右是雙人床,通常有五張。唯一的桌子上放著電視,電視上放著有線電視接收機。走到盡頭是陽臺。這里有兩個水龍頭,但沒晾衣繩:衣物洗完掛過道。熱水器及液化氣瓶也放在這兒,供沖涼房(兼廁所)之用。用淋浴頭洗冷水澡(熱水澡花液化氣錢)需劈腿立于茅坑之上。六樓水常壓不上來,水一供不上來就甩淋浴頭,通過這種方式把澡洗完就已經很走運了。一次某舍友滿頭都抹了洗發水,這時水停了……
收到的電視頻道也蠻有意思:CCTV法語頻道都有,就是沒電影頻道。鳳凰臺收不到(情有可原),倒是收到了西藏衛視、青海衛視、內蒙衛視……大多是中央AV和地方AV,內容自然是一切大發展,萬物皆和諧。某舍友無臺可看時干脆就看CCTV少兒頻道。
我懷疑電視頻道被控制了,有線電視接收機被人動了手腳。因為幾乎不管看什么臺,每隔一段時間必有相同或相似的電視廣告。換來換去,能看一眼的只有九二版白娘子、九三版包青天,看多了也就一眼不看了:反胃。
日復一日,換了又換,才從頻道里看出東西,電視放的就倆字:“吃人”!
看出這倆字,電視也就沒法看了。入舍即宿:宿舍宿舍,宿人之舍。
但即便倒頭就宿也不安穩。床板下被褥間,住著蟑螂。晚上,常借著電視微光觀察鄰床的小強。本床的小強?讓別人觀察去吧。
五樓最后一間房沒人住:六月底某人向一朵有主名花求愛不成,遂從宿舍樓頂跳下。進廠當天,入廠介紹人不帶感情(或因有情,所以無情)地解說了死亡現場:當天暴雨,尸體兩小時后才被發現。據他推測,死者落地后氣息尚存,還爬了一段距離,否則不會落這么遠,接近路邊水溝了。
內地出生,嶺南斷魂。日夜勞苦,為情而終。二十萬元,一命買斷。異鄉亡靈,可曾安息?
車間
鉆孔工序是生產部頭道工序。車間空調三臺。溫度常在二十上下。A組組長說得好:“這不是給人用的。”這是給基板用的,以防受熱變形。兩個女質檢有長工衣可穿(一大一小。廠齡一到兩年,長工衣是在冬天領的,工人大多今年才來,領不著),我們沒有,感冒發燒自己受著。車間后面有門通向輔料房。那兒又稱“桑拿房”,昏暗封閉,制冷設備全都在此,使得這兒很悶熱。但輔料房有一臺腳踏剪床,這兒存放的輔料(用完要工人自己去倉庫拿)都靠它裁。輔料包括酚醛板(有厚薄之分)、硬紙板(有黃白之分)和鋁片。輔料尤其鋁片的邊緣常割破皮膚。一次從倉庫抬二三十張鋁片到輔料房,結果雙手皮沒破,肉卻傷了,疼痛數日。車間有“數控印制板鉆床”七臺,其中四臺在最近一年內購入。最老的一臺已有六年機齡。該工序說白了就是在用來制作電路元件的基板上打導通孔、定位安裝孔等。每組員工分為組長、操作員、作業員(用腳踏剪床裁出相應輔料,包住基板,貼上鉆床)、轉板員。剛來時恰逢因罷工而起的辭工潮,分到該組時總共才六人。年齡皆二十上下。
“小學生”,B組組長。五短身材,形容猥瑣,酷似二十世紀初西方漫畫里被描繪成歪嘴斜眼的中國人。〇八年入廠,本班四個操作員兼作業員(工齡最高的〇九年入廠,其余皆一〇年二三月份入廠)據說都由他帶出。對新人隨口一句“打包回家”,其實他無權開人。嘴邊話是“問題嚴重啦”、“不要和我說話”(爭執不過別人——當然不是自己的上司——時)。類似多數基層乃至一些中高層的管理者,屌人威猛,挨屌裝孫,無屌隨和。平時也幫普工做做事,指導指導。下班后常與普工杯酒言歡,不擺基管架子。“白酒二兩半,啤酒隨便灌。”總之,為人處世力求中庸,是兩組組長的共同點。他倆給人的印象不壞。“小學生”自稱小學肄業、精通本行、已有五十萬還差六十萬開廠云云。回憶入廠時一會兒說自己碰啥會啥看啥懂啥一會兒又說自己呆頭呆腦笨手笨腳。他很想往上爬,也有資本往上爬。
鑫仔,技工。瘦高黝黑,長得有點“委婉”,言談舉止卻不“委婉”。話不多,卻和善。說普通話帶有濃郁的粵腔,抑揚頓挫,很是悅耳。廣東潮州人。家有五子,他排老二。初中念完即外出“打拼”。工作嚴謹,偶有失誤,“小學生”也不怎么屌他。他任勞任怨,對個人奮斗有很強的幻想,這在平時不多的言語交流中感受得出來。“我們老板也是這么一步一步上去的。都是打工仔,何必呢?”、“以后別這么說老板”、“不要這么對組長說話”、“組長也不容易,多體諒吧”。八月二十七日他正式辭工。八月三十一日發薪當天,我下班后等了兩個多小時在悶熱擁擠的女宿二樓(被改為一些部門的辦公室)密閉走廊拿到工資,不顧有夜班,親送鑫仔直至十二點他上了他大哥的轎車,以謝其常分我工時:盡管因入場之初工資計時,所贈工時多無用處。(本車間正式工是要計件的。我初來雖計時,也要寫個人產量報表。鑫仔常把產量分我一些湊湊數)。臨行前鑫仔表示自己雖是技工,但也想或者不得不在其他行業(他好像提及紡織或類似企業)的工廠里干。勞無定所,逐利而居,是打工者的生活寫照。
阿樂,戴眼鏡,體型中等,白膚圓臉,長相斯文,頗似一位年輕有為的主管。常把諾基亞5233藏進鉆床,有空就聊QQ,不細看還以為忙著哩!中專畢業。他對我說自己曾為終檢員,工時好混,月薪輕松上四千。后申請轉到鉆孔。一個月累死累活也就兩千多,如今很后悔。我說這其實有弊有利,上班聊QQ就是一利,更為自由也是一利。他很認同。八月三十一日發薪時在密閉走廊咒罵高管不止:“把工人當乞丐,好像我們伸手要似的。誰稀罕這鳥廠!”之后僅因鉆壞一疊基板就急辭而去,被扣半月工資千余元。
阿聰,木頭木腦,活像《弗蘭肯斯坦》里那個尸塊拼成、閃電激活的怪物。十四歲即外出打工,當時既無經驗,年齡又小,曾有但求食宿、不要工錢之舉。初進本組時據說“很笨”,但現在也開鉆床。他自不免受白手起家等等的影響,卻對各級管理者頗有微辭,時有頂撞組長、質檢員之舉。“橫甚橫,甚玩意。有本事所有鉆床都自己開。”某次和他夜班一起下早班去網吧,我上網,他不上,用我機子登QQ。某網管叫他不上網就出去,他就跟網管橫了起來,之后挑了個時間跟網管單挑。“好屌啊。才來這兒混,當全深圳都他的。”
阿勇,技術員。念到高二即棄學務工。平日作風大大咧咧,常在車間大嚼檳榔,對廠規是能違反就違反,很有挑釁老板的意味。他對我向高層揭露輔料浪費現象的做法評論道:“省省心吧,工人都是賺一筆就走,誰管那事。就算是中管高管不也是坐著大位混日子嗎?年輕人,不懂事。”
上述兩人與我同日遞交辭工單。我已急辭而去。
罷工
該廠雖號稱已有數次罷工,卻無甚效果。某日電測工序的同舍說起他們工序兩組九月底一領到工資就罷工。我趁機進言何不聯合其他工序?他卻給我講到了人性的自私,沒說兩句倒頭就睡。罷工雖此起彼伏,卻始終沒有突破工序的界限,同廠工人多有不知,知情者亦抱旁觀態度。這固然與工廠的位置、車間的布局、宿舍的安排有關,工人覺悟尚處自發階段卻是主因。
進言
既然心疼起了老板的原料,我就斗膽直接向副總進言。我談起工作日太多工作量太大工資又太低,公司耗時耗材為競爭對手培訓工人,他說一天不干十二小時工人月薪還要低,只要刮下層油,工人進進出出老板不在乎;談起與普工合住虧待了基管,會使之與普工站在一起,應當從優安置,實欲拔公司耳目,促工人聯合,他說上下同居更利團隊協作……總之,一切按既定方針辦。我提的建議很快泥牛入海:一切照舊。
老板明為所有者,實為寄生蟲。工人死活自不在意,優化管理也了無興趣。壓榨血汗,防備下民;維持現狀,混吃等死,可為和諧資產階級之寫照。
中基層主管則防備我。組長叫我別亂寫,說部門主管都在議論紛紛。我一提筆,組長都要過來看看。我建議重整輔料房,對輔料或用或棄,最后變成全由我一人擔當。
青年的責任心和進取心碰上資本家的榨血機立馬消解于無形。初來乍到的我無論工作經驗還是思想覺悟都不比那些已經摸爬滾打四五年的同齡“老工人”高:他們的階級直覺比我敏銳得多。向老板進言?為私企籌謀?“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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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執中